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健

1927年1月16日，魯迅乘上了廈門開往廣州的“蘇州”號輪船。入夜，他走出船艙憑舷而立，但見“海上的月色是這樣的皎潔；波面映出一大片銀鱗，閃爍搖動；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溫柔?！边@一切似乎預(yù)示著新的美好生活即將開始。

兩天后，雨中的廣州，魯迅第一次走進(jìn)這座心儀的南國名城。第二天，他搬進(jìn)了中山大學(xué)正中最高的大鐘樓。由于慕名而來的訪客太多，影響看書和寫作，魯迅決定在校外租房。3月29日與許壽裳、許廣平一起移居白云樓26號二樓。此處遠(yuǎn)望青山，前臨小港，果然是個清靜幽雅的好地方。

廣州是大革命的策源地，魯迅此來受聘于中山大學(xué)，起初抱有遠(yuǎn)大的夢想和期望，但事實上，它也并非理想的樂土?！八囊晃濉闭儼l(fā)生后，僅中大學(xué)生即有40余人被捕入獄。魯迅因力主營救被捕學(xué)生無果，忿而將聘書退還學(xué)校當(dāng)局，以示強(qiáng)烈抗議。校方幾次挽留均未能動搖魯迅的決心，最終于6月6日同意其辭職。9月27日，魯迅偕許廣平乘船奔赴上海。

魯迅在廣州的日子總共253天，這段時間雖不算漫長，卻足以讓一個人全面領(lǐng)略充滿魅力的南粵風(fēng)味。

【食在廣州不虛傳，藉此慰鄉(xiāng)愁】

來廣州之前，魯迅任教于初創(chuàng)的廈門大學(xué)，在那里度過了一學(xué)期。再往前說，魯迅因在北京支持進(jìn)步學(xué)生運動而受到政治迫害，于是借廈大廣攬師資之際而應(yīng)聘南下。其時他與許廣平的戀情已經(jīng)確立，但尚無勇氣沖破世俗的藩籬。兩人同時離京卻訂下兩年之約，魯迅去福建，許廣平回廣東老家在省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教書，各自奮斗兩年之后再見面。然而約定很快就被打破，時間僅4個多月，個中原因一言難盡，而“吃”的誘惑，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助推作用。

魯迅在廈大時，不僅憎惡學(xué)校里的派系之爭，于飲食方面也十分不滿。學(xué)校食堂的伙食糟糕透頂，米飯里混雜著不少白色沙粒，揀都沒法揀；專門花錢雇了廚子包飯，飯菜仍粗劣不堪，難以下咽，廚子一換再換也無濟(jì)于事。對于廈門的印象，魯迅曾向友人吐槽：“其實此地最討厭者，卻是飯菜不好?！?/p>

當(dāng)魯迅身居廈大吃罐頭混日子，許廣平則在來信中不斷描繪羊城的美食地圖。她說，廣州素以善食著稱，吃的應(yīng)有盡有，和你在廈大過的孤村生活不同，雖然能否合你口味也說不定，但想來你總可以對付的。你在北京生活了14年，偏好北方口味，而這里也有北方館子。還有稻香村一類的店，所以糖炒栗子也有了……

廣州餐飲業(yè)如此繁榮昌盛，簡直就是吃貨的天堂，魯迅豈能不心往神馳？倘說魯迅是帶著舌尖上的憧憬而來，那么他真的沒有失望。乍到廣州，有許廣平當(dāng)向?qū)В匀簧俨涣藱z閱一下本土風(fēng)味，隔三岔五便到飯館茶樓，果然大開眼界，大飽口福。不幾天，魯迅就接連光顧了薈芳園、別有春、妙奇香等酒店，還有許廣平之前在信中點贊過的北園。

魯迅日記對每天的飲食起居都有所記錄，在穗期間，其中提到的飯店和茶社就有20余家。優(yōu)越的飲食條件消除了魯迅的生活憂慮，為他安心創(chuàng)作提供了必要保障。有兩個數(shù)字可算是有趣的巧合，或可作為以上結(jié)論的佐證：魯迅在廣州的日子里，出去吃飯品茗的次數(shù)為43，而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的雜文數(shù)量也是43。

許壽裳與魯迅是情同手足的好友，魯迅當(dāng)年在京孤身寄居于紹興會館，曾受到許銘伯、許壽裳兄弟的悉心關(guān)照，逢年過節(jié)不是請他到家中小酌，就是給他送去雞鴨魚肉等可口菜肴。1927年初，魯迅為正想離京謀事的許壽裳在中大爭取了一個教席，也讓許壽裳備感“窮途仗友生”。2月19日，許壽裳南下來到廣州，適逢魯迅應(yīng)邀去香港講演，許廣平隨行翻譯，便先下榻在旅館中。翌日午后魯迅返校，舊雨重逢，魯迅便將老友接來大鐘樓同住，一如往昔的親密無間。當(dāng)晚在一景酒家設(shè)宴接風(fēng)，多年后，許壽裳仍記憶猶新，并且給那家飯店一個好評，理由是“肴饌很上等甘潔”。次日又去另一家館子，飯后許壽裳想搶著付賬，或是要回請一下，魯迅堅決不讓，并表示先由他做東付過十次再說?！皬拇耍咳粘责^子，看電影，星期日則遠(yuǎn)足旅行，如是者十余日，豪興才稍?！?。

魯迅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廣博，他也曾論及各地菜肴的特色，其實與當(dāng)?shù)厥a(chǎn)的食材密切相關(guān)，比方說其家鄉(xiāng)以出產(chǎn)竹筍著稱，而認(rèn)為廣州等地則鮮有此物。但廣東人在食材的取用方面，顯示出令人驚異的眼光和膽量，外地人大多望而卻步，魯迅倒是很想試試。

在廈門，魯迅見識了別人從廣州帶來的桂花蟬和龍虱，這兩樣都是可食用的水生甲蟲，他覺得“樣子實在好看，但沒有一個人敢吃”。許廣平在信中對它們做了詳細(xì)說明：“桂花蟬顧名思義，想是香味如桂花，或因桂花開時乃有，未詳。龍虱生水中，外甲殼而內(nèi)軟翅，似金龜蟲，也略能飛。食此二物，先去甲翅，次拔去頭，則腸臟隨出，再去足，食其軟部，也有并甲足大嚼，然后吐去渣滓的。嗜者以為佳，否則不敢食，猶蠶蛹也。我是吃的，覺得別有風(fēng)味，但不能以言傳。”盡管不可言傳，但魯迅已然心動，他向許廣平表示“我還想吃一回蛇，嘗一點龍虱”。許廣平回復(fù)：“至于蛇，你到時在年底，不知道可還有？龍虱也已過時，只可買干的了?！?/p>

關(guān)于蛇，廣東有一個經(jīng)典菜肴叫“三蛇羹”。三蛇，一般指眼鏡蛇、金環(huán)蛇和榕蛇。將蛇去皮，與豬骨、老雞加以蔥姜、胡椒、紹酒同煲，約一小時取出蛇段剔骨拆絲，繼續(xù)煲上幾小時，上桌前撒上少許菊花瓣。此菜制作精細(xì)，滋味絕妙，魯迅在廣州是否嘗過亦難以考證，但肯定曾在上海一啖為快。1931年11月21日，魯迅和許廣平邀請周建人夫婦上街看電影，“觀畢至特色酒家晚飯，食三蛇羹?！边@是魯迅日記里唯一一次吃蛇的記錄。

若假以閑暇，魯迅說不定能在一年之內(nèi)吃遍羊城每個角落，可是不久他就無法盡情享受美食了。中大開學(xué)的日子是3月2日，照理說有一個多月空余時間來犒勞自己。魯迅來此原本僅是教書，沒想到校方給他戴上了兩頂高帽——文學(xué)系主任兼教務(wù)主任，于是成天陷入無聊的辯論和開會、補(bǔ)考和算分……魯迅痛感“做名人”的煩惱，不禁向朋友訴苦：“我這一個多月，竟如活在旋渦中，忙亂不堪……”“不但睡覺，連吃飯的工夫也沒有了?！?/p>

其實，剛來那陣子，魯迅對這里的飲食多少還有點格格不入。因為粵菜力求清鮮脆嫩，菜品大多偏淡，而且有一些無需熟透，對于久居北方、口味較重的人來說，不免會覺得不太合胃口。蕭紅曾在回憶錄里寫道：“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也許由于這方面因素，竟引發(fā)魯迅對家鄉(xiāng)味道的幾多眷戀。“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月1日，在距紹興兩千余里的廣州，天氣已很炎熱。魯迅坐在白云樓上朝西的窗子下面，為散文結(jié)集作序時，寫下了這段話。

然而，隨著時日的推移，魯迅很快在嶺南飲食文化的熏染下如魚得水。在魯迅看來，廣州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一方面以奇異的花果、難懂的方言亂人耳目，另一方面又以美妙無比的飲食吊住游子的胃口。

【精糕細(xì)點茶樓上，談笑有知交】

喝茶是廣東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廣州的大街小巷茶室密布，可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陸園、陶陶居都是魯迅樂于光顧的茶樓，三四月份的入夜時分，魯迅常與許壽裳、許廣平一同出去喝茶。

左手一牽是故交，右手一握是新朋，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魯迅無論走到哪里，總是受到進(jìn)步青年的追隨和擁戴，而魯迅在與青年們的交往中，喝茶交談無疑是一種自然而優(yōu)雅的方式。

中大英文系有個學(xué)生叫畢磊，魯迅對這個瘦小精悍、頭腦清晰的青年印象深刻。1月31日，畢磊與另外兩名同學(xué)拜訪魯迅，并向他贈送紅色刊物《少年先鋒》。畢磊實際上是中共廣東地區(qū)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受黨組織的委派負(fù)責(zé)與魯迅聯(lián)系。畢磊幾乎每天都與魯迅見面，并多次相邀去陸園喝茶談事，在茶香裊裊中，彼此建立了真誠的理解和信任。畢磊于4月14日被捕，23日凌晨遇害，年僅25歲。魯迅時常悲痛地跟人念叨起畢磊：“常常來談天的，而今不來了?！?/p>

魯迅喝茶從不挑剔，但他說過，“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薄Ｕ惝a(chǎn)綠茶自不必說，即便是來到廣東，自飲或待客，仍以龍井居多。但粵閩地區(qū)的茶葉大多清香可口，別具一格，魯迅曾經(jīng)予以盛贊，并認(rèn)為一杯在手，可以和朋友作半日談。但對于潮汕工夫茶，魯迅一開始對其釅苦口味幾乎無法接受，在杯盞中兌了不少白開水，仍眉頭緊皺，難以下口。后來細(xì)細(xì)品味，慢慢適應(yīng)，才青睞有加。

魯迅患有肺病多年，而廣東有一種茶具有較高的藥用價值，能止咳平喘。1936年4月初，魯迅剛從一場大病中稍稍恢復(fù)過來，他在給母親的信中說：現(xiàn)在“每日喝一種茶，是廣東出品，云可醫(yī)咳，似頗有效，近來咳嗽確是很少了”。

廣東人對茶點十分看重，粵式點心花樣繁多，琳瑯滿目。魯迅非常愛吃各地特產(chǎn)的糕餅，他后來定居滬上，與嶺南遠(yuǎn)隔千山萬水，依然念念不忘廣東茶點，例如玫瑰白糖倫教糕。

相傳玫瑰白糖倫教糕明代就有，因源于順德倫教鎮(zhèn)而得名，是嶺南糕點的代表作。它是以米漿發(fā)酵后蒸熟而成，表面晶瑩光潔，內(nèi)部多孔，入口綿爽，于柔軟中略有韌勁；味道香甜，于清涼中稍帶酸意。魯迅提到的，還有一種桂花白糖倫教糕，只是香型有所不同。雖說魯迅平常愛吃硬的食物，但遇上倫教糕這樣精美絕倫的香軟糕點，也會“服軟”。

魯迅平素看上去面色冷峻，卻決非胸有城府，有時說話行事還會顯得童心未泯。廖立峨是追隨魯迅從廈大轉(zhuǎn)到中大的學(xué)生，大年初三上午，魯迅與廖立峨等人前往市北，游覽羊城最大的越秀公園，并登高俯瞰全城風(fēng)光。到了下午，魯迅一時興起從高處縱身跳下，未料落地時傷了腿腳，只好坐車返回。

梁式，一度在省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與許廣平同事，后來擔(dān)綱過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時代》主編，同時兼任黃埔軍校教職。魯迅來穗后的第5天，梁式以《國民新聞》記者身份首訪魯迅。對這次見面，他追憶道：“魯迅拿著煙卷走過來時，我覺得很面善，沒有什么奇異之感——談到將近中午，我請大家上館子吃茶點，廣州的點心是精美的，魯迅樣樣都試試。廉價的煙卷一支復(fù)一支點著?！?/p>

上世紀(jì)20年代，山上正義來華任日文報紙《上海日報》記者，為報道中國南方的革命形勢，他專程來到廣州，有機(jī)會與魯迅相識，并展開了半年多的交往。山上正義后來翻譯出版的《阿Q正傳》經(jīng)魯迅親自校訂，成為當(dāng)時最好的一種日譯本。有一次，山上正義聽說魯迅許久沒吃日本點心了，很想再嘗一嘗，于是陪同魯迅來到英法租界沙面，在一家日本人開的店里買了些糕餅，坐在珠江邊的一棵老榕樹下面。老樹枝葉紛披，濃蔭如蓋，眼前風(fēng)景如畫，豈不快哉！魯迅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滔滔不絕地談起中國文學(xué)與社會的現(xiàn)狀和變革。

作為東南沿海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廣州的飲食體系顯得廣采博收、多元并存。不僅有許廣平介紹的北方館子，能買到糖炒栗子的稻香村，山上正義熟悉的日式點心鋪，而且鋸扒吃西餐的大小門店已在街頭巷尾悄然興起，甚至還有中西菜式和諧共存的太平館等。魯迅對西餐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對冰酪、雪糕等西式消閑食物也樂于接受。他日記里記載的中西餐館，去過最多的是一家叫國民飯店的西餐廳，先后有五次。

【嶺南花果滿枝頭，風(fēng)味未曾識】

魯迅說過：“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只在所用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如果借此來簡單理解廣州的花果和風(fēng)景，那是恰當(dāng)不過的。

1月31日已是舊歷年底，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魯迅與許廣平等人一道去游花市。徜徉街頭，滿眼花團(tuán)錦簇，姹紫嫣紅，不禁沉浸在花城歡樂的海洋里。

花卉飽的眼福，水果飽的是口福。

夏季來臨，廣州瓜果滿市，物美價廉，這成了魯迅和朋友之間通信時的話題。他對嶺南佳果不吝贊美之詞，滿心歡喜溢于言表。5月，“荔枝已上市，吃過兩三回了，確比運到上海者好，以其新鮮也。”7月，蟬鳴荔熟最當(dāng)時，“吃糯米糍，龍牙蕉，此二種甚佳，上海無有……”

感覺和想象完全是兩回事，對于水果的味道而言同樣如此。魯迅在《讀書雜談》一文中大發(fā)感慨：“我先前吃過干荔枝，罐頭荔枝，陳年荔枝，并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枝。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

若問魯迅最喜歡的水果是哪一個，答案應(yīng)當(dāng)是“火星上的果子”——楊桃。楊桃又名五斂子、三廉子等，民間俗稱“星星果”，它性寒汁多，甘甜微酸，有潤燥開胃的功效。

魯迅剛到廈門時，許廣平就在信中描述過：“廣東水果現(xiàn)時有楊桃，五瓣，橫斷如星形，色黃綠，廈門可有么？”魯迅回信相告：“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楊桃，卻沒有見過，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無從買起?！?/p>

1926年10月時，中大致電邀請魯迅等人前往廣州指導(dǎo)學(xué)制改革，魯迅不好意思向廈大校方開口請假，卻對許廣平表示，“我很想嘗嘗楊桃”。魯迅或許并非真想吃楊桃，而是借此含蓄地表達(dá)與心上人相見的渴望。

孫伏園曾在廈大與魯迅共事，魯迅沒去成廣州，孫伏園倒是去了一趟。返程時帶了楊桃回來，魯迅嘗過后，以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于各種水果之上”。許廣平回復(fù)辯解：楊桃種類甚多，最好是花地產(chǎn)，皮不光潔，個小而豐肥者佳，香滑可口，她認(rèn)為孫伏園帶去的未必是佳品，而且眼下已是11月中旬，時令已過，市面上已沒有這種水果了。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到了楊桃成熟的季節(jié)。8月初，魯迅在白云樓上給友人寫信時說：“荔枝已過，楊桃上市，此物初吃似不佳，慣則甚好，食后如用肥皂水洗口，極爽。秋時尚有，如來此，不可不食，特先為介紹?！?/p>

《在鐘樓上》一文中敘述“廣州印象”時，魯迅也特意提到楊桃：“廣東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所最愛吃的是‘楊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頭的，完全失卻了本味。汕頭的一種較大，卻是‘三廉，不中吃了。我常常宣傳楊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贊同，這是我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績?！?/p>

當(dāng)然，除了楊桃，其它稀奇的南方水果，魯迅也樂于向別人特別是外國朋友介紹。有一次，他對內(nèi)山完造這樣說：“老板，你曉不曉得這個？這個，是廣東產(chǎn)的，叫‘黃皮，只有指頭這么大，卻確是橘子的一類。不過和金橘，味道卻完全不同，有一種特別的香味。”

【玉盤珍饈值萬錢，情義更無價】

美食當(dāng)前，只怕沒錢。廣州有句老話“有錢樓上樓，無錢地下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與北方相比，南方的物價普遍要高一些。許廣平從北京初回廣州時即感到：“食品價亦不算太貴，但較北方或略昂，惟若可口，即算值得?！睆聂斞溉沼浖捌渫鶃硇偶?，我們也可窺測一下當(dāng)時廣州的餐飲價格。

《兩地書》中，許廣平向魯迅詳細(xì)介紹過羊城的餐飲消費檔次和水準(zhǔn)。她說，正式酒宴很貴，一桌翅席，只幾樣菜，就要20多元。外加茶水，酒之類，所以平常請七八個客，叫七八樣好菜，動不動就是四五十元。廣東人請客辦酒習(xí)慣于這種高大上的筵席，不過尋常的小吃就很便宜了。有一回許廣平和表妹等一道郊游，三人在北園飲茶吃菜，飽餐兩頓，也不過花了3塊多錢。

孫伏園去廣州那次，許廣平盡地主之誼熱情招待，在玉醪春小聚，主賓共3人。當(dāng)晚連酒帶菜花了多少錢呢？許廣平告訴魯迅：“結(jié)賬并不貴，大出我的意外，菜單六元六，付給七元，就很滿意了?！笨腿司谱泔堬枺皇怯X得味道偏于清淡，夾菜進(jìn)嘴前總蘸醬油。

對山珍海味的烹調(diào)料理，粵菜大廚的整體素養(yǎng)和水平在各大菜系中位居前列，而且表現(xiàn)出不斷推陳出新的創(chuàng)造力。魯迅離京之前，在一篇文章中坦言：“我沒有恭逢過奉陪‘大宴會的光榮，只是經(jīng)歷了幾回中宴會，吃些燕窩魚翅。”

燕窩魚翅歷來閃耀著富貴榮華的色彩，絕非平民百姓能夠享用的，魯迅在歷史小說《理水》里，以諷刺的筆觸寫道：“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參……”但是，這并不表明魯迅對珍饈美饌予以拒斥，他的原則是“拿來主義”：“他占有，挑選。看見魚翅，并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只要有養(yǎng)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只不用它來宴大賓?！?/p>

魯迅幫許壽裳算過一筆在廣州生活的經(jīng)濟(jì)賬：“此間生活費頗貴，然一人月用小洋百元足夠……惟房租貴，三小間約月需二十元上下?！痹S壽裳的月薪定為小洋240元，小洋兌換大洋大約八折，即合大洋200元上下，而生活費只需其中一半即可，因此決不至于過得很清苦。魯迅心細(xì)如發(fā)，為了許壽裳行程順利，還向他介紹了當(dāng)時的輪船公司的票價：從上海至廣州，若是坐太古興記公司“S”起頭的輪船，如“四川”號、“蘇州”號等，供應(yīng)中餐的船艙即相當(dāng)于二等艙，其票價需二十五六元。

魯迅喜歡零食，不但自己吃，也用來招待客人。那時在廣州買一些消閑食物，一般也不貴，如魯迅7月26日的日記中所記：“午往美利權(quán)買食品四種，二元七角?！碑?dāng)然也不乏中高檔食品，如標(biāo)價3元一盒的餅干。

中大發(fā)給魯迅的薪酬明顯高于許壽裳，每月小洋500元，一半現(xiàn)金一半庫券。所謂庫券，是地方政府以國庫名義發(fā)行的一種債券，在一定期限后方可兌換現(xiàn)金。魯迅在廣州期間絕對屬于高薪階層，就算同在中大，有些教授的月薪只有魯迅的一半左右，而助教月入則不過100元。至于社會上的普通職員、工人，每月平均大概二三十元而已。

由此可見，廣州當(dāng)時的物價，對中下層家庭來說，無疑壓力山大。但就魯迅而言，其收入除了貼補(bǔ)北京的家用之外，仍足夠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日子。

撇開后來的政治因素以及中大內(nèi)部派系斗爭不說，僅僅在生活尤其是飲食方面，魯迅對廣州的好感幾乎爆棚。他在廈門時期深感郁悶的“我有錢，你有美食嗎”的難題，一到穗城便迎刃而解。這里的酒樓茶肆鱗次櫛比，會讓所有食客的胃口應(yīng)接不暇。不下館子的時候，許廣平也總是想方設(shè)法弄些魯迅愛吃的東西來，比如土鯪魚，這種略帶土腥味的魚鮮嫩無比，清蒸、油炸或燉湯皆宜。魯迅和許廣平常去的妙奇香，善用陽江圓粒豆豉為調(diào)料烹制美味佳肴，豆豉蒸鯪魚也是該店的招牌菜之一。

在羊城的八個多月里，許廣平給予魯迅的關(guān)愛、照顧無微不至，這也為他們后來到上海共同開啟新的生活打下了基礎(chǔ)。

魯迅生活上有時過于儉省。從北京南下到廈門，途經(jīng)上海，他與三弟周建人小聚。在一家小飯館，兩人只叫了一碗炒飯，要了一瓶酒，卻不點菜肴，就著炒飯，慢慢喝著。但他在廣州為許壽裳接風(fēng)洗塵，連請多次，菜品豐盛，決不小氣。

其實，一次令人回味無窮的聚餐，其意義也許并非取決于吃什么和吃多少，而是取決于和誰一起吃。再昂貴的菜肴終歸有價，唯有真情永恒，并非金錢可以衡量。

魯迅在廣州的美食之旅，從人間煙火中散發(fā)出迷人的風(fēng)采，其中的故事為后世津津樂道，其中的情義時時撥動著人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