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莉
內容提要:朝陽北塔是一座“五世同體”的佛寶塔,1984~1992年發(fā)掘和維修期間出土了上千件精美絕倫的佛教文物,瓷器是眾多珍貴文物中最具特色的器類之一。本文擬從這批瓷器的種類、來源、特點等方面進行考察,并提出一些粗淺的看法。
朝陽北塔是一座北魏太和年間在三燕和龍宮殿舊址上始建(稱“思燕佛圖”)、隋文帝仁壽年間重建(稱“梵幢寺塔”)、唐天寶年間維修并施以彩繪(稱“開元寺塔”)、遼代兩度重修(稱“延昌寺塔”)的全國唯一的一座“五世同體”的佛寶塔。1988年11月,在朝陽北塔維修過程中,于北塔天宮發(fā)現了數以千計的奇珍異寶,其種類之多、價值之大1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朝陽市北塔博物館:《朝陽北塔:考古發(fā)掘與維修工程報告》,文物出版社,2007年。,在中國考古學上實屬罕見,引起了中外學術界的極大轟動,稱其是“繼陜西扶風法門寺考古之后,我國佛教考古的又一重大發(fā)現”2《光明日報》1989年11月24日第2版。。
瓷器是朝陽北塔出土眾多精品文物中最重要的器類之一,本文結合筆者的淺見,談談對朝陽北塔出土遼代白瓷器的粗淺認識,不當之處,敬請專家和學者不吝賜教。
朝陽北塔出土遼代白瓷器共25件。雖然數量不多,但工藝精美,代表了遼代白瓷的最高水平。地宮早年被盜,精美文物被洗劫一空,剩下殘碎的瓷片,經過修復后,僅白瓷狻猊爐、牡丹紋花式口白瓷方盤,器形大致完好,仍然可以看出其純熟精湛的制作工藝水平,具有很高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朝陽北塔天宮和大檐舍利函未被擾動,出土瓷器保存完好,是研究遼代制瓷工藝的珍貴資料,也是鑒定遼代白瓷的重要參照物。筆者根據出土遼代白瓷器的功能和用途將其劃分為佛教供養(yǎng)品和生活用品兩類。現分述如下。
1.白瓷狻猊爐
1件。通高20.8、座徑12.5厘米。胎質細膩,釉質白而光潔,圈足,底邊無釉。獅子蹲坐在覆蓮圓座上,抬頭張口,怒目前視,頸系串鈴,造型端正,神態(tài)威猛。右前足抬起,足下原有一幼獅,已缺失?,F存出香,爐體缺失(圖1)。
2.蓮花紋獅紐雙系白瓷凈瓶
1件。通高14、最大腹徑7.1、底徑4.1厘米。胎質細膩,釉色潔白勻凈,圈足,長腹,斜肩,直領,雙系,圈足,子母口蓋,蓋上塑一蹲獅,仰首張口,體態(tài)矯健。腹部刻劃雙層蓮瓣紋,肩飾變形火焰紋,實為白瓷中的精品(圖2)。
圖1 白瓷狻猊爐
圖2 蓮花紋獅紐雙系白瓷凈瓶
1.牡丹紋花式口白瓷方盤
1件。高2.9、口寬11.4、底寬8厘米。胎質細膩,白釉,晶瑩潤澤,底無釉?;ㄊ娇?,斜直壁,平底,內底刻劃牡丹紋。紋飾簡潔明快,配合以器物造型使之充滿了藝術感染力(圖3)。
2.花式口白瓷圓碟
6件。大小形制基本相同,高2.1~2.6、口徑11.3~11.5、底徑5.6厘米。胎體厚重,胎質粗松,通體施白釉,釉不到底,造型均勻,口作十一或十二瓣花式,矮圈足,內有三點支燒痕跡(圖4)。
3.白瓷蓋罐
圖3 牡丹紋花式口白瓷方盤
圖4 花式口白瓷圓碟
1件。通高7.6、腹徑6.9、底徑3.5厘米。胎體厚重,胎質粗硬微黃,釉色白中泛黃,釉不到底,蓋內里無釉,局部爆釉,矮領,斜肩,鼓腹,圈足,蓋上有紐,素面無紋飾(圖5)。
4.牡丹紋白瓷蓋罐
1件。高15.5、腹徑14.1、底徑8.4厘米。胎體較薄,胎質細膩,除蓋里無釉外,通體施白釉,矮領,圓肩,鼓腹,圈足,腹刻纏枝牡丹花葉紋,花葉疏朗,葉脈清晰,有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肩飾弦紋,蓋上有紐。此罐釉色細膩,整體造型美觀大方,為遼產白瓷中的精品(圖6)。
圖5 白瓷蓋罐
圖6 牡丹紋白瓷蓋罐
5.蝶紋花式口白瓷方盤
6件。大小、形制、紋飾基本相同,高3.1、口寬11.6、底寬8.5厘米。胎體較薄,胎質細膩,施白釉泛青,底無釉。方盤平底,弧邊花式口,斜直壁,內底刻二蝶紋,雙首相對,兩翼外張,呈振翅飛舞狀,為遼代白瓷中罕見的精品(圖7)。
6.花式口白瓷圓碟
6件。大小、形制基本相同,高3、口徑10.7、底徑3.5厘米。胎質細膩,通體施白釉,圈足底部有漏釉,腹、口作15~21瓣弧邊花式,圈足,造型規(guī)整別致(圖8)。
圖7 蝶紋花式口白瓷方盤
圖8 花式口白瓷圓碟
7.白瓷碗
1件。高6.1、口徑12.3、底徑4.8厘米。胎質細膩光亮,通體施白釉,釉勻凈,有小開片。侈口,深腹,圈足,造型規(guī)整(圖9)。
8.弦紋白瓷碗
1件。高6.1、口徑11.5、底徑5.1厘米。釉質細膩,施白釉,足邊無釉。直口,弧腹,腹部陰刻4道弦紋,小底圈足,造型規(guī)整(圖10)。
圖9 白瓷碗
圖10 弦紋白瓷碗
關于朝陽北塔出土白瓷器的來源,筆者在以往學者研究的基礎上,將其分為以下兩類。
1.輸入瓷器類
輸入白瓷器,是指由中原五代、北宋政權境內的窯場燒造,流布到遼境的白瓷器,包括定窯的白瓷、越窯和耀州窯的青瓷以及景德鎮(zhèn)諸窯場的青白瓷等。朝陽北塔出土的白瓷狻猊爐、牡丹紋白瓷方盤及獅紐蓮花紋白瓷凈瓶,造型規(guī)整,胎體輕薄細白、釉面光滑平整,燒成溫度高,瓷化程度好,敲擊聲清脆悅耳。雖系遼代貴人所使用,但并非遼土燒造,應為北宋定窯所產白瓷器。這些白瓷器是遼人通過戰(zhàn)爭、貿易、賞賜、人員往來、窯場定燒等方式得來的。河北定窯地處燕山山脈,與遼地隔山相望。宋代定窯的產品以白瓷為大宗,產品多為生活日用的飲食具、酒具、茶具,還有佛前供具。定窯白瓷以其端莊秀美的造型、素雅清新的釉色、工致精巧的紋飾而馳名中外。因此定窯優(yōu)質瓷器一直是遼王室所青睞的瓷種。宋代初期,遼國經常侵犯宋朝疆界,遼軍曾數度攻破和占領定窯所在的定州曲陽縣,俘工匠北上制瓷?!哆|史·兵衛(wèi)志》載:神冊“六年,出居庸關,分兵掠檀、順等州,安遠軍、三河、良鄉(xiāng)、望都、潞、滿城、遂城等縣,俘其民徙內地;皇太子略定州,俘獲甚眾”3《遼史》卷34《兵衛(wèi)志上》,中華書局,1974年,第396頁。。《遼史·王郁傳》載:“神冊六年……帝遣郁從皇太子討之。至定州,都堅壁不出,掠居民而還?!庇州d:“天贊二年秋……郁及阿古只略地燕、趙,攻下磁窯務?!?《遼史》卷75《列傳五》,中華書局,1974年,第1241頁。遼圣宗時大舉南下入侵宋朝,迫使宋真宗簽訂“澶淵之盟”,定州也在遼國的控制之下,故此,遼代白瓷與北宋定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遼代貴族使用的瓷器絕大部分產自河北定窯,甚至將所需瓷品在定窯定燒。在以往的考古發(fā)掘中,諸如陳國公主及駙馬合葬墓5孫建華、張郁:《遼陳國公主駙馬合葬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7年第11期。、遼代首任宰相耶律羽之墓6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赤峰市博物館、阿魯科爾沁旗文物管理所:《遼耶律羽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66年第1期。、遼寧法庫葉茂臺蕭氏后族墓7彭善國:《法庫葉茂臺23號遼墓出土陶瓷器初探》,《邊疆考古研究》(第9輯),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00頁。等遺址均有定窯白瓷出土。
2.遼產白瓷類
遼產白瓷是指遼政權統(tǒng)治時期在其所轄地域內,利用當地資源建窯燒造的白瓷制品。根據遼代墓葬、塔基、遺址中出土的遼代白瓷的總體情況,可以將其分為粗、細兩種。粗者胎體較厚、胎質較粗、胎色較深。細者瓷化程度高,胎體薄厚度適中,胎質細膩,釉質白而光潔,內外部全部掛釉,燒造工藝考究,與邢、定兩窯精品極為接近。
朝陽北塔出土遼產白瓷亦分為粗、細兩類,器類主要有碗、盤、碟、罐等,是遼國廣大人民普遍使用的器皿,技術上雖受中原很大影響,但它又有濃厚的契丹文化特色,均由遼代本土各窯燒造。遼代的窯場,深受河北省唐代以來以白瓷著稱的邢、定二窯的影響,普遍以高溫石灰釉白瓷為主要產品8彭善國:《遼代白瓷簡論》,《草原文物》2012年第2期。。從窯址調查和發(fā)掘情況來看,北京龍泉務窯、遼寧冮官屯窯以及內蒙古缸瓦窯和上京窯等遼代瓷窯均以燒白瓷為主9張桂蓮、尹虹:《遼代白瓷辨析》,《收藏家》2000年第6期。。碗、盤、瓶、碟、罐這類生活實用器一直是遼代窯場生產的主要器類。其中朝陽北塔出土蝶紋花式口白瓷方盤、花式口白瓷圓碟胎質細白,不甚厚重,釉色溫潤,制作精美,與定窯風格相似,難分伯仲,應為遼代擄掠的定窯工匠所燒造。《遼史·兵衛(wèi)志上》載:“遼自太祖以來,攻掠五代、宋境,得其人則就用之。東北二鄙,以農以工,有事則從軍政?!?0《遼史》卷48《百官志四》,中華書局,1974年,第823、824頁?!哆|史·國語解》記:“應天皇后從太祖征討,所俘人戶有技藝者置于帳下,名屬珊,蓋比珊瑚之寶?!?1《遼史》卷116《國語解》,中華書局,1974年,第1545頁?!哆|史·地理志三》記宜州弘政縣,“世宗以定州俘戶置,民工織纴,多技巧”12《遼史》卷39《地理志三》,中華書局,1974年,第487頁。。從以上文獻可以推測,河北定窯“有技藝”的制瓷工匠,在10世紀上半葉的這種歷史進程中北播,在遼地窯場燒造了大量仿定遼代白瓷,開啟了遼地制瓷手工業(yè)的序幕,并逐步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遼瓷文化。
遼代陶瓷和其他事物一樣,在其發(fā)展歷程中,受到社會與文化的內涵影響,會呈現出相應的特點。遼王朝統(tǒng)治者吸收漢族文化建立政教制度,發(fā)展經濟、文化,并引入和扶持佛教。早在契丹、遼建國初期,契丹統(tǒng)治者就致力引進和推廣佛教,建寺安置對漢地攻掠戰(zhàn)爭中俘獲的僧人,讓他們弘傳佛教,以安撫大量被擄掠來從事生產的漢人和其他信奉佛教的民眾?!哆|史·太祖上》載:“明年(902)秋七月,以兵四十萬伐河東代北,【二】攻下九郡,獲生口九萬五千,駝、馬、牛、羊不可勝紀。九月,城龍化州于潢河之南,始建開教寺?!薄笆菤q,以兵討兩冶,以所獲僧崇文等五十人歸西樓,建天雄寺以居之,以示天助雄武。”13《遼史》卷1《太祖紀上》,中華書局,1974年,第2、6頁。此后的遼圣宗在位近50年(982~1031),佛教已經開始興盛,以至出現僧尼過濫現象。遼興宗、道宗期間,佛教達到極盛。遼興宗(耶律宗真,1031~1055年在位)篤信佛教,曾入佛寺受戒,能宣講佛經。朝廷群臣權貴望風紛紛信佛。在遼興宗、道宗在位期間,新建或修復寺院,使寺院遍布于境內。朝陽北塔正是佛教在遼代極為興盛之后,于遼興宗在位期間加以重修的。在這種文化因素的影響下,佛教因素也體現在朝陽北塔出土的白瓷器中。朝陽北塔出土了兩件佛教用瓷,一件為白瓷狻猊爐,“狻猊”即為獅子別稱,佛教以狻猊形象作為爐蓋的香爐稱為“出香”,又名為獅子出香。白瓷爐以蹲坐于覆蓮圓座上的狻猊作為出香,爐體缺乏,內有出香通道,造型飽滿有力,極具神韻。狻猊爐流行于晚唐五代及宋遼時期,主要作為佛教供養(yǎng)香具。獅子是佛法勇猛威嚴的象征,焚香時一縷縷煙自獅嘴中舒緩散出,香韻悠長。一件為獅紐蓮花紋白瓷凈瓶,凈瓶為佛教僧侶“十八物”之一,在梵語中叫“軍持”,游歷時可隨身攜帶以儲水或凈手。它起源于佛國印度,后隨佛教傳入中國。瓷凈瓶唐、宋、遼時期比較流行。此瓶蓋為獅紐,獅子象征佛法至高無上,在佛教里有很多比喻,占有重要地位,瓶身以蓮花作為裝飾,且造型精美,工藝精湛。朝陽北塔出土白瓷的佛教文化內涵,不僅反映了遼代陶瓷受到佛教文化因素的影響,同時也可以看出遼代佛教的興盛。
遼代瓷器極為流行雞冠壺、馬蹬壺、雞腿瓶、盤口壺、海棠式長盤等富有民族特色的器物類型。朝陽地區(qū)遼屬中京大定府,置霸州,興宗重熙十年(1041)升興中府,為遼朝政治、經濟、文化建制重鎮(zhèn)。但朝陽北塔出土瓷器卻與此相反,以碗、盤、碟、爐等漢文化特征白瓷器為主。契丹族是北方鮮卑族的后裔,祖居今天遼寧西部的大凌河及遼河上游內蒙古赤峰市西拉木倫河(潢河)一帶。契丹人對中原文化極為仰慕,政治、經濟、文化深受漢文化影響。至隋唐,契丹主動歸附,唐王朝設營州(今朝陽市)為羈縻州,契丹領地置松漠都督府,并任契丹首領為都督。唐朝晚期,經過長期的熏陶,契丹已經部分脫離游牧生活,基本適應了半畜牧半農業(yè)的生產方式。契丹民族長期浸淫于漢文化,唐會昌法難后,一直到后周世宗毀佛,100多年的時間里,佛教勢力在中原幾乎陷入滅頂之災,但卻以各種方式向契丹領地轉移,契丹領地成了佛教的東方樂土,大批佛教徒的進入勢必加劇中原文化在遼地的傳播。另外從唐末開始,由于戰(zhàn)爭等各種原因,大批漢人遷居契丹政權領地,契丹統(tǒng)治者將大量的漢族人口視作財富和國力的來源,采取了“因俗而治”的民族政策,《遼史·百官志一》載:“契丹舊俗,事簡職專,官制樸實,不以名亂之,其興也勃焉。太祖神冊六年,詔正班爵。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國制簡樸,漢制則沿名之風固存也。遼國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4《遼史》卷45《百官志一》,中華書局,1974年,第685頁。更進一步加劇了漢民的北遷,形成了影響深遠的番漢共事局面,促進了契丹族漢化和民族大融合。
遼白瓷是遼代最典型的瓷種之一,也是中國陶瓷史上記載的獨立的篇章。朝陽北塔出土瓷器無論在瓷胎、施釉、造型、紋飾還是工藝等方面都體現了遼代白瓷特點,是當時社會生活的凝聚和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