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膺
【摘要】本文旨在論述16至17世紀中國安徽地區(qū)所出現(xiàn)的“新安四家”即弘仁、查士標、孫逸、汪之瑞山水畫中形成的一派孤峭、冷艷、疏簡、蕭寂、荒寒之畫格,從其筆法特征及其美學思想試做考察與分析研究。
【關(guān)鍵詞】新安四家;筆法特征;美學思想
黃賓虹《新安派論略》:“歙僧漸江(弘仁),師云林,江東之家,至以有無為清俗,與休寧查二瞻、孫逸、汪之瑞,號稱新安四家。”王士禎:“新安畫家……以僧漸江開其先路?!背体洌骸拔徉l(xiāng)畫學正脈,以文心開辟,漸江稱獨步?!睆埜秶嬚麂洝罚骸靶掳伯嫾叶嘧谇彘s法者,蓋漸師導其先路也。”又按《歙縣志》:“迨明清間,漸江上人出,宗法倪、黃,始趨堅潔簡淡,昌然成派。汪之瑞、孫逸、查士標所尚略同。”上述所敘漸江、查士標、孫逸、汪之瑞皆于16至17世紀出生在中國安徽新安地區(qū),合稱“新安四家”。于傳世畫作的藝術(shù)而言,以漸江的成就最為著,故自王士禎、張庚、程邃及至黃賓虹,列其為四人之首。本文就“新安四家”山水畫中的筆法特征及其美學思想作一論敘。
(一)弘仁
《清史稿》卷五○四《弘仁傳》:“弘仁,字漸江,安徽休寧人,姓江,字亦奇。明諸生,亦甲申后為僧。工詩文,書師倪瓚,新安畫家皆宗之。然弘仁所作層崖陡壑,偉俊沉厚,非若世之以疏竹枯株摹擬高士者比?!焙肴时拘战w,字六奇(《清史稿》作“亦奇”)。曾習舉子業(yè),中過秀才。清朝入主中原,他家鄉(xiāng)巢傾卵覆,旋遠避閩地,遂改名舫,字鷗盟。剃發(fā),從古航(道舟)禪師為僧,釋名弘仁,字無智。弘仁在閩,曾游武夷山。后返歙,游歷黃山,并往南京、揚州、杭州間。五十余歲時又居黃山五明寺,此際作短期廬山之游。回歙時,再居五明寺。未數(shù)月,尋曩游匡廬脫破芒鞋,若將遠行者,“臨終擲帽大呼‘我佛如來觀世音而逝”①。弘仁山水早師宋法,自入閩后,而轉(zhuǎn)改“元人一派”。譬如龔賢:“僧漸江得大癡為多?!笔瘽骸肮P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傳,漸公得之一變。后諸公學云林,而實是漸公一脈。”弘仁除了師古人,還學時人。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二○《題與然大師畫冊》:“漸江上人繪事為世所重,聞上人一水一石皆脫胎于(與然大師)?!庇秩琮徺t:“漸江學程嘉燧之學云林,以及李永昌學沈周之仿云林?!庇秩绮芤骸皾u江學于尺木(蕭云從),而品致迥出其上?!焙肴屎笃诟煽莨P法的日臻成熟,倪瓚之外,可能從程嘉燧與蕭云從、梅清中有過借鑒。
弘仁是詩人,其題《畫偈》:“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巖獨仗藜?!雹谶@是他以“天地”為師,法自然造化之宣言。弘仁的師造化以黃山為最。攀天都、上蓮花,在黃山,按唐允甲《跋漸江〈黃山圖冊〉》:“(日)與樵青牧豎為侶,坐臥其下,不計歲時。舉凡山中明晴之變幻,陵壑之遷移,日月之虧蔽,與夫鳥鳴花語,水漲霜明,靡不貯其胸中,從其指腕脫出?!彼Y(jié)庵慈光,寢食于茲,胸懷浩樂,遂取山中諸名勝,制為《黃山圖》六十幅。黃賓虹《漸江大師事跡佚聞》所引石濤語:“漸江游黃山最久,故能得黃山真性情也?!焙肴蕜?chuàng)作的《黃山松石圖》《黃海松石圖》與《始信峰圖》《天都峰圖》,既為黃山本色,然又有超然塵外之趣。他自云:“武夷之勝,勝在方舟游泳,而黃山之奇,海市蜃樓,幻于陸地,殆反過之。”③
弘仁師古時喜黃公望。他構(gòu)圖、章法存子久程式。表現(xiàn)在具體的筆墨上,即使是巨大的山體也只是勾勒輪廓線,少見皴擦,看上去卻是瘦峭堅凝,猶如折鐵??莨P的出現(xiàn),始于元四家。但是,弘仁的干筆除法于古人,尚與當?shù)氐陌娈嫴鍒D的制作有關(guān)。王泰徵《漸江和尚傳》載弘仁“以鉛槧膳母”,“鉛槧”,意指書寫、繪畫和雕刻。又據(jù)上之曹寅所述,他從蕭云從“學畫于尺木”,蕭氏亦致力于版畫的創(chuàng)作。弘仁的筆墨與徽州版畫有著濃厚的淵源。山水皴法的筆觸與水墨的暈染消失殆盡,代之的則是完全以線條為主的手法來經(jīng)營。從表現(xiàn)力的角度看,這種線性的風格,應說是受到版畫的影響,致使對筆墨的品味有所改變,而趨于瘦簡的平面風格。④如其《黃山圖冊》,全顯版畫本色。這種版畫和繪畫相互影響的現(xiàn)象,其后也一直成為新安畫派特有的顯著特征。
(二)查士標
《清史稿》卷五○四《查士標傳》:“查士標,字二瞻,號梅壑,安徽歙縣人。明諸生,后棄舉子業(yè),專精書畫。家饒于貲,多藏鼎彝古器,及宋元名跡。初學倪瓚,后參以吳鎮(zhèn)、董其昌法,稱逸品。明益以幽淡為宗,疏嫩罕接賓客,蓋讬以逃世。”查士標出身休寧望族。他的一生也處于明末清初的社會大動亂中。清兵破南京,進入中原,他就成了遺民,整天以書畫消日。
當時因徽州有許多商賈居于揚州,查士標也從新安避地于此。清李斗《揚州畫舫錄》載其行事。他家境殷富,好于賓客,經(jīng)常高朋滿座,賦詩論畫,唱酬頡頏。笪重光、惲壽平、王翚都是座上客。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二七《雜志》云“家家畫軸查二瞻”,可知他在揚州的名氣之大。查士標有浮家泛宅之志,常往還于金陵、鎮(zhèn)江、杭州間。因念家山,亦時?;鼗罩?,晚年終為維生計,未能歸去?!包S山云海天下聞,三十六峰長氤氳”,“黃山相距千余里,名勝鄉(xiāng)關(guān)洵可夸”⑤,只能把思鄉(xiāng)之情付諸筆下。
查士標書法,深得董其昌精髓。后雖學米芾,但終未能去其窠臼?!督贤ㄖ尽罚骸皶ň?,人謂米、董再世?!毙掳伯嬇芍赜趯W古模擬。他的繪畫顯然受這種時風感染,對前人之跡廣泛涉獵,兼收并蓄,上追五代宋人及元人。云林自稱“懶散”,他自詡“懶標”。查氏題畫詩:“閑向秋風寫碧梧,墨池洗出寫倪迂。”“我家若有云林畫,江左流傳優(yōu)缽圖。”流露出對云林山水的贊賞。他時常在畫上自書“擬云林筆意”,“擬倪迂筆意”,如《秋林遠岫》與《水竹茅齋》,其中的筆墨與造型,皆得倪瓚旨趣。再者,查士標的筆墨還得益于“二米”。“圖畫出自米家船,高氏尚書更造玄。我亦當時分滴墨,潑來散入萬峰煙?!秉S賓虹中認為他“晚年直接梅道人”,作品中由“米家”中來的重墨粗點,常給人一種濕筆淹潤的感覺,這正是取法吳鎮(zhèn)所帶來的筆墨效果。在元一代,吳鎮(zhèn)與其他三家重視用筆,且干筆皴擦不同,他相對重視用墨,且濕筆重墨,水墨飽滿。梅道人的重墨對查氏山水所起作用很大。
張庚《國朝畫征錄》謂查士標畫“風神懶散,氣韻荒寒”,“散”是查士標筆法特征。他的畫草草而成,被譽之“逸品”。
(三)孫逸
《清史稿》卷五○四《孫逸傳》:“逸,字無逸。流寓蕪湖,曾繪《歙山二十四圖》?!睂O逸號疏林,休寧人。他身處明末清初年代,不事清廷,避世山林,托跡塵外,庭戶蕭然。年輕時在新安,與弘仁、查士標、汪之瑞有著深厚的感情,經(jīng)常詩詞唱和。后居蕪湖,與蕭云林并稱“孫蕭”,名聲已顯于當時。
按《國朝畫征錄》:“山水兼法南北宗各家,人以為文待詔(徵明)后身?!睂O氏山水源于吳派,取文徵明法。《山水軸》皴擦繁密,山重水復,屬文之畫意。他又臨過《鶴林玉霞圖》,蕭云林題曰:“余髻時便模唐解元此冊,不能淡遠,與子西所云超軼塵外之義殊失也。無逸靜者也,太古少年,殮緝于一毫端,故落筆有青藍之異?!彼m旁臨唐寅,然最終還是師法倪、黃。湯燕生《穰梨館過眼錄》:“(無逸)唯床頭有數(shù)卷書及倪、黃諸軸而已。”《山水圖》三疊重崗,三棵枯樹,一個茅亭,深得云林畫境。又如山水常作淺降,筆勢簡約,又得大癡畫意。孫逸山水風格,在精神上咸能與弘仁相通,山石由幾何體組成,線條方折,極少皴筆,也給人以清瘦勁硬,疏朗寧靜之感。
(四)汪之瑞
《清史稿》卷五○四《汪之瑞傳》:“之瑞,字無瑞。豪邁自喜,渴筆焦墨,酒酣揮灑如風雨?!蓖糁穑輰幦?。他的行狀大致與查士標近似,早期在新安,后期浪跡江湖,游于三吳兩浙,居住揚州?!秶嬚麂洝氛f他“善山水,以懸肘中鋒,運渴筆焦墨,多麻皮荷葉皴等,愛作背面山。酒酣興發(fā),落筆如風雨驟至,終日可得數(shù)十幅”。汪氏初師李永昌,后學子久、云林。其中對倪畫用功最勤?!翱使P焦墨”是他繪畫的作風,不拘法度,率意而為,在新安畫派中獨樹一幟。
最能代表汪之瑞的繪畫風格是他這種簡疏和淡雅的山水。幾筆線條勾勒出一個山坡,三筆五筆勾勒出一棵老樹。山石也多用幾何體。構(gòu)圖蕭蕭寂寂,景象洗練,可謂簡到極致。這種畫格,既得之于家山勝概,同時也得之于弘仁的畫風。
汪之瑞下筆快捷奔放,線條圓渾、勁剛,似“綿里藏針”。黃賓虹《山水圖冊》謂其“一勾一勒,無不從書中來”,一語道破了汪之瑞線條與書法之關(guān)系。他的書法宗文徵明、祝枝山、董其昌,后專師李北海,筆力勁堅,鋒芒內(nèi)斂,故寫來風回電激,掀舉若神。
“新安四家”在山水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清逸淡雅的筆墨,造成了他們空靈蘊藉的藝術(shù)境界。而這種境界的生成,是與他們持久地追慕宋元、寄情家鄉(xiāng)以及恪守遺民節(jié)氣的畫學思想是分不開的。
(一)宗尚宋元
王士禎論曰:“新安畫家,宗尚倪、黃?!毙掳仓T家一般都推崇倪云林與黃公望。馮仁湜《圖繪寶鑒續(xù)纂》中說漸江“初學宋人,及為僧,其畫悉變?yōu)樵艘慌?,于倪、黃兩家尤其擅揚也”。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山水師云林。”楊翰《歸石軒畫談》:“畫仿云林。”類似的文獻記錄甚多。如他的《墨筆山水》,其山石、坡岸、雜樹全似倪云林。查士標主要亦師法倪云林,其《仿云林雨山圖》構(gòu)圖一河兩岸,近處疏樹數(shù)枝,遠處低緩山丘,形式頗類云林筆墨,疏秀明潔,清勁干爽。然查氏另師黃公望。他在為笪重光所作的《仿黃公望富春勝覽圖》中題曰:“余性古人論畫在筆墨,今人論畫在丘壑。然而丘壑易見,筆墨難知。子久千丘萬壑不厭其繁,云林一丘一壑不嫌其簡,當有筆墨得耳。得筆墨則丘壑見,繁簡勿論矣?!秉S以繁勝,倪以簡勝,然無論繁簡,唯在筆墨。查士標道出了黃公望與倪瓚畫格之差異,及筆墨與丘壑之關(guān)系。其畫學思想于此略見。孫逸早期取法吳門畫法,后來師事倪、黃。汪之瑞也專注于倪、黃?!靶掳菜募摇豹氉鹉?、黃似乎成了一種風尚。他們是將宋、元,尤其是元人的各種技法融入自己筆墨之中,為自己山水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
(二)師事造化
“新安四家”以“近水樓臺”之便,屢于徽中名山——黃山、白岳(齊云山)盡搜奇峰,造妙創(chuàng)真。弘仁《畫偈》:“風流失盡是荊關(guān),后學衣傳亦等閑。獨怪本師無付處,猶分缽水作云山?!彼辛曀稳酥嬙?,認為董北宛以江左山水為粉本,黃子久以虞山作稿本,郭河陽取云姿作山狀。歸根結(jié)底,繪畫即源于自然。故在學習傳統(tǒng)的同時,師法造化。弘仁平生游歷武夷、黃山與廬山,尤其是黃山,對他的藝術(shù)風格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查士標長期游蕩于吳、浙?!斗N書堂遺稿》:“行盡千山更萬山,終朝躡屐不曾閑。絕人自信無他事,只與漁樵共徑還。”說明他也從大自然中吸取養(yǎng)料。查氏后來登臨黃山,作《黃山典海歌》:“黃山云海天下聞,三十六峰長氤氳。隨風飛出復飛入,離奇蜿蜒生龍文?!北磉_了對家山的傾慕與自豪之情。他晚年的作品,常常是蕭然數(shù)筆,便有千巖萬壑之勢。這種筆墨固出之于黃山。孫逸置身于徽州、蕪湖一帶。其《夜半聽啞啞》題曰:“慈鳥所棲處,城南孝義家。月明霜滿枝,夜半聽啞啞。”描繪的即為徽州風光,筆簡意足,情景真實,是師事造化的最佳之作。汪之瑞也以家山為本,在自然勝景中樹立了自家面目。諸家無不以自然為本,造化為師。他們都把黃山、白岳之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一澗一溪,以自己的筆墨手段提煉和升華到至高的境界。在古代眾多的繪畫流派中,“新安四家”對于師造化的重視程度可謂首屈一指。
(三)遺民意識
如果說,師法傳統(tǒng)與師法自然造化是構(gòu)成“新安四家”畫學的筆墨特性,那么,遺民意識就是孕育了他們畫格之精神氣質(zhì)。
“新安四家”的出現(xiàn)時間是在明末清初的社會動蕩時期。清朝入主中原,江南地區(qū)興起了武裝反抗戰(zhàn)爭。這時多數(shù)明朝遺民選擇了隱居。弘仁避地形夷,獨居山林,并出家做僧,而“逃于禪”。《偈外詩》:“偶將筆墨落人間,倚麗樓臺亂后刪?;ú輩菍m皆不問,獨余殘沈?qū)戠娚健!北砻髁怂倪z民意志。查士標在明朝度過了30年,“避地新安山中,弄筆遣日”,他有詩云:“故鄉(xiāng)亂后莫言家,南北浮蹤度歲華。別后逢人頻問訊,恐經(jīng)明月又天涯?!边@是查士標一生浪跡江湖的寫照。孫逸流寓蕪湖。汪之瑞則與查士標行蹤相似,早期于新安,后期游于江、浙,居無定處。在這明清易祚之際,新安畫家并沒有隨波逐流而臣服于降,把全部精力投入于繪畫,把思想與情緒表現(xiàn)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們借助繪畫的方式表達了內(nèi)心的憤懣與喪國之哀痛。因此,元代的倪瓚便成了他們膜拜之對象,其畫格與筆墨也被他們所參照。
總之,在表現(xiàn)技巧上,“新安四家”師古態(tài)度統(tǒng)一,而又能變通。他們有著以“天地”為師的共同藝術(shù)主張,即使在異鄉(xiāng)漂流,這些游子還是對黃山的松石煙霞魂牽夢縈,“貌寫家山”。而以審美特征而言,諸家就當日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來說,在明清易祚后絕意仕進,隱于硯田。即使走出“萬山之中”,書劍飄零,“游跡所至,莫不擅寫”。內(nèi)心的孤憤、蒼涼和傷感可想而知,故是這種宗古人、師造化,以及遺民意識造成他們精神上的契合,同時造就了他們山水畫上共存一派的孤峭、冷絕、疏簡、蕭散、荒寒之氣象。
注釋:
①閔麟嗣:《弘仁傳》,《漸江資料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11頁。
②弘仁:《畫偈》,《漸江資料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36頁。
③閔麟閣:《弘仁傳》,《漸江資料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11頁。
④[美]高居翰:《氣勢撼人》,王嘉驥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第193頁。
⑤查士標:《種書堂遺稿》,《查士標集》,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