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成為一個“審美共和國”

傅國涌

各位童子，大家好！

又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我讀到哥倫比亞大學(xué)校長李·布林格在開學(xué)典禮上的講話，他說，大學(xué)的精髓在于訝異、好奇，在好奇心的驅(qū)動下保持對未知事物的不懈追求，不斷推動知識發(fā)展來服務(wù)這個世界。

其中他特別談到哥大給本科生開設(shè)的核心課程——

根本目的就是希望每一個學(xué)生都能夠沉浸在知識和思想的海洋中，了解那些最偉大思想家們?nèi)绾巫非笳胬?，并在與同伴的辯論中，而非通過講座這類預(yù)先知曉的方式，探索生活中那些深刻的問題——這是當(dāng)世界近乎分崩離析時，對知識價值的再次肯定，再度重視。

無論是保持訝異、好奇，還是對知識價值的肯定，難道不也是小學(xué)、中學(xué)應(yīng)該追求的根本目的嗎？國語書塾的核心課程——與世界對話，就是要將知識和思想的海洋呈現(xiàn)在你們的面前，讓你們從小看到文明史上最具創(chuàng)造力和審美力的人們留下的精神資源，人類的智慧、想象和美正是透過他們代代相續(xù)，并抵達(dá)你們的童年世界，融匯在你們的生命當(dāng)中。

我深信，在碎片化的知識點之上還有一個更為廣闊、更為神奇的人文世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是為了將我們的小世界與這個大世界連在一起，就是要將我們此刻的有限世界與那個有歷史縱深、連接著過去和將來的世界接通。換言之，就是將自己置身于整個文明的鏈條上，如同“溪邊少年”席勒所渴望的——“要將我們短暫的生存，牢牢地固定在那永不消逝的、世世代代蜿蜒迂回的人類發(fā)展的鏈條上”。

我們從低處入手，卻是從高處著眼。我們雖是從小處入門，卻是要進(jìn)入一個無比廣闊的大世界。這注定不是一條捷徑，而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需要付出無數(shù)的時間、艱辛和努力。無論路有多長，重要的是邁開腳步，從童年開始前行。

我想起德國作家萊辛的一番話：“智慧的天意，邁著你不可覺察的腳步走吧！只是不要因這種不可覺察的緣故而讓我對你產(chǎn)生懷疑，哪怕當(dāng)你的腳步似乎在后退的時候！——其實最短的線并非真的總是直線?！闭埬銈冇涀　疃痰木€并非總是直線。在人生的旅途中千萬不要追求走捷徑，要知道在成為“文明的孩子”路上，并無捷徑可走。

每個人的童年都只有一次，不可復(fù)制，不能重新來過。比利時作家弗朗茲·海倫斯說過一段打動我的話：

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們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東西。它不是回憶，而是最具活力的寶藏，它在不知不覺中滋養(yǎng)、豐富我們不能回憶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體會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體中的身體，是在陳腐血液中的新鮮血液……

他還說：“人的童年提出了他整個一生的問題;要找到問題的答案卻需要等到成年?！?/p>

在某種意義上，人的一生就是對童年的不斷回望。這也是我開國語書塾童子班的初衷。在過去的兩年中，國語書塾實行的是以母語為中心的人文教育。

我們的課堂立足于母語的理解與表達(dá)，常常從花鳥蟲魚或一草一木一人著眼，試圖尋找的不僅是靈感，還有心靈的故鄉(xiāng)，希望你們在大千世界和自然的豐富面前始終保持訝異、好奇，并在古典與現(xiàn)代、自然與社會、東方與西方之間漸漸確立起知識的莊嚴(yán)價值，而不只是擁有一地碎玻璃渣子般的知識點。

我們的游學(xué)，則是在行走中學(xué)習(xí)，將課堂搬到歷史的現(xiàn)場，不僅是開拓你們的視野，更重要的是讓你們有可能與偉大人物的心靈相遇。許多童子跟我一起到過希臘、意大利、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寒假將前往西班牙、葡萄牙。我們到過富春江、蘭亭、紹興、白馬湖，也到過北京、南京、無錫、西安，不久我們將前往嘉興和海寧，在西湖邊上課更是我們得天獨厚的便利。

正是在一次次游學(xué)途中，你們開始領(lǐng)悟到世界存在的秘密，不斷地超越自己。

愛思考的付潤石在佛羅倫薩街頭、在芬奇小鎮(zhèn)的夕陽和鐘聲里最初突破了自己，尤其德國歸來，他寫出了洋洋四五千言的精彩總結(jié)《德意志如是說》，他不僅從歌德、尼采、韋伯他們的身上汲取了精神養(yǎng)分，更從浮士德、查拉圖斯特拉那里獲得了靈感。

愛畫畫的劉藝婷被古希臘圓形劇場、比薩斜塔、天空之城所吸引，被石頭城、白馬湖和古老的西安所吸引，不僅畫出了一幅幅美好的畫，還寫出了不少好文章，尤其今年7月她在西安游學(xué)途中的習(xí)作，常在出人意料處下筆。

愛文學(xué)的金恬欣，自南京游學(xué)以來，每一次總能寫出充滿想象的習(xí)作，在無錫，她為錢穆舊居寫下了《一張舊照片》;在德國，她將席勒和歌德的顏色論連在一起，寫出了《席勒的“彩虹圈”》;在西安，她一路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并代表全體童子向西安獻(xiàn)詞。

愛哲學(xué)的李點樂，在法國寫出了多篇構(gòu)思巧妙的習(xí)作，比如“先賢祠的會議”，讓盧梭、伏爾泰、雨果們一起開會;在德國，她在尼采檔案館的松果中找到了靈感。

當(dāng)然還有趙馨悅、馮彥臻……她們自希臘一路走來，不僅開了眼界，而且漸漸擁有了與世界對話的自信與篤定，不僅是閱讀和寫作，還有戲劇表演等方面，都可圈可點。

過去的一年，你們在游學(xué)途中演繹過的劇目累積起來也頗為可觀了，從威尼斯演的《威尼斯商人》（節(jié)選）、老北大紅樓演的《幸遇先生蔡》（節(jié)選）、南京石頭城下演的《桃花扇·余韻》到比利時梅特林克的故鄉(xiāng)根堡演的《青鳥》（節(jié)選）、無錫顧毓琇故居演的《岳飛》（節(jié)選）、西安演的《荊軻》（節(jié)選）、德國演的《浮士德》（節(jié)選）等，除了《青鳥》，黃岳杰教授曾給你們排練過，其他的幾乎全是自導(dǎo)自演，你們的演繹非常出色，不是你們演得有多專業(yè)，而是你們在表演時釋放出的生命熱情，你們透過角色理解和把握歷史、文學(xué)的努力和用心。我相信，這一切都已化作你們?nèi)松钫滟F的部分。

不久前，在吸引過歌德、雨果、馬克·吐溫的海德堡，在內(nèi)卡河畔、社會學(xué)巨人馬克斯·韋伯的小白樓前，我曾跟你們分享過法國哲學(xué)家加斯東·巴什拉的一句話：“童年看到的世界是圖繪的世界，帶有它最初的色彩，它真正的色彩的世界。”這個圖繪的世界將成為你們生命的底色，或者說一口深井，一個永遠(yuǎn)不竭的精神源泉，你們可以不斷地從中打出水來。

在緩緩展開的人生中，你們將可以不斷地親近那“最初的色彩”，在這個“圖繪的世界”，有王羲之、李白、杜甫、曹雪芹，有蔡元培、梁啟超、魯迅、胡適，有但丁、歌德、雨果，有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泰戈爾，有達(dá)芬奇、拉斐爾、倫勃朗、梵高、畢加索，有米開朗基羅、羅丹，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伏爾泰、斯賓諾莎、尼采，有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你們不僅在紙上領(lǐng)略過他們創(chuàng)造的世界，而且抵達(dá)過與他們相關(guān)的地方，在他們呼吸過的空間里呼吸過，也許觸摸到了他們觸摸過的時間，這對于一個人的童年是多么幸運的經(jīng)歷。

我?guī)銈內(nèi)v史現(xiàn)場上課，就是想讓你們摸見他們的心跳，近距離地感受被時空相隔的心跳。當(dāng)付潤石、袁子煊、馮彥臻、李點樂、金恬欣、趙馨悅、曾子齊、解芷淇、陳胤涵、徐朵露、汪語桐、黃云翀、黃若瑜……或在魏瑪廣場歌德與席勒并肩的銅像下，或在幾棵大樹下的草坪上演繹《浮士德》的時候，那一刻他們與歌德的心是完全相通的。

在德國的耶拿小城，詩人、劇作家、美學(xué)家席勒的花園房子里，我上了《與席勒對話》這一課，那一刻窗外鮮花爛漫，蘋果樹上長著蘋果，雖然席勒早就不在了，但在他住過的房子里，我們仿佛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抽屜里還放著一個沒有腐爛的蘋果。我想到了席勒說過的話，“美好的心靈好似一個自由的國家，是一個審美共和國。”這正是國語書塾想要達(dá)成的目標(biāo)，愿你們都能從童年起步，立定心志，最終在時間中釀出一個個美好的心靈來，那你們就是一個個的“審美共和國”。

當(dāng)我準(zhǔn)備寫這篇開學(xué)致辭時，我想到了遙遠(yuǎn)的耶拿，也想到了巴黎的雨果故居，雨果在他的長篇小說《九三年》中提出了與“刀劍共和國”相對應(yīng)的“思想共和國”，雨果的“思想共和國”與席勒的“審美共和國”一樣美好，都可以將人帶到蔚藍(lán)的天空，他們知道，人生來不是為了戴鎖鏈，而是為了展翅飛翔。好的教育就是要建立一個個的“審美共和國”“思想共和國”。

如果說，“每個童年都是神奇的，自然而然是神奇的?！鄙衿娴耐晷枰懈嗟慕?jīng)歷，閱讀的經(jīng)歷，演出的經(jīng)歷，游學(xué)的經(jīng)歷，這一切將構(gòu)成一個人最堅實的底部。如果說，“只有永恒的孩子才能把神奇的世界歸還給我們?！蹦銈兯佑|到文明史上的偉大人物無疑就是永恒的孩子，你們與他們的相遇，就是與一個神奇的世界相遇，你們的童年也因此變得神奇。你們，將成為“文明的孩子”，甚至成為“永恒的孩子”，可以將神奇的世界帶給其他的人。要記得，你可以成為一個“審美共和國”。這是多美的事，那就從豐富你們童年眼中“圖繪的世界”開始吧。

（此文系“國語書塾”開學(xué)致辭）

責(zé)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