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源
《童年獸》作品簡介:
《童年獸》以戲謔、跳脫、極具個性的敘述語言,講述了“我”的小學時代:“我”即圍棋隊的陸小風,從六歲到十二歲,“我”一直在體校的狹小空間中比拼棋藝,過著枯燥的生活?!拔摇焙捅姸嗥渌倌暌粯?,揮灑著幼稚而野蠻的青春期本能,同時也見證著生活中最黑暗的一面……定段賽失利后,父親不得不讓“我”離開圍棋隊重返校園。從此,陸小風告別了沉重的記憶,開始“歡暢呼吸”,但同時也有點“脫獄者惦記牢房”般的悵惘。小說記錄了二十八十年代生人的心靈史,并勾勒出中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城市生活的面貌。
A.書寫
總是有人一再問小說家:“你寫作想表達什么?”
在受到卡爾·克勞斯那份不采用任何來稿的《火炬》雜志多年教導之后,埃利亞斯·卡內蒂從巴別爾這里領悟了更為重要的東西:將咒罵和評判當成目的是多么可憐?!伴L久地看,只要能看到他們,就一直觀察,不對所見所聞發(fā)表半句見解,這種過程緩慢的克制、沉默,其意義與他賦予那些可觀之物的意義同樣重要?!?/p>
小說家以書寫作為他最終的回答。每當想起巴別爾,想起那些令人景仰的前輩,他會認識到,學習正是人類的神性所在。埃利亞斯·卡內蒂說:“我們尊重學習。通過早年的學習,通過對其無比的尊敬,我們的思想蘇醒了?!?/p>
不是沒有愿望!我們的愿望大得難以滿足,不必拿它去驚擾提問者。
B.致一位批評家
大約十年前,我無意間讀到埃利蒂斯《海倫》的首句:“第一滴雨淹死了夏季,那些誕生過星光的言語全被淋濕。”然后是《我不再認識黑夜》:“我不再認識黑夜,死亡的可怕匿名/一只星星的船隊已在我靈魂的深處下碇/于是長庚,哨兵啊,你才可以閃耀……”翻譯者為李野光先生。從一開始,我便把它們視作最純正的漢語詩。當初的激動心情我或將永生不忘,因為一扇大門打開了,眼前一條大路朝天鋪開。我雖然還不知道如何寫作,但至少知道應該向誰學習寫作,甚至,我腦海里已經(jīng)形成了朦朦朧朧的未來圖景。
今天,回過頭來看看,發(fā)現(xiàn)我未曾偏離十年前確立的方向。盡管我試圖往作品中注入許多抱負,以期堵住最挑剔的讀者之口,然而語言,去蕪存菁的語言,具體說是名詞、形容詞,再現(xiàn)它們,此舉本身便足以成為作品的最高使命?;舴蚵顾栐娫疲骸霸~語,別人只當作低價硬幣,/對于我是圖像之源,豐足而光彩熠熠。”
我相信詞語,我仰賴它們,借助它們的古老魔力。可它們并不是一味順從的奴仆。在跟詞語的一次次搏斗中,我深入了解它們,揣摩它們不同反光面的獨特效果。人物、細節(jié)、命運,很難說其力量是來自作者本人,還是來自詞語的核聚變。面對這樣的作品,不高明的批評家必定茫然無措。
C.或謂靈感
仿佛一切都在激發(fā)我虛構歷史和現(xiàn)實的愿望。從新疆到南洋,從京族遺孤到三寶太監(jiān)的船隊,網(wǎng)狀的線索即將展開,讓人意識到沉默與閱讀皆不是擺脫愁悒的最好方法。我常常懷著狂喜和乏力感,在嘈雜擁擠或空無一人的車廂里,患上某種靈魂瘧疾,細密的思維反復點燃,又一次次煙消云散,毫無成果。為記述一位面目模糊的祖先,我必須研究腳氣和胎兒打嗝嗎?
魯?shù)蟻喌隆ぜ妨?、弗吉尼亞·伍爾夫、格雷厄姆·格林,我見鬼似的連續(xù)跌入英國人風格迥異的陷阱之中。大英帝國的版圖與文學之間存在神秘莫測的關聯(lián),我無法提供更多說明。想象那些來自特立尼達、澳大利亞、印度和愛爾蘭的年輕人重復著同一件事,究竟是什么讓他們理解了文學,又沒有受到這理解的傷害?——他們踏上不列顛諸島,然后離開。
海明威的《老人與?!肥瞧淙啃≌f中最好的一篇,但絕非如大作家自己所言,此乃冰山原理的運用成果。問題不在于它太短,而在于它太長。海明威擁有一瞬間構思一篇小說的能耐,長篇卻寫得稚嫩笨拙。他指望靈感,奈何靈感或許是最不該指望的東西。
D.長篇小說的因果律
長篇小說一般而言由一系列前后關聯(lián)的故事連綴形成。單從情節(jié)上講,這些故事也可以被認為是一連串短篇小說。所謂關聯(lián),或處于因果鏈條之中,或有共同的人物參與,另外,還在時空上存在某些相似或連貫。我認為,時間上的關聯(lián)具有隱秘性,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兩個故事?lián)碛邢嗤闹魅斯?。小說的結構之美,期待或懸念的創(chuàng)造,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者對前后故事之間真實時空關系的掌控程度。
為何要強調是“真實”的時空關系?因為日常生活摧毀了這份真實感。眾人早已習慣抽象地理解事物,其記憶采用一種近似于“抽樣存儲”的辦法。他們通過“起因—經(jīng)過—結果”的模式,將每一個事件概念化、孤立化,卻完全沒有察覺到現(xiàn)實世界絕不是如此運行。
事件在空間上散落,在時間上交疊,小說家則依靠他知道和學會的一切——有時甚至是生硬地——將其連綴為一體。然而,唯有命運,方能解釋它們的關系,我們不妨認為,此處存在一類虛假的因果律。而恰恰是這虛假的因果律,又反過來增加了現(xiàn)實和小說的命運感。
長篇小說的欺騙性即體現(xiàn)于此。一方面,在小說內部,小說家的確反映了真實的時空關系,因果律在大尺度上(比如章節(jié)之間)遭到了廢黜,事件雖然一個緊接著一個發(fā)生,但彼此不存在明顯的因果關系。更可能的情況是,事件交替發(fā)生、平行發(fā)生,而無須什么理由。抽象和孤立被克服了,現(xiàn)實的時空得到還原,小說則避免了貧乏和單調。另一方面,由于小說和小說之外的事情至少在形式上是相互隔離的,而小說內部的事情缺乏因果聯(lián)系,那么有人就要問:它們憑什么與其余事物隔絕開?它們又如何被統(tǒng)一在一部小說里?第一個問題要么是個哲學問題,要么是個愚蠢的問題。事實勝于雄辯,因為小說家寫下來了,它便與其余事物隔絕開了。第二個提問可以這樣回答:小說家使用了特殊的黏合劑,說低了它們是技巧,說高了是小說家的意識或力量,但在功用上反正并無二致,只有效果好壞的差別。
在《布登勃洛克一家》里,托馬斯·曼一共講述了四代人的生活外加其遠祖的事跡,這些人連同他們的經(jīng)歷,均載錄于厚重的家庭記事本上。家族乃至市民階層的沒落只不過是作者本人的強烈意志。而與他們相比,《百年孤獨》中布恩蒂亞家的男女顯得更加缺少實質的聯(lián)系。這時候,講故事的方法成了真正串起珍珠的紅繩。
正是由于缺少因果關系,鋪陳變得尤其重要。可以說,為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設伏筆即相當于正在敘述的事件跑了題。自然而然、不露痕跡的“跑題”是一股意識或力量。跑題而后回到主題,則一次鋪墊宣告完成。萬事萬物的相似性,皆可由這一過程加以利用。最常見的相似無非時空的相似、境遇的相似、意緒的相似等。然而,我總感覺技巧難以企及這樣的高度:奧雷良諾上校行刑前所萌生的閃念,造就了一次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跑題。
→ 陸 源 廣西南寧人,1980年生。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經(jīng)濟學碩士。作家,文學編輯。現(xiàn)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童年獸》等,譯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療養(yǎng)院》和《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