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博楊
(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廣西 崇左 532200)
詞體的發(fā)展完善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詞體種類從最初的小令到中調(diào)、長調(diào)、慢詞等不斷完善。詞體風格從溫庭筠的清新婉媚到柳永的森秀幽淡,從蘇軾的豪邁奔放到辛棄疾的氣挾風雷,多種多樣的詞體風格共存于詞壇。隨著詞境不斷開拓、詞調(diào)不斷豐富,詞體的表現(xiàn)內(nèi)容不斷完善,詞體的屬性特征開始慢慢固化。清代詞論家們試圖突破詞體的既有模式,在“尊體”與“破體”之間反復搖擺?!霸~史”理論的構建是對既有詞體表現(xiàn)模式的突破,這一理論成果從明清易代之際的柳州詞派已肇其端。清初以來,明確提出“詞史”理論,呼喚詞史的,大體看來,主要有陳維崧、周濟、謝章鋌等人[1]503,其他詞人則主要從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上佐證了“詞史”理論,如蔣敦復、蔣春霖、林則徐等人。
自五代《花間集》出,以溫庭筠為首的詞人詞作就成了“花間范式”的典型代表。從歐陽炯《花間集序》來看,這時的詞多用來描寫綺筵公子,繡幌佳人,成了以資酒性的佐歡工具。這時的詞是“小道”,是“末技”,是“艷科”。只能用來描寫莊重、高雅的詩歌所不擅描寫的內(nèi)容??梢哉f,詞是作為詩歌的一種補充而存在,只配稱為“詩余”。從詞體產(chǎn)生的根源來看,詞來自于隋唐燕樂,其強烈的娛樂抒情屬性使其難登大雅之堂。如定遠論詞:“長短句肇于唐季,脂粉輕薄,端人雅士蓋所不尚?!盵2]599即便后來北宋蘇軾出,以融通的視野,超邁的胸懷,一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但從蘇軾創(chuàng)作的整體作品數(shù)量來看,這類“士大夫之詞”仍舊是十不足一,多半還是“伶工之詞”。
有關“詞史”的說法,可以說,自東坡開始已肇其端。楊慎評點《草堂詩余》卷一時稱:“古今詞多脂軟纖媚取勝,獨東坡此詞感慨悲壯,雄偉高卓,詞中之史也。”此詞指的是蘇軾的《赤壁懷古》,楊慎針對“詩史”傳統(tǒng),提出“詞中之史”的概念,肯定了蘇軾對詞體體制的突破。我國古來就有“陳詩以觀民風”的傳統(tǒng),《左傳· 襄公二十九年》有季札觀詩的描寫,季札根據(jù)《詩經(jīng)》的篇章考察周代的政治興衰,這些詩篇不僅具有文學價值,也具有史料價值,甚至可以當作歷史來看待,補史之不足。通常人們把杜甫的詩稱為“詩史”,這一說法最早來源于孟棨的《本事詩》。杜甫通過詩歌記錄了一些自己因安史之亂而流落蜀地的情況,而孟棨閱讀杜甫的一些詩作,看到了安史之亂的社會現(xiàn)狀,因而稱其為“詩史”。楊慎雖然把這首詞稱為“詞中之史”,但我們應該看到這首詞實際上描寫的是三國時期赤壁的風云人物,并沒有反映蘇軾所處時代的重大事件,也沒有史料學的價值,作為一首懷古詞來看待似乎更為合適。翻檢清代詞學理論著作,詞論家常常將詞體與詩體對照而言,使詞體與詩體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或認為詩詞同源,或認為詩詞一體,或認為詞乃詩之苗裔等不一而足。在清代詞論家的著作里,詞體與詩體總是相伴而行,從根源上看,“詞史”觀的理論構建與“詩史”觀念密不可分。
蘇軾之后,辛棄疾、陳亮、張孝祥、劉過、劉克莊等人相繼創(chuàng)作了大量雄健、豪放、曠達風格的詞作,但視詞為“小道”的整體觀念與整個創(chuàng)作氛圍并沒有得到根本的轉(zhuǎn)變。即便是范仲淹、歐陽修等千古名臣之作,其詞也有大量艷情描寫充斥其間。畢竟,自五代以來,詞為“小道”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后世雖有一些詞學理論家似乎表現(xiàn)出推尊詞體的意圖,如李清照“詞別是一家”之說影響甚大,卻始終難以撼動百年來的固有觀念。
清代以前,“詩尊詞卑”的固有觀念由來已久,詞體地位的低下是不言而喻的,清代詞論家順應詞體求新求變的現(xiàn)實需要,提出“詞史”理論,使詞具有了“史”的理論內(nèi)涵,有利于詞體地位的提高和詞體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豐富與完善。
有清以降,詞學中興。一些詞學理論家開始開疆拓宇,不斷擴大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有意識地推尊詞體,一掃詞為“小道”“末技”“艷科”的傳統(tǒng)觀念,使詞開始與詩并肩而立。陽羨詞派是清初率先提出推尊詞體的詞派。如任繩隗說:“夫詩之為騷,騷之為樂府,樂府之為長短歌,為五七言古、為律、為絕,而至于為詩余,此正補古人之所未備也,而不得謂詞劣于詩也”[3]114,他認為文體的衍變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騷”“樂府”“五七言古詩”“詩余”等都是詩歌不斷發(fā)展衍變的結果,詩之為騷,騷之為樂府,都是文體的發(fā)展規(guī)律使然,這些文體的產(chǎn)生是為了完善、補充古代文體,滿足古人用于表達的需要。需要指出的是,這里他雖然稱詞為“詩余”,卻已不含貶義,就像陽羨詞派徐喈鳳提出“詞雖小道,亦各見其性情”[3]114一樣也是不含貶義的。
“一代詞宗”陳維崧從根本上摒棄了“詞為小道”的觀點。他首次將詞與經(jīng)、史并列,認為詞可以與經(jīng)、史并稱,這是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見。他在《今詞苑序》這樣寫道:
蓋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上下古今如劉勰、阮孝緒以暨馬貴與、鄭夾瘵諸家所臚載文體,僅部族其大略耳,至所以為文,不在此間。鴻文巨軸,固與造化相關;下而讕語卮言,亦以精深自命。要之穴幽出險以厲其思,海涵地負以博其氣,窮神知化以觀其變,竭才渺慮以會其通,為經(jīng)為史,曰詩曰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今之不屑為詞者固亡論,其學為詞者,又復極意《花間》,學步《蘭畹》,矜香弱為當家,以清真為本色。神瞽審聲,斥為鄭衛(wèi)。甚或爨弄俚詞,閨檐冶習,音如濕鼓,色若死灰……然則余與兩吳子、潘子,僅僅選詞云爾乎?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夫。[4]238
陳維崧從創(chuàng)作主體出發(fā),認為“蓋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文章隨人之性情、精神、氣度之不同,而產(chǎn)生了不同的文體,劉勰、阮孝緒等人只是“部族其大略耳”。作者可以“博其氣”“觀其變”“會其通”從而可以“為經(jīng)為史”“曰詩曰詞”。陳維崧長于寫史,曾參修《明史》,他將平生所誦習的經(jīng)史百家及古文奇字等諸多內(nèi)容置于詞中,詞便負載了經(jīng)、史的內(nèi)容。陳維崧反對學詞者把《花間》《蘭畹》奉為圭臬,他師法辛棄疾,詞中多“橫霸”之氣,與傳統(tǒng)花間詞氣象大為不同。
經(jīng)與史的產(chǎn)生歷史均可追溯至先秦時期;后世把研究儒家著作而形成的學術思想稱為經(jīng)學,史學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形成,先秦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大量的史籍著作。經(jīng)、史的地位在后代文人心目中一直是崇高無比的,而作為“小道”的詞在文人心中是很難與經(jīng)、史等量齊觀的。陳維崧卻說:“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夫?!边@樣的言論在清初詞壇上無異于洪鐘巨鼓般振聾發(fā)聵,是極為大膽并難能可貴的。
周濟(1781-1839),字保緒,一字介存,號未齋,晚年歸隱,專心著述,故號止庵。周濟是常州詞派的中堅人物,為常州詞派影響的擴大奠定了理論基礎。他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明確提出“詞亦有史”的觀點。他說:“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5]1630,周濟詩詞兼擅,他認為詞也可以像詩一樣具有“史”的理論內(nèi)涵,因此針對“詩史”提出“詞史”??梢钥吹健霸~亦有史”這個觀點顯然是因襲了詩史的觀點,由于詩體地位崇高,詩詞并舉,客觀上有利于抬高詞體的地位。關于詩史的記載,《左傳· 襄公二十九年》有季札觀詩的描寫,季札根據(jù)《詩經(jīng)》的篇章考察周代的政治興衰,這些詩篇不僅具有文學表現(xiàn)價值,同樣也具有史料價值,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當作歷史來看待。如《詩經(jīng)》中“頌詩”部分的“商頌”就記載了我國商周時期早期先民的歷史源起,因此有些學者把這部分詩歌稱為“史詩”。通常人們把杜甫的詩稱為“詩史”,這一說法最早來源于孟棨的《本事詩》。杜甫通過詩歌記錄了一些自己因安史之亂而流落蜀地的情況,而孟棨閱讀杜甫的一些詩作,看到了安史之亂的社會現(xiàn)狀,因而稱其為“詩史”,這與杜甫詩歌的敘事性特征有關。杜甫還有一些詩沒有直陳當時的歷史事件,但因他處于變亂的歷史大環(huán)境中,他對時事的感受、情緒、內(nèi)在心理也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歷史的參考,因此我們也常常把這部分詩篇包含在內(nèi)。周濟認為:“若乃離別懷思,感士不遇,陳陳相因,唾瀋互拾,便思高揖溫韋,不亦恥乎”[5]1630,他認為如果詞只是用來描寫離別懷思和感士不遇,詞的內(nèi)容必然要受到限制,詞作只會陳陳相因,千篇一律,缺乏創(chuàng)新。因此,他要讓詞像詩一樣描寫廣闊的社會面貌,記載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反映盛衰時變。“詞亦有史”的觀點一改過去“詞為小道”詞學觀,把詞放在與詩同等的位置,強調(diào)詞不僅可以抒發(fā)感士不遇、離別懷思,也可以存史。
周濟生活在嘉慶、道光年間,此時的清王朝已經(jīng)開始由盛轉(zhuǎn)衰,社會開始動蕩、民生凋敝。周濟為官多年,去過山東、江西等全國許多省份,有著豐富的社會閱歷與廣博的社會見聞,對民生疾苦知之甚深。他本身對經(jīng)史典籍又格外精通熟稔,但有用世之志卻難以施展,因此提出“詞亦有史”,以詞體來抒發(fā)由衷之言,給后人提供論世之資。
總體來看,“詞亦有史”的觀點是富于創(chuàng)見的,不僅順應了詞體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也把詞與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詞亦有史”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是中國傳統(tǒng)“詩教”精神在詞學領域的集中體現(xiàn),體現(xiàn)了詞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關注與擔當意識。這一理論之所以在周濟死后獲得廣泛反響,與士人在鴉片戰(zhàn)爭前夕及之后對時局的憂慮緊密相連。從周濟之后的詞壇創(chuàng)作來看,不少詞家已經(jīng)用這一理論來指導創(chuàng)作。翻看周濟之后的清詞名家詞作,如鄧廷楨、林則徐等,以詞存史的詞作數(shù)量還是相當多的,“詞亦有史”作為理論得到了確實的應用。
謝章鋌生活的咸豐、光緒年間,國家干戈四起、民不聊生。詞體和人的情感緊密相連,有責任感的文人士大夫當然不免痛心疾首,緣情造端,發(fā)諸于詞,透過詞體來表現(xiàn)盛衰世變。這樣來看,“詞亦有史”的說法就變得極為貼近現(xiàn)實了。謝章鋌因他的詞話著作《賭棋山莊詞話》而享譽詞壇,“賭棋”取典于《晉書·謝安傳》,記載謝安于淝水之戰(zhàn)前,臨危不亂,與友人從容下棋。謝章鋌修筑“賭棋山莊”,并把書命名為“賭棋山莊詞話”本身就顯示出他的用世之意,在此點上就可看出,謝章鋌最終與浙派也只能是貌合神離。
在師法師尊上,謝章鋌以北宋之歐、晏、秦為正宗,南宋以姜、高、史為正宗,他認為蘇、辛自立一宗,因此“不當儕于諸家派別中”(《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二)。謝章鋌主張兼善兩宋,北宋長于短調(diào),南宋長于長調(diào)。若偏取一者,終非全才??傮w來看,謝章鋌的詞論客觀公允,既繼承了浙常兩派的詞說核心,融寄托與清空,尚雅與重意于一爐,而又有所生發(fā),實屬難得。
謝章鋌認為詞具有詩一樣的表現(xiàn)功能,即詩能反映社會的盛衰變亂,詞也具有同樣的表現(xiàn)功能,詩有“興、觀、群、怨”的功能,詞也有“興、觀、群、怨”的功能。在詞論中,他提出要“敢拈大題目,出大意義”。他說:“予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作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偷減,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保ā顿€棋山莊詞話》續(xù)三)。
謝章鋌的“詞史”觀源于他對詞源、詞體的認識。詞源、詞體常常是謝章鋌主要詞論觀點的立論基礎。詞源、詞體問題若樹之有根,其“詞史”觀則是其生發(fā)之枝干。在詞源問題上,他認為詩與詞異體同源。其詞話云:“詞雖與詩異體,其源則一,漫無寄托,夸多斗靡,無當也。”(《賭棋山莊詞話》卷一)。異體指的是體性、體格不同,同源則是說詩詞本乎風騷。他認為因為詩詞同源,自有詩開始就有長短句,但是后人沒有看到這一點,道錄、佛偈,巷說街談充斥詞壇,這造成了近世詞壇的鄙俗之氣,所以應該像詩壇學古人樂府一樣專重典雅??少F的是,在注意到詩詞之同的同時,謝章鋌也沒有忽略詩詞的相異之處。如“詩詞異其體調(diào),不異其性情”(《賭棋山莊詞話》卷五),“言情之作,詩不如詞,參差其句讀,抑揚其音調(diào),詩所不能達這,婉轉(zhuǎn)而寄之于詞”[6]437。這說明謝章鋌對于詩詞體性的認識已經(jīng)相當深刻,對于兩種詩詞兩體的認識沒有抑此揚彼而富于辯證色彩。
謝章鋌主要生活于咸豐、光緒年間,這時的常州詞派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開拓,它的弊病已有所顯露。對此,謝章鋌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他的詞學主張中存在著浙派與常派融合之傾向,既主寄托,又主清空,這樣就能避免浙西詞派的浮滑,又能擺脫常派后期的指實。他既不滿浙派的瑣屑饾饤,對竹垞的“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貶之為“此為當時孟浪言詞者”(《賭棋山莊詞話》卷九論竹垞詞)。雖贊同常派反對詞為小道的觀念,卻認為張惠言的“意內(nèi)言外謂之詞”不過是竊取了許慎說文的門面語。不過總體來看,謝章鋌的詞學思想還是要偏于常派一些,常派的強調(diào)的立意、寄托,謝章鋌的詞論中都有體現(xiàn),只不過在詞貴清空、雅趣上與常派相去甚遠。
“文變?nèi)竞跏狼?,興變系乎時序。”無論是文學的表達,還是文體的變化總會隨著時代的更替而不斷發(fā)展?!霸~史”觀念的理論流變過程,總體來看與清王朝歷史進程相呼應。詞為“小道”“艷科”的傳統(tǒng)觀念已經(jīng)不再適應時代的發(fā)展,王朝的興衰使清詞負載了更為沉重的歷史內(nèi)容。清代晚期社會危機加劇,一些封建知識分子在農(nóng)民革命運動面前弦驚如泣,詞作中飽含亂離之悲。如被譚獻稱為“倚聲家老杜”的詞人蔣春霖,其《水云樓詞》很多詞作深刻反映了亂世文人在太平天國運動之中的凄寒苦楚,對史家從側(cè)面了解太平天國運動不無裨益,甚而可補史缺。鄧廷楨、林則徐等詞人記載了鴉片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深重困難,對割地賠款以求茍安痛心疾首。這類詞人在清代后期為數(shù)不少,除前文已述的蔣敦復外,還包括姚燮、薛時雨、龔自珍等詞人。他們雖然沒有在詞學理論中正式提出“詞史”的理論概念,卻從創(chuàng)作實踐中力證詞可以具有“史”的表現(xiàn)功能。正如嚴迪昌《清詞史》中所說:“他們在這股洶涌澎湃而來的大潮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驚悸和深沉悲哀,是從某一角度折射著時代的劇變,從而不無一定的認識意義。詞表現(xiàn)這一陵谷變遷,其所唱起的哀鳴之調(diào),也應視為是‘詞史’之一頁而予以審察的?!盵1]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