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湖南安仁縣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副高職稱(二級)。深圳市寶安區(qū)散文學(xué)會會長。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3部,長篇紀(jì)實散文1部,長篇小說1部,作品散見《散文選刊》《海外文摘》《天涯》《作品》《文學(xué)自由談》《山東文學(xué)》《朔方》《黃河文學(xué)》《廣州文藝》《安徽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香港作家》《城市文藝》等刊。曾獲深圳十大佳著(2017非虛構(gòu)類)獎,2018深圳勞動者文學(xué)十大好書獎?,F(xiàn)居深圳寶安。
龍? 江
一大早,家里的氣氛就不對勁,錢燭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強行將那種不好的感覺按壓下去。
今天是去4S店提新車的日子,也是錢燭的生日。乍一聽,好像是有人將一輛新車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事實完全不挨邊。錢燭覺得選擇在生日這天去提車就像“喊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在世上受到寵愛”一樣,是自己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高興的小把戲。無可避免的是,讓自己高興的小把戲偶爾也會適得其反。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床上,龍江睡得正沉。他總是這樣,鐵定的規(guī)律。晚上不到深夜不會忙工作,凌晨三四點催他睡覺,他特別不耐煩。問他在忙什么?他回答說忙工作呢。又問他,吃完晚餐后那幾個小時都在干嘛?有工作,那時為什么不忙?他理直氣壯地說他也要適當(dāng)?shù)胤潘煞潘?。就是這樣,每晚,餐后,碗筷一丟,他開啟看手機放松模式,癱在搖椅上,躺在床上,玩手機游戲或者與人聊天、刷抖音短視頻,直到凌晨三四點甚至更晚。也有那么幾次,熬通宵。更多的時候,他握著手機就睡熟了,喊他醒來洗洗再睡,不肯,半夜醒來又是盯著手機。
剛生兒子時,龍江總抱怨沒有過夠兩人世界就多了一個人。兒子住校后,不管是工作日還是節(jié)假日,龍江卻成了隱形人、透明人。錢燭必須學(xué)著一個人面對生活里的種種。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一個人打掃,一個人入睡。就連修馬桶、換燈泡這種事,龍江也從不過問。他的生活里只有兩件事,工作和玩手機。連按時睡覺和吃飯都可以免了。
為熬夜的事,夫妻倆沒少吵。吵歸吵,惡習(xí)難改。不止一次,看著龍江瘦骨嶙峋的樣子,錢燭都有點后怕。她對龍江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熬夜看手機,打游戲,有多少人無病無災(zāi)的就猝死了,你不知道嗎?你說說,若你掛了,人家還不得說我克夫呀,嫁一個死了,嫁一個又死了?!饼埥宦犨@話就笑,說“錢燭你到底幾個意思呀,你究竟是怕我掛了,還是怕別人說你克夫?”錢燭不回答,雙眼通紅。
前夫死的時候,錢燭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再婚。彼時,母親擔(dān)心她年紀(jì)輕輕就想不開,特意將她的生辰八字報給算命先生,讓給度一下。算命先生兩眼半睜半閉,搖頭晃腦,對母親說錢燭這命不好算。母親不知道錢燭出生的時辰。那年月家里沒半塊表,也沒鐘。只曉得家里人都睡實一陣了,突然肚子痛,等接生婆請到家里,將嬰兒清洗好,穿戴好,隱約聽到了公雞打鳴。
農(nóng)村都按農(nóng)歷過,錢燭出生那天,母親說是29日,恰巧又是9月,小月份,當(dāng)月沒有30,也就是說,若是那晚凌晨生的,就該算次月初一的時辰。這一思索就麻煩了,這命沒法算。母親說只得按錢燭命里主多少個兄弟姐妹去推她到底是個啥時辰。算命先生說那樣的推算只能算準(zhǔn)一半。算來算去,算命先生竟然丟出一句:錢燭嫁的男人都會死。錢燭心里想,你可別逗了,是人都會死呀,是人都會死的。想歸想,心里還是產(chǎn)生了芥蒂。
錢燭很想知道龍江這一天天的熬夜究竟是為了什么?只是工作還是有別的什么?可她知道龍江討厭她翻看他的手機。這是個人隱私,他強調(diào)過。誰說不是呢?夫妻間也要講究隱私的。想偷看龍江手機的想法占據(jù)了錢燭很長一段時期的業(yè)余時光,著實是折磨。有兩次,她趁龍江洗澡去了,將他的手機拿到陽臺上,都打開手機界面了,差點就要點開微信和QQ。正猶豫,客廳傳來一兩聲輕微響動,嚇?biāo)惶崛粚⑹謾C乖乖放回原位。離開時,心怦怦跳得急促,做賊一樣。
這會兒,眼看著龍江的手機就在枕頭邊上,黑色的屏幕上驀然長出一雙勾人的眼睛,錢燭被撩撥得難受起來。這一次沒作過多的思想斗爭,她將手機迅速撿起來,捏緊。視線下龍江的臉只有一個巴掌大,是一種病態(tài)的瘦??纯窗?,有什么不能看的呢?他是我老公,我是關(guān)心他,在乎他才想要了解這些,才會想看他的手機。她這樣默默地鼓勵自己。
滑開主屏,先瀏覽微信、QQ,然后是通訊錄,最近的通話記錄。不放過每一個細(xì)節(jié)和疑點。錢燭屏氣凝神。
龍江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機。看到手機在錢燭手里,他的兩條濃眉擰在一起。看得出來,他稍微克制了一下惱怒情緒。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把手機還我!”
“憑什么……給你,渣男!”錢燭將手機甩到床上,轉(zhuǎn)身離開臥室。他的手機里,前任、前前任、初戀情人的電話,微信,QQ,一個不少。聊天記錄顯示,前半年,他還在關(guān)心某個前任過得好不好。最近的通話記錄是他與初戀情人的,通話時長54分鐘。有意思的在后頭。初戀情人在微信上給他的語音,讓他將他發(fā)小的姐姐的微信推送給她,她要替喪偶的閨密告訴姐姐,閨密與她已婚的弟弟是真愛,希望得到她家人的支持和成全。這事可太有意思啦。
龍江的發(fā)小,錢燭見過。瘦高,話說得不怎么利索。某天,當(dāng)著錢燭的面數(shù)落自己的老婆:“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她對我有多狠嗎?我都答應(yīng)和人家斷了,她倒好,明明知道我認(rèn)床,趕我睡到一邊去,她自己吃好、睡好,待我慢慢有了困意,剛要合眼,她將我一把扯起來,又是一頓好鬧。鬧夠了,她去養(yǎng)精蓄銳,做足下一次折磨我的準(zhǔn)備?!蹦悄?,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剛出生不久,今年剛上初中。
“錢燭,你把話說清楚!我怎么就是渣男了?”龍江舉著手機,耀武揚威的。
“不是渣男?那你怎么總跟前任糾纏不清、勾勾搭搭的?”錢燭的聲音不大,略顯疲憊。
“我哪有和她們糾纏不清?”
“都沒關(guān)系了,留各種聯(lián)系方式干什么!”
“都沒關(guān)系了,留各種聯(lián)系方式怎么啦?”
“你還把你發(fā)小的姐姐的微信推送給那個女的啦?”
“不是……我說這事跟你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
“是,這事跟你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人家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
“你那么喜歡跟前任聊,來來,當(dāng)著我的面,你倆好好聊一下!”錢燭一把奪過龍江的手機,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你是不是有病呀?”龍江咆哮如雷。
“你們才有病!我沒記錯的話那女的老公才死不到半年呢,就與你發(fā)小勾搭上了!還有臉托人當(dāng)說客?”
“不是,這事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龍江將手機一把搶過去,掐斷了電話。錢燭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炸了。她再次將龍江的手機抓到手里,按下重?fù)苕I。一把慵懶的聲音從按了免提鍵的手機里傳出來:“我說,這位大姐,難道龍江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嗎?”
“……”錢燭氣結(jié)??聪螨埥请p細(xì)眼,他眼里除了憤怒、煩躁、厭惡,再無其他。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掌,錢燭突然就被打得全身散了架,真氣全無。
錢燭癱軟在沙發(fā)上,淚如泉涌。一瞬間,被日常生活泯滅的種種記憶全部回來了。啊,她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就能默認(rèn)龍江的種種荒唐。
和她結(jié)婚了,他仍給前任買生日禮物,出手闊綽。
和她生娃了,他仍對前前任噓寒問暖,甜言蜜語。
她的生日,他從來都記不住。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她就算提醒他,他也會忘。想要他的生日禮物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10年了,他們吵了10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雞零狗碎,雞毛蒜皮。龍江嫌她洗的碗不干凈,嫌她打掃廚房將地面弄得濕濕嗒嗒,嫌她喜歡從牙膏的腰身開始擠,嫌她……婚前,龍江說若他氣得和她分床睡,那就是代表他想離婚了。他說若她想離婚也可以發(fā)出這樣的信號。于是,每次吵架,她都死死按捺住夜晚盡量遠(yuǎn)離他,要和他分房睡的念頭,硬撐著側(cè)過身去,背對他而眠。諷刺吧,時間一轉(zhuǎn),事到如今,龍江倒練就了這樣的本事:一言不合就與她分房睡,一睡就是大半個月,直到她先低頭,去哄他,遷就他。
好好的一對夫妻如何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般地步呢?錢燭思來想去,不知所以。
要不就真的不過了吧,散伙。錢燭想,誰離開誰不是活得好好的呢。是的,離婚,簡單的結(jié)束這一切,各自安好。他們之間沒有財產(chǎn)糾紛。沒房產(chǎn),沒車子。唯一難辦的就是孩子。孩子跟誰?錢燭要兒子。龍江也要兒子。那怎么辦?總不能把兒子一人一半分了吧?夫妻倆默然一會兒,龍江突然笑起來,嘴湊到錢燭臉頰上,低聲說:“那沒辦法了,只好委屈你再生一個?!卞X燭生硬地推開他,站起身來。
拿好隨身包,沉著臉往門外走。龍江追出來問錢燭要去哪?她心里哀嘆兩聲,她還能去哪?見她默不作聲,龍江又問了一遍。她奮力甩開他,像是要掙脫某種束縛和難堪。龍江沒有追上來??粗諢o一人的樓道,錢燭腦海里響起算命先生的話:你嫁的男人都會死。她捋了捋,驟然理解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明白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妥協(xié),無法絕決的心理暗示。是啊,都會死。她悲傷地想,那這又是何苦呢?
一個人到4S店提車,錢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駕照拿到手三年了,中間沒碰過車。雙腳都有些無措,右腳踩在剎車上是顫抖的,抖歸抖,她還是將手剎松了,掛了前進檔。車子緩緩前移,打雙閃。才開出4S店,她就感覺自己不行了,也沒多想就給龍江打了電話求救。
龍江出現(xiàn)后,一臉氣急敗壞的表情。“好你個錢燭呀,提車這么大個事,你也不跟我說一聲!”她猜到他會這么說。果真如此,連表情和語氣,她都想到了。錢燭深吸一口氣,讓車子繼續(xù)往前滑行。
不過500米的距離,龍江坐在副駕駛位上,左手迅速將手剎拉起,嚇錢燭一跳。她幾乎就要從位置上沖到擋風(fēng)玻璃上,驚魂未定間,龍江不悅地沖她低聲喊:“你開車不看路呀?”一語驚醒夢中人,錢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將車開到了斑馬線上,眼前行人如梭。她捂著心口,暗自吐出一句:“好險!”
“我看你這幾天還是把車停在樓下別開了吧!你這樣開車非撞到人不可!”話說得口無遮攔。怕錢燭不懂得厲害關(guān)系,又補一句:“這一路上,你要么不看信號燈,要不就不看后視鏡,照這樣下去,光交罰款都有得我們受的!”錢燭將車緩慢地??吭诼愤叄瑐?cè)臉看著眼前這個稱為丈夫的人,兀自嘆了一口氣。
“那個姑娘蠻漂亮的對吧?!卞X燭看著后視鏡說。
“哪個?”身體往前傾了一點,四目張望。
“聽美女喊你導(dǎo)演是不是很過癮?”錢燭笑了。
“哦,你說的是4S店那個美女……”身體又面團一樣癱在位置上了。
“你為什么告訴人家你是導(dǎo)演?”錢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一些。
“哪是我告訴她的,是她自己猜的。”透著一股小無奈。
“唔,所以你順?biāo)浦?,說以后拍什么片子需要群眾演員就去找她?”錢燭覺得自己笑得久了一點,以致于笑容正從面皮上一點一點消失。這是很自然的規(guī)律。
“本來就可以呀,我以后拍片子的時候是可以找她去演一演的?!背錆M理性的聲音。
錢燭將目光收回來,正視前方,她突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意愿:此時,她寧愿副駕駛位上空無一人。也許不只是此時,是一段時間,一段很長的時間,甚至可以是一輩子。她確信自己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勇氣一個人應(yīng)付。
車子重新蝸行,錢燭不自覺地問了一句:“你以前都導(dǎo)過什么片子?”
“什么意思……我是參與過一些片子的?!痹捳Z中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氣惱。
“哦?說來聽聽……我覺得還蠻新鮮的?!卞X燭用眼角的余光掃一眼副駕駛位,聲音里戲謔的成份濃了:“照今天的表現(xiàn)來看,你以前可是導(dǎo)過不少的好片子呀?!?/p>
車內(nèi)頓時安靜了。
中餐是在快餐店解決的。龍江坐在卡座上,臉黑得能滴下墨來??觳偷昀锶寺暥Ψ校X燭聽見自己說話就像是蚊子發(fā)聲。等到點的兩份快餐端上來,龍江犯了脾氣,怎么勸都不吃。錢燭知道對方氣什么,想一想又覺得自己其實并不知道。幾句話的事,至于嘛,她心里想,要氣也應(yīng)該是我氣才對呀。想歸想,還是勸。到后來,玩笑的心理占上風(fēng),哄孩子一樣的了,將筷子放到他手上去,將飯菜喂到他嘴邊去。統(tǒng)統(tǒng)以失敗告終。她的幾顆下牙下意識咬住上嘴唇,猩猩一樣。
“你到底生的是哪門子的氣啊?”
“你說我生什么氣?”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
“……”
快餐店沒有裝空調(diào),兩臺落地?zé)o葉風(fēng)扇,圓柱形,細(xì)條的出風(fēng)口,旋轉(zhuǎn)一圈,攪動出來的風(fēng)像孩子的手,時輕時重。錢燭時常來這里。這是她進過的快餐店唯一一家用無葉風(fēng)扇代替冷氣機的。店員曾跟她解釋用無葉風(fēng)扇的原因:老板說來店里的孩子多,用有葉風(fēng)扇怕出意外。老板還說附近上班的人,要么是坐辦公室、天天吹冷氣的,要么是在車間天天吹風(fēng)扇的,反正是一群應(yīng)該離冷氣遠(yuǎn)一點的人類。
錢燭有點想認(rèn)識快餐店的老板。當(dāng)然,也沒有到一定非認(rèn)識不可的地步。
給龍江將未吃的飯菜打包時,錢燭從卡座上站起來,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正值春季,街道兩旁的樹冒出新葉,遠(yuǎn)看一片翠綠。陽光斜斜地打過來,春天的綠色就成了線形,一條一條的。
出了快餐店的門,龍江莫名展顏,說起曾經(jīng)的兩個女同事。其中一個,在家洗完頭發(fā)不用吹風(fēng)機,倒對著電風(fēng)扇吹,只因她懷疑常用吹風(fēng)機把發(fā)質(zhì)弄壞了,發(fā)尾慢慢開岔。邪門的是,這一吹就出了大問題:長發(fā)被急速旋轉(zhuǎn)的扇葉轉(zhuǎn)進去,連著頭皮都被扒拉了?!鞍抢边@個詞有個梗,錢燭看著龍江一張一合的兩片薄嘴唇發(fā)懵。
龍江繼續(xù)說另一個女同事。另一個洗完頭發(fā)后頂著滿頭濕發(fā)就睡了,隔天爬起來得了臉癱。錢燭心里想,這兩個案例倒像是給吹風(fēng)機打廣告的橋段。想來,龍江是看到快餐店的無葉風(fēng)扇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回憶。錢燭的思維卻跳躍到另外一件事。
買車借了龍江五萬塊錢。龍江曾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這車應(yīng)該也寫上他的名字。錢燭沒說寫也沒說不寫。為什么要急著買車呢?她想到女同事神秘地俯身到她的耳邊告訴她深圳勢必在今年實行車輛限牌的話,不由得笑了。就為這,對。搶在限牌前買輛代步車,占個牌。至于同事的小道消息從哪里來的,準(zhǔn)不準(zhǔn),她不管。不說別的,一線城市車輛限牌還不是分分鐘的事?這個道理她是想得明白的,眼看著現(xiàn)在的車比人還要多啦。
龍江說他得趕緊回老家去考駕照。錢燭不置可否。誰都知道在深圳考駕照時間熬得久,學(xué)費貴,還特別嚴(yán),不像二三線城市,相對來說好考一些。當(dāng)然,深圳的駕校還按快班、普通班,學(xué)費都分了檔次??彀鄬W(xué)費貴,安排學(xué)車、考試更快,普通班也并不普通,學(xué)費不便宜,不管是練車還是安排考試,中間的時間跨度很長,時間成本大。
錢燭對龍江說:“借你的五萬塊,我會盡快還你?!毕襦嵵爻兄Z那樣,又加一句:“每月至少還一萬。”龍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錢燭想到若是旁人聽到她說的話一定不會認(rèn)為這是夫妻倆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正常對話。經(jīng)濟獨立,這是龍江要求的。夫妻倆每月的薪水差不多,龍江負(fù)責(zé)家里的吃食開銷,錢燭負(fù)責(zé)生活用品、制辦衣物。婚前財產(chǎn)互不干涉。龍江股票賬戶里還有幾十萬呢,錢燭也見財起意過,憑什么就算他的婚前財產(chǎn)了?等龍江逼她上交銀行卡時,她就自動舉白旗,直接被和諧了。
錢燭問龍江家里考駕照多久能拿到證?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回答說頂多就一個月。錢燭不知怎么就輕嘆一聲,心里想:“一個月后我至少還欠他四萬塊呢?!彼娜f塊對于錢燭來說不是個大數(shù)目,卻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
晚上。龍江用美團訂了一個KTV包廂。兩個人吆喝了三五好友,直奔目的地。錢燭開車,龍江坐在副駕駛位。龍江表現(xiàn)得比錢燭還要緊張,離人群還遠(yuǎn)就喊減速,和摩托車不在一條車道卻嚷著變道,綠燈還有10秒就要求駐車。好不容易將車開到停車場,龍江火起來,大聲斥責(zé)錢燭這個女司機可怕的車技。夜幕下,不等錢燭停穩(wěn),他便氣憤得跳下車去,嘴里亂七八糟地叫嚷:“哪有你這樣開車的?讓你別往墻邊靠,你偏要往墻邊,讓你別停這,你非要往這停!”
錢燭忍耐著。身邊的朋友略顯尷尬,沉默一會兒,突然大聲地問她男朋友要不要聽四個很有意思的小故事。后者條件反射地看向她。朋友繪聲繪色地講起來:“第一個故事。老公對正在炒菜的老婆說‘你先倒醬油下去爆炒呀!老婆摑他一個耳巴子,怒道‘到底是你炒菜還是我炒菜!”錢燭看朋友一眼,抿嘴笑了一下。朋友沒看她,又開始講:“第二個故事。老婆對正在開車的老公說‘哎,你要左轉(zhuǎn)了呀,怎么還走直行道?老公冷不防扇了她一個大耳光,喝斥道‘到底是你開車還是我開車!”錢燭不笑了,可她今天也懶得再繼續(xù)照顧龍江的情緒。
朋友不看錢燭,也不看龍江,她深深地看著她的男友說:“我現(xiàn)在來講第四個故事?!卞X燭發(fā)現(xiàn)她男朋友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深邃、黑亮。聽說直接跳到講第四個故事,他瞪著眼睛,不解地發(fā)問:“第三個故事呢?”朋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刮向他的半邊臉頰,正色道:“到底是你講故事還是我講故事?”
打完,朋友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前面,將哭笑不得的男孩子甩在后面。龍江小聲地對錢燭嘀咕了一句:“這,這像什么話!這種女人不能娶?!卞X燭正想說點什么,旁邊卻傳出一句:“你這種男人也是真的不能嫁?!饼埥恼麖埬槒氐拙G了。
幾個人聲勢浩大地進入KTV包廂,各玩各的。點歌的點歌,劃拳的劃拳,喝酒的喝酒。龍江占著一個角落玩手機,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完全不想融入集體。錢燭給他倒酒,他不喝。給他點歌,他不唱。他看一會兒手機,出去轉(zhuǎn)兩圈,回來坐下再繼續(xù)看手機。錢燭怕朋友們覺得難堪,湊到龍江耳畔說:“你要玩手機就在家玩呀,擱這玩算怎么回事啊?這又鬧得慌。”
龍江盯著手機,頭也不抬地大聲說:“這不因為買了新車高興嘛?”
錢燭噗嗤一聲笑起來,俯身到他耳朵邊說:“哎喲,你還知道今天應(yīng)該高興呀。”這一笑倒像是刺激了龍江,他的臉再一次沉下去,沉到底,此后,不管怎么逗他,再不接話。
好歹是扛到了曲終人散。龍江去買單,幾個朋友散落在門口。大家禮貌性握手,一團和氣。
朋友們前腳才離開,龍江就厲聲問錢燭:“那個女的叫什么?”
“誰?”
“就那個,找碴,今晚莫名其妙打她男朋友一耳光的!”
“她呀……”未等錢燭往下說,龍江憤憤地接口:“你交的朋友怎么能這樣?你的朋友不尊重你的老公你很有面子嗎?”
錢燭表現(xiàn)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龍江更氣了,說出來的話帶著刺:“你眼瞎了嗎?她和我握完手,進電梯,竟然拿手中的礦泉水去洗手……”
錢燭愣了一下,她想說自己確實沒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又覺得解釋很多余,索性就不說了。想一想,她實在是想笑,極力憋回去了。龍江鼓著一雙細(xì)小的眼睛還想說什么,終究化成一句:“你以后少跟她來往!”錢燭想質(zhì)問他有什么資格管她?轉(zhuǎn)念一想,忍了,冷靜半晌,識相地岔開話題。
從KTV出來,錢燭發(fā)動車??粗幱舨豢暗凝埥?,她想到有人形容夫妻間良好的相處之道:搭了同一輛車,沿途看見很多美麗的風(fēng)景,屢次想下車卻始終沒下車的,那是最幸福的一對。她深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僵局,像是對龍江,又像是對空氣說:“玫瑰!她叫玫瑰?!?她清醒地感到自己的聲音冰冷,有點拿腔拿調(diào),聽在耳朵里令人覺得很不舒服。
肥? 東
錢燭正對著電腦寫軟文,手機尖銳地響起來。按下免提鍵,肥東的聲音傳出來。肥東約她到公司對面的餐廳吃飯。她直接說了聲不去就掛斷電話。怪的是,手機又死命響。接通,竟又是肥東。錢燭的思緒還在工作上,沒吱聲。電話里,肥東的聲音不悅,一個勁問為什么。她心里想,不去就是不去呀,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將電話再一次掐斷。氣人的是,沒幾秒,電話還是響個不消停。拿起來,仍然是那個名字。錢燭恨不得直接沖手機大聲喊一句:“你究竟想干嘛?”
被肥東一攪,思路全亂了。沒法再往下寫。錢燭胡亂地將電腦屏幕關(guān)掉,主機沒關(guān)。掃一眼堆滿各種文件資料的桌面,怎么也找不著工作證。焦躁。那本用來減壓的書印入眼簾,她站起來,又強迫自己坐到搖椅上去,拾起書。
紙上景觀:森林。書中有各種花草樹木,都是錢燭在日常生活中沒見過的。厚紙、彩印,每一頁都有一棵不同的樹,在紙的頂端,右上角位置。手沿樹木輪廓模切線,能將空白部分輕輕撥離,用手指抹平毛邊,一天撕一張,日積月累,就能打造出一本印著立體樹的書。所謂的紙上景觀不過如此。權(quán)當(dāng)文學(xué)青年的日常解壓小技巧。錢燭喜歡撕紙。某年專挑那種毛邊書看,撕一頁,看一頁。在學(xué)校念書那會就撕各種廢紙,先對半撕,再對半撕,如此反復(fù),直到廢紙像從碎紙機里走過一遭似的。她憤怒的時候尤其喜歡這撥操作。
撕好一棵樹,錢燭在坐椅地下找到了自己的工作證。戴好證,出門,右拐,再直走500米就是公司食堂。公司食堂門口站著肥東。肥東并不肥,大家喊他肥東只是因為他來自安徽,名字中有個東字,長相魁梧。他是個生意人,曾經(jīng)是錢燭的頂頭上司。當(dāng)年若不是因為他,錢燭也不會那么快離開醫(yī)院清閑的部門,倒來廣告公司上班。
每次見到肥東,錢燭都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人能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而且還有本事在她的生活中走來走去。簡直就是孽緣。和肥東認(rèn)識多久了?掐指一算,竟然認(rèn)識他比龍江還要早兩年。那會兒她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應(yīng)聘到醫(yī)院,負(fù)責(zé)醫(yī)院的雜志。一月一期,多半是登一些醫(yī)患故事,夾雜醫(yī)院的業(yè)務(wù)廣告。錢燭剛?cè)肼毮菚?,肥東表現(xiàn)得溫文爾雅,跟她聊人生、理想,聊社會的多樣性和可能性,也聊現(xiàn)實,話說得很樸實。他鼓勵她好好在醫(yī)院干下去,將來可以考職工,甚至還能做醫(yī)生。做醫(yī)生多好啊,工資一半是固定的,一半是獎金,獎金往往比工資還高。一份工作的工資比拿雙份工資還要高。肥東說,工資高、福利好這還不算,你想想,你這一生中最好是能認(rèn)識這幾類人吧:醫(yī)生、律師、教師、政客……你難免要跟他們打交道的。錢燭覺得肥東的話都對,也符合江湖規(guī)矩。
也就個把月,某天月黑風(fēng)高,辦公室的年輕人聚在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問的都很奇葩,答的都很躲閃。有問初夜情況的,有問出軌對象的,有問夫妻生活持續(xù)時長的。大家都抱著獵奇心理。也許是因為大家跟錢燭還不熟悉的原因,問她的問題相對來說過于正常。她回答時大方地表示自己不介意找年齡差很大的,甚至不介意找離婚有孩子的,只要對方是非常非常寵愛她,非她不娶的就成。這回答于錢燭內(nèi)心來說可真誠可玩笑,無傷大雅,以致于她說完就掩飾似地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立馬條件反射地收住。肥東似有深意地對她說:“我挺你!我倆想法一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錢燭老覺得男人說“挺”字蠻奇怪,話語里攪進去太多曖昧。
真心話大冒險更像是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之間互相傳遞某種莫名信號的游戲。游戲結(jié)束后,各取所需,或變賣或意淫。錢燭猜想,游戲本身讓一部分想調(diào)動信息資源的人獲得了利益和滿足。某些人因此才表現(xiàn)得樂此不疲。也有一部分人純粹是獵奇、無聊的心思。在大力提倡文明、尊重的辦公禮儀中,真心話涉及的恰恰就是需要保護的個人隱私。
讓錢燭對肥東產(chǎn)生警惕的是肥東揚言等他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工作了,他一定要找個18歲的女孩過日子。他說得理所當(dāng)然,毫不羞恥,甚至帶了點小驕傲。旁人說18歲的姑娘愛上的肯定只是他的錢,他說沒關(guān)系,各取所需,沒什么不好。又說人生也就那么長,每個人都只有一輩子,怎么樣不是過?不被條條框框,不被那些所謂的道德綁住手腳才能過得有意義,過得值。凡事要講究人性本能嘛。他說得天經(jīng)地義。就是這種天經(jīng)地義令錢燭反感。在她的意識里,一個沒文化的、大字不識的男人可以這樣說,但她無法接受一個知識分子也這樣說。就兩性關(guān)系而言,不是更應(yīng)該講感情的嗎?若不講感情,豈不成了買賣?
沒人反駁肥東,也沒人對他的話產(chǎn)生興趣。大家都表現(xiàn)得事不關(guān)己。錢燭轉(zhuǎn)念一想,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她又有什么資格去批判他呢?難道這個世界上的道德綁架還不夠多嗎?退一萬步來講,也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
壞就壞在那次真心話大冒險之后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肥東每天按時對錢燭說早安、午安、晚安。一天三遍不間斷,每次請安都配送鮮花道具,很有儀式感。一天天的,錢燭看著微信上的鮮花和“三安”,啼笑皆非。剛開始有點錯愕,后面覺得搞笑,心想看他能堅持多久?想不到他蠻能堅持,時間一長,她就不耐煩起來:這唱的是哪一出呀?
肥東的老婆,錢燭見過幾次,每次看見的感覺都大不相同,完全可以用幾個關(guān)鍵詞歸納:第一次覺得她沉默、冰冷、尖銳,后面一次感受到的是她的風(fēng)趣、樂觀、伶俐,另有一次,她給人的感覺是距離、迷茫、頹廢。都說嫁給了什么樣的男人,女人就是什么樣的。錢燭有點猜不透肥東夫妻倆相處是個怎樣的模式和情形。
辦公室的生活除了工作,也有茶余飯后的八卦。一聊就有點收不住。
同事說過一樁肥東家里的八卦。某年,肥東生日,在他們家鄉(xiāng),年齡遞增有些講究,逢“1”必須做壽。肥東做壽那天,他老婆事先在網(wǎng)上照著他平常穿的尺碼,定制了一件白襯衣,領(lǐng)口用金光閃閃的緞線繡了兩個人名字的縮寫,名字間是一枚翠綠的四葉草。女人的名字縮寫在肥東的名字縮寫前面。襯衣裝在紙盒里,周邊有一圈彩燈,打開彩燈開關(guān),一首英文歌緩緩流出。旁人都說這件禮物別出心裁??闯龆四叩氖欠蕱|,他拿到禮物盒,欣喜打開,漲紅了臉,沒想太多,一巴掌就掀在了女人的臉上。來參加壽宴的親戚朋友都還沒走遠(yuǎn)呢,女人尖銳地哭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孩子一樣。
肥東自有一番說詞。他憤怒地指著女人,拉開架式數(shù)落、控訴。
“看看這衣領(lǐng)上銹的是啥子?你的名字在前面,我的在后面,中間還有一坨綠。你這是要給我戴綠帽子??!”
“你再看看你裝襯衣的這個盒子,紙盒子,這是巴不得我早一天躺進去,對不對?還有這色,白色!做壽給我送白色?”
……聽說,自此,肥東的老婆再也不敢送他生日禮物。
人都說時間是把刀,用在肥東身上恰如其分。錢燭眼前的肥東已經(jīng)越來越名簽其實,他肥頭大耳,腆著大肚子,雙手背在身后。說起話來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震耳欲聾。
“我說小錢,對待故人就這副嘴臉?怎么,生活滋潤了,脾氣也見長了?”肥東顯得中氣十足。錢燭感覺自己前后左右的行人都要停下來看她了,頓感燥熱難耐。
“什么故人?肥總,您就別開玩笑了?!卞X燭說,面無表情。
“哎喲,兩眼一抹黑,翻臉不認(rèn)人了?”肥東幾乎是喊起來的。錢燭懶得理了,躲開他,想往旁邊走過去。肥東一把撈住她。
“你怎么回事呀?”
“這話應(yīng)該我問!”
“我就想請你吃頓飯!你說你至于這么冷漠無情嗎?”
“有你這樣請人吃飯的嗎?”錢燭的氣不打一處出來,用力甩開肥東的手,疾步走開。肥東追上來,被食堂的保安攔住了。他在后面大聲地喊:“小錢,小錢,要不你請我吃頓飯,吃頓飯我就走!真的!我要騙你,我就不是人!”
鬧得怪不好看的,錢燭跟保安悄聲解釋了兩句,將肥東帶進公司食堂。肥東一進公司食堂,立即一副陰謀得逞的樣子,滿面春光。錢燭緊崩著臉。
排隊,打菜,裝飯,肥東一路都在講話,一會兒說這個,一會兒那個,嘴巴沒個停。錢燭感覺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好不容易裝好飯菜,找到一個角落坐下來。肥東那張該死的大嘴又沒個把門的,不管不顧的發(fā)出聲音來了。
“小錢,我想不到你還真有辦法把我?guī)нM來混一頓飯吃,真的,我想不到你還有這能耐?!?/p>
“有什么話能不能吃完再聊?”錢燭氣得一點胃口都沒有了。她只想盡快結(jié)束用餐時間,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同事們都投來異樣的眼光。
“哎,你這個人呀,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你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我手下做事了,但好歹之前我也是你的頂頭上司,是你的領(lǐng)導(dǎo),你莫要這樣過河拆橋?!?/p>
錢燭恨不得立即找個地縫鉆下去。這一次倒不是怕同事誤會,而是再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如何就跟肥東這樣的人扯上了關(guān)系。原本就是八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偏就躲不掉了似的。一年里至少有四次,肥東有事沒事地死纏爛打,要請她吃飯,要跟她分享、交流,找這樣那樣的理由。偶遇或者碰巧,她總能見到他。奇了怪了。
食堂的餐桌多半是四人座或者六人座的,只有少數(shù)兩人座的。錢燭特意挑了兩人座的,心里不愿給肥東有機會和旁邊人瞎扯。卻不想,他還是和隔壁桌的人聊上了。與其說是聊,更多的是他自顧自說,對方偶爾回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你們知道嗎?這個小錢同志呀,以前在我們醫(yī)院,那可是一朵鮮花!對,是那個什么,院花!是院花。真的,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說,她長得漂亮,為人熱情。而且,她還有個高貴的品質(zhì),熱情歸熱情,卻從不賣弄風(fēng)騷。她與人交往特別有分寸,真的,她是個特別不錯的姑娘?!?/p>
錢燭不明白肥東為什么要說這些,她并沒有得罪他。她對他也并不熱情。剛認(rèn)識那會兒,她與他不過點頭之交,后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盯著肥東一張一合,口沫橫飛的嘴巴,一時有點惚恍,思緒怎么也無法集中。
“當(dāng)然,我熟悉小錢跟她漂亮不漂亮沒有半點關(guān)系,我愿意了解她主要是因為那時候我單身,她也單身,后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她嫁人了,我也就和她變成了純粹的同事關(guān)系……”肥東不知疲倦地說著,以催眠似的姿態(tài),竟然神奇地喚醒了錢燭對往事的記憶。
也是個春天。晚上,醫(yī)院加班到很晚,下班,錢燭明明按了到1樓,電梯降到1樓時卻未作半刻停留,徑直往負(fù)二層降,等她反應(yīng)過來,電梯門開了,刮進來一股陰冷的風(fēng)。她不知怎么就聯(lián)想到了白天見過的停尸間,后背一陣發(fā)涼。慌亂中趕緊按住電梯門關(guān)閉鍵。詭異的是,電梯門關(guān)到一半,一只慘白的手伸進來,隨后一團黑影旋進電梯內(nèi)。
錢燭用手捂著嘴,幾乎就要嚇得靈魂出竅。定睛一看,卻是肥東。肥東笑嘻嘻地問她嚇到了沒有。她惱羞成怒,第一個念頭就是伸手去捶,拳頭伸到一半,驚覺這個動作略顯曖昧,于是生硬地將手往回收。她吸著鼻子含糊地表示自己確實嚇了一跳,不過也還好,不至于嚇病嚇傻嚇得半身不遂。話雖這樣說,卻再也無話,臉色深沉,一臉明顯的不友善。
肥東一個勁向錢燭道歉,說他去負(fù)二樓取車,后發(fā)現(xiàn)壓根沒開車來上班,又說真是湊巧,他和錢燭都在這樣的晚上非加班不可。他問錢燭餓不餓,要不要跟他一起宵夜。遭到錢燭拒絕后,又說為了表示歉意,他必須充當(dāng)臨時的護花使者護送她回家。
“在我們這個系統(tǒng),評職稱這么嚴(yán)肅的事情,你們以為憑你有點小能力,有點小資色,就能拿到職稱?你們自己認(rèn)真想一想有沒有那種可能?哪一個成功的人不得有機遇?不得自己努力,不得各憑本事?你們也別眼紅她,有本事就向她看齊?!?/p>
事情發(fā)展到最后,錢燭覺得再在這個工作環(huán)境呆下去就不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這么簡單的事了。于是,她干凈利落地遞交了辭職信,誰來勸都沒用。
辭職信交了,一身輕松。平日里那些雙面人也都對她慈眉善目,喜笑顏開,畢恭畢敬。臨走那天,眾人甚至說要眾籌一筆錢,為她安排一頓晚餐,去蹦迪,去唱歌,去喝酒。她一時有點捋不清。哦,這是要歡送她呢。她趕忙說不用,不用,要請也是我請。于是眾人就說,那好吧,那就你請,大才女辭職肯定是另謀高就,以后發(fā)財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好姐妹好兄弟呀。
那天晚上,錢燭站在場子邊上看著那群曾經(jīng)天天與她照面的年輕人,他們是如何放肆地吃喝和談?wù)?,如何張揚地喝酒和彼此告白。她心底里徒然地生出很多羨慕和落莫。她想,要是自己也能如此多好,沒心沒肺地活著,隨波逐流的活著,管他什么事都保持熱情和參與,那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在醫(yī)院工作的種種往事,簡直就是不堪回首。錢燭想到這里,氣不打一處出來。她憑什么要容忍肥東還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呀?簡直說不通。對,她是進了廣告公司,對,從實習(xí)文案到轉(zhuǎn)正,她費了不少功夫,因熬夜寫方案死了不少腦細(xì)胞,對,她要是早一點知道這家廣告公司所謂的大客戶就是肥東,也不至于留在這里盡職盡責(zé)這么長時間??蛇@一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她想遠(yuǎn)離某個人,她完全可以拋開這一切,下一秒就遠(yuǎn)走天涯??伤龥]有,至少目前還沒有。她試圖安慰自己:肥東只是我人生中的微不足道的過客,他只是客戶而已,見他的機率很少,世上那么多渣渣,難道都要躲著嗎?不如迎面而戰(zhàn)。
只是,如何戰(zhàn)?
將紙巾放到垃圾桶里后,錢燭把餐盤里吃剩的飯菜全部倒進廚余垃圾桶里,再將不銹鋼碗盤放進食堂的收納框里。她盡量不讓容器發(fā)出聲音,怕弄疼它們那樣??蓯旱氖蔷o跟在她身后的肥東,他腰上厚實的膘使得他彎不下去似的,隔得老遠(yuǎn),碗筷就扔出去了,發(fā)出震天響。多么羞恥啊,錢燭用自己的上牙咬著下嘴唇,狠狠地想。一旁,肥東卻在起勁吐槽食堂的衛(wèi)生、伙食、以及垃圾分類,一邊講話,他一邊將盤里的紙巾和余湯剩飯一鼓腦倒到白色的大桶里去。
錢? 燭
錢燭在地鐵上注意到那個穿著白襯衣的男人是緣于一個小事件。他一只手握著吊環(huán),一只手捧一本書。乍一看,這個畫面有點擺拍感。錢燭心里想,這人擠人的,看個什么勁啊。也沒看清他看的是什么書,反正是懶得瞄他第二眼。倒是男人旁邊斜倚在車壁上的女孩引起了錢燭的關(guān)注。女孩長相甜美,黑絲襪、過膝的短裙,腳蹬一雙學(xué)院風(fēng)的平跟黑色單皮鞋,上身是緊身的黑色內(nèi)搭,露出兩截蕾絲袖口,套一件寬大的牛油果色帶帽衛(wèi)衣。好青春呀,錢燭暗自吐出一口氣,竟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卑感。自卑歸自卑,就管不住眼睛,時不時找機會往她臉上瞟。
女孩有一雙大眼,兩頰粉嫩,下巴上有個小肉窩,甚是可愛。額頭上一絲抬頭紋也沒有。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扎成簡單的低馬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女孩雙眼都一眨不眨的盯著手機。每次地鐵到站,她都下意識往旁邊讓,一副安靜又美好的模樣。錢燭在觀察她的時候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發(fā)出輕微的嘆息。
離目的地還有兩個站的距離,錢燭正打算不再作無謂的審美時,女孩丟出了一個彩蛋:只見她突然離開車壁,緩緩地往前走。錢燭原以為她在準(zhǔn)備下車,并不是。女孩在握書的男人身邊站定,將手輕輕地搭在男人手上,就是那只握緊吊環(huán)的手。一切看起來那么自然,像是情侶的手疊放在一起。錢燭腦海里“原來兩個人是情侶呀”這個想法騰地剛冒出來,瞬間瓦解??磿哪腥藢擂斡植皇ФY貌地對女孩笑了笑,迅速將手抽出來,人也挪到了一邊,與女孩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女孩搖搖頭,抿嘴笑一會兒,又搖了搖頭。她看起來并不失望,也不失落,甚至沒有覺得不適。
這個小插曲令錢燭對男人刮目相看。她第一次產(chǎn)生了特別想認(rèn)識一個陌生人的感覺。男人看的那本書,錢燭看到了封面,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錢燭最煩哲學(xué),怎么也看不進去。全神貫注讀哲學(xué)書籍的男人在錢燭眼里更加分。
怎么認(rèn)識他呢?錢燭想不出辦法。她心里想,美女出場撩他都不奏效的男人,我一個黃臉婆能有什么辦法呢。自慚形穢感又一次在無形中抓住了她。
下了地鐵,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盡了。錢燭漫不經(jīng)心地走出地鐵口。才到出口就差點被一個不知道是誰扔的飲用水瓶絆倒,她矮下身去,將水瓶撿起來,想就近找個垃圾桶扔了,一時沒找到,便拿在手里。地鐵旁邊的道路兩旁擺滿了攤位,有賣烤串的,賣飼料的,還有賣花的。錢燭走到賣花的攤位前,摸摸這束,又摸摸那束,始終沒有下定決心要買哪一束。攤主見她拿著一個空的塑料瓶,笑起來,說:“美女,你是不是找不到垃圾桶,沒事,隨便一扔,這個點,城管不上班,沒人管。”錢燭不知道怎么接話,便笑了笑。輕聲問攤主:“這花,我不買一束,只買一支,可以嗎?”攤主愣了一下,像是不太適應(yīng)錢燭的問話語氣,連連說:“美女,你是顧客,顧客就是上帝,你說怎么樣買都可以,你不用客氣。”說著,盯著她問:“一支百合?”錢燭搖搖頭,眼睛在花叢里跳來跳去?!懊倒澹俊卞X燭又搖頭。攤主不問了,雙手一攤說:“行,你自己慢慢挑?!卞X燭將手機的燈打開,搜索一圈,指著一支灰綠色的花,驚奇地問:“老板,這支?!?/p>
“好?!?/p>
“它叫什么名字?”
“洋桔梗。”
“洋桔梗?那它的花語是什么?”
攤主用一把猜測的語氣說:“大慨就是象征愛啦、漂亮啦之類的吧。”
錢燭小聲地“哦”了一聲,用手機微信支付了洋桔梗的費用,拿著花和塑料瓶繼續(xù)往前走。
小吃攤前也有兩個別人丟棄的塑料瓶。錢燭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略微無奈的笑了。返回去問賣花的攤主討要了一只塑料袋。有了塑料袋,她將地上的兩只塑料瓶統(tǒng)統(tǒng)收進來。離住的小區(qū)還遠(yuǎn)呢,她想也許今晚能撿五個或者十個塑料瓶。事實與她的想象還是有一定的距離??斓叫^(qū)的門口時,她只撿到了四個塑料。小區(qū)隔壁那家士多店的阿姨正在追著孫子喂飯。錢燭將塑料袋交給阿姨。阿姨一如往常那樣,握著她的手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她照常寒喧兩句離開。
回家之前,錢燭多半會去樓下的面館吃碗重慶小面。吃完面,這一天面對他人的時間就算是真正過去了,余下的時間就是她最享受的獨處時段。她常常在吃面的時候想到這一點就會偷笑,自己樂好一會兒。如果可以,她寧愿一整天不與任何人說話,只一個人靜靜地呆著。
依然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靠近廚房。錢燭喜歡聽廚房里傳出來的聲響,鍋與鏟的碰撞聲,切菜聲,水燒開的聲音。這些聲音聽起來充滿了煙火味,如此真實,不虛幻。錢燭討厭捉摸不透感。對事是這樣,對人更是如此。當(dāng)然,她又同時知道自己的弱點是什么,她會無可救藥的被神秘的事物所吸引,尤其是人。
面剛吃到一半,外面響起了天大的汽車?yán)嚷暎殡S一陣又一陣謾罵聲。循著聲音出去,一輛小車的車主邊按喇叭,邊揮著頭在那罵。小車前面停了一輛電動車。錢燭去移車,電動車發(fā)出警報聲,尖銳刺耳。而且,電動車過于笨重,錢燭使出渾身力氣也只能移動一點點。好在面館里有人出來幫她合并將車移到了旁邊。
小車開出去前,車主將礦泉水瓶子里的半瓶水一鼓腦地甩到錢燭臉上,瓶子也順手扔過來,罵罵咧咧開走了。錢燭張開想說點什么,終究什么都沒說。默默掉在腳邊的水瓶撿起來,抹一把臉,走進面館。才坐下去,外面沖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用手指著她嚷:“你有病呀,我的車停哪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的車,你動什么動?”錢燭將塑料瓶輕輕放到桌上,克制地將剛才的情況解釋了一通。原本以為男人會因誤會了她道歉,他卻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兇她:“你一個姑娘家,少管閑事啦!我就是要停在那里,看他能把我怎么著!”說完,氣勢洶洶地走掉了。
錢燭兀自嘆了口氣,繼續(xù)吃面。吃第一口時,她有點想哭。今晚的面似乎比往常的更辣更麻,味道更濃烈。她強忍著,又吃了一口氣,那種麻辣感稍稍弱了一點,不過,也只是弱了一丁點而已。她想再多吃幾口,感覺會更淡一些的。這樣想著就吃光了碗里所有的面,連湯都吃光了??粗胀牒妥雷由系恼{(diào)味瓶,還有那個她撿回來的塑料瓶,心情培好?;叵胍幌拢裢淼拿娓5奈兜酪矝]什么兩樣。她將亂七八糟的思緒放空,靜靜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出神。
休息夠了,錢燭站起來。拿上塑料瓶,買單。經(jīng)過面館的垃圾桶時,她很想將手上的塑料瓶扔進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握著走到了店門外。外面空氣清新,早春的氣息里帶著一絲冰冷。她喜歡這種清冷的空氣,這讓她保持清醒的意識。讓她知道她是誰,她該做什么,又不該什么。她想到有人曾說深圳沒有季節(jié)之分,她搖搖頭,她感受到的恰恰相反。她在這里住了十年了。春、夏、秋、冬,過得都很明顯。
小區(qū)不遠(yuǎn)處的道路旁,路燈下,有個流浪漢盤腿坐在那,他身上的衣服單薄。錢燭雙眼微濕,握著手里的洋桔梗走過去。她將花遞到他面前,他顯得有點吃驚。不如送他一碗面對吧,她心里知道。她招手讓他跟著她到面館去。她靠近他說,她想請他吃一碗面。他不肯,表現(xiàn)得委委縮縮的。她只好自己再去面館買了一碗面打包,拿給流浪漢時,他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他就飛快地將面接過去了。
錢燭舉著洋桔梗對流浪漢說:“這支花,我想送給你,你不要嗎?”
流浪漢埋頭在碗里,沒有出聲。錢燭失神了一會兒,又無意識地問:“這花叫洋桔梗,花語大慨是愛,漂亮啊之類的,你真的不要嗎?”
流浪漢還在忘我地吃。
錢燭不問了,她站起身來,木然地轉(zhuǎn)過身,看向自己住的小區(qū)。小區(qū)燈光微弱,但那是她回家的方向。她覺得今天晚上,自己不太對勁,有點多愁善感。她模糊地想到也許這周末應(yīng)該去醫(yī)院掛個號,查一下自己是不是得了憂郁癥。
才往回走兩步,錢燭聽見流浪漢悶聲說:“我不配?!?/p>
她站住,有點不敢回頭,大聲問:“你說什么?”后面沒了聲音。她頓時有了力量,轉(zhuǎn)過身,急走兩步,彎下身,將花放到流浪漢的懷里,認(rèn)真地說:“這世上沒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意?!睕]等流浪漢有所反應(yīng),她飛快地離開,飛快地回到先前到過的士多店,將塑料瓶給阿姨,向阿姨買一箱優(yōu)樂美,抱到流浪漢身邊。優(yōu)樂美箱子上置放了一張紙片:“愛心優(yōu)樂美,5元一瓶。”
做完這些,錢燭長吁一口氣。她想象著從此流浪漢找到了發(fā)家致富的道路,多年后,她偶然在路上遇到他,他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過上了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小區(qū)門口,錢燭如釋重負(fù)地掏出門禁卡。門口站著一個好看的年輕男人,他已經(jīng)先她一步掏出門禁卡,推開門,他示意她先走。她道了謝,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她覺得頭重腳輕,這一晚上發(fā)生太多的事情了,以往她從沒有遇到這么多的插曲。她的頭發(fā)還滴著水。她想也許她應(yīng)該跑回去沖個熱水澡,否則她一定會得重感冒。她真的小跑起來,可惜還沒跑兩步,一個趔趄,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她幾乎就認(rèn)命了。卻撲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不可思議的抬起頭,那個年輕男人睜大雙眼看著她,他接住了她。這是什么神仙速度,他明明不在她前面走的啊。她抽回身體,站穩(wěn),無意識地啪了啪外套,像剛才倒在了地上,要拂一拂沾上的塵埃那般。男人遞給她一張紙巾。
她還是沒說謝謝。她的思緒有點亂。她沖他點點頭,然后目中無人地往前繼續(xù)行走。她不跑了,改為緩步前行。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如此大,從門口到她住的那棟樓竟然那么遠(yuǎn),幾乎抵得上從地鐵站到小區(qū)門口了。
“洋桔梗的花語是純潔、無邪 、感動?!卞X燭后面有人說。她回過頭去,身后只有那個男人。路燈下他的臉有些說不清的熟悉感。可她并不認(rèn)識他。
讀懂了她的困惑,男人笑著說:“一回生,二回熟,我們并不陌生了。剛在地鐵上,我們就見過?!彼麚P了揚手中的書。哦,錢燭笑了,回了句不知所謂的話:“那個女孩,你們確定是不認(rèn)識的嗎?”
“在面館門口,我和你一起挪的車?!彼掌鹦θ荩p聲說。錢燭張開嘴,用嘴型無聲地發(fā)出大大的哦。
“我看你把洋桔梗給了流浪漢,所以,我把我的這朵給你?!蹦腥俗儜蚍ǖ貙⒁恢Х凵难蠼酃_f到錢燭面前。錢燭伸手接過花,沒過腦。
“你不對我說謝謝嗎?!蹦腥苏f。錢燭笑了笑,不置可否。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會兒。錢燭輕聲問了一句:“是不是不同的花色有不同的花語?”男人顯然沒聽清她的話,他發(fā)出“嗯?”的詢問聲。錢燭沒再重復(fù)自己的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立即介紹了自己,住在哪棟,今年多大年紀(jì),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里上班,職務(wù)是什么。說得很詳細(xì),滔滔滔不絕。他說的,錢燭一個也沒記住,唯一記得他說過的名字,其中一個是海字。錢燭喜歡大海。讀書那會兒,她看的第一個小說叫《海水正藍》,邊看邊哭,看了多久就哭了多久。
“以后如果我們再見面,我叫你藍藍吧?!卞X燭說。
“藍藍?你確定這不是個女孩的名字?”
“我以后就叫你藍藍?!卞X燭固執(zhí)地說。他又笑起來,邊笑邊抬頭看天。他笑起來有些靦腆,又顯得無可奈何,充滿孩子氣。“好吧,好吧?!彼f。錢燭又不知死活的提起這話茬:“那個搭訕你的漂亮女孩,你為什么不理她?”
男人聲音冰冷起來:“我為什么要理她?”錢燭覺得自己又問了句蠢話。這時,男人低聲說了句:“我能說因為當(dāng)時你在那嗎?”她表現(xiàn)得過于吃驚,立在原地,動彈不得。這話怎么理解?男人發(fā)出自嘲的一聲“哼”。他絮絮叨叨地講起來。
他說謊了。事實上,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廣州,某校園。考研的現(xiàn)場確認(rèn)時間。他看見她和男朋友相擁而過。她穿著白色的長款衛(wèi)衣,同色緊身襪、低幫靴。在他的印象里,一到冬天,校園里的一切都是暗色系的,女同學(xué)多半也穿些大地色系,只有她不這樣。第一眼看她,并不覺得有多漂亮,只是那抹清新一下就攫住了他。
他大一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考研究生了。他曾四處打聽她。后來知道她和男朋友分手了,男朋友去了上海,她去了深圳。再后來,聽說她從醫(yī)院辭職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度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從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手機號也經(jīng)常換。他畢業(yè)出來,到了深圳,舉目無親,可一想到她也在這座城市,他就覺得充滿了溫暖。他費了些時間找工作,又輾轉(zhuǎn)在她住的小區(qū)租了房子。
“說完了嗎?”錢燭覺得自己口干舌燥。
他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遇見她。他幾乎認(rèn)不出她了。她穿著與周圍融為一體的黑色外套,大慨是洗了很多次,外套質(zhì)地生硬,失去了最初的顏色,像她的臉。她整張臉沒有一點生氣。她隨處撿別人丟棄的塑料水瓶,他懷疑她已經(jīng)窮困到要發(fā)展第二職業(yè),靠拾荒為生。他不知道這些年她經(jīng)歷了什么。說實話,她讓他有些失望。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她。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讓她穿上白色。他喜歡白色,他猜她也是喜歡的。
“我不喜歡白色?!卞X燭說,微微笑了一笑,語氣松散。他不看她,選擇繼續(xù)往下說。
他很快打聽到她住在哪一棟,幾樓,具體到哪個房間。這太容易打聽了,他想到過往的那么些年,為了獲得她一點點消息,他過得有多么艱難,對比現(xiàn)在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一如他想象的那樣,她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還不是生一個,三年生了兩個。他感到很難過。他相信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復(fù)雜心情。他不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過得好不好,他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難過。他猜她過得并不好。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么。
“其實我也不是說不喜歡白色,而是,白色太不耐臟了?!卞X燭說著,抖了抖腿。她的腿站得有些發(fā)麻。她記起某個女同事曾不屑地對她嚷:“這年頭誰在乎顏色耐不耐臟呀?!迸K的衣服直接干洗或者壓箱底,抑或是丟棄。誰在乎呢。她進廣告行業(yè)就聽說了,廣告人苦,費腦,靠點子吃飯,思想也相對開放、前衛(wèi)。在大染缸里久了,是沒人在乎顏色這回事了。
他費盡心機搬到她家的隔壁。幾次在樓道口遇見匆匆出門的她。她不認(rèn)得他,當(dāng)然,他早有心理準(zhǔn)備。她低頭出門,低頭回家,永遠(yuǎn)也不可能認(rèn)識任何人的。她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他想從這張臉上看出喜怒哀樂,絕無可能。某天,隔壁房間傳來男人的怒吼聲,他聽見她的哭泣聲,他沖動得跑出門去,走到門口又站住了。還有一回,他聽見重物倒地的聲響,孩子尖銳的哭聲。他想見見她的孩子,好奇孩子們長得像不像她。沒見到,她從不帶孩子們出門。他也從沒見過她的男人。
“藍藍,我以后每年能給你寫一首詩嗎?”錢燭說。
“詩?”
“對,每年我給你寫一首詩,并且給詩編上號碼,2018、2019……”
“你想說什么?”
“所以,你忘了我吧?!?/p>
忘了她?藍藍表情復(fù)雜。要是能忘了她,他早就這樣做了,何須她善意的提醒?
錢燭雙眼盯緊眼前的男人,他有一雙夢幻的眼睛,寬額、濃眉、高鼻梁。他笑起來有兩個好看的小酒窩。他太年輕了,像當(dāng)初的龍江一樣年輕。龍江為她和肥東打架,龍江說他會永遠(yuǎn)愛她。然而,任何美好的誓言也終究敵不過時間的侵蝕。龍江只用了三年就明白了同居無美女這個事實。他開始越來越多地放大她的缺點,忽略她的優(yōu)點。更多的時候,他寧愿呆在外面,也不愿意主動回家。他們?yōu)樯畹母鞣N雞零狗碎吵架。
愛情里有多少甜蜜就有多少殘忍。
“你說的故事很好,我很感動。但是,到此為止吧?!卞X燭說得有些吃力,但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說出來了。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我在你心目中不是一個實體!你所認(rèn)為的我是不真實的。你也看到了,我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換句話說,若是當(dāng)年你找到了我,我們走到了一起,你我的關(guān)系與我現(xiàn)在所有的夫妻關(guān)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說不定會更壞?!?/p>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所有的夫妻都一個樣。我相信愛情最美的樣子就是我見到你的樣子?!彼{藍說起親眼見到錢燭將塑料水瓶交給士多店阿姨的溫柔,說起她挪車時的堅韌,說起她靠在地鐵窗前對著黑夜的迷茫。他又說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篤信,他說他早就認(rèn)定她就是他這一輩子想要保護的女人。他很后悔當(dāng)初沒有勇氣抓住機會向她公然表白。說著,他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一把拖住她。錢燭一下子就跌落到他的懷里。
藍藍的懷抱溫暖和甜蜜,他的吻慌亂又急促。錢燭自認(rèn)是清醒的,她的嘴一直緊閉著,任由藍藍在風(fēng)中零亂。待到兩個人分開,錢燭莫名地笑起來。她心下想到時下的男友系別:“犬系”。她有殺手锏。她的笑里有嘲諷和冷酷也有玩弄的成分,她邊笑邊冷靜地問:“你能給我買房嗎?在深圳買房!你買得起那種有大衣帽間的房子嗎?你買的房產(chǎn)證上能寫我的名字嗎?”
藍藍眼神熱烈,表現(xiàn)得不屈不撓:“我能!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愿意給你買!只要你愿意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的?!卞X燭不笑了,心尖上涌上一陣悲涼。她眼中的藍藍,她喜歡的藍藍漸漸在消失,一點一點消失,直到她再也看不清,再也看不見。她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人生的困惑不過如此,我們珍愛的東西總會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不見。
“那,等你達到了我的要求,你再來找我吧!”錢燭說完,大踏步離開。盡管,她那么想告訴他,從一下地鐵,她就一直知道他在跟著她。她不知道他的目的,可她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實在是想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于是,她買花,撿塑料瓶子,好脾氣地忍受著他人的誤會和謾罵。她還想告訴他,在更多時候,她懶得與人溝通,她不友善,不做飯,不買花,她恨不得將一塊錢當(dāng)兩塊錢花。她活成了黃臉婆。她就是個家庭主婦,買菜的時候為小價錢斤斤計較,碰到有人起糾爭,多半圍在邊上看熱鬧,人家若罵她一句,她多半回一句或者兩句。她越來越融入到周圍的環(huán)境,看不清自己真實的面目,她越來越懂得自我調(diào)節(jié),遇到不平事罵兩句當(dāng)解氣,看到不公當(dāng)眼瞎,自掃門前雪求個太平。路邊的垃圾,她多數(shù)會視而不見,聞到流浪漢身上的怪味,她多半也像其他人那樣捂著鼻子。她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樣美好和高尚。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街井小市民。
快走到家門口時,她意識到自己最想告訴藍藍的卻是,曾經(jīng),她是一個作家,是一個詩人,是一個藝術(shù)家,是她夢想的所有人。如今,她住在這里,這個城中村。這些年,她堅持每年都去看畫展,堅持每天寫詩,堅持與龍江、肥東保持距離。她希望像女人那樣生存,像女孩那樣生活。她心底里還有美好。多么慶幸,她還保留了一點天真,一份單純。
入睡前,錢燭特意到窗邊往下看了看,路燈下的藍藍看起來孤獨又可憐。她揉了揉自己的雙眼,點燃一支香,坐在書桌前寫下第一首給藍藍的詩:
藍藍,人世間最稀缺的堅持和勇氣我都有
沒有擾人的世俗,沒有躁動不安。
我們是兩座潮濕又炙熱的孤島
是薄霧輕輕落在海岸
是露珠落在花瓣
你是人間煙火,是自由
而我,是日積月累的心塵
是地鐵外早已過站的風(fēng)景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