趙慶元
(河北地質大學 社會科學部,河北 石家莊 050031)
在馬克思與恩格斯對立論的理論語境中,恩格斯晚年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始終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研究視點,而自然辯證法與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重心的偏移、恩格斯晚年歷史唯物主義通信對所謂經濟決定論的修正以及自然辯證法研究的深層理論意涵則是這一研究視點中極具理論意義和學術價值的問題。加強對恩格斯晚年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相關理論問題的研究,對于我們深刻理解恩格斯與馬克思之間的思想與理論關系,準確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精髓與精神實質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
一
如果將1870年停止在曼徹斯特的歐門—恩格斯公司的工作并遷居倫敦作為恩格斯晚年時期的開始,那么在從1870年到1895年總共25年的晚年歲月中,恩格斯哲學研究的重心到底是什么,是以自在自然或自然科學為基礎的自然辯證法還是以人類社會及其歷史發(fā)展為核心的歷史唯物主義呢?在這一問題上,從我國現今馬克思哲學研究的現狀來看,認為以自在自然或自然科學為基礎的自然辯證法構成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是一個不僅在實踐唯物主義的非傳統(tǒng)模式中,甚至也在辯證唯物主義的正統(tǒng)模式中普遍流行且占主流地位的觀點。當然在我們看來,這種觀點之所以會成為占主流地位的觀點,并不單是因為恩格斯有一個他自己也承認的在數學和自然科學方面的“脫毛”時期,也不單是因為恩格斯有一部在其晚年哲學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的《自然辯證法》,而且還因為在許多人看來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自然觀,而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真正建構恰是從恩格斯晚年的自然辯證法研究開始的。因此,如果沒有恩格斯晚年的自然辯證法研究,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構建,從而以這種自然觀為基礎的辯證唯物主義解釋模式的產生就是難以想象的。例如,安啟念在《通向自由之路》中談及恩格斯與馬克思哲學思想的差別時就明確地表達了這種觀點。安啟念指出,恩格斯在早期曾與馬克思合作從事哲學研究,但他本人的主要哲學著作寫于19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主要是《反杜林論》《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晚年有關唯物史觀的通信以及《自然辯證法》,在這些著作中影響最大的是《反杜林論》和《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而這兩部著作所依據的哲學思想基本上來自《自然辯證法》。因此,恩格斯主要哲學著作的研究對象是自然界,它所關注的主要是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界。[1]6安啟念還進一步分析了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重心形成的歷史根源。安啟念指出,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刺激下,自然科學在17、18世紀獲得飛速發(fā)展并從19世紀開始進入到恩格斯所說的整理材料階段,而正是在這一階段出現了細胞學說、能量守恒與轉化定律以及達爾文的進化論三大自然科學發(fā)現,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自然觀)不過是對19世紀以三大發(fā)現為標志的自然科學成就的概括總結,正如18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是對18世紀自然科學發(fā)展的概括總結一樣。[1]6-7那么,應該如何看待這種關于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重心的觀點呢?單從表象上來看我們或許會認同這種觀點,但如果深入到歷史事實的深層,問題的結論似乎就沒有這么簡單了。
如前所述,認為自然辯證法構成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重心的決定性論據來自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研究,那么,這一研究在恩格斯從1870-1895年25年的晚年歲月中到底占有多大比重呢?在1885年9月為《反杜林論》所寫的二版序言中,恩格斯指出:“當我退出商界,從而有時間進行研究的時候,我盡可能地使自己在數學和自然科學方面來一次徹底的——像李比希所說的——‘脫毛’,八年當中,我把大部分的時間用在這上面。”[2]349這就是說,從恩格斯自己的說法來看,自然辯證法研究耗費了他8年左右的時間,而按照我們通常的說法,恩格斯晚年的自然辯證法研究是在1873-1882年間進行的,那么,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研究大約有9年左右的時間。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說的,在8年當中他是將大部分時間花費在“脫毛”上面,這也就是說還有小部分的時間并沒有花費在自然辯證法的研究方面。例如,在1876-1878年間恩格斯耗費了2年左右的時間撰寫了《反杜林論》的鴻篇巨制;在1874年5月到1875年4月間花費了將近1年的時間研究波蘭、法國和俄國等國無產階級革命的特點,撰寫了由5篇論文組成的《流亡者文獻》;在1880年應保爾·拉法格的請求將《反杜林論》中引論的第1章、第三編的第1章和第2章改寫為《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1877年6月應威·白拉克的請求為《人民歷書》撰寫了關于馬克思生平與思想的《卡爾·馬克思》,等等。如果將所有這些研究所占用的時間除去,那么在恩格斯晚年真正用于自然辯證法研究的時間大概只有5年左右。顯然,如果說8年或9年在恩格斯25年的晚年歲月中還算是一個比較長的時間的話,那么這5年左右的時間則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比較長的時間了??墒?,如果單從形式上來看自然辯證法的研究都沒有占用恩格斯晚年的大部分時間,自然辯證法又如何能夠成為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呢?當然,對于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是不能單憑時間的長短來作推斷的,還要根據恩格斯晚年的研究與著作情況來作具體分析。
雖然恩格斯晚年花費了比較長的時間進行自然科學與自然辯證法的研究,并最終形成了《自然辯證法》這部重要的哲學著作,但他不僅在整個晚年時期進行了大量并非是自然辯證法而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而且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就是在進行自然辯證法研究的過程中還進行了許多屬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并為此撰寫了大量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論著。例如,為了遏制杜林主義在馬克思主義政黨內部的泛濫,恩格斯撰寫了《反杜林論》這部系統(tǒng)批判杜林主義的著作;為了系統(tǒng)評述作為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中間環(huán)節(jié)的費爾巴哈哲學,恩格斯撰寫了《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按照恩格斯的說法,他正是在這兩部書里對歷史唯物主義作了到“目前最為詳盡的闡述”[3]698。在1884年,為了實現和完成馬克思的遺愿,恩格斯撰寫《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系統(tǒng)闡釋摩爾根關于古代社會研究的深刻意義,為歷史唯物主義奠定了一直延伸到原始社會的歷史科學基礎。在1890-1894年間,恩格斯通過致施密特、布洛赫、梅林以及博爾吉烏斯等人的書信,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作了重要的補充與修正。當然,在這里我們沒有提到恩格斯從1883年開始直到1895年所進行的《資本論》第2、3卷的編輯與出版工作,而實際上,按照現在馬克思哲學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路向的邏輯,對《資本論》的編輯整理所體現出來的某些研究也應該歸屬到歷史唯物主義的范疇,至少相對于自然辯證法的研究來說是更加接近于關于人類社會及其歷史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
這里并沒有列出恩格斯晚年的所有重要論著,但單是這些對于理解歷史唯物主義來說極其重要的研究成果就足以說明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究竟在何處。那么,在這些重要研究成果中,恩格斯到底在怎樣的意義上豐富和發(fā)展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呢?歸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與德國古代哲學之間歷史聯系的深刻分析,系統(tǒng)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的歷史觀產生的歷史必然性。恩格斯指出,近代德國哲學在黑格爾那里完成了,而黑格爾哲學的偉大功績就在于,它第一次把整個自然的、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即把它描寫為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轉變和發(fā)展中,并企圖揭示這種運動和發(fā)展的內在聯系。[2]736-737但是,黑格爾哲學包含著一個不可救藥的內在矛盾,這就是,一方面它以歷史的觀點作為基本前提,即把人類的歷史看作一個發(fā)展過程,這個過程按其本性來說在認識上是不能由于所謂絕對真理的發(fā)現而結束的;而另一方面,它又硬說它自己就是這種絕對真理的全部內容。黑格爾哲學的深刻矛盾最終導致了黑格爾哲學的破產和黑格爾學派的解體。[2]737恩格斯指出,在黑格爾學派的解體過程中還產生了另一個派別,這就是與馬克思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現代唯物主義,這種現代唯物主義“第一次對唯物主義采取了真正嚴肅的態(tài)度,把這個世界觀徹底地(至少在主要方面)運用到所研究的一切知識領域里去了”[3]242。當然,在恩格斯看來,由于費爾巴哈在唯物主義自然觀方面所實現的進展,這種現代唯物主義所謂“運用到一切知識領域去”主要是運用到人類歷史的領域里去,而恰恰是在這個領域里,由于對人本身的抽象的理解,費爾巴哈最終沒有能夠將唯物主義原則徹底地貫徹到人類歷史的領域,從而造成了自然與歷史的對立;而馬克思的現代唯物主義之所以能夠將唯物主義原則徹底貫徹到人類歷史的領域,正是由于他實現了費爾巴哈沒有能夠實現的從抽象的人到現實的、活生生的人的轉化。通過對以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之間關系的歷史分析,恩格斯清晰地勾勒出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產生的理論邏輯。
第二,通過對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關系的系統(tǒng)分析,全面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的歷史觀的基本原理。恩格斯指出,無論歷史的結局如何,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chuàng)造他們的歷史,但是在歷史上活動的許多單個愿望在大多數場合下所得到的完全不是預期的結果,往往是恰恰相反的結果,這樣就產生了一個舊的唯物主義從來沒有給自己提出過的問題,這就是在這些動機背后隱藏著的又是什么樣的動力?在行動者頭腦中以這種動機的形式出現的歷史原因又是什么?[3]246恩格斯指出,如果說在以前的各個時期對歷史的動因的探究幾乎是不可能的話,那么,“在現代的歷史中卻至少已經證明,一切政治斗爭都是階級斗爭,而一切爭取解放的階級斗爭,盡管它必然地具有政治的形式,(因為一切階級斗爭都是政治斗爭),歸根到底都是圍繞經濟解放進行的。因此,至少在這里,國家,政治制度是從屬的東西,而市民社會,經濟關系的領域是決定的因素”[3]251。但是恩格斯指出,不僅國家這一政治上層建筑是由一定社會的經濟關系決定的,社會的思想上層建筑,無論是處于下層的法律還是遠離物質基礎的哲學、宗教等意識形態(tài),也如同國家政權一樣歸根到底應該從社會的經濟生活條件中得到說明。因此,盡管在歷史領域內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但無數的單個愿望和單個行動的沖突,在歷史領域內所造成的卻仍然是一個同沒有意識的自然界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狀況完全相似的狀況。[3]247
第三,通過對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與本質問題的深刻分析,系統(tǒng)論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史前史基礎。作為關于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科學理論,歷史唯物主義不能只研究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而必須同時研究包括原始社會和資本主義以前的階級社會在內的前資本主義社會,只有這樣才能在全面研究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礎上揭示關于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形成涵蓋人類社會一切歷史發(fā)展階段的普適性歷史理論。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恩格斯在馬克思《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的基礎上撰寫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這部重要著作,從而極大地拓展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證科學基礎。恩格斯指出:“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締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種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qū)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fā)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fā)展階段的制約。勞動越不發(fā)展,勞動產品的數量,從而社會的財富越受限制,社會制度就在較大的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盵3]2但是,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逐漸提高,特別是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導致私有制和階級產生以后,人自身的生產對社會制度的支配就越來越小,而各種新的社會關系特別是社會的經濟關系對社會制度的支配作用越來越大,這種支配作用的日益擴大最終使以血族關系為基礎的舊社會被組成為國家的新社會所取代。因此,無論是在原始社會還是以后以階級對立為基礎的政治社會,物質生產都始終是具有決定意義的因素,而在原始社會中血緣關系對社會制度起支配作用的情形,歸根到底也還是由物質生產不發(fā)達的狀況造成的,因而在根本上仍然是經濟關系決定作用的一種表現。
我們無意反駁安啟念關于恩格斯晚年的主要著作“所依據的哲學思想基本來自《自然辯證法》”的觀點,這里想說的是,如果說馬克思僅僅是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對他與恩格斯共同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作了唯一一次系統(tǒng)的闡釋,并且我們知道這唯一一次的系統(tǒng)闡釋其實也沒有完成,那么,恩格斯晚年對歷史唯物主義所作的上述闡釋顯然就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了,這就是它第一次使歷史唯物主義成為一個相對完整且邏輯自洽的科學與哲學理論。但是,如果不是將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青年時期作為重心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我們如何能夠想象恩格斯有對歷史唯物主義從理論到歷史的系統(tǒng)闡釋呢?因此,那種認為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是以自在自然或自然科學為基礎的自然辯證法或以自然辯證法為核心的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在上面對恩格斯晚年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概括中,一方面,我們并沒有提及歷史唯物主義通信的豐富內涵及其所承載的理論意義,這正是下面要著力展開分析的問題。另一方面,對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重心的分析中,我們也并沒有提及這一問題以及引發(fā)的爭論所承載的理論意涵,這將是本文第三部分重點分析的問題。
二
19世紀90年代,針對資產階級學者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歪曲以及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的青年黨員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誤解,恩格斯在1890-1894年間通過致施密特、布洛赫、梅林以及博爾吉烏斯等人的書信,對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進行了深入闡釋,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進行了重要的補充與修正,這些補充與修正如上面所作概括的那樣,同樣是恩格斯晚年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眾所周知的是,正是恩格斯晚年書信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補充與修正引發(fā)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從第二國際開始一直持續(xù)到今天的激烈爭論。那么,恩格斯晚年的歷史唯物主義通信到底引發(fā)了怎樣的爭論,這種爭論又到底承載了怎樣的理論內涵呢?
眾所周知,在1845年《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后,主要是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作了經典的概括。時光轉到20世紀初的第二國際時期,第二國際理論家伯恩施坦在1908年出版了他全面修正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一書,公開對馬克思1859年的經典概括提出批評。伯恩施坦指出,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概括使用的是“獨斷論的措辭”,把意識和存在截然對立了起來,“人的意識和意愿表現為非常從屬于物質運動的因素”,以致“把人僅僅看成歷史力量的活的代理人,他幾乎是違反著自己的意志而執(zhí)行歷史力量的任務”[4]51。但是,恩格斯在19世紀90年代的書信以及其他著作中卻“對生產關系的決定力作了限制”,其結果是,唯物史觀被擴大了,歷史唯物主義“并不是純粹唯物主義的,更談不上是純粹經濟的了”。[4]59伯恩施坦認為,正是通過恩格斯的修正與補充,歷史唯物主義從馬克思的不成熟的“最初的形態(tài)”提高到了“成熟的形態(tài)”,[4]53社會民主黨制定革命政策不應該從馬克思早年具有獨斷論傾向的唯物史觀出發(fā),而應該以恩格斯晚年成熟形態(tài)的唯物史觀為根據。
從伯恩施坦對馬克思經典概括的批判來看,其批判的核心質點在于經典概括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解讀,而批判的基本依據則是恩格斯晚年通信對經濟決定論的修正。從伯恩施坦的批判開始,歷史唯物主義是否是歷史觀上的經濟決定論,恩格斯的晚年通信是否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作了修正就成了人們長久爭論的話題。應該看到,雖然現在的人一般并不認同至少在表象上并不認同伯恩施坦的修正主義立場,但其對馬克思的經典概括以及對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書信的解讀卻是不折不扣地承續(xù)了伯恩施坦的觀點,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所謂經濟決定論到底是誰提出來的,如果說伯恩施坦傾向于認為馬克思是歷史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的始作俑者,那么現在的人們則大多將其歸咎于以拉法格為代表的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甚至恩格斯。那么,恩格斯的晚年通信到底是否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作了修正呢?我們先來看恩格斯的晚年通信到底對歷史唯物主義作了怎樣的補充與修正。
在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通信中,恩格斯在檢討他和馬克思在闡釋歷史唯物主義中的“過錯”的基礎上,系統(tǒng)地闡述了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恩格斯指出,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是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敖洕鸂顩r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fā)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階級斗爭的政治形式及其成果——由勝利了的階級在獲勝以后確立的憲法等等,各種法的形式以及所有這些實際斗爭在參加者頭腦中的反映,政治的、法律的和哲學的理論,宗教的觀點以及它們向教義體系的進一步發(fā)展。這里表現出一切因素的相互作用?!盵3]695-696在1890年10月致施密特的信中,恩格斯具體地分析了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的作用。恩格斯指出,社會產生它不能缺少的某些共同職能。被指定執(zhí)行這種職能的人,形成社會內部分工的一個新部門。這樣,他們也獲得了同授權給他們的人相對立的特殊利益,他們同這些人相對立而獨立起來,于是就出現了國家這一“新的獨立力量”,這個“新的獨立力量總的說來固然應當尾隨生產的運動,然而由于它本身具有的、即它一經獲得便逐漸向前發(fā)展的相對獨立性,它又對生產的條件和進程發(fā)生反作用”;“總的說來,經濟運動會為自己開辟道路,但是它必定也要經受它自己所確立的并且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政治運動的反作用,即國家權力以及和它同時產生的反對派的運動的反作用”[3]700-701。恩格斯指出:“法也與此相似,產生了職業(yè)法學家的新分工一旦成為必要,就又開辟了一個新的獨立領域,這個領域雖然一般地依賴于生產和貿易,但是它仍然具有對這兩個領域起反作用的特殊能力。”[3]702至于那些更高地懸浮于空中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即宗教、哲學等,例如拿哲學來說,它和那個時代的普遍的學術繁榮一樣,也是經濟高漲的結果,但是由于每一個時代的哲學作為分工的一個特定的領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驅傳給它而它便由此出發(fā)的特定的思想材料作為前提,因而“經濟上落后的國家在哲學上仍然能夠演奏第一小提琴”[3]703-704。因此,如果認為我們否認經濟運動的政治等等的反映對這個運動本身的任何反作用,那他就簡直是跟風車作斗爭了。[3]704那么,恩格斯的這些論述是否修正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呢?
對于表1中的這些電路,無論是動態(tài)功耗還是靜態(tài)功耗,算法1的結果均與算法2相同.針對每一個基準電路做進一步分析,對于每一個極性值相同的MPRM電路,算法1均能得到與算法2相同的動態(tài)功耗和靜態(tài)功耗計算結果(因空間關系,這里不再給出每一個MPRM電路的功耗計算結果),這驗證了算法1功耗計算結果的準確性.
這里首先需要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解讀作一點說明。如前所述,除去伯恩施坦之外現在的幾乎所有人都將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解讀歸咎于恩格斯或第二國際的正統(tǒng)理論家,嚴格說來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我們這里不去探究伯恩施坦所提到的馬克思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而只舉出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解讀及其運用。按照恩格斯的說法,《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是馬克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說明一段現代歷史的初次嘗試”[3]506,那么馬克思是如何說明法蘭西的階級斗爭的呢?在分析1848年6月無產階級起義問題的時候馬克思指出,七月革命之后,法國政府陷入嚴重的財政困難,這種財政困難使七月王朝一開始就依賴于資產階級上層,但對資產階級上層的依賴又不斷造成日益加劇的財政困難。在這種情況下又有兩起世界性的經濟事件加速了普遍不滿的爆發(fā)并最終演變?yōu)闊o產階級的起義,這就是1845年和1846年的馬鈴薯病害和歉收以及英國普遍的工商業(yè)危機。因此,在馬克思看來,法國1848年6月的無產階級起義純粹是由于經濟的原因所引起的。但是我們知道,1848年6月的無產階級起義最終以失敗而告終,那么起義的失敗是否說明經濟因素不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根源呢?馬克思在起義之后通過對最近10年法國經濟發(fā)展狀況的分析發(fā)現,雖然1847年的世界貿易危機孕育了二月革命和三月革命,但從1848年開始法國工商業(yè)轉入復興并在1849年和1850年達到全盛。這就說明,法國當時的經濟狀況還沒有發(fā)展到通過無產階級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程度,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這種普遍繁榮的情況下,即在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力正以在整個資產階級關系范圍內所能達到的速度蓬勃發(fā)展的時候,也就談不到什么真正的革命?!盵5]470顯然,馬克思對法國革命的基于法國經濟狀況的分析所運用的不僅正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而且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
但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解讀絕不是馬克思的偶爾萌發(fā)而是其一以貫之的思想。例如,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產生出一些交往關系和生產關系,它們同時又是炸毀這個社會的地雷。……如果我們在現在這樣的社會中沒有發(fā)現隱蔽地存在著的無階級社會所必需的物質生產條件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關系,那么,一切炸毀的嘗試都是堂吉訶德式的荒唐行為?!盵6]106在1867年的《資本論》回應巴師夏所謂古代人和羅馬人??柯訆Z為生的觀點時,馬克思指出:“如果人們幾百年來都靠掠奪為生,那就得經常有可供掠奪的東西,或者說,被掠奪的對象應當不斷地被再生產出來??梢?,希臘人和羅馬人看來也要有某種生產過程,從而有某種經濟,這種經濟構成他們的世界的物質基礎,就像資產階級經濟構成現今世界的物質基礎一樣?!盵7]98-99因此,真正說來馬克思才是對歷史唯物主義作經濟決定論解讀的始作俑者。
現在我們來看恩格斯晚年通信是否修正并最終拋棄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
的確,恩格斯晚年的歷史唯物主義通信充分肯定了作為社會上層建筑的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重要作用,但是,如果不是片面地而是全面地理解恩格斯的相關論述我們就會發(fā)現,雖然恩格斯充分肯定了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重要作用,但幾乎在每一次闡釋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作用的時候,恩格斯都不忘強調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在“歸根到底”意義上的決定作用。例如,在1890年致布洛赫的信中,恩格斯指出,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fā)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這里表現出這一切因素間的相互作用,而在這種相互作用中歸根到底還是經濟運動作為必然的東西通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向前發(fā)展”[3]696。在1894年致博爾吉烏斯的信中,恩格斯指出:“政治、法、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的發(fā)展是以經濟發(fā)展為基礎的。但是,它們又都相互作用并對經濟基礎發(fā)生作用。并非只有經濟狀況才是原因,才是積極的,其余一切都不過是消極的結果。這是在歸根到底總是得到實現的經濟必然性的基礎上的相互作用。”[3]732但是,在某些人看來,恩格斯的“歸根到底”恰恰是弱化了并因而否定了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的唯一決定作用。這里,我們先不說經濟因素“歸根到底”意義上的決定作用應該作何種解釋,而是先看一下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與經濟因素之間的交互作用到底應該作怎樣的理解。許多人糾結于經濟決定論將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作為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唯一決定因素的觀點,認為經濟決定論的根本錯誤就在這里,因為在他們看來,政治以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同樣對社會歷史發(fā)展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如果將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的作用不是看作唯一的,那就一定是認為政治以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同樣對社會歷史發(fā)展具有決定作用。可是,這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嗎?否,這是歷史觀上典型的二元論或多元論,或者按照某些論者的說法叫做多因素論。那么,怎樣的解讀才是歷史觀上真正的唯物主義呢?不可否認,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同樣對人類社會及其歷史發(fā)展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在承認它們對人類社會及其歷史發(fā)展重要作用的同時,一定要進一步追問它們又是由什么因素決定的,正如恩格斯在講到思想動機的作用時所追問的那樣,我們不能像恩格斯所批判的舊唯物主義那樣“從來沒有給自己提出過這樣的問題”,以至于在“歷史領域內自己背叛了自己”。[3]248而當進一步追問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決定因素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它們在根本上又是由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決定的,正如恩格斯晚年在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系列論述中一再強調的??墒?,也許有人會質疑,這難道不正是恩格斯所說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在“歸根到底”意義上的決定作用的實際含義嗎?但是,如果說在初始的時候就將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看作是同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一樣的決定因素,哪里還有追問它們又是由什么因素決定的必要與可能呢?實際上,可以而且也應該對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作決定因素的進一步追問本身就說明它們根本就不是也不可能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因素,既不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唯一決定因素,甚至也不是同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相并列的多元決定因素。這也就是說,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即使在直接的意義上也不構成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力量。而既然政治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直接的意義上都不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因素,當然它們在“歸根到底”的意義上就更加不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因素,那么“歸根到底”在這里還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嗎?因此在我們看來,那種認為恩格斯的晚年通信因強調經濟因素或經濟關系在“歸根到底”意義上的作用而否定經濟決定論的觀點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其實,如果不是局限于歷史唯物主義通信,而是聯系恩格斯晚年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系統(tǒng)論述,我們就會發(fā)現,恩格斯并沒有而且也不可能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作什么修正。例如,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在政治經濟學的第二編用三節(jié)的篇幅,借對杜林唯心主義暴力論的批判,深入闡述了經濟狀況對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作用;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的第四節(jié),恩格斯借對費爾巴哈唯心主義歷史觀的批判,系統(tǒng)分析了經濟動因或經濟關系對階級、國家以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決定作用;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通過對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的深刻解讀,進一步論述了物質生產或經濟關系對家庭形式的演化以及階級和國家起源的決定作用。所有這些論述,盡管存在著某些爭議,在總體上都不存在對經濟因素決定作用的弱化以及歷史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的修正;而且除了晚年的歷史唯物主義通信之外,似乎也沒有人提出過恩格斯其他論著修正歷史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的問題,相反地倒是有一些傳統(tǒng)的觀點對恩格斯的晚年著作提出過弱化經濟因素決定作用的質疑,并認為這種弱化背離了馬克思的思想。因此,除非認為恩格斯晚年的歷史唯物主義通信與其晚年的其他論著之間存在著顯見的邏輯上的矛盾,否則認為恩格斯晚年通信修正了歷史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的觀點就是不能成立的。
這里我們或許還應該對恩格斯在給梅林的信中所提到的他與馬克思的“過錯”作一點解釋,因為似乎有太多的人把這種“過錯”理解為恩格斯和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解讀。恩格斯指出:“只有一點還沒有談到,這點在馬克思和我的著作中通常也強調的不夠,在這方面我們大家都有同樣的過錯?!盵3]726那么恩格斯所說的“過錯”是指什么呢?恩格斯指出:“我們大家首先是把重點放在從基本的經濟事實引出政治的、法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觀念以及以這些觀念為中介的行動,而且必須這樣做。但是我們這樣做的時候為了內容而忽略了形式方面,即這些觀念是由什么樣的方式和方法產生的,這就給了敵人以稱心的理由來進行曲解和歪曲。”[3]726顯然,從恩格斯的說明來看,他所說的“過錯”主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形式方面而非內容方面,即并不是在是否能夠從基本的經濟事實引出政治的、法和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觀念方面,而是在如何從經濟事實中引出這些觀念方面。這顯然并不涉及經濟因素的決定作用問題,而僅僅涉及決定作用的形式問題;而既然不涉及經濟因素的決定作用問題,恩格斯又怎么可能對這種決定作用作出修正呢?因此,那種借所謂的“過錯”來作為恩格斯修正歷史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的理由同樣是不能成立的。
三
現在我們來看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問題及其引發(fā)的爭論所承載的理論意涵。
為什么以實踐唯物主義為代表的許多人一再地指責恩格斯晚年以自然辯證法為重心的哲學研究呢?其根本原因在于,在他們看來,恩格斯晚年的自然辯證法研究偏離了馬克思通過無產階級革命改變世界的主題。在這方面,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盧卡奇無疑是最典型的代表。盧卡奇認為,對于辯證方法來說,中心問題乃是改變現實,而要使辯證法的中心問題真正轉向改變現實,就必須把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歷史過程中的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置于與它的方法論相稱的中心地位。但是,作為“辯證法的決定性因素,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在作為范疇基礎的現實中的歷史變化是思想中的變化的根本原因等等,并不存在于我們對自然界的認識中”[8]51。因此,把辯證方法“限定在歷史和社會的領域,極為重要”[8]51。但是,恩格斯在對辯證法的理解中卻“錯誤地跟著黑格爾把這種方法也擴大到對自然界的認識上”[8]51,其結果是,“辯證法不再是革命的方法,不管如何想(終歸是妄想)保持‘流動的’概念”[8]50。實際上,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我國此后大多數討論馬克思恩格斯哲學思想關系并強調兩者差異的思想家“都遵循了盧卡奇的思路”[1]240。其實,盧卡奇的思路說起來并不復雜,這就是,馬克思哲學的根本問題在于改變現實,而改變現實要依賴于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其核心是依賴于由作為主體的人所發(fā)起的自覺實踐活動,但是在恩格斯晚年研究的自然辯證法中卻根本看不到人的實踐活動的蹤跡,這不僅忽略了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所倚重的主體性實踐,更由于這種忽略而將馬克思哲學引向了與改變世界的主題完全無關的方向。
那么,恩格斯晚年真的由于轉向自然辯證法研究而偏離了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嗎?答案是否定的。的確,從恩格斯最初萌生自然辯證法研究的意向來看是具有某些偶然性的,因為他只是1873年5月30日早晨躺在床上時腦子里出現了一些“關于自然科學的辯證思想”之后才開始較系統(tǒng)的自然辯證法研究,盡管這種偶然性如果脫離了當時自然科學的巨大發(fā)展以及由此提出的一系列哲學問題也是無法理解的,但是隨著自然辯證法研究的不斷深入,這種由外在刺激所引發(fā)的自發(fā)研究就逐漸被自覺的研究所取代,而到最后,自然辯證法研究所具有的對于馬克思哲學的深層理論意涵便充分地展現了出來。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的1882年德文第一版序言中,恩格斯指出:“這樣的讀者也會感到奇怪,為什么在社會主義發(fā)展史的簡述中提到康德—拉普拉斯的天體演化學,提到現代自然科學和達爾文,提到德國的古典哲學和黑格爾。”[2]691恩格斯指出:“科學社會主義本質上就是德國的產物,而且也只能產生在古典哲學還生氣勃勃地保存著自覺辯證法的國家,即在德國”,因為“唯物主義歷史觀及其在現代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上的特別應用,只有借助于辯證法才有可能”。[2]691-692在1883年德文版中借修正“在德國”這一筆誤的機會,恩格斯對此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恩格斯指出:“科學社會主義的產生,一方面必須有德國的辯證法,同樣也必須有英國和法國的發(fā)達的經濟關系和政治關系。德國的落后的——40年代初比現在還落后得多——經濟和政治的發(fā)展階段,最多只能產生社會主義的諷刺畫。只有在英國和法國所產生的經濟和政治狀況受到辯證法的批判以后,才能產生真正的結果,因而,從這方面看來,科學社會主義并不完全是德國的產物,而同樣是國際的產物?!盵2]691因此,在恩格斯看來,自然辯證法的研究不僅不像我們現在的某些人所理解的那樣遠離了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而恰恰是與這一主題深刻關聯著的。但是,在德國這樣一個按照有些人的說法具有深長辯證法傳統(tǒng),并且還產生了作為辯證法集大成者黑格爾的國度里,為什么還需要進行一種作為辯證法部門形式的自然辯證法的研究呢?這就要說到德國辯證法在黑格爾之后的歷史境遇了。
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德國資產階級的學究們已經把關于德國偉大的哲學家及其創(chuàng)立的辯證法的記憶淹沒在一種無聊的折衷主義的泥沼里,這甚至使我們不得不援引現代自然科學來證明辯證法在現實中已經得到證明。[2]692恩格斯的話是什么意思呢?原來,在黑格爾去世以后,而特別是在費爾巴哈宣布廢棄思辨概念以后,德國民族就“堅決摒棄了在柏林老年黑格爾派中陷入困境的德國古典哲學”[9]40,這也正是馬克思所說的德國知識界發(fā)號施令的、憤懣的、自負的、平庸的模仿者像萊辛時代大膽的莫澤斯·門德爾松對待斯賓諾莎那樣對待黑格爾,即把它當作一條“死狗”的時期。[7]24由于黑格爾及其辯證法當作“死狗”被拋棄,舊的形而上學及其固定不變的范疇就在科學中又重新開始了它的統(tǒng)治,[9]40“從此以后,在公眾當中流行起來的一方面是叔本華的、而后甚至是哈特曼的迎合庸人的淺薄思想,另一方面是福格特和畢希納之流的庸俗的巡回傳教士的唯物主義。在大學里,各種各樣的折衷主義互相展開競爭,不過在一點上它們是一致的,這就是它們全都是由過時哲學的十足的殘渣拼湊而成的,并且全都同樣地是形而上學的”[3]692。恩格斯分析指出,這種現象的出現是有它的自然原因的:黑格爾學派的狄亞多希的統(tǒng)治在空談中結束以后,自然就出現一個科學的實證內容重新勝過其形式方面的時代。同時,德國以異乎尋常的精力致力于自然科學,這是與1848年以來資產階級的強大的發(fā)展相適應的;在這種科學中思辨傾向從來沒有多大地位,隨著這種科學的時興,舊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直到沃爾弗式的極端淺薄為止,也就重新流行了起來。黑格爾被遺忘了,新的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發(fā)展了,這種唯物主義在理論上同18世紀的唯物主義幾乎沒有差別,它勝于后者的地方主要只是擁有較豐富的自然科學的材料,特別是化學和生理學的材料。[9]40-41因此,如果不了解德國辯證法在黑格爾之后的歷史境遇,那就根本無法理解恩格斯晚年何以要進行一種自然辯證法的研究。
可是,正如我們知道的,實踐唯物主義似乎也不否認辯證法對于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所具有的意義,而且事實上,他們也正是以此為據展開對恩格斯晚年自然辯證法研究的批判的,這樣就產生了一個似乎是矛盾的現象:堅持只有辯證法才能體現和實現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的實踐唯物主義卻起勁地批判恩格斯晚年的自然辯證法研究。這里實際上隱含著一個到底什么樣的辯證法才契合于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的問題。那么,到底哪一種辯證法才更契合于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呢?
如前所述,盧卡奇與實踐唯物主義之所以強調實踐辯證法是因為看中了人的主體性,它試圖通過直接體現在人身上的自覺意圖以及由這種意圖所支配的自覺實踐實現改變世界的愿望,畢竟這里還有第二國際將理論與實踐看作相互分離的兩極所造成的后果的鑒戒。但是,這里存在著兩個必須解決的關鍵問題:一是世界能否被改變,二是世界如何被改變。就世界能否被改變的問題來說,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任何對于世界的改變活動都必然要預設世界的可改變性,如果世界是不可改變的則談論改變世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10]363就世界如何被改變的問題來說,任何改變世界的活動都必須設定改變世界的自覺目的,如果沒有明確而自覺的目的,所謂改變世界就成了一種毫無目的的本能盲動。其實,從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來看,這兩個問題其實又是一個問題,所謂世界的可改變性就是世界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支配之下的運動、變化與發(fā)展過程,而所謂改變世界的目的性,則不過是世界本身的客觀規(guī)律及其邏輯指向在人們頭腦中的自覺表現形式,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失掉了單純外在自然必然性外觀”而“被看做是人自己提出的目的”的“外在目的”而已。但是,如果我們作認真的反思就會發(fā)現,實踐唯物主義的理論邏輯在這里遇到了困難:一方面,雖然實踐唯物主義高舉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旗幟,但是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有認真思考過世界可改變性的問題,似乎只要人的意志希望、愿意并且需要改變世界,世界就一定能夠在人們的自由意志以及自由意志支配之下的實踐活動中被改變。這難道不是一廂情愿的左傾幻想嗎?現在,倒是有人提出了世界可改變性的問題,但卻不僅沒有把這種可改變性理解為世界在自身規(guī)律支配之下的變化與發(fā)展過程,反而走向了完全否定世界本身客觀規(guī)律的非決定論立場,這就不僅沒有真正解決世界可改變性的問題,反而又消除了基于世界本身的客觀規(guī)律設定改變世界自覺目的的可能。這樣一來,如何改變世界這個在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模式中遠非煩難的問題在這里就實實在在成了問題。對此,實踐唯物主義往往是依據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關于人的類特性的思想來消解這種困難。在實踐唯物主義看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自由自覺的活動的人的類特性實際上就是一種未被異化的人的理想狀態(tài),這種未被異化的人的理想狀態(tài)正是馬克思實現對現實不合理狀態(tài)的理論上的批判與實踐上的改造的依據,這實際上是將某種永恒真理與正義的觀念作為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目的論依據。但是,如果把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目的性看作是某種永恒真理與正義的觀念,那就不僅中了資產階級思想家們的圈套,而且根本上就是在為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們做嫁衣裳,因為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們早在馬克思哲學之前就據以永恒真理與正義的觀念提出過理性王國的理想,并且認為這種理想早已在通過資產階級革命建立起來的資產階級共和國中得到了實現。
然而問題遠不止此,如果我們作進一步的分析就會發(fā)現,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主題的不僅不是以這種未被異化的永恒的理想狀態(tài)為前提,而恰恰是以對這種狀態(tài)的徹底批判與否定為起點的,無論這種狀態(tài)是理想性的還是在現實中已經實現了的。例如,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批判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永恒化的錯誤。馬克思指出,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財產這個事實出發(fā),卻不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它把私有財產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的過程套進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又把這些公式奉為規(guī)律,但是它沒有理解這些規(guī)律,沒有指明這些規(guī)律是怎樣從私有財產的本質中產生出來的,這樣就將私有財產以及以私有財產為社會形式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永恒化了。而如果馬克思批判這種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永恒化的理解,他也就必然批判作為這種永恒化的觀念表現的關于人類永恒真理與正義的觀念。例如,在1877年給佐爾格的信中,馬克思就曾經嚴厲批判過德國無產階級政黨內部的這種傾向。馬克思指出:“在德國,在我們黨內流行著一種腐敗的風氣,在群眾中有,在領導中尤為強烈。……這些人想使社會主義有一個‘更高的、理想的’轉變,就是說,想用關于正義、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女神的現代神話來代替它的唯物主義基礎?!瓗资陙砦覀冏隽嗽S多工作和花了許多精力才把空想社會主義,把對未來社會結構的一整套幻想從德國工人的頭腦中清除出去,從而使他們在理論上(因而也在實踐上)比法國人和英國人優(yōu)越,但是,現在這些東西又流行起來,而且其形式之空虛,不僅更甚于偉大的法國和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也更甚于魏特林?!瘪R克思指出:“在唯物主義的批判的社會主義時代以前,空想社會主義本身包含著這種社會主義的萌芽,可是現在,在這個時代以后它又出現,就只能是愚蠢的——愚蠢的、無聊的和根本反動的?!盵3]627-628
如果說馬克思不僅不承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某種真理與正義觀念的永恒性與絕對性,反而是以對這種永恒性與絕對性的批判與否定為起點的,那么到底哪一種辯證法才最契合于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的問題事實上就已不言自明了:如果說實踐唯物主義的理論邏輯不僅不否認這種永恒性與絕對性的存在,反而是以這種永恒性與絕對性為前提的,那就只有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辯證法才最契合于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因為這種唯物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7]24的。而正是因為只有唯物辯證法從暫時性方面去理解事物的本性,最終否定并徹底拋棄了一切形式的永恒真理與正義的觀念,并藉此為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提供了邏輯的基礎,恩格斯不僅在對唯物辯證法的一般闡述中,而且在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具體闡述中一再地提到并指明這一點。恩格斯指出:“辯證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觀念上的反映時,本質上是從它們的聯系、它們的聯結、它們的運動、它們的產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盵2]736而黑格爾辯證哲學的真實意義和革命性質正是在于,它“推翻了一切關于最終的絕對真理和與之相應的絕對的人類狀態(tài)的觀念。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東西、絕對的東西、神圣的東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暫時性;在它面前,除了生成和滅亡的不斷過程、無止境地由低級上升到高級的不斷過程,什么都不存在。它本身就是這個過程在思維著的頭腦中的反映”[3]217。如前所述,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中恩格斯曾經將科學社會主義看作是在英國和法國的發(fā)達的經濟關系受到德國辯證法批判之后的結果,當然這里的辯證法只能是從德國唯心主義哲學中拯救出來并用于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唯物主義辯證法,可是,如果恩格斯的意思不是說,科學社會主義只有借助于唯物辯證法才能徹底否定在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那里被永恒化的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和政治關系,并據此為馬克思改變世界的主題提供了邏輯的基礎,則顯然是非常奇怪的。因此,如果在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中確實蘊含著一種辯證法的思想,這種辯證法也只能是恩格斯晚年通過自然辯證法研究雄辯地證明出來的唯物辯證法。當然,有鑒于現在許多人對唯物辯證法從暫時性方面理解事物的誤視與曲解,我們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唯物辯證法從暫時性方面來理解事物絕不是現代西方歷史哲學那種完全非決定論的東西,否則,馬克思恩格斯終其一生研究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殊運行規(guī)律以及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就顯得匪夷所思了。
總之,正如青年時代的恩格斯與馬克思一樣,改變世界仍然是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重心,如果說恩格斯在晚年進行了一種形式上好似“閑棋冷子”的自然辯證法研究,那也不過是以改變世界為主題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它不僅絲毫無損于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主題,而且恰是與這一主題深刻關聯的,無論這一研究在初始階段具有怎樣的偶然性質。這應該是我們對恩格斯晚年哲學研究的不帶有任何偏見與誤解的正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