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
那一年,元宵節(jié)剛過,父親一位同事家里新生的小兔寶寶滿月了,帶到單位里分送,父親也興致勃勃地抱回來一對。
小兔子不知不覺中越長越大。它們最初住在一個鞋盒里,不久換成了大竹筐,但還是會跳出來亂跑;后來是父親請工人編了個長方體的鐵絲籠子,扣在廚房地面上,兩只兔子才算得以安居。那個春天,是全家人最歡樂的季節(jié)。我們放了學,頭一件事就是去逗兔子,兩只兔子儼然成了新的家庭成員。
轉(zhuǎn)眼到了初冬,記得已經(jīng)飄過一場小雪花了,廚房顯得格外暖和,兔子們也總是懶洋洋的。
萬沒料到,黃鼠狼會打兔子的主意。夜深人靜,兩只兔子忽然尖叫起來,聲音慘得疹人。母親是第一個驚醒的,立刻沖到了廚房門邊,打開廚房門,拉亮電燈。兔子不叫了,也不見黃鼠狼的蹤影。
早晨起床,我們都擠到廚房里看兇案現(xiàn)場。死兔子被從洞里提出來,直僵僵的,可渾身上下皮毛依然潔白,連傷口都看不到。可它怎么就死了呢?父親拂開兔毛,在頸邊找到了一個米粒大的出血點。見血封喉!父親說,兔子只要一出血,就活不成了。
見血封喉。我牢牢記住了這個詞。
當天中午,死去的兔子變成了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那年頭,吃肉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個月也攤不上幾回,可是我一點食欲都沒有。幸存的一只兔子,可能是受了驚嚇,更是整天躲在洞底,難得露頭。喂它的白菜葉、胡蘿卜,放在洞口邊,它偶爾出來,懨懨地啃兩口,就又縮回洞底去了。母親在院子里與鄰居說起,都講這兔子也活不長,兔子膽子小,說不定膽已經(jīng)被嚇破了,還不如趁早殺了吃。母親被說動了心,把兔子抱出來,比前一只還更肥些,可是不曉得該怎么殺。幾個大媽都沒見過殺兔子,正議論著,一個復員的人經(jīng)過,笑道,這還不簡單!從母親手中抓過兔子,握住兩條后腿,掄起來,朝院墻上摜去,只一下,都沒有來得及掙扎的兔子就死透了。
母親看著兔子如此慘死,也有些不忍心。可是后悔已遲,只得把死兔子提回廚房,剝皮開膛。肚子破開,母親“咦”了一聲,不禁淚流滿面。原來那是只懷孕的母兔。八九只小兔子已經(jīng)成形,就要生產(chǎn)了。母親呆呆地坐了有半個鐘頭,后來請鄰居幫忙,把小兔子埋在了院子角落的苦楝樹下。
放學回家,房間里彌漫著兔肉的香氣,我就知道不好,急忙朝廚房跑,被母親攔住了。說到將出生的小兔子,她又流了一回眼淚,可我還是不能原諒她。
一只兔子,一只即將做母親的兔子就這么死了,一群即將出生的小兔子就這么死了,死于鄰居大媽的閑話,死于過路閑人的多事,死得了無痕跡。這是多么殘忍的現(xiàn)實。
父親在一邊勸解,說算了算了,等同事家的兔子生了小兔子,我再討一對回來。
那天晚上的兔肉,母親也沒有吃。廚房里的那個洞,久久沒有填起。然而父親也沒有再抱小兔子回來。有一天,我從洞邊走過,突然想到,相比臨產(chǎn)的母兔,公兔行動敏捷得多,先被咬死的該是母兔才對。一定是公兔為了救護母兔,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與黃鼠狼搏斗,就是死了,也要堵在洞口。然而,它犧牲自己,從黃鼠狼口中救下的孩子,卻斷送在了喂養(yǎng)它的人手中。
就是在這一天,我以為我長大了。我第一次對死亡、對殺戮、對生命的意義有所思考。我懷疑人們屠殺其他動物的權(quán)利——因為你喂養(yǎng)了它,你就可以隨意殺了它嗎?
如今兔肉成了最受青睞的健康食品,內(nèi)子常把兔腿和鴨腿切塊,混在一起紅燒,我總是揀鴨腿吃。其實沒準也吃了兔肉,但我始終認定我吃的是鴨腿。
人們的種種飲食禁忌,或許,就是這樣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