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江離稱方石英是一位“純正的抒情詩人”,行為與語態(tài)有一股源頭性的純粹之氣。十分準確。方石英的寫作是沉靜的、自覺的、踏實的,介入日常、具體和深刻記憶,個人境遇經(jīng)由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帶來了超越性——他寫出的是不斷生長中的低調(diào)之詩、謙卑之詩。誠如沈健在這篇評論中所言,方石英的創(chuàng)作展示了“詩人成長的疼痛課程”和“個人修行的世俗之經(jīng)”。八個側(cè)面勾勒出了一位優(yōu)秀80后詩人的特質(zhì)與形象。(沈葦)
一、信件、雨水及“父性詩學”站位
詩是缺失的想象性語言補償,是心靈生活蚌病成珠的磨礪、凝聚和結(jié)晶。方石英兒童、少年期都在老家浙江臺州路橋度過,“整整十年,我都很少說話”,孤獨,憂傷,寂寞,少小人生缺憾十分醒目:父親角色的現(xiàn)實缺失與想象性同時存在。
“東北再往北,一個叫塔河的地方/父親懷抱斧頭走向雪地/想起南方,想起度日如年的我的母親/他劈下的每一斧都是如此深刻并且多情//十年哦,父親在北方的土坑上/做了多少有關(guān)南方的夢/于是寫信,源源不斷地寫/直到北方的雪全都成了南方的雨”
——《父親的大興安嶺》
這首詩寫于2003年,此時方石英已來到杭州,一個現(xiàn)實新版“瘦知青”,與往事相冊中的“瘦知青”疊加交錯,現(xiàn)實是如此骨感,記憶卻異常豐滿。我非常理解詩人彼時酸楚而又恩慈柔軟的心境。詩中在北方土坑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父親”,即方石英的現(xiàn)實生父,由于不可抗的時代原因曾長期生活在東北林場,經(jīng)由心靈的眺望,活成方石英念茲在茲的想象之父、夢幻之父。而激發(fā)想象的美好介質(zhì),是信件、雨水或滿天星辰。
“已經(jīng)無法記清是哪一場雨/打濕窗簾,還有姐姐注視瓦當?shù)碾p眼/我在一旁用圓珠筆為自己戴上手表/很久沒信了,盡管穿綠制服的郵差/依然按時微笑著從門口經(jīng)過”
——《夢回十里長街》
坐在昏暗的窗口或門坎,透過心靈城墻缺口的遠眺,詩人以無邪的眼神等待著疲憊而興奮的歸來者,期盼著那個揮斧人將自己像斧頭一樣高高舉起,或者至少,期盼著一封信在藍天下輕輕揚起?!昂芫脹]有信了”,這是又一個雨天,姐弟倆惆悵于“郵差”以歉疚的微笑方式路過。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復(fù)原當時影視般憂傷濃郁的場景。這雨打芭蕉的黯然神傷,隨著暮色漸漸上升,直到轉(zhuǎn)換成滿天星辰的幽暗閃光,塞滿詩人柔情似水的夢境。
就這樣,詩人在一次次自言自語的嘆息中,通過白晝與夜晚、缺席與在場、現(xiàn)實與語言、自我與他者的反復(fù)對話,為自己塑造著一個詩、遠方和幻象的父親。而正是這父性的現(xiàn)實缺席與想象在場,構(gòu)成了一個“病小孩”“父性詩學”的發(fā)生學濫觴。這是一個瘦弱的狠角,智慧,堅毅,話不多,卻充滿對萬物永無魘足的柔情蜜意。于是,“劈下的每一斧都是如此深刻并且多情”的信中之父,被升華為詩人的語言之父、時間之父和精神之父。
這是一門詩人成長的疼痛課程,也是一種個人修行的世俗之經(jīng)。多重矛盾、反復(fù)博弈、經(jīng)久塑造,造就了方石英獨特的父性抒情的辨識度,這就是,既早熟又稚純、既躁急又溫和、既脆弱又堅韌,蒼涼中不乏清新、斑雜中充滿純真的父性自我型塑。這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一個接通“月河詩鐘社”“月河吟社”甚至陸秀夫、顏真卿等優(yōu)秀個體的詩性之父,溫暖而堅硬,像一塊宿命的石頭,在當代漢語80后詩群中構(gòu)建了醒目的站位。
這種父性詩學在給兒子寫的詩中顯得感人至深。當從前的兒子成長為現(xiàn)實的父親時,父親就給兒子不斷寫詩,有如想象中的父親當初源源不斷給故鄉(xiāng)寫信。從胎兒開始,中經(jīng)嬰兒,直到少年,方石英如癡如醉地給兒子寫詩,以至于這些詩匯成了詩集中一個專輯。2016年詩人寫出《純真年代》一詩,其中有句:
“我和你,茫茫人海中的兩塊石頭/你喊我爸爸,我的心就軟了/你生猛無邪的抒情是一面鏡子/內(nèi)心有多光明,‘隱私之詩就有多么美好/在你九歲的春天,純真無敵”
昨天、今天和明天,輪回的是同一天;父親、石頭和兒子,成全的是同一人;詞語、典籍和修辭,詩敘的是同一箴言?!澳阏賳疚页蔀閮鹤?,我追隨你成為父親”,方石英加入了北島父性詩學序列,成為一名承前啟后的新人。
敞開感官,感受世界,珍愛他人,創(chuàng)造新質(zhì),這是個體生生不息的歷史源頭,也是父性代代承擔的詩學環(huán)節(jié),作為一個重要風格元素,父性詩學的倫理站位及其精神譜系敘寫,是方石英對家族獨特貢獻,稱之為向父親致敬,給漢語禮贊,我以為并無夸張!
二、地名的體溫與精神宅基地抒寫
方石英從不故弄玄虛,句法修辭中也從無炫技,與大多數(shù)80后沿著知識譜系、技術(shù)素養(yǎng)和玄學思辯向度開掘自我相向而行,他一直讓筆觸像父親家書之筆和師傅的取景框,向日葵一樣盤繞在老家宅子內(nèi)。舉目廳堂四壁、供桌周邊、玄關(guān)廊道、書架內(nèi)外,寫滿一串星光閃爍的地名:路橋、杭州、微山、大興安嶺、太湖、海北托勒草原等,這是較大的地域之名,還有更微觀具體的,如植物園、學院路29號、塔河、蘇小小墓、白堤等。這些地名散發(fā)著特殊的體溫和氣息,每一處都連綴著某個具體的人、具體的故事和人間冷暖,勾連起歷史與現(xiàn)實交糅的蛛絲馬跡,形成可感、現(xiàn)場、細節(jié)化的記憶方式與經(jīng)驗空間。而這些地名的核心主軸,是一條長街:
“十里長街,一根剪不斷的臍帶/一頭連著海邊的故鄉(xiāng),一頭繞頸兩圈”
——《純真年代》
“永遠不會有第二條街道可以替代/十里長街,貫穿我的五臟六腑”
——《夢回十里長街》
一向不事張揚的方石英,卻在詩的注腳特別標注,“十里長街,位于臺州路橋老城的核心,起源于南宋,鼎盛于明清,是浙江省重點歷史文化保護街區(qū)。”需要我們特別追問的是,低調(diào)、謙卑,從不突出自己個人的石頭為什么要做出這么一個夸飾性的驕傲旁注?其奧秘何在?
詩人的天職是在不斷離開中還鄉(xiāng),這是現(xiàn)代性的癥候所在。盡管方石英一直在其詩中反復(fù)吟詠家、家園、故鄉(xiāng)等關(guān)鍵詞;盡管“回家過年”“在他鄉(xiāng),我的身體寫滿懷念”“內(nèi)心的郵路肯定通往故鄉(xiāng)”之類的句子綴滿方石英的意象花園;也盡管其詩中所有的抒情都指向老家、父母、姐姐、祖父,以及“只剩一頁的家譜”,但是我以為,方石英詩中返鄉(xiāng),并不是哲學意義上的符號之家,而僅僅是具體的形而下之家,是詩人的出生地,是光線交織的溫暖祖屋。
“很多年的雪把我的心壓得很低/但我依然眺望/春天,一個不變的心愿/——回家過年。在除夕的爆竹聲中/和父親慢慢地喝酒”
——《很多年的雪落在一個冬天》
越是具體、寫實,越是“這一個”,越是“此刻”的人事意象,在歲月沉淀中內(nèi)在質(zhì)地就越是趨于純粹與抽象,指向人的遼闊與心的深邃。這是置身于消逝性、即時性、短暫性、片斷性宿命中的現(xiàn)代人對家的永恒眷戀。因此,方石英所抒寫的家鄉(xiāng),是其個人意義上的哲學老屋、精神故鄉(xiāng),是其終其一生都不可能離開的心靈和語言的宅基地。
而我們知道,以出生地為核心的地理空間,包括街道、平原、河流、山坡及其粘附其上的多姿多彩的人生,是作家和詩人經(jīng)驗書寫的數(shù)據(jù)庫,也是其記憶方式的獨一無二的云儲存,并在其一生的寫作中呈現(xiàn)為要素獨特的語言空間,疊映為面目全新的題材取向、情感面貌、話語方式和個人風格。
三、“離地六層的出租屋”及其卡夫卡式境況
“一本書必須是一把冰鎬,砍碎我們內(nèi)心的冰?!?。20歲的卡夫卡寫下這個句子之后一百年的某一天,20歲的方石英在其“地下室”邂逅了貌似柔弱的卡夫卡,心靈的振動至今還余音裊裊。這一年,他開始自我放逐的漂泊者生涯,內(nèi)在的動因還是因為他自覺應(yīng)該成為一個行動的“父親”。
“父親的頭發(fā)在一片寂靜中/白了。黎明時分我摸黑上路/邊走邊唱,一首好詩等著我脫口而出/故鄉(xiāng)的稻草人默默注視,臺風/你注定要來。臺風我等著你來”
——《幸福,那是我出世》
在異鄉(xiāng)渾濁的天空下,方石英“帶著自己的影子”,白天在都市的鋼筋水泥森林疲于奔波,“在身體被擠得完全變形502路公交上/生活讓他不想再多說半句話”;到了晚上,回到蓮花街“城鄉(xiāng)接合處”“離地六層的出租屋”,開始了散點透視式的修辭眺望和漫漫長夜的肉身折騰,他的單人床上散落著波德萊爾、巴列霍、狄金森和布羅茨基的書,以及寫滿碎片句子的拆散的筆記本。那間逼仄的出租屋,就像卡夫卡的“地洞”型構(gòu)著方石英混雜的意識結(jié)構(gòu),反復(fù)地涌現(xiàn)為如下詩句。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一駕馬車/運來水和干糧,還有大片等待收割的文字/他可以一個人坐到天亮/替黑夜寫下最后的遺書”
——《在杭州》
“我在地下三點九米處/退化成一個啞巴/在夢里寫一首消瘦的短詩”
——《冬眠》
“我坐在離地六層的出租屋/一言不發(fā)/時間正把你我逼向各自的死角”
——《讓我們永不相見》
據(jù)詩人回憶,他當時在杭州的住所就在浙江大學玉泉校區(qū)的北部,即今天的古蕩一帶,當時還是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舊小區(qū)。這里與詩人劉翔住處不遠,通過劉翔的藏書、電影和交流,詩人慢慢接近杭州詩歌圈。但畢竟,詩人的敏感之心是脆弱的,異鄉(xiāng)的疏隔感是強烈的,“今生今世,到處都是我失敗的消息”(《今生今世》),“我醒在自己的影子里/和孤獨的燈盞一起消瘦”(《一個人靜靜地喝酒》)。我不清楚方石英當時讀過《地下室手記》沒有?但從遍布其詩中“遺書”的絕望、“啞巴”的失語和“死角”的絕境,在我看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字與方石英當時的心情十分契合:“說正經(jīng)的:大概我能在這里找到一種特殊的樂趣,當然,是絕望的樂趣,但是在絕望中也常有一種十分強烈的快感,尤其是當你非常強烈地意識到你已經(jīng)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p>
于是,我們看到暗無天日中一個光明的開掘者,一個漢語的“癡妄者目光安詳”,自造了一架從地獄中搜尋月亮的“潛望鏡”,向存在表達靈肉的渴望,向未知傳遞理趣的勘察。
如此樣態(tài)的詩歌書寫,近乎本世紀初盛行的“打工抒寫”“底層敘事”光譜,然而方石英興觀群怨的對話框中從未出現(xiàn)過南方打工者憤怒的訴求,他的詩從來都是一種卑微中的心靈不舍,示弱中的人格倔犟,犟到散發(fā)出死亡也無法令之退卻的語言光芒。
四、中年意象或者“一個陳舊的人”
方石英似乎從未有過激揚文字的青春時代,一般年輕人那種指點江山收拾舊山河的豪氣,似乎從一開始就被他長吁短嘆的中年暮氣與歲月滄桑所籠罩,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朝如青絲暮成雪,對生命虛無的體驗從未成年時代就已經(jīng)得出,“悲傷是一列火車開過曠野”。這使得方石英的詩歌與其所屬代際相較顯得陡峭聳峙,因充滿世事感通的刻痕,而輻射出深刻的“悲郁辛涼的底色”(江一郎語)。
“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陳舊的人/在母親肚里就已偏執(zhí)成性/抱著過時的理想,還沒生下/我就擁護說不合時宜的話//看發(fā)黃的書,直到雙眼充血/直到失明。我用過時的鼻子尋找/從前的酒窖,讓白癡說出真理/沒有人能夠創(chuàng)造舊的,千真萬確”
——《從來我就是一個陳舊的人》
這首詩告訴我們,詩人從胎兒時代就“偏執(zhí)成性”,就“不合時宜”,就“抱著過時的理想”,因喜歡看發(fā)黃的書,喜歡從前的酒窖,而與工業(yè)化的流程格格不入。“沒有人能創(chuàng)造舊的”,這以舊為新、暮年感發(fā)的美學之梯,遞送著方石英在個人詩藝的天井里不斷攀升。陳舊意象與暮年修辭,像一片長滿苔蘚與瓦楞草的屋脊,方石英黑乎乎的亮眼睛在那兒全天候在轉(zhuǎn)動、發(fā)光、瞭望。
“對飲殘月,要喝下多少酒才能/沒收美,你把名聲關(guān)在門外/面壁一個人的家,一個人//寫詩、畫畫、清唱一段《四聲猿》/剩下幾顆松動的牙,像搖晃的醉漢/在陰冷的空氣中無依無靠”
——《青藤暮年》
400多年前徐文長的性情被轉(zhuǎn)換到方石英的身上,那“松動的牙”通過當代的嘴唇發(fā)出拒絕庸俗、腐敗和功利的吟唱。在永恒的時間面前,個體短暫,人生渺小,生命虛無,而人類歷史則奔流不息,樂觀遞進。因此,個人的“陳舊”與“發(fā)黃”的“文物”感,只是歷盡滄桑的生命自覺,是存在意義的澄澈醒悟。由此我們說,方石英,“一個陳舊的人”的抒情風貌,與其說是后天習得的話語演敘,不如說它是一種天然詩性的自覺演升。
五、“末世的抒情”以及傳統(tǒng)“挽歌”技法
方石英是一位“純正的抒情詩人”,他的行為與語言形態(tài)有一股源頭性的純粹之氣(江離語)?!丢氉該u滾》《運河里的月亮》等詩集中的愛情、親情和友誼久長、人生苦短等語象,傳統(tǒng)抒情詩的美學光譜十分鮮明,熱敷而冷峻,平實又峻峭,內(nèi)蘊著語言自帶的樸素、真摯的張力,抵達“本真生存、想象力和沉思三者的平衡”的境界(陳超語)。
“我必須寫下檢討書/并且時刻提醒自己/我還欠故鄉(xiāng)一首不長不短的詩”(《在他鄉(xiāng)》),這是詩人對家鄉(xiāng)的直白愧歉;“想起你,天上的姐姐/你是我別在胸前的眼淚和鼻涕”(《奔跑的紫云英》),這是詩人對姐姐的生死眷念;“好吧!我承認,我想你了”(《我想你》),這是抒情主體對情愛的詩意呈現(xiàn);“我的心啊,空空蕩蕩/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教堂”(《稻草人》),這是人間赤子對自我迷失的懺悔追尋。正因如此,方石英才被同齡詩友們稱為“在內(nèi)心耕耘孤獨的漢語行吟詩人”。
讓我們來探討一下方石英傳統(tǒng)抒情的成因吧!檢索其成長過程,家學與親情,周邊街巷人倫關(guān)愛,特別是祖父口述家譜的殘山剩水,臺州相對邊緣化的地域風貌和歷史遺存,以及大海開放性廣闊吹拂,給予詩人的是傳統(tǒng)而非現(xiàn)代的致命的熏陶,意象、節(jié)奏、挽歌式的抒情,這些古典漢語詩歌和西方前現(xiàn)代詩歌的基本要素,都在方石英的詩歌中綻放出獨具風姿的色彩、滋味與聲音。在這一切元素中,我以為,以臺州方言說書為業(yè)的舅舅對詩人影響最大。石頭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
“那時我還小,幾乎沒有零花錢,于是就去混書場。一是自己真的喜歡,二是可以免費聽,偶爾還能弄點小零食解饞。說書的人,我再熟悉不過,他是我的大舅父……舅父蔡嘯從小鼓勵我要多讀古典詩詞,如果寫詩,也一定要寫古詩……”
資料顯示,蔡嘯是“臺州評話第一人”,在臺州與浙江地方文化發(fā)展方面具有巨大的影響力。自幼跟隨舅舅出入書場,長期耳濡目染的熏陶,舅舅為人處世的價值觀、詩詞功底、表達范式、修辭技術(shù),激發(fā)了方石英的心靈的啟蒙和表達的沖動,影響了方石英寫作的美學取向和風格選擇。比如,方石英詩中“信箋、殘局、宣紙、對飲、南山、月亮、星辰、暮色”等漢語意象,其傳統(tǒng)詩酒行吟、故園情結(jié)和隱逸傾向,這一切最初的藝術(shù)喚醒,如果說來自臺州方言的敘事建構(gòu),也許并無多少不當?!耙苍S一個人活著太久是一種罪過//風會把一切吹向身后/包括我越跳越慢的心/老掉的骨頭在回憶完一群少女之后/就成了一堆柴火很快被燒個精光”(《風會把一切吹向身后》),這是古典話本中人世輪回結(jié)局的當代回聲,對死亡與新生、恩怨與復(fù)仇、老去與青春、塵世與信仰等生命意義的認同,因與李白蘇軾等人類同的豪邁而直抵人心。
細勘方石英的詩歌,比如戲劇敘事的在場感染,情緒峻切的起承轉(zhuǎn)合,細節(jié)獨特的秘響旁通,以及斷句用詞的長短自如穿插,這些傳統(tǒng)漢語技藝在他的詩中比比皆是,以致于有些話語和腔調(diào)仿佛民國時期的詩人手筆。
六、與自我對飲,或者“小酒館”的醉與醒
方石英是一位寂寞的飲者,酒的孤獨燈盞拍打著詩人俯仰在天地之間的額頭,仿佛拍打著靈魂的琥珀酒杯。
“無數(shù)個凌晨,你在天上/看我,在街頭獨自彳亍/理想是風,吹痛我的雙眼/今夜酒窖洞開,我獨愛陳年醬香/一半我喝,一半替你喝/液體糧倉倒影往事,我用沉默/‘一寸一寸收復(fù)你我共同的醉/在那幻想的閣樓上/十根顫抖的手指正緩緩伸向鋼琴”
在方石英的詩酒生涯中,結(jié)識梁健并拜其為師,也許算得上一個轉(zhuǎn)折點。在方石英的數(shù)十首飲酒詩中,大約有一半是寫給梁健的,上述引詩系《對飲:致梁健》一節(jié),寫于梁健去世之后,詩從獨坐人間,對影而飲,仰敬星空,俯酌大地,用“‘一寸一寸收復(fù)你我共同的醉”杯沿,與“一寸一寸醒來”的師傅天國杯口,在想象的凝視中一次一次地干杯。這是何其感天動地的情境?
我記得大約是2003年冬天吧,我在浙江大學經(jīng)濟學院訪學,替當時的浙江教育學院打工,幾乎每周都要在學院路小店和梁健狂喝一次。石頭總是永不缺席的陪飲者之一,有時還有潘維,三五個小菜,同山燒或紅星二鍋頭,總是喝得不知今夕何夕。方石英總是默默地喝,默默地續(xù)酒,默默地結(jié)賬。
“那就干杯吧,即使有一肚子苦水/也要裝作若無其事//‘見一面,少一面。/讓我們好好喝酒吧,把絕望消滅在醉意里//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對飲/你把救命稻草高舉過頭頂,像孩子一樣無辜”
——《辛卯年正月初五與辛酉對飲》
這是另一場“對飲”,酒友是客居臺州的詩人辛酉。如果梁健、辛酉在天之靈真的有知,一定會感慨于方石英的真酒量、真性情,把每一次相逢都當作此生最后一次來喝,此等情誼人間能得幾回有?
是的,自古飲者喝下的不是酒,而是精神守寡的落寞,飲者對面而坐的不是別人,而是飲者的自我、影子、輪回中的自己。在酒的銅鏡中,石頭就是梁健,李白就是東坡,米沃什就是曼杰什坦姆。詩人喝酒,喝下的是命運鰥夫的孤獨,是江山盡失的帝王之甘苦,醉與醒,人與巫,天與地,先知與未卜,南轅與北轍,是詩的真、人之善、活的美之間面對面的相酌,心與心的勸慰。寫于2015年《在微山》最后一闋:
“微山,微山,微小的山
不就是寂寞的石頭一塊
異鄉(xiāng)的星把夜空下成謎一樣的殘局
趁還醒著,我喝光,命運隨意”
這是登泰山而小天下大境界的詩意呈現(xiàn),也是對語言大于時間、存在大于虛無的哲學穿透,更是對物我齊一萬物共生于大自然的心悅誠服。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石頭對師傅梁健的情義,至少在江南詩壇屬于一個高標。除了直接標明寫梁健的詩外,像《橋上的男人》《老酒鬼》《預(yù)謀》《雪終于落下來》等詩,都有梁健的影子晃動其中。梁健去世之后,方石英為編輯出版梁健遺著可謂嘔心瀝血,不厭其煩。這是古代文人的典型修為,我們似乎看見,方石英在內(nèi)心深處擺放一龕神性貢桌,燃一支心香,沐手頂禮,不斷地向師傅默默地敬酒。
這是對正大面積流散的古風古儀一種虔誠的修復(fù)。
七、天真的鏡子與“運河里的月亮”
詩是天真的心跳,是兒童的異趣,是超越成人邏輯的奇思妙想;因而,詩也是對世故的反抗,對庸常的審美,對人性本原的自由回歸。
方石英本人就是一位充滿天真喜感的詩人,他的中年想象、暮年意象和滄桑感慨實際上是其童年經(jīng)驗的另一面,也即一種天真到了極致的荒謬,一種簡單到了工于算計的反動,一種對險惡現(xiàn)實的性善論本體顛覆。《預(yù)謀》一詩很好笑,也很好玩,看似一個瘋子行為,實質(zhì)一種兒童式“人來瘋”天真表演和任性妄為。
“陌生人似乎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旁觀者已經(jīng)失望紛紛離去/當然我除外,我依然充滿興趣/天黑了,路上只剩下陌生人和我/偶爾有一輛出租車從我們身旁飛馳而過/我和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對視而笑。”
——《預(yù)謀》
在大街上翻越馬路護欄,“整整一個下午,他都重復(fù)著這件簡簡單單的事”。這成年世界荒誕不經(jīng)的事象,恰恰是天真孩童存在感的頑皮表現(xiàn),目的在于“不斷誘使不同的嘴巴提出相同的問題”,引發(fā)成人的關(guān)注,激活世界的驚嘆。這樣的童趣書寫與天真表演,因?qū)Τ扇诉壿嫷南夂鸵?guī)范秩序的戲謔,而充滿了顛覆庸常的詩性回響。詩中的“陌生人”,是詩人從內(nèi)心密室抽離出的自我鏡像,而“旁觀者”,則是從“陌生人”分蘗出的超我投影,二者在童心邏輯的框架內(nèi)高度重合:依據(jù)荒誕進入童貞,經(jīng)由繁復(fù)指向簡單,通過滄桑尋求純真,憑借落日的悲愴,蒸騰出少年的日出。
為了更好地闡釋這一主題取向,詩人特地搬出他的兒子,一如當初搬出父親。兒子就是存在之鏡,父親也即虛無的反光,到了《運河里的月亮》一詩中,詩人借“月亮”的底片在運河深處悄然感光,以時間的永恒不息來反諷人類的世故、虛偽與所謂的成熟,奏響個人的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方石英在詩中反復(fù)吁告,“我宣布,我終于失敗了”,世俗的失敗,意味著天真的凱旋;現(xiàn)實的淪落,映射著純粹的歸化。
詩人,這天真之子,將天真開鑿成人性的運河,因此,天真方才源遠流長,永不滅失。
八、《獨自搖滾》評語或者總成
十年前方石英詩集《獨自搖滾》出版時,約我寫一段短語作評,現(xiàn)錄如下,作為這篇寫了十年的方石英評論的總成式的結(jié)論吧。
我印象中的方石英總是無聲無息的,自始至終處在低處,像一塊角落里的石頭。詩歌是方石英發(fā)出聲音的唯一嘴唇,卻也是那么不事張揚,即使青春蓬勃的求愛詩,從他筆下流出也是如此沉著內(nèi)蘊:“我的胸口釘滿釘子/那是多年來你給我的恩賜/讓我在時間深處/終于忘記疼痛的形狀?!?/p>
在當下中國詩歌名利榜上,方石英是一個默默獨行的異數(shù)。你看,在大家都視抒情為敝屣的當下詩壇,他寫下了那么結(jié)實有力的親情篇章:《姐姐》《憂傷》《父親的大興安嶺》。以樸素結(jié)實的細節(jié)來敘述一些微型小說的場面,傳達出直抵人心的力量,并使這一力量縈繞在你心頭最柔軟的部分,直到把你的眼眶弄得潮乎乎的。這種閱讀體驗我們真的有過很多嗎?
寫樸素厚重的親情,這在1980年出生的一代中已屬罕見;重抒情卻內(nèi)斂蘊藉,這在年輕人中已經(jīng)極其稀有;好抒情卻始終以大愛為信念的土壤培植一方小小的人性的菜圃,執(zhí)著于這一追求的人,難道真的很多?
是的,方石英通過他的詩歌讓我們重溫了詩是生命的延續(xù)這樣一個稀有金屬式的信念:“如果一個時代連詩人都變得庸穢不堪,那我們還能相信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