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建 勇
呂思勉(1884—1957),字誠之,常州武進(今屬江蘇)人,現(xiàn)代著名歷史學家,在中國新史學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貢獻卓著。①參虞云國:《論呂思勉的新史學》,《歷史教學問題》1998 年第2 期;張耕華:《呂思勉與20 世紀前期的新史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 年第1 期;王家范:《呂思勉與“新史學”》,《史林》2008 年第1 期;王應憲:《呂思勉先生的史學觀》,《史學理論研究》2008 年第3 期。嚴耕望《錢穆賓四先生與我·序言》譽之為“現(xiàn)代中國四大史學家”之一:“論方面廣闊,述作宏富,且能深入為文者,我常推重呂思勉誠之先生、陳垣援庵先生、陳寅恪先生與錢穆賓四先生為前輩史學四大家,風格各異,而造詣均深?!雹趪栏骸吨问啡龝罚虾H嗣癯霭嫔?,2011 年,第215 頁。呂先生平生治學廣泛、著述宏富,舉凡史學、文學、小學等領域均有論著傳世,華東師范大學張耕華教授等近年匯集而成《呂思勉全集》26 冊,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5 年出版,“與業(yè)已行世的臺灣聯(lián)經版《錢賓四先生全集》、大陸三聯(lián)書店版《陳寅恪集》與安徽大學版《陳垣全集》一起,讓四大史學家全集最終呈現(xiàn)‘四美并’的局面”。③虞云國:《寫在〈呂思勉全集〉梓行之際》,《三聲樓讀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315 頁。然而,筆者最近檢閱上海圖書館藏蔣彥文等纂修《晉陵蔣氏宗譜》,有幸發(fā)現(xiàn)《呂思勉全集》失收的三篇遺文,故特予刊布,并按撰寫時間先后順序依次排列。
蔣彥文等纂修《晉陵蔣氏宗譜》,為民國二十五年(1936)世恩堂木活字本,除上海圖書館外,遼寧省圖書館等也有收藏。上海圖書館藏本共計25 冊,DOI 為STJP004701(索書號JP753);④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圖書館館藏家譜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937 頁?!吧虾D書館藏家譜全文選覽”網公布有電子掃描本全文鏡像,共26 冊(第17 冊誤收民國十一年蔣漢云等纂修《澄江南閘蔣氏宗譜》卷九)。今姑據掃描本輯錄遺文,并略加考述。
癸亥八月四日,為蔣頌孚先生七十壽辰。思勉等辱與先生長子服游,知先生深,敢進一言,用介眉壽。
蓋聞王仲任有言:人命不勝國命,豈不然哉?先生近歲優(yōu)游吳越山水間,過訪肆,與耆艾老友品茗閑話,若將與市人野老爭席也。然而一扺掌劇譚則天下大事,歷歷若別白黑。其少年累佐戎幕,奇謀大計,時之人往往能道之,而豈韜隱鄉(xiāng)里之人哉!然先生淡焉,若與世相忘者,何也?善夫仲任有言曰人之出處,“有命,有祿,有遭遇,有幸偶”,“命不可勉,時不可力”,“知者知之,坦蕩恬忽”。故曰:“君子有不幸無幸,小人有幸無不幸。”故曰:“君子得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狈峭角蟾毁F利達之為害也,雖懷救世躁進非次猶害也。故以孔子之知不可而為之也,而曰:“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曰:“天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而不遇于齊,無所不豫也?!鼻医袷镭M無懷救世不計其私之士哉?躁進非次,故無益于時,又害之也。故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蓋當先生盛時,其才、其用世之志,不減陳同父、葉水心,而能淡焉與世相忘者,未嘗有志于斯世者,豈易及哉?為善之不獲報,舊矣。雖然,此特非恒人所知。若夫仁人,其自信其獲報于天也甚必。雖不以靳報,故乃后為善。然默數生平之所為,與夫受之于天者,夫固足以自樂矣。
蔣氏為吾鄉(xiāng)望族,方其盛時,一門濟濟多才士,鄉(xiāng)之人莫不愿稱之。洪、楊之亂,強者為鬼雄,弱者為國殤,不絕如線。先生之母趙太夫人撫先生以長,煢楚孑立,形影相吊,而能復光大其門閭,服昆弟咸有材技干濟,其子侄亦英爽秀發(fā)。天之所以率相蔣氏者,夫固其世澤之厚。抑先生之所以克迓天庥者,固有道矣。先生性至孝,年四十余以哭母傷其目,今益甚,然神明不衰,腰腳猶健。均吾黨之士也,非外人所聞。愿載酒從先生游飫,聞先生少時事,今其腹中經綸以王神氣。
謹序。
此文輯自《晉陵蔣氏宗譜》卷七《文征集》,電子本第10 冊第167—171 頁。民國十二年(1923)舊歷八月四日,值蔣頌孚(1854—1939)七十壽辰,呂思勉先生作序祝之。民國二十八年(1939)舊歷六月十五日,蔣頌孚逝世,呂先生曾于次年撰《武進蔣君墓碣》(后或改題作《蔣頌孚先生墓志》),中云:“辛亥后,遂隱居不出,時遨游吳越山水間,為歌詩以自娛?!雹賲嗡济悖骸秴嗡济闳返?6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75 頁。即壽序所謂“先生近歲優(yōu)游吳越山水間”者。呂先生《三反及思想改造學習總結》(曾改題為《自述》)自云:“予于文學,天分殊佳。生平并無師承,皆讀書而自之。文初宗桐城,后頗思突破之,專學先秦兩漢,所作亦能偶至其境。……要之,予可謂古典主義文學之正統(tǒng)派?!雹趨嗡济悖骸秴嗡济闳返?2 冊,第1219 頁。先生對舊文學的嗜好遠甚于新文學,行文中也喜好引經據典,穿插進一些古詞古義,使得文章的學究氣比較濃厚。
生日稱觴,肇自唐世,蓋北俗也。然后遂相沿弗廢,何哉?掑璧非寶,惟耆壽為至寶。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使之主持大計,必也克壯其猷。即或耄期勌于勤,而出其所學,以率將后生,亦必非少年氣盛、吾欲云云者所能逮。蓋善惡之決由于情,而是非之決由于知。人孰不欲就所好,去所惡?然適得其反者甚多,則以知不勝其情,抑或知為情所蔽,有以誤其趨鄉(xiāng)也。心理學家言,人必至五六十以上,乃能知事之情,而不為其外觀所蔽,其舉動不牽于情感,而措置鮮或乖方,此古之所以尚齒歟?然人之克臻于耆壽者既鮮,其獲臻于耆壽而有德慧術知者尤鮮。偶或有之,世之視為景星慶云,亦固其所,若吾鄉(xiāng)之蔣頌孚先生其人歟?
先生少丁多難,兄弟四人三喪于兵,蔣氏之緒不絕如縷,而能勤身勵學,以底于有成。壯歲嘗佐吳軍門宏洛治軍于臺灣,又佐聶忠節(jié)公士成者治軍于北洋甲午、庚子之役。吾儕今日特檢其故記,知其大概而已,鮮或能詳其曲折者。惟先生娓娓言之,其得失之故,多為后生所不知。聞者憤其事而惜先生之畫不盡用也,此其犖犖大者。先生又嘗佐湖北陸軍協(xié)標,并累就河南、湖北兩省幕職,其贊襄擘畫有裨國計民生者,尤不可殫述。修德者必有獲報,其克享大年康強逢吉,豈偶然歟?
今歲八月四日,為先生八秩生辰,德配姚夫人方六旬晉四,同里諸子謀所以為先生壽者。先生以國事蜩螗,民生凋敝,乃命后昆悉移筵資以助公益,可不謂好行其德,老而弗勌者歟!先生家教夙嚴,嗣君尉仙、次作、逖先俱能繼志述事,為國宣勞。孫曾翹秀,悉成令器。剝極則復,貞下起元。佇祝先生耄期之年海宇澄清,金甌無缺。吾儕亦隨先生之后扶杖而觀德化之成也,豈不懿歟!
此文輯自《晉陵蔣氏宗譜》卷七《文征集》,電子本第10 冊第193—197 頁。民國二十二年(1933)八月四日為蔣頌孚八十壽辰,又值其妻姚夫人年晉六十四,呂思勉先生遂作序祝之。呂先生復有詩《蔣頌孚先生八十》,③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26 冊,第25—26 頁。而《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僅云作于民國二十二年,④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425 頁。據壽序則可知具體撰寫時間。同祝蔣頌孚八十壽誕者還有沈衛(wèi)(1862—1945)、鄧邦述(1868—1939)、商衍鎏(1874—1963)、沙彥楷(1875—1970)、王蘊章(1884—1942)、王師子(1885—1950)、符鑄(1886—1947)、吳曾善(1890—1966)、白蕉(1907—1969)等社會名流,詩文俱載《晉陵蔣氏宗譜》卷七《文征集》,茲不贅錄。①蔣彥文等纂修:《晉陵蔣氏宗譜》第10 冊,民國二十五年(1936)世恩堂木活字本,第173—228 頁??肌段溥M蔣君墓碣》云:“君之少也,為學自成,及長,客游以給甘旨。歷武昌、開封、臺灣、天津,當道爭相延攬,與問其政事,所匡贊,咸有裨于時。后佐聶忠節(jié)公戎幕,倚任尤篤。庚子變起,聶公以孤軍枝柱內外寇間,多用君謀計。事亟,遺書促君南歸,留此身以有待,而聶公遂戰(zhàn)死。君感念知己,又知事無可為,用世之志稍淡?!雹趨嗡济悖骸秴嗡济闳返?6 冊,第75 頁,第75 頁,第75 頁。壽序所言,與之頗相符。
夫人史氏諱靜儀,為武進望族。考諱仲英,山東候補知縣。夫人少聰敏好學,文史過目成誦,尤精女紅,有針神之目。年十七,歸同邑蔣君頌孚。蔣君父諱應求,洪、楊亂時以守城殉難。母趙夫人,青年守志,鞠蔣君以長。夫人事趙夫人至孝,趙夫人亦奇愛夫人。婦姑二人相依為命,戚黨咸稱罕見。夫人體素羸,胤子后患風痹,右手指不利屈信,然常躬操井臼。趙夫人哀念之,夫人顧不以為意。歲庚寅,蔣君將游河南,以母老子稚不能無顧慮,夫人皆引為己責,力勸蔣君北行。明年夏,夫人遂病,纏綿者累月。少愈,復患喘息。十一月十四日,竟卒,年三十有三。彌留時,謂趙夫人曰:“兒女弱而家又微,妾不能終事姑,身后之事,反以累姑,不孝孰甚!附棺附身,必從其薄,勿遽告游子。然夫君年方壯,中饋不可久虛,亟謀續(xù)取,庶少分吾姑之勞乎!”夫人生子男二人、女一人,其卒時,長子尉仙方九齡,次子次作五歲。其后,趙夫人時時以夫人言行暨其彌留時語詔家人,故蔣氏后昆皆耳熟能詳焉。思勉生也晚,然時聞親故長老及見夫人者皆曰:“夫人體雖羸,然性慷慨耿介,其風概須眉弗逮也。”
此文輯自《晉陵蔣氏宗譜》卷九《潛德錄》,電子本第11 冊第125—127 頁。傳主史靜儀系蔣頌孚元配,光緒十七年(1891)病卒,時年三十三歲,則當生于咸豐九年(1859)。《武進蔣君墓碣》謂“妃□夫人,先君卒,亦葬焉”,③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26 冊,第75 頁,第75 頁,第75 頁?;蚣粗甘肥隙?。《墓碣》復言“君考□□,與弟二人,咸以守城殉難”,④呂思勉:《呂思勉全集》第26 冊,第75 頁,第75 頁,第75 頁。據此知闕文為“應求”。史氏長子蔣尉仙系呂先生好友,二人生前往來頗為頻繁。此傳疑是蔣氏修譜時,應蔣尉仙之請而作,姑系于民國二十五年(1936)。史氏卒時,蔣尉仙年僅九歲,生年當在光緒九年(1883)?!稌x陵蔣氏宗譜》卷七《文征集》載有錢振鍠(1875—1944)民國二十一年(1932)所撰《蔣尉仙先生暨德配靖江朱侶梅夫人五十雙壽序》,云“先生與朱夫人五十初度,而封翁頌孚先生七十有九,太夫人姚亦六十有三矣”,⑤蔣彥文等纂修:《晉陵蔣氏宗譜》第10 冊,第245 頁。也可推知蔣尉仙生年。蔣尉仙長期任職于國民政府,民國十七年至二十一年間任財政部參事,二十五年任武進商會主席,抗戰(zhàn)勝利后出任行政院駐滬辦事處主任、大成紗廠常務董事、上海國民商業(yè)儲蓄銀行董事等。諸書闕載蔣尉仙生年,故略作考證,惟惜卒年未詳。
蔣彥文等纂修《晉陵蔣氏宗譜》保存的三篇呂思勉先生遺文,除《蔣母史淑人傳》的撰寫時間不可詳考,作于民國十二年(1923)的《蔣頌孚先生七秩壽言》及民國二十二年(1933)的《恭祝蔣頌孚先生暨德配蔣母姚夫人六旬晉四雙慶》都能明確系年。這些遺落于《呂思勉全集》之外的古文作品,不僅可以彌補《全集》的遺漏,也有助補正《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的相關內容。盡管三篇文章的價值略遜于呂先生的史學論著,但畢竟反映了先生的古典文學造詣,以及他同蔣頌孚、蔣尉仙父子的深厚交誼,自然成為其平生著述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