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中云 張長明
從現(xiàn)代符號學角度來說,我國古代名學中的指物觀,是指建立在名實關系認知基礎上的對于名的指稱功能的理解和看法。在先秦名學史上,除公孫龍著有《指物論》專論名物關系問題之外,其他先秦諸子的指物思想,大多是內(nèi)含在其對名及名實關系的認識中,因而,鮮見有研究者將指物觀單獨進行專門的討論。但從語詞符號學觀點來看,指物觀實質(zhì)是對名的符號性質(zhì)和功能的更深刻的認知與把握,它是一種名學思想在認識高度和理論深度上的集中反映與突出體現(xiàn),因此,對先秦指物觀作專門探討,是很有其獨特的積極意義的。在后期墨家學者、公孫龍和荀子的名學思想體系中,都明確包含了他們的指物思想。本文試以他們的指物觀分別作為墨家、名家和儒家名學的代表,展開一些對比分析。
從現(xiàn)代語詞符號的角度來說,我國名學理論中的指物觀或者說指物思想,是對名及名實關系
認識的一種拓展與深化,它是在對名及名實關系的認知基礎上,而展開對名的指稱功能、作用的更高層次的理解與把握。因此,探討后期墨家學者、公孫龍和荀子的指物觀,必須首先了解他們的名實觀。
我國學術界通常將《墨子》一書中的《經(jīng)上》和《經(jīng)說上》、《經(jīng)下》和《經(jīng)說下》以及《大取》和《小取》等六篇,合稱為《墨經(jīng)》或《墨辯》,并將其看作是后期墨家學者的代表作品。《小取》云:“以名舉實”,又《經(jīng)說上》云:“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痹谙惹刂T子那里,與“名”相對應的“實”,一般是指客觀存在的具體有形事物,“名”是“舉實”,是依“實”而生,所以《經(jīng)說下》說:“有之實也,而后謂之;無之實也,則無謂也?!焙笃谀艺J為,名是用以稱謂具體事物的,因此,先有客觀具體事物的存在,才會用名去稱謂它;如果沒有客觀事物的存在,也就不存在用名去稱謂。在他們看來,“名”是“所以謂”,是用以稱謂、謂述客觀具體事物的;“實”是“所以謂”,是被名加以稱謂、謂述的對象。因而,《墨經(jīng)》作者所理解的“名”即是具體事物的名稱、標記,而名實關系就是名稱與具體事物之間一種謂述關系,用現(xiàn)代符號學話語來表達,就是指稱或代表關系。又《經(jīng)上》云:“‘君’、‘臣’、‘民’,通約也?!雹龠@里的“通約”,即人們共同一致約定的意思。后期墨家學者認為,象“君”、“臣”、“民”這類名稱的生成方式,與“依類象形”而派生的名稱有所不同,既不是依據(jù)具體事物之形摹擬、描畫出來的,也不是由單獨的某一個人來規(guī)定或指定的,它們指稱什么、代表什么,完全是由使用該類名稱的特定語言社會大眾共同約定或規(guī)定的一致結(jié)果。在《墨經(jīng)》中,實際上已區(qū)分了兩類事物名稱,即《大取》:“諸以形貌命者,若山丘室廟者皆是也”,“不可以形貌命者,雖不知是之某也,知某可也”。這是兩類名稱在生成方式上的重要區(qū)別,前者是指以“畫成其物,隨體詰詘”的方式生成的事物名稱,“名若畫虎也”。這種生成方式是由我國漢語言文字系統(tǒng)獨特的表意特征所根本決定的,其本身并不具有選擇性或約定牲,但從這類事物名稱的符號性質(zhì)來說,它同樣具有約定俗成性,因為,在使用漢語言文字系統(tǒng)的特定語言社會中,任何個人都是不能隨意改變這類名稱的確定的所指的。“君”、“臣”、“民”等名稱,表征的是人的一種社會關系、身份等級,還有如“堅”、“白”等表征事物性征的名稱,都是“不可以形貌命者”,完全是由語言社會大眾共同約定的結(jié)果,而一旦通約確定下來,大家就要“便其習而義其俗”,共同遵守?!督?jīng)下》:“惟吾謂,非名也,則不可”,僅僅按照某一個人的習慣去稱謂事物,這種稱謂不是事物的名稱,也是不可行的。后期墨家學者認為,規(guī)范、合理的名實關系,必須是名與實相應相符、兩相一致?!督?jīng)說下》云:“正名者:彼、此—彼此,可;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彼此,不可?!边@段話的意思是:以彼實之名謂述彼實,此實之名謂述此實,這是可行的;由于彼實之名僅限于稱謂彼實,此實之名僅限于稱謂此實,因而,如果用彼名去謂述此實,或者用此名去謂述彼實,那是不行的?!赌?jīng)》作者看來,一個名稱只能稱謂一種具體事物,而一種具體事物也只能有一個相應的名稱;只有這樣,才能名與實相應、一致,使名實關系規(guī)范化,防止和避免名實混亂現(xiàn)象的發(fā)生。
在《公孫龍子》一書中,專門著有《名實論》,集中討論名及名實關系問題,該篇也因此被研究者稱為“公孫龍哲學的綱領性文章”、“全書的緒論”和公孫龍名學思想的奠基之作②。在《名實論》中,公孫龍通過對“物”、“實”、“位”、“正”等術語的解釋或說明,較系統(tǒng)地闡明了自己對于名及名實關系的認識和主張?!拔铩保骸疤斓嘏c其所產(chǎn)焉,物也?!惫珜O龍認為,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可統(tǒng)稱為“物”。這種解釋明顯是為他的《指物論》作鋪墊的,為其由名實觀進入到指物觀的探討,架設了相互聯(lián)結(jié)的橋梁。作為總稱的“物”名,它稱謂的對象既可以是已經(jīng)進入人們認識視野和實踐范圍的已知事物,也可以是還沒有為人們所認知的未知事物。“實”:“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痹诠珜O龍看來,名稱都是相對客觀具體事物而言的,正是因為這些具體事物進入了人們的認知范圍,并成為人們認識和改造的對象,人們獲得了各種具體事物“物其所物”即所以成為某物的根據(jù),人們才給其制訂出名稱的。因此,“實”是相對于各種名稱所稱謂的具體事物而言的?!拔弧保骸皩嵰詫嵠渌鶎?而)不曠焉,位也?!薄拔弧笔枪珜O龍名學獨創(chuàng)的一個術語,我國學界對它的解讀可謂五花八門。但如果將“位”與其上承的“實”與下文的“正”聯(lián)系起來,實則并不難理解?!拔弧笔侵该姆闻c實之間的一種確定的對應關系。名作為“書面語言的基本符號是具有某些特性的筆畫,符號和符號之間有空間的先后順序。”③因而,名的空間位置的改變,必然造成名實關系的混亂?!睹麑嵳摗吩疲骸捌湔撸渌鶎嵰?;正其所實者,正其名也?!薄罢钡膶嵸|(zhì)就是規(guī)范名實關系。公孫龍認為,“正名”就是確定和規(guī)范名的“所實者”,即名所稱謂的對象?!鞍遵R”名稱本身有其固定的空間關系,共同決定稱謂的具體事物,如果曠缺了其中的“白”或“馬”,都將導致所稱謂對象的變化。“正”:“出其所位非位,位其所位,正也。”在公孫龍看來,作為具體事物的名稱,它存在一種確定的位置關系,如果改變了這種位置關系,那就是“非位”,名與實不一致,而只有“位其所位”即名與其稱謂的對象相應、相當?shù)拿?,才是?guī)范的名。從現(xiàn)代符號學觀點來說,公孫龍獨到的“位”論,是對先秦名學的一個重大貢獻。我國古代的名屬于一種視覺符號,它與以表音為特征的聽覺符號是有很大差別的,“聽覺符號在特征上與視覺符號有本質(zhì)的不同。前者把時間而不是空間作為主要的結(jié)構力量。后者使用空間而不是使用時間?!雹茉趯Α拔铩薄ⅰ皩崱?、“位”、“正”作出具體說明的基礎上,公孫龍給出了先秦名學史上最為經(jīng)典的關于“名”的界說:“夫名,實謂也?!泵褪菍陀^具體事物的稱謂,也就是具體事物的名稱符號或標記物。這與上述有關《墨經(jīng)》作者對“名”的理解和認識是完全一致的。在《名實論》中,公孫龍還提出了“唯乎其彼此”的正名原則。因其表述方式和具體內(nèi)容都與上述后期墨家所論十分相似、“雷同”,二者并無實性差異,這里就忽略不作詳述了。
大儒荀子也專門著有《正名》篇,在其中具體闡發(fā)了自己的名實觀?!墩吩疲骸懊舱?,所以期累實也。”這里的“期”即要約、會合之意。荀子認為,名是對諸多具體事物的一種要約。由于人們所見到的具體事物,只是某一具體物類中單個的個體事物,而事物的通用名稱通常是某一具體物類的名稱,因此,人們只有通過對諸多個體事物性征的觀察與會合,找出其共同性征,將這些具有共同性征的個體事物統(tǒng)歸于一個物類,并為之制訂出一個為該類個體事物所共有的名稱,以作為對這類事物的一種要約。荀子對于名的“期累實”之說,與我國漢語言文字的生成方式,是完全相符、一致的。對于名的約定俗成性質(zhì),荀子也給出了明確的闡釋?!墩吩疲骸懊麩o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在荀子看來,事物名稱本身并不存在合適不合適的問題,用什么樣的名稱來稱謂事物,完全是由語言社會大眾共同約定的。只要符合這種約定,這個名就是合適的,而不符合這種約定,則這個名就是不合適的。荀子認為,名原本也沒有其固有的稱謂對象,只是人們共同約定用某名去稱謂某具體事物,大家便按照這種約定把某名當作該事物的名稱。荀子從一般意義上論及名的約定俗成性質(zhì),較之后期墨家之論“君”、“臣”和“民”的通約性,明顯是更進了一步。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荀子并沒有直接和一般性地討論名實關系,但他在論及“制名之樞要”過程中,已實質(zhì)性地表明了對于名實關系的看法和態(tài)度?!墩吩疲骸叭缓箅S而命之:同則同之,異則異之;…知異實者之異名也,故使異實者莫不異名也,不可亂也,猶使同實者莫不同名也?!薄巴瑒t同之,異則異之”,這是荀子提出的關于制訂事物名稱的一條基本原則。他認為,給事物命名,必須遵守同類事物使用同一個名稱,不同類的事物使用不同的名稱,使同類事物的名稱一樣,不同類的事物,其名稱也不一樣。反過來,名稱相同,其稱謂的對象也相同;名稱不相同,其稱謂的對象也不同??梢?,荀子“同則同之,異則異之”的制名原則,實際上已包含或者說表明了他對于名實關系的基本態(tài)度與主張,這就是肯定名與實的相互對應關系,強調(diào)名實關系的一致性、確定性。
分析表明,無論是后期墨家學者,還是被《漢書·藝文志》列為名家重要代表的公孫龍,以及終生以宣揚儒學為己任的荀子,他們對于名及名實關系的認識和主張,是根本一致的,是沒有任何原則性區(qū)別的。
名實觀的核心,在于對名及其與實的關系的一般性理解和認識。因此,正如上面所看到的,它所涉及的基本內(nèi)容,包括名的性質(zhì)與功能、名的生成方式、名與實之間的對應關系及其規(guī)范等。指物觀則主要是側(cè)重于對名稱符號認知功能與作用的認識與思考。由于名的認知功能是以其稱謂的對象為表征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指物觀只是名實觀中的一個具體內(nèi)容。瑞士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符號是能指和所指相聯(lián)結(jié)所產(chǎn)生的整體”⑤,“能指”即符號的音響形象,“所指”即概念或觀念。按照索緒爾的這種區(qū)分,指物觀主要論及的是名與事物之間的指稱關系或者說代表關系,但它是從名的指稱功能角度來展開的,并不是局限于二者之間的對應關系。而對名稱符號指稱功能的認知及其延伸,是考察和評價一種名學思想認知程度和理論深度的重要方面和尺度。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國古代的名屬于以視覺為基礎的表意符號,從符號類型看,作為“視覺的、‘空間的’符號在特征上則傾向于圖像”⑥。換言之,名本身又是表意的,名的筆畫形狀直接顯現(xiàn)出所指。可見,名與事物之間的指稱關系,是十分特殊的,它與一般意義上的指稱關系是有很大差異的。因此,單獨將先秦諸子的指物觀作專門分析,對于我們深入理解和準確把握其名學成就與貢獻,具有它獨特的價值和意義。需要指出的是,我國古代名學家并沒有提出和使用“指稱”這一現(xiàn)代符號學理論中的重要術語,但對于名的符號指稱功能,后期墨家學者、公孫龍和荀子都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并有明確的認知與具體的闡明。
在先秦諸子中,荀子對名的功能、作用的論述,是最全面、最系統(tǒng)和最詳盡的?!墩吩疲骸爸泼灾笇崱保懊阋灾笇崱?。荀子認為,當事物不能被人們所知曉、了解時,就必須給具體事物制訂出名稱,用名稱去稱謂事物、表征事物。荀子將“指實”理解為人們給事物制訂名稱的根本目的所在,這是對于名的符號性質(zhì)的一種深刻把握。因為,作為客觀具體事物的一種替代物、一種符號標記,“指實”既是名作為名詞符號所具有的一種指稱功能,也是名作為名稱符號的一種根本規(guī)定性??梢姡谲髯幽抢?,名能指稱事物、代表事物,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并且,荀子還明確使用了“指”這個術語,這在先秦名學史上是極其罕見的。這個“指”雖與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譯自于西人的術語“指稱”尚有一字之差,但就漢語言文字體系固有的簡潔性特征來說,荀子所使用的“指”即是指稱、指謂、指代之義,其涵義與現(xiàn)代西方符號學中的“指稱”,并無實質(zhì)性區(qū)別。也正是基于“名以指實”的認知前提,荀子詳細闡明了名的別同異功能、交際功能和治世作用等?!墩吩疲骸懊ǘ鴮嵄妗?。在荀子看來,“萬物同宇而異體”⑦,如果不“分別制名以指實”,就會使“同異不別”,不能將客觀存在的萬事萬物區(qū)別開來。而各類具體事物有了指稱它們的名稱,就可以使“同異別”,將這些客觀具體事物相互區(qū)別開來。簡言之,確定了事物的名稱,也就意味著區(qū)分了名所指稱的具體事物。又《正名》云:“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彼名辭也者,志義之使也,足以相通則舍之也?!边@里的“喻”為了解、知曉之意;“志義”則是指思維內(nèi)容。荀子認為,名不僅指稱事物、代表事物,它還表達關于事物的思想觀念。因而,當人們聽到某名的發(fā)音,就可以知道名所指稱的對象及名所表達的思想觀念。在荀子看來,名是人們用以表達和交流思想的一種工具,即便是“遠方異俗之鄉(xiāng)”,只要“從諸夏之成俗曲期”,共同遵守名的約定俗成規(guī)約,人們就可以“因之而為通”,展開人際交際活動。荀子還將名看作是治世的一種手段,認為借助“分別制名以指實”,可以“明貴賤”,使尊卑有別,長幼有序,互不相亂,達到天下致治。分析表明,荀子對名稱符號指稱功能的認識是比較全面的,也是比較深刻的,他所理解的“指”與現(xiàn)代語詞符號學中的“指稱”,已具有非常接近的涵義和同等的意義。⑧
后期墨家也表達了自己的指物觀?!督?jīng)說下》云:“或以名示人,或以實示人。舉友富商也,是以名示人也。指是霍也,是以實示人也?!薄赌?jīng)》作者認為,在人們交流思想過程中,存在兩種不同的交際方式:一是“以名示人”,即通過事物的名稱來傳遞信息,讓對方了解和明了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比如,通過使用朋友的名字和“富商”等名稱,就可以讓他人知道自己這位并不在交際現(xiàn)場的朋友是一個家境富裕的商人?!耙悦救恕保簿褪且允挛锩Q開展人際交流活動。二是“以實示人”。即借助交際者的手勢指向,來表達關于當前事物的某種思想信息,這是在同一交際場所向他人介紹自己已經(jīng)熟悉的友人或其它事物的最常用交際方式。比如,交際者用手指向同在交際現(xiàn)場的某人霍,說“這是霍”。不難看出,相對于“以名示人”而言,在實際的人際交際過程中,“以實示人”是難以作為一種獨立的交際形式存在的。因為,如果沒有事物名稱等語言符號的使用,僅僅依賴交際者手勢指向于某物,他人是無法獲得關于某物完整而準確的信息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實示人”只是“以名示人”的一種輔助形式,其作用主要在于確認交際對象,使之不與其他交際對象相混淆。后期墨家學者也認識到了“以實示人”在人際交際中的局限性?!督?jīng)下》云:“所知而弗能指也。說在春也、逃臣、狗犬、遺者?!庇帧督?jīng)說下》釋云:“春也,其死固不可指也。逃臣,不知其處。狗犬,不知其名也。遺者,巧弗能兩也。⑨”《墨經(jīng)》作者認為,對于交際者來說,雖然有的具體事物是了解或知道的,卻不能用手指去加以指認。比如:雖然知道“春”這個人的名字,但春早已經(jīng)過世,這就無法用手指去指認;對于逃亡過程中行蹤不定的奴隸,也不能用手指去加以指認;犬、狗有大小的區(qū)分,但二者并沒有明確的區(qū)分標準,交際者就難以確定具體用哪個名稱去稱謂才合適;已經(jīng)遺失的物件,即便是能工巧匠,也無法對物件進行原樣復制,因而它也是不能被交際者加以指認的。很容易看出,在后期墨家學者那里,“指”即以手指指物,也就是指認、指引之意,這與上述荀子的“以名指實”之“指”,是完全不同義的?!赌?jīng)》作者對“指”的理解與使用,無疑是與當時乃至今天依然保持的漢人用語習慣密切相關的。另外,由上述“狗犬,不知其名”而“弗能指”可知,《墨經(jīng)》作者雖然將“以實示人”作為與“以名示人”并列而論的兩種不同交際方式,而在具體解釋過程中,又實質(zhì)性地肯定了名在交際過程中的主導作用。
在《公孫龍子》中,公孫龍專撰《指物論》一篇探討指物關系,這在整個中國古代名學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在一些研究者看來,《指物論》是《公孫龍子》一書中最為難讀難解的一篇。在我們看來,這主要是因為缺乏對公孫龍思想的整體認識與把握。實際上,《公孫龍子》五篇都是“專決于名”的,《指物論》也明確指出“天下無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為指也?!币虼?,如果從名即名詞符號、也就是名的符號本質(zhì)上去理解和把握公孫龍名學思想,《指物論》就未必難讀難解?!吨肝镎摗菲婚L,且明顯是為破斥當時人們以“指”為指認這一常識而立論的,它全篇都是圍繞“物莫非指,而指非指”這一中心論題而展開分析的。從《指物論》的具體分析論證中可看出,公孫龍的立論完全是以其在《名實論》中所確立的名實觀為理論基礎的。針對人們常識中的以手指指物為“指”,公孫龍?zhí)岢隽怂狞c基本主張:一是“指”是一種兼稱?!吨肝镎摗罚骸扒抑刚?,天下之所兼。天下無指者,物不謂無指也?!痹诠珜O龍看來,“指”是一種兼而共有的名稱,世界上存在不能用手指指認的事物,并不等于說事物沒有它的“指”,因為名即是對事物的“指”,只不過人們在常識上不將它叫做“指”罷了。二是指認不是對事物的“指”?!吨肝镎摗罚骸胺侵刚咛煜拢锟芍^指乎?”“且夫指固自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與為指?”“指于物非指也。”世界上到處都有不能用手指指認的事物,能說這種“指”是對事物的“指”嗎?在公孫龍看來,人們常識中的“指”原本就不是對事物的“指”,哪有等到事物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并用手指去指認,才能稱之為事物的指呢?因而,以手指物并不是對事物的“指”。三是以名指物之“指”是對事物的“指”。《指物論》:“使天下無物指,誰徑謂非指?”“天下無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為指也?!比绻澜缟蠜]有對事物的“指”,誰敢直接談論“非指”即以名指物之“指”呢?公孫龍認為,世界上之所以存在不可指認的事物,根源在于各種具體事物都有它的名稱,名能指物,而并不是因為可否用手指去指認,以名指物的“非指”才是真正的對事物的“指”。四是“物莫非指”。在公孫龍看來,如果用不稱之為“指”的“非指”,即名去指稱事物,則世上萬事萬物都可指稱。⑩
分析表明,在先秦諸子那里,實際存在著對“指”的兩種理解與用法:一是人們常識中的“指”即指認,后期墨家學者屬于這方面的典型代表;一是超越常識或者學理上的“指”即指稱,荀子屬于這方面的突出代表。公孫龍則明顯是處于由常識向超越常識的過渡階段。一方面,他認可人們以手指指物為“指”的常識,因而,他沒有像荀子那樣,直接地明確地賦予“指”以學理上的意義;另一方面,公孫龍又明顯不滿足于以手指指物為“指”的常識,主動向這種常識發(fā)起了挑戰(zhàn),并由此闡明了自己的指物觀。
現(xiàn)在,我們對上述三種指物觀作些簡要的對比分析。
首先,對“指”不同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上述名學思想家對于指物問題的認知與發(fā)揮。相比較而言,后期墨家學者囿于對“指”的常識理解,對名的指稱功能的認識較為初步與樸素,雖然提出了“以名示人”,卻也是止步于此,未能向更深層次拓展。公孫龍比后期墨家明顯前進了一大步,不僅看到了以手指指物為“指”的狹隘性,認識到了以名指物之“指”的不同性質(zhì),并提出了事物都可用名加以指稱的主張,但相對于荀子來說,公孫龍的指物觀明顯不夠豐富、認識過于單一。荀子則完全突破了以手指指物為“指”的傳統(tǒng)界限,直接指明人們制名的目的即在于用名指稱具體事物,并由此展開對名的認知功能等多方面的探討。
其次,從后期墨家固守傳統(tǒng)與公孫龍?zhí)魬?zhàn)傳統(tǒng)方面來看,《墨經(jīng)》作者基于傳統(tǒng)的以手指指物為“指”的常識性理解,提出了“以實示人”,并具體分析了“所知而弗能指”的幾種情形。公孫龍則不囿于常識之限,提出了超越傳統(tǒng)的新認識,不僅指出了以手指指物為“指”的局限性、不合理性,而且提出了“物莫非指”的重要主張。初看之下,這兩種指物觀之間的相互對立與排斥,似乎非常直接與十分明了,但在我們看來,實際上并非如此。從現(xiàn)代符號學觀點來看,后期墨家學者將“以實示人”與“以名示人”作為并列的兩種人際交際方式,這的確是有其認識偏差的,但從兩種指物觀的基本認知來說,并無任何沖突與矛盾之處。因為,二者是從“指”的兩種不同理解與使用上,來闡明各自認識與主張的。并且,必須指出的是,《墨經(jīng)》作者使用的“指”雖是人們常識上的一般性理解,但他們并沒有否定事物的其它指稱方式,更沒有將傳統(tǒng)認識的指認之“指”推及到名物關系。相反,后期墨家提出并肯定“以名示人”,將名看作是人際交往的工具,這就表明他們已經(jīng)明確認識到了名對于事物的指稱功能,并將這種學理意義的“指”與其所使用的常識范圍的“指”,作了區(qū)別對待。因此,《墨經(jīng)》作者在指認用法上的“所知而弗能指”結(jié)論,與公孫龍在指稱意義上的“物莫非指”主張,并不存在根本性的矛盾沖突,并且二者在指物問題上的基本立場與認知,是完全沒有區(qū)別的。
再次,三種指物觀的認知程度雖有差異,但基本認識是相同、一致的?!督?jīng)上》云:“名:達、類、私?!庇帧督?jīng)說上》釋云:“物,達也;有實必待之名也命之?!薄斑_名”是指稱范圍最大的名稱,它是任何具體事物都可應稱的名稱。因此,“達名”也即公孫龍的“物”,是世間萬事萬物的統(tǒng)稱。又《正名》云:“故萬物雖眾,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迸c公孫龍一樣,荀子沒有專門討論名的種類問題,同時也將“物”作為各種具體事物的總稱??梢姡N指物觀都共同地認識和使用到了“物”這個名。從理論上說,名作為客觀事物的名稱、標記,“物”作為世上萬事萬物的統(tǒng)稱,與名對應的應該是“物”。換言之,名物關系明顯是比名實關系更高一個認識層次的概括。在這一點上,只有公孫龍將《名實論》中關于名實關系的討論,上升到《指物論》并形成自己的指物觀。因此,公孫龍的指物觀在理論認知層面上是最高的。荀子雖然對名的指稱功能的認知是最為全面的,但他將名納入了治世的范圍,視名為致治的重要手段,這是荀子與公孫龍和后期墨家都不相同的地方。不可否認,作為具體事物的一種替代物,名稱的制訂與使用,固然具有某種意義上的治世作用,但名的功能體現(xiàn)主要是對于語言社會大眾而言的,如果將過多的政治因素、倫理因素摻雜到對名的認識與研究中來,就必然要限制研究者的視野,削弱和阻礙思考的進程。因此,盡管荀子對名的指稱功能的認識,可謂面面俱到,內(nèi)容比較豐富,甚至直接沖破了語言傳統(tǒng)的束縛與制約,但最終沒有邁出那關鍵一步,將自己的名實觀提升到對更具普遍意義的關于名物關系一般性研究。后期墨家嚴格遵守語言社會大眾對于“指”的常識性理解,這種做法是完全符合名的約定俗成原則,是無可非議的。實際上,以手指指認事物為“指”的這種理解和使用,在當今以漢語言文字為背景的文化圈中,仍屬于一種普遍存在的語言現(xiàn)象。后期墨家學者堅守傳統(tǒng)語言習慣,是無可指責的,但受制于對“指”的傳統(tǒng)用法,則恰恰是他們在指物觀上未能前進一步的根本原因。后期墨家對名的認識與討論,雖不如公孫龍那樣“專決于名”,是一種不摻和其它任何功利因素的純粹的名學研究,但也并沒有像荀子那樣,將自己的名實觀摻揉進過多的政治倫理色彩。因此,《墨經(jīng)》作者在指物觀上的止步不前,主要在于他們對于“指”的傳統(tǒng)用法的過于執(zhí)著,常識的狹隘性限制與束縛了對于名的指稱功能的深度把握和更高層次的理論概括。
總的來看,先秦名學史上頗具代表性的指物觀,雖然彼此之間存在某些差異,但這些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對名物關系的認知程度上。這種認知程度上的差異,無疑是三種名學思想體系不同理論深度的表征,但并不意味著它們在名學的根本立場和基本主張上,構成一種原則性的對立與沖突。實際上,這三種指物觀在對名的指稱功能的理解上,基本認識和主要看法是根本一致的,是“神”似而“形”不似。
①中國邏輯史研究會資料編選組:《中國邏輯史資料選》(先秦卷),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3頁。
②龐樸:《公孫、龍子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38~140頁。
③[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95頁。
④[英]特倫斯·霍克斯:《結(jié)構主義和符號學》,瞿鐵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139頁。
⑤周禮全主編:《邏輯—正確思維和成功交際的理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頁。
⑥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116頁。
⑦曾祥云:《中國名學—從符號學的觀點看》,福州:海風出版社,2000年,第90~130頁。
⑧張長明:〈《公孫龍子·通變論》的現(xiàn)代解讀—從語詞符號的角度〉,《湘潭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第107~111頁。
⑨張長明、李后生:《中國古代辯學論略》,廣州:《廣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第62~67頁。
⑩張長明、肖中云、曾祥云:《關于〈公孫龍子〉的論說方式及其意義》,廣州:《廣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第65~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