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斑馬,繪在淡紫色的墻壁上
從一出生,它的視力
就逐漸開始下降
相撲般的水缸正靠墻站著發(fā)呆
古銅色的皮膚,在屋檐下
閃閃發(fā)光
它們總是一同安靜地看落日
追逐村里游蕩的土狗和孩子
議論屋旁的蜀葵和紅豆杉的關系
終于斑馬什么也看不見了
它的鼻息在水缸里打轉(zhuǎn)
此時有誰飲一口那缸里的水
就有黑色的風暴摧毀所有窗口
有一天,一輛面包車停在了路口
一群人帶著照相機穿行而過
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面墻,那只斑馬和水缸
一個穿著紫色連衣裙的女孩,走了過去
她坐在缸沿上,把一只手搭在了
斑馬的頭上。朝著鏡頭微笑
淡紫色墻上的斑馬,安靜了下來
它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女孩面前
是一只雄性的斑馬
很快,鏡頭下又走來一位戴墨鏡的男人
它渾身戰(zhàn)栗變回一只雌性的斑馬
扎辮子的小女孩蹣跚著過來,它是一只
慈祥的斑馬,兩個人合影的時候
它又分身成兩只斑馬
人群消失,鷓鴣在叫
黃昏在黑夜中反芻
斑馬開始給水缸唱歌
那晚上天空和裙子
一起綴滿了雷諾阿式的色彩
我來得不早也不晚
如他筆下一只恬靜的貓
晚上的飯局就是這樣
有人帶著眼鏡,說話間露出酒窩
沒人愿意在這樣的場合
交換秘密,當一杯啤酒就著老掉牙的笑意
忽然他講出一個故事
一個淚水消失在雨水中的故事
我愛上了他講述的那個夜晚
愿意跟隨他,回到當時一頭栽倒的雨水中
蹲下來,仔細辨認
多年來雨水如何穿過一個人的眼眶
他打開手機,翻出曾經(jīng)抓拍的那張照片
大家哈哈大笑,像隔著櫥窗在欣賞
一塊誘人的蛋糕
我也望著手機,那個舉著自己
滿臉傷痕的男人
像兩只倉鼠同時從兩端進食一節(jié)麥稈
我和他的眼睛
碰在了一起
北京,38度的陽光
皺縮著胎菊的味道
快捷酒店門口,有人坐在
行李箱上,在呼麥
我從他的蒙古靴旁
輕步走過,像踏過橡樹葉片下的
陰涼
第一次這么近距離
聽到呼麥,以至于我不敢
抬頭呼氣望一眼,那個年輕的小伙子
是的,我不敢
那低回的呼麥,山鳴谷應
河岔分流,在他的體內(nèi)回旋
卷舌音是氣流摩擦枝杈、草葉和細沙
平舌音是瀑布飛瀉,阿媽手中的經(jīng)輪
時急時緩
我也被他拽回
拽回天空、草原、溪潭
拽回我曾經(jīng)認識的自己
401我房間的半杯咖啡
成為沉默者
愛因斯坦的扇子來自中國
上面有他自己的題詞:“上帝不會擲骰子?!?/p>
但格利賓說,就在另一個平行宇宙
有成千上萬的上帝,都在
擲骰子
我所在的世界一切如此真實
唯一的上帝失去了雙手:或是被那
生死疊加的貓,叼進了黑色盒子
薛定諤雄心勃勃,推演著
貓既活又死地
嘲弄邏輯思維的過程。但誰能
觀測到思想的衰變?
想必那清虛靈明不染纖塵的王陽明
在他的“無我”之境
密謀了百年之后的
量子自殺?“你未看此花時,
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
那時的日月,可是我
此時的假設?
時間把一切趕向虛無。時間也并不能
把一切趕向虛無。除非進行觀測,
否則一切都不是確定的——
看一眼,就足以致命
除了愛,除了
放著愛的身體
嗯,身體就是一個黑盒。
沒有隱變量,坍縮,佯謬,絕對零度,
也沒有通靈的鈹離子
和意識怪獸。只有一個虛擬的
上帝,在扇子的背面觀測著
歷史的蝴蝶效應
北緯33度的雨出沒在這個城市
路上的行人依舊
把面無表情,穿戴得得體大方
窗戶里有少年,從銀杏樹上摘走烏鶇
我想起那個撐傘的人
他手里那把銀光閃閃的傘柄
雕刻著狗頭,像帕提農(nóng)神廟的多立克柱
“這把傘能嗅到久埋在房屋下的沙?!?/p>
撐傘的人打開雨季。
像給稀有花朵起名,他坐在
墻垣般的書城中給染黑的雨命名
從斷橋到雷峰塔
是白素貞的一生
從雷峰塔到斷橋
是法海的一生
他們都繞著西湖
尋找自己的前生、來世
在畫各自的圓
告訴你
我唯一的土地
就是我的身體
你要來就來吧
它只長花朵
種不出莊稼
直到五月的最后
一天,雨
仍在下
雨聲埋在了
地下,裝著
小麥、稻子和谷子的
壇子里
一切如此寂靜,像熟睡中的被角
接著路就開始不平
朝著站滿烏鶇的桂樹傾斜
人們都長著一張貓頭鷹似的臉
寒冷,不斷往身上靠
賈淺淺,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32屆高研班學員,參加詩刊社第35屆青春詩會,曾出席第八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作品散見于《詩刊》《作家》《十月》《鐘山》《星星》《山花》等,出版詩集《第一百個夜晚》《行走的?!罚瑯s獲第二屆陜西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