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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鎮(zhèn)來的搓澡工

      2020-03-02 02:20杜景玉
      牡丹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香蘭齙牙小令

      杜景玉

      天氣一冷,老許就常去利民浴池泡澡。泡上半晌,身體就輕松舒服,病自然好了很多。老許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利民浴池是一家老店,在勝利街與解放路交匯處。不知道哪天,浴池里來了兩個搓澡工。年齡大的有三十幾歲,平頭,臉膛黢黑,還有一口黃牙。年輕的那位,也就是二十二三的模樣,也留著平頭,額頭處有兩道皺紋,嘴的兩邊泛著青色。年齡大的總是笑嬉的,招呼人也熱情。年輕的也笑,從來不和人打招呼。大池子的旁邊放著兩張皮床,皮床很小,僅能容納一個人??腿伺萃暝?,往床上一躺,搓澡工就會過來,手拿搓巾,先是從兩條胳臂開始,腋窩,脖頸,一直往下,直到腳裸,然后沖洗。整個過程,年齡大的會問客人輕重,需不需要修腳,有的客人不說話,他也說得少。遇到喜歡說話的顧客,他的話就顯得多。老許從年齡大的嘴里知道他們姓侯,是堂兄弟,來自石鎮(zhèn)。

      下一次洗澡,堂兄正忙著,老許只好讓堂弟幫他搓澡。堂弟顯然不如堂兄熟練,不是下手輕了,就是下手重了,弄得老許很不舒服。老許時常皺眉,堂兄解釋說堂弟頭一年干,讓老許多擔待。老許看在堂兄的面子上,只好忍著。堂兄那邊的客人搓著搓著睡著了。老許和堂兄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大多是老許問,堂兄答。堂兄是外地人,表現(xiàn)得比較謙遜。老許覺得他們的模樣一點都不像,哪兒會是堂兄弟?至少老許是這么看的。堂弟見老許看他,就咧嘴笑笑。老許看到堂弟的牙不整齊,有一顆齙牙。堂弟趕緊繃住嘴,似乎怕別人笑話他。老許說,小伙子,你多大了?堂弟還是笑笑,不說話,這回,是繃著嘴笑的,沒有露出那顆齙牙。堂兄說,他是個啞巴。啞巴?老許吃了一驚,看堂弟,一點都不像。在老許的印象里,啞巴大都長在臉上,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就能看出來。老許有些失望,怎么會是個啞巴?堂兄說,我這個堂弟很能干,可是,命不好。說完,堂兄嘆一口氣。老許說,他的命能比我孬?堂兄說,堂弟的父母早已雙亡。不知怎么的,老許的心里泛了一朵花,雖然細微,卻像有一條魚,攪了一下。老許觀察了堂弟一眼,堂弟白白凈凈,帶有幾分靦腆。老許記在心里,這么多年里,老許從來表露過自己的感情,這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是克制。停了也就是幾秒的功夫,老許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老許說,我去過石鎮(zhèn),好像挺亂的。年輕的時候,老許在縣服裝廠當業(yè)務員,有一次在那兒被劫過道。

      回到家中,老許的腦海就亂了,一直是堂弟的樣子,攆都攆不走。小令不走的話,也和堂弟差不多的年紀。老許總會想起兒子來。堂弟的樣子一直折磨著他,不到一星期,老許去了澡堂,他還想找堂弟搓背。這次,老許的感覺不一樣了,他覺得堂弟的手法是那樣嫻熟,而且很老道,不像一個小伙子的手,笨手笨腳,倒像一個女孩子的手,活靈活現(xiàn)。堂弟穿件大肥褲衩子,身子顯得瘦小,笑的時候,那顆齙牙也隱去了。老許伸出拇指給堂弟點了個贊。為什么點贊?老許也不知道。堂弟咧開嘴,“啊啊”了幾聲。臨走的時候,老許給堂弟留了二十元。搓澡收費每人十元,浴池老板提兩塊錢。堂弟說什么也不愿意。爭執(zhí)了一陣,老許說,你再不要,我可生氣了。堂弟搓著手,表示不好意思。老許說,記到下一次上吧。老許捏了捏堂弟的手。

      老許去得越來越勤。有一次,一個二皮貨嫌堂弟搓的不好,賴著不想給錢。堂弟的眼睛紅紅的,渾身發(fā)抖,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老許說,欺負人家是外地人?二皮貨說,關(guān)你屁事?老許說他是我親戚。說完,老許也怔住了。二皮貨說,他把我的身子搓出血絲了。說完,就想走。老許緊緊攥住二皮貨的手,不給錢別想走。二皮貨乖乖掏出十塊錢。

      后來,又出了一件事,把老許和堂弟徹底聯(lián)系到一起。老許暈倒在了浴池里。一段時間來,老許的血壓高又犯了,他是一個不太注意的人。老許常說,人又不是琉璃蹦蹦,哪能這么嬌貴?浴池頓時一片慌亂起來,堂弟把老許背到醫(yī)院,掛號,住院,還一直伺候在身邊。第二天,老許才醒過來。堂弟見老許醒過來,高興得直搓手,咧開嘴笑,露出那顆齙牙。大夫說,你兒子對你真好。臨床的大嫂也說,多虧你兒子,買飯,喊醫(yī)生,背著你來回檢查。老許嘆一口氣,他要是我兒子就好了。三五天后,老許的身上有勁了,自覺得并無大礙,開始攆堂弟回去上班,他不想耽擱堂弟。除去他墊支的醫(yī)療費,老許又多給他五百塊錢。老許覺得堂弟可憐。堂弟說什么也不要。老許又住了七天院,每天下了班,無論早晚,堂弟都會來看他,有時提幾斤雞蛋,有時提一兜水果。感激的老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出院后,老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兄弟倆吃一頓飯。老許開了一瓶白酒,只有他和堂哥兩個人喝,堂弟不喝,在一邊看著,不時夾一筷子菜。喝著喝著,堂哥就有些醉了,話也多起來。堂哥說堂弟勤快,可惜,叔叔嬸嬸走得早,只剩下堂弟一個人,很可憐。老許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活,從前,老許有一個兒子,十幾歲就出了車禍。老許見到小令的時候,小令的頭已經(jīng)被輪胎切掉。老許經(jīng)常做夢,總是夢到小令的頭,橡皮球一樣,骨碌過來,骨碌過去,從來就沒夢到過小令身子。那天,堂哥喝醉了,他是被堂弟架走的。臨出門的時候,堂哥摟著老許的肩膀說,大叔,堂弟是你兒子多好。老許說,你喝醉了。堂哥又說,你就把堂弟當你兒子吧。

      堂哥家里有事,走的時候,他把堂弟托付給老許。老許再去浴池的時候,總是拿一個保溫桶,有時是一碗水餃,有時是一碗羊肉湯,有時是一碗大米,兩個包子。有一次,老許炒了一只雞,他覺得澡堂里濕寒,想給堂弟補補。堂弟搓著手,看老許。老許說,吃了才有勁干活。堂弟不客氣,一邊吃一邊看老許,老許朝他點點頭。堂弟吃飯的聲音很大,“吧唧吧唧”地響,很饞人的樣子。陽光從窗子里擠進來,照在堂弟的臉上,有幾分鮮亮。老許咽了一口吐沫說,慢一點,別噎著。堂弟慢不下來,他是個急性子。老許年輕的時候也是喜歡吃急飯,現(xiàn)在老了,牙口不好,胃也差了,就慢下來。小令吃飯的時候也這樣,飯渣子掉了一桌面。老許責斥小令背唐詩,“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毕氲叫×?,老許的心里有著莫名的沖動。

      堂弟的腳燙著了,腫得老高,他是在清理水池的時候不小心趟到進水管的。老許把堂弟帶到家里,又去買了藥。天橋那兒有一家專治燙傷的診所,賣一種黑色的膏藥,還承諾不留疤痕,無效退款。堂弟一來,家里就添了幾分生機。老許一個人的時候,吃過飯,就坐到電視機的前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電視還開著,和先前看的節(jié)目八竿子打不著邊。老許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原來的節(jié)目。堂弟有時會幫老許燒飯,他燒的土豆燉牛肉很好吃,很香,老許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菜,貪幾口嘴,撐得拉稀。老許一個人炒菜時,要么忘記放鹽,要么放得就多,炒出來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無論好孬,老許不舍得扔掉,都會吃進肚里?,F(xiàn)在,老許炒菜時,堂弟盯住老許,指指鹽袋子。老許笑笑,加鹽的時候,堂弟拖住鹽袋子底,做出來的菜既不咸也不淡。買菜回來后,老許對堂弟說,今年的芫荽真貴,兩元錢一斤。堂弟笑笑,露出齙牙,很白。老許覺得齙牙好看,也咧嘴笑。過不一會兒,老許又說,今年的芫荽一塊五一斤。堂弟還是笑笑,他不知道到底是一塊五一斤,還是兩塊一斤。有時候,老許會給堂弟說買醋的事。這件事他前后講了好多次。老許說,你小的時候,很淘氣,有一次我讓你去買醋,你卻買了泡泡糖,怕挨揍,你就尿到瓶子里。老許說,那回,我真的生氣了,把你的屁股打腫了,腫得老高。堂弟知道老許是把他當成了小令。我真后悔,不該打你那么重。說完,老許還掉下幾顆眼淚。每逢這個時候,堂弟總是蜷著身子,依偎在老許的身邊,像一只可愛的貓。

      有一天,堂弟接到一封信。看到信后,堂弟的臉色緊張起來。從落款看,老許知道信是從老家寄來的,也許是堂哥寄來的。一直以來,老許養(yǎng)成一個習慣,無論對誰,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只字不提。此后的兩天里,堂弟沒有回來住,而是住到浴池里。老許覺得堂弟的心情不好,也不去打攪他。第三天,浴池老板告訴老許,堂弟不見了。老許有點揪心,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洗澡的一個顧客說,堂弟一準跑了。另一個顧客打賭說堂弟不會回來了。還有一個顧客說老許這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老許不反駁,他堵不住別人的嘴,有些人喜歡胡說八道,那就讓他說去吧。終于熬過一個星期,堂弟來了一封信。堂弟告訴老許他在老家,一切都很好,不用掛念。堂弟的字像老草,橫七豎八,不成樣子。老許松了一口氣,他還是做夢夢到了堂弟。他只看到了堂弟的頭,不見身子。堂弟張著嘴喊救命,卻沒有聲音。老許坐起來,只好靠著床抽煙,他實在是掛念堂弟。在老許的意識里,堂弟和小令是分不開的。這樣混混沌沌過了十幾天,老許落魂失魄,常常不自覺地去車站。一路上躺滿黃楊葉,被風吹得呼呼跑。車站里,一輛輛汽車進站出站,上下車的旅客寥落無幾,始終不見堂弟的身影。老許極其失望。幾天后,堂弟回來了,臉的一側(cè)包著紗布,左耳朵處受了傷。紗布上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黑色。老許沒有問,他覺得只要回來就好。堂弟表現(xiàn)得默默不樂,他沒有去浴池,而是待在家里,一呆就是半天,一動不動,飯也不吃。老許拉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堂弟也不去。有一個晚上,老許朝堂弟發(fā)火,要他跟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老許是怕堂弟憋壞了。堂弟跟在老許的后邊,燈光下,他們的影子虛飄飄的,不真切。老許緊緊攥住堂弟的手,生怕他再次跑掉。堂弟的手出奇的涼,像幾根冰棍一樣。行人稀少,燈光撒滿一路,像鋪了一層薄冰。有幾輛車穿梭而過,其中一輛警車閃著紅燈。堂弟的身子打了一個寒顫。老許說,冷了吧?第二天,老許去商場給堂弟買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

      過年那陣子,澡堂生意忙,顧客多,澡堂里只有堂弟一個人,總是從早忙到晚,累得夠嗆。三十的晚上,老許等到十點多,澡堂里才沒了顧客。堂弟讓老許躺倒皮床上,他給老許搓澡。堂弟搓得有些浮漂,不是很認真。老許感覺到了,他還是夸堂弟的指法有了很大進步,該輕時輕,該重時重,靈活自如。澡堂里的溫度逐漸變涼,玻璃上的水珠開始凝結(jié),不久變成窗花。他們是最后離開澡堂的。大街上空空蕩蕩,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了一層小雪,薄薄的,均勻地鋪在地上,像是一床薄棉被。雪花在空中飛舞,像朵朵精靈,在路燈光里跳著舞蹈。路面有點濕滑,堂弟攙著老許,一步一步,留下兩道腳印,一深一淺,一大一小。家里的溫度比外邊好不到那兒,堂弟開始升爐子,給老許打開電褥子。老許和好面。他們一邊包餃子,一邊看電視。電視上正在演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趙本山的小品,堂弟看著笑著??吹教玫苄Φ瞄_心,老許也看著笑著,他不知道為什么要笑。溫度慢慢升上來,窗花開始融化,玻璃上布滿水滴,細細密密,有一大滴馱不住自身的重量,沿著玻璃淌了下來。老許不清楚有多少年夜沒這樣開心過,他總是一個人,顯得凄冷。堂弟仿佛變了一個人,他會看著老許“咯咯”地笑個不停,會對老許扮個鬼臉。老許很開心,他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是溫暖的。這個溫暖全面包圍著他,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仿佛小令真的回來了。小令活著的時候,過年時也幫著包水餃,放鞭炮,還會讓老許幫他堆雪人,描眼睛,畫鼻子和嘴。老許還會給它畫上八字胡,在它的嘴里叼上一顆煙。這個創(chuàng)意會讓小令哈哈大笑。小令給它戴一頂舊帽子,再給它圍上圍巾。小令不想讓雪人挨凍,他是一個有愛心的少年。老許就喜歡他這個樣子。初一的早上,天不明,老許還會帶著小令去磕頭,給主磕頭,給長輩磕頭。老許還讓小令給自己磕頭,小令不磕。老許說,給我磕頭,我就給你十塊錢。小令趕忙趴在地上,給老許磕頭,磕得地“咚咚”響。那時候,老許很開心。

      春天來了,堂弟的心情也變得好起來,他開始喜歡外出,喜歡和人交往,老許便把他送到老張的廠子里上班。老張和老許曾經(jīng)是服裝廠的同事,都是業(yè)務員出身。服裝廠破產(chǎn)后,老張單干,從一臺縫紉機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兩個車間。老張問堂弟要身份證,堂弟搖頭。老許就替他解釋,說他是孤兒,又是聾啞,沒辦身份證,浴室老板也沒要身份證。其實,浴室老板要沒要身份證,老許也不知道,他這么說是怕因為這點小事老張會拒絕他。老張也沒有堅持,說,哦,那行。老張還是照顧堂弟的,他讓堂弟在后勤上班,主要負責廠子了的一些雜務。干了一段時間,老張對老許說堂弟很能干,老許很高興,開始給堂弟物色對象,相了幾個,都嫌堂弟是外地的不說,還是個啞巴。堂弟也不十分上心,找對象的事只好一拖再拖。后來,有一個叫香蘭的女孩不嫌棄堂弟。香蘭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是個半聾半啞。香蘭的父親不太同意,老許許下把房子過到堂弟的名下,香蘭自然成了城鎮(zhèn)戶口,解決了孩子入托難,上學難的問題。老許考慮了很久,他最終決定把這套房子留給堂弟。它是一棟老樓,兩室一廳,是老許單位分的,房改的時候,老許交了一千五百塊錢。

      冬天又到了,落葉紛紛飄下。堂弟拿紙筆寫給老許說他回家一趟,把身證辦了。他們又多了一種交流的方式。老許說,這就好了,沒個證不方便。堂弟回來后,又去了利民浴池。老許這才知道他大名侯振國。浴池老板也很喜歡堂弟。堂弟很勤快,他總會放干凈池子里的水,最后一個離開浴池。老許的身體出現(xiàn)不適,胳臂腿都很沉,還出現(xiàn)昏睡的狀況,住了半個月的院。老許這次沒那么幸運,留下中風后遺癥,身子的右邊變得困難,雖然不嚴重,卻影響了老許的日常生活。老許不再給侯振國送飯。無論多忙,侯振國都會堅持回家吃飯,他不放心老許一個人在家里。老許也克服困難,總會做好飯在家等堂弟。有時候,老許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還有的時候,老許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起身去熱飯,卻發(fā)現(xiàn)侯振國并沒有來。侯振國吃飯還是那樣,“吧唧吧唧”,很香甜的樣子。老許說,侯振國,你上輩子肯定是個餓死鬼。侯振國笑笑,露出那顆齙牙。老許說,今天累嗎?侯振國寫:不累。老許說,累了就歇著。侯振國寫:好的。停了一會兒,老許說,今天吃啥?侯振國寫:隨便。這種交流很有意思,一般都是老許問,侯振國寫答。有一次,老許突然問,你們啥時候結(jié)婚?侯振國寫:不急。老許說,我可急了,等著抱孫子呢。侯振國寫:好的。侯振國總是表現(xiàn)得很聽話。老許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結(jié)婚了,還夢見了孫子喊我爺爺。侯振國笑起來,臉上升起兩片紅暈。老許充滿憧憬地說,我孫子可漂亮了,圓臉,大眼睛,白白凈凈,像畫上的娃娃。老許還說,我給孫子起好名字,叫紅運,鴻運當頭。老許的心情很好,總是說個沒完沒了。

      老許是在侯振國結(jié)婚之前把房子過繼到了他名下的。那天,侯振國趴在老許的懷里,像個受到委屈的孩子,哭得特別傷心,肩膀一抖一抖的。侯振國不時抬起頭來,看著老許,喉頭哽噎,嘴唇顫抖著。有兩次,侯振國的嘴唇撮起,口型伸縮,像是要表達什么。老許拍著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說,馬上要結(jié)婚的人了,還哭鼻子?老許的眼淚流出來,他一準又想到了小令。那天,香蘭也去了,老許還在房產(chǎn)證上邊加了香蘭的名字。香蘭自是歡喜。老許便和香蘭的父母商量把他們的婚事辦了,香蘭的父母也沒有反對?;槠诙ㄔ谂D月二十二,彩禮是兩萬二,老許把這些年的儲蓄都拿出來,香蘭也改了口。侯振國不放心老許一個人在家里,怕老許的病再犯了,讓香蘭搬過來住。香蘭手巧,飯做的好吃,總是合著老許的胃口,人又勤快,總是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凈凈。他們把老許的硬板床換成席夢思床,老許不習慣,睡一個晚上,第二天,會腰疼半晌。香蘭說,慢慢就會習慣的。香蘭還給老許買一套新的棉衣棉褲,她怕凍著老許。天氣預報上說,今年寒流來得早。香蘭讓侯振國把煤球爐子換成燒煤塊的,火氣旺,熱力大。有時候,侯振國回來的晚,香蘭總是讓老許先吃,老許說什么也不吃,堅持等著侯振國回來吃。侯振國回來,三個人坐在飯桌旁邊吃飯。侯振國依然吃得山響。老許吃得少,老早坐到一邊,看著他們吃飯。侯振國把一塊雞肉夾到香蘭的碗里,香蘭把一塊豆腐送到侯振國的嘴里。有時候,他們也會打鬧,甚至擁抱,也不避開老許。老許裝作沒有看見,但是,他的心里依然熱乎的。

      十一月底,老許不讓侯振國去上班,他想讓他幫著香蘭買一些結(jié)婚用品。浴池老板說現(xiàn)在不好招人,讓侯振國再干一個星期。老許讓侯振國給他的堂哥寫信,讓堂哥過來參加他的婚禮。自從走了以后,堂哥再也沒有來過。侯振國總是答應得很好,事后,又會把這件事給忘了。老許定了嗩吶,找了四輛轎車,訂好了飯店,他覺得要辦就辦得風風光光些。侯振國的眼里放著光,臉也變得紅潤起來,他也在憧憬著那一天。人也變得特別孝順,睡覺前,侯振國燒好熱水,給老許洗腳。老許不習慣,“嘿嘿”笑。侯振國一邊洗腳,也一邊笑。老許撫弄著侯振國的頭發(fā)。侯振國的頭發(fā)很短很黑,硬抓抓的,里面長了好多皮屑。老許來回甩著頭發(fā),皮屑紛紛落下來,像下一場小雪。老許說,就要結(jié)婚的人了,也不知道個人衛(wèi)生。侯振國笑笑。老許說,俺振國有福,是棵搖錢樹,頭一搖,皮屑就落下一片,一粒皮屑就是一塊銀元。老許又說,侯振國啊,你要好好對待香蘭。侯振國點點頭,拿出修腳刀給老許修理腳。老許行走困難,他的腳上生有一層厚厚的繭子,還有裂口,腳趾又厚又硬。侯振國修得很耐心,也很仔細,刀刀建功。

      侯振國和往常一樣去得很早,過了今天,他就要歇班。那天上午,天氣寒冷,刮著老風,凌厲削人,抽打得人臉疼。老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知怎么的,他的左眼跳得厲害,還有間歇性,跳一陣,停停,再跳一陣。香蘭忙著縫上衣的扣子,扎了兩次手,滴了幾滴血,心煩意亂起來。一直持續(xù)到下午一點多,還不見侯振國回來。老許有點坐不住,喚香蘭攙扶他去浴池看看。他不想讓香蘭一個人去浴池,那樣很不方便。打開門,樓道里一陣寒風撲進老許的懷里,老許打一個寒噤。下到樓梯,迎頭和浴池老板撞了個滿懷。浴池老板神色慌張,他告訴老許,侯振國被警察抓走了。老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擰擰,還在。浴池老板說,來了兩個警察,操著石鎮(zhèn)口音。老許愣住了,要不是香蘭扶著,一準倒在樓梯上。浴池老板又說,侯振國不是啞巴,他會說話,也不姓侯……至于浴池老板后來說的什么,老許一點也不知道了。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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