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素有“鐵砂掌”之稱的老師的手掌落在學生“我”的后脖頸上,為什么不疼?老師為什么不再問“我”的檢查?逃課的“我”后來變化了嗎……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晚自習放學后,我孤單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抬眼望去,窗外滿天的星星都在沖著我眨眼睛。
我好想出去看星星,只是潘老師交給我的任務還沒動筆呢——寫一份不少于500字的書面檢查。
我升入初中那年,特別怕被分到潘老師班上。因為聽說潘老師對學生是出了名的嚴厲,他最喜歡在批評學生的時候,打他們的后脖頸,素有“鐵砂掌”之稱。
怕什么來什么。在宣布分班名單的時候,我赫然被分到了潘老師的班里。
個頭瘦小、身子單薄而面孔嚴肅的潘老師是教數(shù)學的,偏偏我感到最難學的便是數(shù)學應用題,我越學越差,漸漸產(chǎn)生了厭學情緒。我逃課去山上挖蝎子,不幸被潘老師抓住,狠批一通。
最后,他臉一沉,說:“檢查寫完送到我辦公室!我一會兒通知你爸,晚上在我這里補課?!比缓?,猝不及防,他的大手劈頭落下來,打在我的后脖頸上。
沒有想象中那么疼,但嚇得我夠嗆,這就是傳說中的“鐵砂掌”吧!
檢查怎么都湊不夠字數(shù),我磨磨蹭蹭來到潘老師的辦公室,準備挨批。潘老師不在,我松了口氣,拿出作業(yè)本開始做作業(yè),解那些可恨的應用題。
一會兒,潘老師回來,看到我老老實實在解題目,就什么都沒說,坐下來批改桌子上的一摞作業(yè),批累了,他也會抬頭凝神看一會窗外的星空。
等他忙完,我的作業(yè)也寫完了。他看過后,臉上竟然難得地浮現(xiàn)出笑容,說:“做得不錯嘛,很聰明的孩子,不過有一道題搞錯了!”
然后,仔細講給我聽,一遍不行兩遍,直講到我聽懂為止。講完后,他對我說:“你父母今晚有事,你就住在這里吧?!?/p>
潘老師的辦公室里放著一張小床,有時候批作業(yè)、備課晚了,他就直接睡在辦公室。許是忘記了,他竟沒再提要我交檢查的事情。
天色更暗了,潘老師泡了一碗方便面給我,說:“餓了吧,趕緊吃!”回憶起來,那碗泡面味道實在不錯,那年頭,泡面在鄉(xiāng)下也不易得。我狼吞虎咽,還沒品出味道就見了底兒。
之后,潘老師指指房間里狹窄的小床對我說:“睡吧!”我窘迫地看了看那張小床。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翻出床下的一領竹席,鋪開說:“我睡地鋪。”
我睡不著,躺在床上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不覺意識朦朧。
突然,有人輕輕敲門,我裝作睡熟的樣子,就聽見父親的聲音:“潘老師,家里忙,給您添麻煩了……”潘老師說:“沒事,孩子吃過了,別叫他起來了,就睡這兒吧?!?/p>
“太不好意思了,孩子淘氣,讓您費心了……”“孩子聰明還是有的,落下的課,我慢慢給他補……”語聲漸小,接著是輕輕拉上門的聲音,父親走了。
潘老師來到床邊,替我蓋好踢開的薄被,然后重又轉(zhuǎn)向辦公桌,調(diào)暗臺燈,拿出書和備課本。燈影下,我看見他弓起身子,大蝦米一樣伏在桌上,身體甚是干瘦。
那之后,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再怕潘老師了,也不再逃課,潘老師總在放學后給我補課,看我狼吞虎咽吃泡面,我則看著他卷支紙煙聚精會神地批改作業(yè)。
漸漸地,我從那些應用題中體會到了樂趣,期末考試成績大有起色。
潘老師是老民辦。那時候,民辦教師都有兩塊田,家里的田和教室這塊田。潘老師對兩塊田都盡心盡力。
除了課教得認真,據(jù)說他還是村里有名的莊稼把式,犁耙耕種,樣樣拿手。他對學生依然嚴厲,這就是常說的恨鐵不成鋼吧。
他從不缺課。記得深秋時節(jié)的一天,大雨如注,上午第三節(jié)課,鈴聲響過之后,他匆匆趕來,褲腿挽得老高,褲子上濺滿了黑黝黝的泥巴,黃膠鞋里不時吧唧吧唧朝外冒泥漿,許是剛從田里趕來。
他在講臺上邊走邊講,不時哈氣搓手。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甚是單薄,又濕濕地貼在身上,手指凍得甚至難以握住細小的粉筆頭。
那堂課,我無心聽講,一直盼望下課鈴快些響起,這樣,潘老師就能去辦公室換換濕衣服和鞋子。我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冷,要知道,潘老師那時已不再年輕,五十多歲的人了。
他堅持把那節(jié)課上完,下課鈴響,布置完作業(yè),才踩著泥濘的黃膠鞋,匆匆而去……
多年后,我大學畢業(yè),在外輾轉(zhuǎn)漂泊,也做了老師。課堂上,我始終不敢忘記潘老師對這方講臺的尊重,從不缺課,從不遲到,也從不放棄任何一個很淘氣的孩子。
我不敢忘,因為遇到了潘老師,我這樣一個只喜歡上山爬樹的淘氣孩子,卻得到了他教了一輩子書都沒得到的身份——正式老師。在我心里,他是永遠的恩師。
某天,有老同學打來電話告訴我,潘老師去世了,走時被病痛折磨得全身只剩下一把骨頭。我走進陽臺,默默地點燃一支好煙,遙敬潘老師。
我知道的,潘老師在世時,從不舍得抽過濾嘴,他只抽得起用廢紙卷成的紙煙,或是幾毛錢一包的煙;一輩子站在黑板前,他的肺部,也許早已落滿了粉筆灰。
窗外的星星,時隱時現(xiàn)。讓我想起多年前睡在潘老師辦公室的那一晚,想起那好吃的泡面……
當夜,我夢到了星空,上面繁星點點,也夢到了潘老師,潘老師還是那么瘦削單薄,滿身粉筆塵,他使勁擦著什么。
“潘老師,您干什么呀?”我問。
“擦星星呀!”潘老師停下來,回身說,“瞧,那顆星星,還有那顆,灰撲撲的,我得去把它們擦亮!”
(田龍華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