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艷羽 劉婷 郭英劍
內(nèi)容摘要:在數(shù)字化快速推進的時代,讓文學經(jīng)典重新煥發(fā)生機無疑是文學研究學者的重要使命。本次訪談主要圍繞亞裔文學、諾貝爾文學獎和外國文學以及文學經(jīng)典閱讀這三個話題展開。郭英劍教授首先回顧了自已從事華裔文學研究的歷程,然后談論了自己對諾貝爾文學獎和外國文學使命的一些看法。最后,郭老師不僅和我們分享了他關于文學經(jīng)典化的途徑以及閱讀文學經(jīng)典的必要性的一些重要見解,同時還給從事外國文學研究的年輕學者提出了諸多寶貴建議。
關鍵詞:郭英劍;亞裔文學;文學經(jīng)典;諾貝爾文學獎;世界文學
Abstract: In the era of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digitalization, it is an important mission of literary scholars to promote the revival of literary classics. This interview centered o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and foreign literature, as well as the reading and appreciation of literary classics. In the interview, Professor Guo Yingjian first looked back into his own critical efforts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then he talked about the mission of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and foreign literature. Finally he shared with us his insights about the approaches of the canonization of literature and the necessity of the reading and appreciation of literary classics and offered valuable suggestions to young scholars in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Key words: Guo Yingjia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literary classics;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e
Authors: Hu Yanyu is graduate student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E-mail: 18972242822@163.com. Liu Ting is graduate student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E-mail:ting20190901@mails.ccnu.edu.cn. Guo Yingjian is currently the deputy Dean of Beijing Academy of Development and Strategy of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He is also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of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His research areas mainly include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literary translation, English education and higher education. E-mail: yjguo@ruc.edu.cn
一、我的亞裔文學研究之路
胡艷羽、劉婷(以下簡稱胡、劉):郭老師,您好!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訪談。也許我們的訪談可以從華裔文學研究開始,對國內(nèi)任何想要研究華裔文學的學者而言,都無法繞過您在這一領域的卓越貢獻。您能否給我們談談您當初是如何走上華裔文學研究這條道路的?
郭英劍(以下簡稱郭):首先感謝你們的訪談。很高興從華裔文學研究開始談起,但你們所說的卓越貢獻實不敢當,這過譽了。任何學術研究,大都始于一種學術興趣。我對華裔文學的關注,是從最早開始做美國諾貝爾獎作家賽珍珠(Pearl S. Buck)研究和在博士階段從事美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研究而延展出來的。1999年我從南京大學博士畢業(yè)后,獲得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做博士后的機會,當時我還是將個人的研究領域確定為賽珍珠研究和美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研究。其實,這兩者都與華裔文學有一些關系,比如賽珍珠與當時的一些離散作家如林語堂等有密切關系,而美國文學中的中國形象研究中所關注的話題,如移民、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敘事等,與華裔文學中的再現(xiàn)有諸多重合之處。因此,我在賓大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開始有意關注和閱讀一些華裔作家的作品。
我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是從我在美國時閱讀和翻譯任璧蓮(Gish Jen)開始的。任璧蓮成名早,1988年其短篇小說就入選《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1991年出版長篇成名作《典型的美國人》,在文壇嶄露頭角。1995年,其短篇小說再度入選《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第二年,她的第二部引起轟動的長篇小說《夢娜在希望之鄉(xiāng)》問世。此后的1999年,文壇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她的短篇小說集《誰是愛爾蘭人?》結集出版,一是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在其所編《美國世紀最佳短篇小說選》中將任璧蓮的作品選入,使她一躍而與海明威、??思{、納博科夫等人相提并論,也使任璧蓮的名聲達到了她人生的第一個高度。世紀之交的我恰在美國,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注意到任璧蓮的作品。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在賓大的書店購買了她新出版的《誰是愛爾蘭人?》。此后,又去圖書館借閱了她已經(jīng)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
當時我注意到,國內(nèi)剛剛開始譯介華裔文學,2000年,譯林出版社正在出版一套擬入選八本的華裔美國文學譯叢,其中就有任璧蓮的《典型的美國人》。但這套叢書是在此后的五年間才陸陸續(xù)續(xù)出齊的。今天來看,這是國內(nèi)最早較為系統(tǒng)譯介華裔文學的作品集,對于推動后來國內(nèi)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在這套叢書的成書(2000-2004年)過程中,國內(nèi)華裔文學的學術研究基本上還處于萌芽階段。包括像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究竟如何翻譯,華裔文學又該如何界定,哪些作家可以進入華裔作家的行列等這樣的基礎性問題,沒有形成較為統(tǒng)一的共識。為此,我與王理行先生合作了《論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譯名及其界定》發(fā)表在《外國文學》2001年第2期上。
研讀任璧蓮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第一,國內(nèi)對她的短篇小說關注不夠,譯介很少;第二,國內(nèi)外對她的批評未能真正揭示其創(chuàng)作的意義。于是,我就開始翻譯《誰是愛爾蘭人?》中的“誰是愛爾蘭人?”等短篇小說。同時,開始寫作關于她的介紹性文章。之所以說國內(nèi)外學術界未能揭示其創(chuàng)作的意義,是因為在我看來,從任璧蓮的小說創(chuàng)作開始,特別是從其《誰是愛爾蘭人?》開始,任璧蓮的文學創(chuàng)作掙脫了過往華裔小說中總是中美兩國文化處于矛盾對立狀態(tài)的模式——過去不是主人公的內(nèi)心沖突,就是父母子女間的矛盾沖突,所呈現(xiàn)的大都是若不堅守中國文化就轉向西方文化的二元對立——轉向了從其他文化中去尋找出路。這是過去的作家創(chuàng)作中從來沒有過的。也是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從任璧蓮開始,美國華裔文學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我在美國所做的這些工作,在我回國工作后,譯作和評論都發(fā)表在2002年第4期的《外國文學》雜志上。說到這里,我要感謝后來已故的《外國文學》雜志時任執(zhí)行主編李德恩先生,是他的學術敏感度與學識視野,使這些具有開拓性的工作得以面世。
胡、劉:您不僅見證了這二十多年華裔文學的進程,同樣是這一進程的重要參與人,在您看來,當時華裔文學的研究情形和現(xiàn)在有哪些主要差別?
郭:應該說,在世紀之交的2000-2002年,那個時候國內(nèi)的華裔文學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學術性研究成果不多。但在2003年,有兩件事值得一提,一個是2003年1月份,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成立了由我國著名學者吳冰教授領銜的華裔美國文學研究中心。當時吳老師邀請了國內(nèi)最早研究華裔文學的一些學者來做該中心的客座研究員,我很榮幸成為了其中的一員。第二件事是在2003年,我在當時我所在的鄭州大學外語學院創(chuàng)辦了鄭州大學英美文學研究中心,其中就有專門從事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的課題組。第二年,2004年3月,該中心成為首批河南省普通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成為當時河南省八大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之一。在隨后的幾年中,我發(fā)表了幾篇較為重要的華裔文學評論文章,包括《命名·主題·認同——論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鄭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冒現(xiàn)的文學——當代美國華裔文學述論》(載《暨南學報》2004年第1期)等。其中,發(fā)表在《文藝報》上的《論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一文,除了被人大復印資料《外國文學研究》全文轉載外,還被《新華文摘》2004年第10期全文轉載。
當然,20年后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與當時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相比,自然有了較大的不同。從外在方面看,變化有三個特征:首先,從譯介上來說,很多主要的作品都有了中文譯本,或者有選本,這對于推廣他們在中國讀者群中的傳播有著重要的作用;其次,在中國的外國文學學者中,對美國華裔文學進行研究的學者越來越多。我記得大概在10年前,每年參加全國美國文學研究會的學者所提供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方面的論文大體上能超過全會的四分之一。到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可以說有增無減。再次,在我們的大學教學中,開始有華裔文學的教學課程了,特別是在研究生階段。從內(nèi)在方面看,變化也有三個特征:首先,中國大陸學者在研究方面與美國學術界、我國臺灣學術界開始有了密切的交流與互動。一些重要學者會被邀請過來講學、參加學術會議等,中國大陸學者也應邀到美國、我國臺灣去講學、參加學術會議等。其次,國內(nèi)學者的華裔文學研究日趨深入,不少學者在國際學術期刊上開始發(fā)表高質(zhì)量的學術論文,也在國際學術界有了一定的學術影響力。特別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近15年間,國內(nèi)學者開始與美國華裔作家有了更加密切的聯(lián)系,很多作家,包括湯亭亭、任璧蓮等,都到國內(nèi)來講學和工作,很多國內(nèi)學者從此與她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也從一個側面推動了國內(nèi)學者的華裔文學研究保持在了與國外學者幾乎同步的層面。最后,近五年來,我國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開始邁上了一個新臺階,即進入了美國亞裔文學研究的廣度、深度與高度。這一時期,我深感應該從美國華裔文學研究進入到美國亞裔文學研究, 2017年,我的“美國亞裔文學研究”項目,獲得了中國人民大學重大科研基金項目的強力支持。2018年出版了《美國亞裔文學作品選》、《美國華裔文學作品選》、《美國亞裔文學評論集》和《美國華裔文學評論集》。今后還會再有其他作品問世。這是國內(nèi)第一套較為完整的“美國亞裔文學”方面的系列叢書,由文學史、文學作品選、文學評論集、學術論著等組成。
我之所以要從美國華裔文學過渡到美國亞裔文學研究,是因為事實上,在美國學術界,是沒有美國華裔文學(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分類,而只有美國亞裔文學(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的分支。當然,這種演變,也是近20年來我國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必然結果。
胡、劉:就華裔文學研究而言,賽珍珠是您的一個重要研究對象,請問您是怎么開始賽珍珠研究的?您所主導的“賽珍珠與亞洲”研究專欄在學界得到廣泛的關注,在您看來,這一專欄取得的最主要成績是什么?您覺得這一成功背后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郭:我算是改革開放以來國內(nèi)最早對賽珍珠進行學術研究的學者之一,當時我剛剛碩士畢業(yè),并進入到高校任教。第一篇有關賽珍珠的文章發(fā)表在《河南師范大學學報》(與尚營林先生合作)1991年第4期上,當時該文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從那時起,我作為主持人,在《河南師范大學學報》上開設了“賽珍珠研究”專欄,這是國內(nèi)首家開設“賽珍珠研究”專欄的學術刊物。這要感謝當時《河南師范大學學報》的主編曾祥芹教授與學報辦公室主任張家鹿先生。沒有他們的學術視野與責任擔當,后來的賽珍珠研究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發(fā)展。在后來的數(shù)年中,由我組稿并在專欄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文章,其中三分之一被人大復印資料復印轉載。后來,1996年,我到南京大學讀博。當時我自己的一個學術任務就是開始編纂《賽珍珠評論集》。感謝時任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劉海平教授,他當時正在組織學者翻譯并編纂一套“賽珍珠作品選集”,將我所編的《賽珍珠評論集》收入這套叢書中,由漓江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發(fā)行。該書的重要價值之一就是將賽珍珠從1930年初在中國文壇引起重視開始,到20世紀60年代這將近40年間的幾乎所有有關報道與評論文章匯集在了一起。這些資料是當時我跑到北京圖書館(后來的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地,花了很大功夫,一點一點翻看當時的報刊而搜集起來的。那個時候可沒有今天的電子檢索那么方便易查。該書成為賽珍珠研究領域的重要參考書目。
進入21世紀,雖然我也做一些賽珍珠研究,主要是在2002年寫過幾篇長篇的文章,論述賽珍珠尚未引起人們重視的長篇小說《同胞》和《龍子》等。這些文章也都有一定的影響力,被人大復印資料或者其他文摘所轉載。但這一時期,我已經(jīng)將個人的主要學術興趣轉向了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因此,賽珍珠方面的研究成果出的相對較少。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之后,當一方面看到賽珍珠研究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但另一方面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時,我就在幾次有關賽珍珠的國際和國內(nèi)學術會議上,提出要進一步深化賽珍珠研究的主張。當時我認為賽珍珠研究的問題在于,重復性研究較多,集中于幾部作品,但對于賽珍珠眾多尚未被翻譯過來的作品重視不夠等等。鑒于此,我就萌生了再度進行賽珍珠研究的想法。當然,我的想法自然是希望賽珍珠研究在深度上能有所推進。
但如何突破呢?我們都知道,賽珍珠有一部自傳,英文題目為My Several Worlds,直譯就是《我的幾個世界》。但在1991年的首度中文譯本中,被翻譯成了《我的中國世界》(湖南文藝出版社)。這不能責怪譯者,因為我與這幾位譯者都認識。當時,該書的主譯尚營林教授跟我說,這是因為編輯的建議,說如果不將其改為與中國有關的書名的話,那就很難有市場。當時,正是精神產(chǎn)品開始被物質(zhì)洪流大肆侵襲的開端。于是,翻譯家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就是為了保證譯本可以順利出版。這個譯名,富有象征意義。從此之后,我們的賽珍珠研究著重于賽珍珠的中國作品、與中國以及與中國文化的關系研究;但也令人無奈,甚至讓人感到這個譯名就像一個符咒一樣,一直緊緊箍著中國賽珍珠學者的大腦,似乎怎么也走不出“賽珍珠與中國”或者“賽珍珠的中國”這個圓圈。
事實上,賽珍珠在中國生活期間,就到過諸如日本、韓國、印度等亞洲國家,還在那里生活過一段時間,她曾經(jīng)在日本生活了八個月之久。與此同時,她又創(chuàng)作有諸如《活蘆葦》等以亞洲國家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她再現(xiàn)了亞洲人,探討了亞洲文化,表達了對亞洲國家的看法。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研究賽珍珠與亞洲關系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后來,從20世紀90年代也開始刊登賽珍珠研究成果數(shù)十年鍥而不舍的《江蘇大學學報》的領導,欣然同意從2016年開始在該刊上設立“賽珍珠與亞洲”專欄。后來我們發(fā)表了不少賽珍珠與亞洲有關的評論文章,像青年一代賽珍珠研究專家朱驊教授、吳慶宏教授的文章等,都在學術界產(chǎn)生了良好的反響。我個人也在美國著名學術刊物《亞美學刊》(Amerasia,2018)上發(fā)表了《賽珍珠與亞洲》的文章。應該說,從2015年到現(xiàn)在的這幾年時間內(nèi),我的一個想法是,不僅要將賽珍珠研究推向深入,也要在世界范圍之內(nèi)將賽珍珠研究推上一個新的臺階。
胡、劉:在您的推動下,國內(nèi)關于賽珍珠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作為流散作家群體的代表,賽珍珠擁有雙重的文化背景,既能進入母國文化,亦能進入居住國文化,同時又游離于兩者之外,她的作品因此不同于傳統(tǒng)的民族和國別文學,可以從陌生化和雙重化的視角去全面地看待人類個體命運和世界重大問題。在您看來,就流散作家而言,賽珍珠有著怎樣的獨特意義?今天繼續(xù)推進關于賽珍珠的研究具有怎樣的現(xiàn)實價值和意義?
郭:從今天流散作家和流散文學的角度看,賽珍珠的確算是一個典型的流散作家。就賽珍珠的當代意義而言,我個人覺得可以從文學意義與文化意義這兩個方面來理解。就文學意義而言,賽珍珠作為在中國生活了30余年的美國作家,因為其忠實地描寫了中國特別是中國的農(nóng)民生活而在1938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此后其創(chuàng)作不斷,新作迭出,成為一代名家。就其文化意義而言,賽珍珠終其一生都在為宣揚中國文化、促進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而努力寫作并身體力行。而且,除了描寫中國的作品之外,賽珍珠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以亞洲其它國家包括日本、印度、朝鮮等為主題或者題材的作品。在她的眾多非虛構類作品中,她的亞洲意識也極其明顯,試圖在亞洲與世界各國之間搭建一座溝通的橋梁。而這些方面的內(nèi)容,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賽珍珠研究所忽視了的。在“一帶一路”這一背景下討論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賽珍珠的國際化視野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與社會實踐,不僅具有當代意義,更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在2016年所主辦的“賽珍珠與亞洲”研討會上提出:一方面,要深入研究賽珍珠眾多尚未被挖掘的文學與非文學類作品,特別是與亞洲國家關系密切的作品,進而更加全面地認識賽珍珠這位經(jīng)典作家;另一方面,賽珍珠研究不應僅局限于文學研究的范疇,還可以拓展到文化研究、社會學研究、國別與區(qū)域研究等領域,進而在21世紀的今天,彰顯賽珍珠研究的國際視野、當代意義與文化價值。
二、諾貝爾文學獎與外國文學
胡、劉:當代美國文學理論家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曾指出第三世界文學有著不同于第一世界文學的使命,并認為第三世界文學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被解讀為“民族寓言”,②這一論斷反映了世界文學內(nèi)部的不平等或者說差異性。不知道您是否同意這一觀點?在您看來,在世界文學的重新建構中,中國文學應該如何作為?讓世界人民更充分地認識到中國文學的美學價值、思想內(nèi)涵和當代意義。
郭:詹姆遜有關第三世界文學的理論,有其論述的文學與社會語境,單獨討論其中的相關論點,有時候會有誤差,甚至會謬之千里。這里,我更愿意從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來探討一下你們在這里所提到的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重新建構中的作為問題。
我國的文學研究,大都是從國別文學開始的,比如中國文學、英國文學、美國文學,所謂世界文學就是除了主流國別文學,特別是我們自己的中國文學之外的國別文學的組合。當然,現(xiàn)在的世界文學已經(jīng)具有了更廣泛、更學術性的內(nèi)涵。但在我自己的文學研究中,特別是近年來,我越來越想表達一個與過去不同的觀點,那就是,作為學術研究,我們不能不劃分出國別文學,不能不去研究中國文學、美國文學等,但現(xiàn)在我更愿意用文學世界(the world of literature)而不是用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來考慮文學問題。在我看來,前者是一種眼界,就是要將所有文學納入一個廣闊的世界,在這里看待和評論文學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是否是好的文學(當然,如何為好,是個復雜的問題,但我想把這個標準簡化為是否為大家所公認為的好的文學,比如有好的故事、好的敘事、好的藝術手法等);而后者則是一種范疇,從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藩籬,一種禁錮,反倒局限了甚至是約束著我們看待文學的視野與眼界。從這個意義上說,哪怕是站在世界范圍之內(nèi),所有國別文學,所有族裔文學,都要為文學的世界作出自己的貢獻,為好的文學作出自己的貢獻,乃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世界文學的美好圖景。
提到中國文學,我提請大家注意時下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在時下的政治話語中,最常見的一個說法就是要“講好中國故事”。然而我們知道,所謂故事乃是文學術語、文學概念,其有紀實的內(nèi)容也有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政治話語中或許是借用,但我對中國文學的期待,倒還真的是要“講好中國故事”,講好中國人的故事,進而能夠講好世界故事,講好人(類)的故事。從中國故事到世界故事,從中國人到人類,這既是一種自然的過渡,也是只要做好前者,后者的使命也自然能夠完成的自信。如此一來,中國文學的貢獻自然也就展現(xiàn)在了世人的面前,您所說的中國文學的美學價值、思想內(nèi)涵與當代意義也就會展露無遺。
胡、劉: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都會在國內(nèi)引發(fā)廣泛關注。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美國女詩人路易斯·格利克(Louise Glück),因為“她樸實無華的詩意之聲,讓個體的存在普世化”,在她獲獎后,國內(nèi)很快就掀起一股研究路易斯·格利克的熱潮,不知道您如何看待諾貝爾文學獎引發(fā)的這一現(xiàn)象?
郭:202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美國女詩人格利克,引發(fā)了新一輪研究熱潮。其實國外也一樣。每當諾貝爾文學獎宣布之后,獲獎作家的作品都會自然而然地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從某種程度上說,諸如諾貝爾文學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早已成為了文學批評的風向標。而且,我個人以為,這一點其實也完全可以作為一個學術研究的選題或者論文的選題,如果有人有興趣,可以認真去考察和研究歷史上諾貝爾文學獎究竟是如何影響了獲獎作家的文學聲譽、作品的傳播與接受、歷史的定位等,如果能做出來,那會非常有趣。
胡、劉:回顧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歷史,從1901年諾貝爾文學獎首次頒發(fā)至今,共有116人獲得該獎,超七成的獲獎作家是歐洲人,包括101位男性們家和15位女性作家。不知道您如何看待這一現(xiàn)象?
郭: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何以男性作家占絕對優(yōu)勢?我想,這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在于,早在諾貝爾獎開始創(chuàng)設之時的19世紀末與20世紀初,即便是在今天看來文明發(fā)達的西方世界,女性的地位依舊很低很低。這里可以舉三個例子。
第一,即便是到20世紀上半葉,西方女性的社會地位地下,幾無與男性平等可言。以美國為例,女性獲得獨立的政治地位,是在努力奮斗了將近100年后的1920年8月,隨著美國頒布《第十九修正案》,才獲得了與男性同樣的投票和選舉權。而此后的數(shù)十年間,女性的地位,無論是經(jīng)濟地位還是政治地位,也并無實質(zhì)性改變。
第二,有一個文學現(xiàn)象也可說明這一點。我們知道,英國著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有一部演講集,即《一間個人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里面講了一個在今天看來淺顯易懂的道理,即一個女作家要想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就得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當然在這里主要也指其經(jīng)濟要獨立,這樣才有可能實現(xiàn)其專注寫作的目標。稍微注意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被譽為是女權主義宣言、作者因此也被視為是女權主義先驅者的作品的發(fā)表時間,是在1928年10月,第二年結集出版。而那個時候,諾貝爾文學獎已經(jīng)頒發(fā)了將近30次,其中,除了1909年的獲獎者是挪威的女詩人拉格洛夫(1859-1940)、1926年是意大利女作家黛萊達(1871-1936)、1928年是挪威女作家溫賽特(1882-1949)外,其余26次都授給了男性作家。
第三,在那個時代,女性作家很少,即便是寫作的女作家,其文學才能與文學產(chǎn)品也不是不被承認,就是被遮蔽,或者不能出版,或者出版了也難以進入經(jīng)典的行列。若以我們英語文學學者所必讀的《諾頓文選》(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那套叢書為例,其專門出版《諾頓女作家文選》都到了1985年。是由兩位著名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家基爾伯特(Sandra Gilbert)和古巴(Susan Gubar)合作編撰,最初名為《諾頓女性文學概覽:英語傳統(tǒng)》(A Guide to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 The Tradition in English),十年后的1996年出版修訂第二版時,更名為《諾頓女性文學:英語傳統(tǒng)》(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 The Traditions in English)。
以上三個案例是想說明,即便在今天看來代表著文學風向標的諾貝爾文學獎,其女性獲獎作家較少,是由時代、社會、文化、性別等諸多因素所造成的。當然,這么說,并不是要為諾貝爾獎這樣的選擇做辯護。事實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在最近20年間,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做過一個統(tǒng)計,從2000-2020年間,共有21位獲獎作家,其中女性作家為七人,將近占了三分之一。這個女性作家的獲獎比例,已經(jīng)比上個世紀一百年間的比例高出了很多。而且,也是在這20年間,非歐洲裔的和有少數(shù)族裔血統(tǒng)或者背景的作家,所占比例至少超過了三分之一。我想,我們樂見這樣的改變。但我還想強調(diào)一句的是,諾貝爾獎是文學獎,應該以推送出好的文學作品為首要目標。
胡、劉:外國文學在我國的傳播對我國的文化建設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當下的中國已進入一個全新的歷史時期,社會的變革必然會對外國文學提出不同的要求,在您看來,外國文學在這一時期應該承擔起怎樣的使命?
郭:這個問題問得好。在我國新的歷史時期的文化建設中,離不開外國文學的參與與推動。外國文學首先是文學,文學的基本行為乃是閱讀,其使命與目標是要對讀者的思想、三觀(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與言行產(chǎn)生影響。外國文學所具有的使命,自然是由外國文學學者來承擔并付諸實施的。我想這其中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工作需要做:首先,他們有責任向大家譯介外國文學中之經(jīng)典作品,并教給人們辨識優(yōu)秀之作的基本能力,也就是要告訴人們哪些是好的文學以及他們何以為好的文學。其次,他們要向所有在校學生(包括中小學生和大學生)傳授和傳播外國文學的相關知識,并通過中西文化對比,使學生成為具有跨文化能力的人,成為具有雙向(所謂雙向主要指中外,但其實也是多向,多維度的,因為無論中外,都有少數(shù)民族或者少數(shù)族裔)多種文化交融與批評能力的人。再次,他們具有在世界范圍內(nèi)對外國文學進行研究并與國際學術界進行交流、對話和向外推介中國文學之職責。
如果以我們這些大學教師中的外國文學學者為例,在21世紀的今天,最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就是,究竟該如何闡釋與界定外國文學的教育目的,如何規(guī)劃課程,選擇什么樣的“文學經(jīng)典”,怎么去闡釋文學經(jīng)典,如何使學生受到外國文學之應有教益。
這樣說起來可能顯得有點抽象。我可以再以我們外語學科中的英美文學課程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我從1989年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就開始在大學講授美國文學課程,到1996年我去讀博士,接著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去做博士后,2001年9月回國后繼續(xù)在高校任教,依舊講授美國文學。我的課程在2003年獲得鄭州大學校級精品課程,2005年獲得河南省精品課程,后來我到中央民族大學工作,我依舊講授《美國文學》,該課程也成為校級精品課程。但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教學實踐,加上在美國留學的經(jīng)歷,使我對所講授的英美文學的課程,有了更多和更深入的思考。這些問題是:在當今時代,文學教學的意義何在?教學的目的應該是什么?對于中國的英美文學學者和教師來說,面對學科內(nèi)部與外部的挑戰(zhàn),應該站在什么立場去處理英美文學課程?在選定文學史與作品時,所依據(jù)的原則是什么?是否考慮到了性別、少數(shù)族裔等多元的立場(如女性作家或是移民文學等)?“英美文學”的教學如何體現(xiàn)當下中國學者關于文學、教育、社會等重要問題的思考?再具體一點來說:“英美文學”的教育對學生的意義何在?作為教師,我們應該站在什么立場上教授英美文學?我們又該如何與學生溝通并討論我們覺得重要的議題?我們?nèi)绾螀f(xié)助學生去面對、認識、欣賞、反思和批評西方文學與文化?與此同時,如何去培養(yǎng)他們反省本土文化的能力?
在我自己的教學實踐活動中,我一直倡導的是,文學教學不僅僅是在教授文學作品,更是在激勵讀者的參與、提升讀者的理解、鑒賞與批評能力。因此,作為文學教師,就不能只看重教什么(what to teach),更應看重如何教(how to teach)。我以為,我們外語學者需要明確一點,在中國的外語院系,我們不僅要教會學生語音、語法、聽說、閱讀、寫作的能力等,更要教會學生“批評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能力,應該鼓勵學生學會個性化的閱讀和培養(yǎng)獨立思考的能力。為此,在我的教學實踐中,我最突出的愿望是:希望通過教學實踐,在提高學生學習英美文學興趣、吸收西方文化的同時,能夠采用跨文化的角度反省本土文化,也能站在本土文化的立場去思考和評判外來文化,以此達到兩者交流的目的,從而使學生具有跨文化能力,增強其人文素養(yǎng),使他們成為適合新時代要求的人文主義者。
三、文學經(jīng)典的閱讀
胡、劉:剛才討論的問題很多其實都涉及到“經(jīng)典”的問題。我們知道,一位作家一旦獲獎,就意味著這位作家可以進入到經(jīng)典的殿堂。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文學進入到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一方面,劇烈的社會變革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另一方面,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吸納借鑒外來表現(xiàn)手法,使文學的面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并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不知道郭老師對我們當下國內(nèi)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怎樣的看法?有時代品格的、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經(jīng)典”應具有怎樣的特征?
郭:這個問題同樣涉及到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中國文學究竟如何評價,其二他們能否或者怎樣才能成為經(jīng)典。
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而言,我雖然是外國文學學者,但我很喜歡中國文學,尤其是現(xiàn)當代文學。在我個人的閱讀過程中,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是我關注的重點之一。這一方面是我個人的喜好,我在大學時期雖然讀的是外文系,學的是英美文學,但我專門跑到中文系去聽他們的外國文學課程。另一方面,在本科畢業(yè)后,我就直接去攻讀碩士學位,有一次到我的導師賀祥麟教授家去(順便說一句,賀祥麟教授與貴校著名學者、時任《外國文學研究》主編王忠祥先生是好友),看到他的床頭放著兩本《當代》雜志。這是刊載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刊物之一。我就問:“賀老,您還看這個?”他好像很驚訝我這么問,回答我說:“作為外國文學學者,當然應該關注中國文學?!边@件事我印象深刻,也鼓勵了我后來一直關注中國文學的現(xiàn)狀與發(fā)展。我說過,在中國作家中,我最喜歡的作家是魯迅,而在外國作家中,我最喜歡的是莎士比亞。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在拿到第一筆科研經(jīng)費后,就是先跑到當時的新華書店去背回來一套《魯迅全集》,還有一套《莎士比亞全集》。雖然我后來從鄭州到北京,輾轉幾所高校,但這兩套書至今都還在我書房的書架上,也是我的常讀書目。中國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涌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杰出作家與作品。
遺憾的是,諾貝爾文學獎在其誕生后的100年的歷史中,一直忽視中國作家或者華裔作家,直到2000年為止算是花落華裔作家。但我們也知道,真正中國的本土作家獲得諾獎,那還是到了12年之后的2012年——我國著名作家莫言摘得桂冠。諾獎是嚴重忽視中國作家乃至整個東方作家的。但這并不妨礙中國文學的跨越式發(fā)展。早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的中堅力量與新銳作家大都受到了外國文學的影響,我記得那個時候以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們的外國文學類刊物上,都有中國作家與外國文學的專欄文章,請的都是中國作家談閱讀外國文學的感受及其所受影響的文章。但我個人以為,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與世界的文學創(chuàng)作處在同一個發(fā)展階段,國內(nèi)外文壇之間的交流非常頻繁,文學作品幾乎同步出版或者同步翻譯,中國文學的國際關注度得到顯著提升。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而言,像畢飛宇、劉震云、閻連科等都是中國非常出色的作家,我很喜歡他們的作品,大都有思想深度、歷史廣度,也頗具世界高度。當然,除他們之外,寫有一兩部優(yōu)秀代表作的中國作家就更多了。那些能夠深刻反映中國人的生存境遇(當然,在這里,我更想表達的是,他們所反映的是一個人的生存境遇,而這個人恰好是一個中國人),關注低層人的生命狀態(tài),再現(xiàn)當代人歷史際遇的作品,總是更能引起我的關注。說到這里,我也想順便說一下我的“不滿”或者說有更多期待的地方。比如,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歷時14年,中國人民浴血奮戰(zhàn)最終取得勝利。但可以說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一部大家所公認的反映中國人民艱苦卓絕地抗擊日本侵略的史詩般的文學作品。
說到中國文學經(jīng)典化的問題,我想這是個復雜的學術問題,說起來可能需要很多篇幅,但我想借用美國華裔作家哈·金(Ha Jin)在其《移民作家》(2009)中所討論的一個問題及其答案來回答這個問題。所謂移民,一般來說大都是指從不太發(fā)達的國家到較為發(fā)達的國家。而移民作家,到了移民國家之后要面臨的最古老的問題就是“為誰寫作?”、“以什么身份寫作?”、“為哪些人的利益(或者說站在哪些人的立場上)寫作?”的問題。他在詳細論述了很多移民作家的境遇后得出結論說,是主題與內(nèi)容而非(使用移民國的)語言決定著一本書的命運。作家應該主要通過藝術的渠道進入歷史,作家的成功與失敗最終是由白紙黑字來決定的。我完全贊同哈·金的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還是覺得,只有好的文學才能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也才能最終進入文學經(jīng)典的行列。
但在這里,我還想提到一點總是被我們所忽略的外國文學學者的責任問題。當我們談到中國文學的問題時,其實還需要談談經(jīng)典是如何形成的。換句話說:經(jīng)典是誰規(guī)定出來的?一般認為,經(jīng)典是文化積淀的結果,是歷史自然淘汰的結果,但實際上我們不能忘記的是,經(jīng)典的形成與文學評論、文學史寫作、教材選編、書目推薦等有著密切的關系。而在這其中,我特別想說的,最容易被人所忽視的因素就是教師,特別是大學教師,其中主要是指文學教師。雖然我們都是以學習和研究外國文學為主的大學教師,但我們對于一些文學經(jīng)典的形成或者說形成過程,是負有責任的,因為我們本身就是文學經(jīng)典化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我們所寫作的文學史,我們?yōu)閷W生所編選的文學教材,我們所推薦的閱讀書目,我們所講解的名篇甚至名句,這都是經(jīng)典傳播的過程。為什么要讀莎士比亞,為什么要讀福克納,為什么要讀弗羅斯特,等等,在我們的選材過程中,在我們的講解過程中,這都是極其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而我們需要了解的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來源之一,就是由世界各地高校的文學教授去推薦。任何一位文學教授都可以推薦。由此我想說的是,我們這些外國文學學者,既有這樣的權力,也有這樣的義務,為中國文學發(fā)聲,為中國作家尋找世界舞臺,做出一點貢獻。
胡、劉:現(xiàn)在我們獲取各種文學經(jīng)典的途徑越來越多,但令人擔憂的是,人們的閱讀卻開始變得越來越碎片化、功利化和娛樂化,由于各種原因,很多人都不太愿意再去閱讀那些大部頭的文學經(jīng)典。作為中國閱讀學研究會的一員,您曾推崇閱讀實踐,那么請問郭老師您對這一現(xiàn)象有何評價?您覺得閱讀經(jīng)典在當下有著怎樣的重要性?
郭:大概有十年時間了,我們一直聽到很多人不斷在感慨,當下的閱讀越來越碎片化,包括你們所提到的功利化和娛樂化。為此,很多人憂心忡忡,他們對當今人們的閱讀量下降,只追求數(shù)字化閱讀而放棄傳統(tǒng)紙質(zhì)閱讀而深感憂慮,甚至以“深閱讀”和“淺閱讀”來區(qū)分兩者。2015年我在首都圖書館有個演講,其中談到了這樣一個看法,我認為以電子閱讀、手機閱讀為特征的數(shù)字化閱讀,更多改變的是人們的閱讀方式而不是閱讀內(nèi)容,所以,我認為以“深閱讀”和“淺閱讀”來劃分傳統(tǒng)閱讀方式與數(shù)字化閱讀方式是不準確的;而且,我也并不認為數(shù)字化閱讀一定會導致膚淺化。以我們?nèi)粘5卿浀母鞔箝T戶網(wǎng)站、微博、微信公眾平臺為例,人們經(jīng)常會在上面看到很多非常精彩、非常深刻、甚至是振聾發(fā)聵的時評作品、文化隨筆、原創(chuàng)文章乃至微博、微信短評。這一點,在人們談論深淺閱讀的時候,是不應該視而不見或者忽略不計的。閱讀是否膚淺化,既取決于閱讀者是否(愿意)思考以及思考的深度,也取決于作品本身是否能夠引人深思,即作品本身是否膚淺。換句話說,不能用媒介載體的不同而只能根據(jù)作品的內(nèi)容去界定閱讀的“深”和“淺”。
說到閱讀經(jīng)典,2010年4月,我曾經(jīng)在國家圖書館有個演講,專門談經(jīng)典閱讀。我當時說,人們一般認為閱讀經(jīng)典有兩大理由:第一,經(jīng)典作品微言大義。雖然它是一部小小的書,但是隱含了大大的道理在里面。人們閱讀之后,能夠從中悟出一些為人處事以及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道理。第二,閱讀經(jīng)典作品有現(xiàn)實意義,即它對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在我看來,閱讀的理由很簡單:人生太短,好書太多,我們只有去閱讀經(jīng)典。我也可以把我經(jīng)常跟學生所講的閱讀經(jīng)典的理由分享在這里:第一,閱讀經(jīng)典有現(xiàn)實意義,它也是為了解決今天的問題。我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們怎么樣去應對未來的變化?我們怎么樣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第二,閱讀經(jīng)典可以引發(fā)寧靜的感悟和睿智的思考。第三,科學技術勇往直前,而由經(jīng)典閱讀形成的人文教育又負有要努力把握前進方向的責任。
胡、劉:郭老師,在了解您的研究經(jīng)歷后我們發(fā)現(xiàn)您的研究涉獵廣泛,在文學翻譯、英美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等領域都有頗多建樹,請問您是如何把這些研究聯(lián)系起來的?您為何會對這么多不同的領域產(chǎn)生研究興趣?結合您自己的學術研究歷程,您對從事外國文學研究的學生和年輕學者有什么樣的建議和希望呢?
郭:如果說對學生和青年學者有什么建議的話,我想說的是,興趣是最大的學術動力。如果對學術沒有興趣,趕緊轉身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事務。當然,興趣也可以培養(yǎng),但唯有真興趣,才不會覺得讀書、教學和做研究是件苦差事,也不會覺得又苦又累,而總是會享樂其中,等到有了學術成果的時候,就更會感到開心快樂;唯有真興趣,才不會遇到挫折就中道退出、半途而廢,才能做到堅持不懈,才能具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力,才能最終取得自己滿意的成果。
當今時代的學生與青年學者有著更好的成長條件與更好的學習與工作環(huán)境,只要大家努力,相信你們一定能夠做出更大的學術貢獻!
胡、劉:非常感謝郭老師接受我們的訪談!
注釋【Notes】
① 在本訪談問題的擬定、文稿的修改和完善過程中,何衛(wèi)華教授提出了諸多寶貴意見,特此致以謝意。
② 參見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僑等譯(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428。
責任編輯:宮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