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華
趙景深演出昆曲。
我1979年秋始讀研究生,師從上師大曲學家章荑蓀先生。由導師引薦,我很早就在曲會上拜識了趙景深先生。1980年初,得以步入淮海中路四明里6號趙府聽課。那時候,趙先生每星期六下午3點,在家里給研究生與復旦青年教師講《戲曲文學史》。我摁響他家后門的門鈴,保姆阿姨從三樓窗戶探出頭來,隨后把鑰匙放在竹籃里蕩悠悠放下來。每當這時我心里總會想:所謂老師,不正是交給你“鑰匙”,由你自己去打開知識大門的人么?
此后兩年多時間里,趙老生病住過三次院,我們幾個趙門弟子或私淑弟子,便輪流在先生的病榻邊照料。這可是特殊的“師從”呵!與先生單獨待在一起,單獨交談交流,細細品第先生的為人處世,精神品格。先生一直腿腳不好,走路不利索,在華東醫(yī)院病房,每天下午要起床,站在兩張病床的夾道,把著欄桿,做保健操。先生說:這操是我自己編的,這里拿一節(jié),那里拿兩個動作,拼湊起來的,適合我們腿不好的老人做。先生做得那個認真勁兒!動作又極柔和,一點不張揚。我端詳著他滿頭微卷的柔軟白發(fā),心里想:先生年輕時還不知怎樣知寒知暖呢。寫下這些時,則聯(lián)想到當今的一個流行語:暖男。
他讓我吃橘子,我有愧于空手而來,不肯吃,就伺候他午睡,說時間不早了,快快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他就跟我做交易:必須看著我吃了,才肯閉上眼睛。沒辦法,只好剝開一只,先取下一瓣送到他嘴邊,他就把臉埋進被窩里,幾次三番。簡直像個大男孩兒正和他姐姐鬧著玩兒呢!總覺得那埋進被窩的,是一臉的調皮嬉笑。自此,我懂得了何為童心。
《居家不添亂,戰(zhàn)疫必獲勝》鮑鶯
1981年12月,病榻上的趙景深先生問我:“畢業(yè)論文題目定了嗎?”我答還沒有。“我看您(他每次都用敬語)還是繼續(xù)搞南戲吧,有一定基礎了。”于是定為南戲。 “趙先生,《白兔記》資料不好找?!?“下個禮拜六,我給你?!?/p>
下個禮拜六,以為老先生剛出院,事兒多,也許忘了。不料剛到,先生已拉開抽屜,取出用回形針別在一起的資料,有剪報,有雜志,有手稿,交給我。其中一份解放前的剪報,先生說這送給你,自己有多余的。后來證明,凡是我要的東西,先生一次也沒有忘記過,好像我們借書、討資料,求教,就是好學生,就是正在研究學問呢,老師高興還來不及,何來厭煩?
早聽說趙老每天寫日記,在病中,也一天不誤,哪怕發(fā)著高燒。有時上午沒寫完,下午總記著繼續(xù)。那天趙先生正睡午覺,鼾聲連連,我坐一邊看書,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快扶我起來,我要寫日記?!币驗榕c鼾聲接得太近,我還以為在說夢話呢!我想,先生一定是帶著寫日記的念頭入睡,睡到八九不離十又讓這念頭驚醒。先生的日記寫得很細,那一手秀氣的小字,讓人看了心里好一陣溫暖。
現(xiàn)在回想,我能四十年如一日堅持寫日記,多少受到趙景深先生的影響。先生去世那天的日記里我寫道:“先生去了。繼遺志,首先要催促自己做一個好人,其次是做一個勤奮的人、認真的人、有建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