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杰
大雪節(jié)令剛過,新疆庫爾勒市里的空氣仿佛被人摻上了碎冰渣,呼吸起來有種帶著質(zhì)感的寒意。
在火車站門前廣場的一個角落,有10多個人圍起了圈子。出差回來,我要坐回西北油田采油三廠的班車,因為時間還早,信步過去一看,只見圈子中間,5只猴子被鐵鏈拴著,一只白色帶黑塊的小狗正起勁兒地拉著車子,車上坐著一只穿著黃衫、披著紅斗篷的猴子。一個40多歲瘦削的中年漢子,手里拿著鞭子站在場地中央正指揮著表演。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蹲在地下敲著一個小鑼,當(dāng)當(dāng)響著。聽見那漢子高聲罵著在車上不老實的猴子:你鱉娃兒,坐在車上還不沉穩(wěn)。
這濃郁的新野原湯原汁的口音,一下子把我拉到了40多年前,拉到了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這當(dāng)然是新野的老鄉(xiāng),這些年作為石油人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見到的耍猴人都是新野人。
小時候,記不清是哪天,突然聽說我們這個村叫老龍鎮(zhèn),我們縣叫新野縣。出了村我們是老龍鎮(zhèn)人,出了縣我們是新野人。大了之后,知道了很多縣名和很多縣,一比,我覺得新野這個名字,特詩意且曠達。新野,新綠的原野。這是個綠意盎然、生機勃發(fā)的名字。作為中原大省河南的一個農(nóng)業(yè)小縣,確實名副其實,一年四季,三個季節(jié)里都是綠的。
那時候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娛樂,秋收之后,是一個漫長的冬季。這時候,偶爾會來一次走村串鄉(xiāng)的耍猴人,把快樂和新奇撒播在沉寂的鄉(xiāng)村,讓足不出戶的農(nóng)人感受到新奇和熱鬧。耍猴人往往都是父子倆,父親肩上盤腿坐著一只猴子,兒子牽著一條小狗,到一個村表演個幾十分鐘。孩子們把場子圍得水泄不通,看得津津有味,快樂無比。等演出結(jié)束,村里的娘們兒出來了,這家媳婦給半升谷子,那家嫂子給一碗玉米。往耍猴人的口袋里一倒,算是結(jié)了演出費。那年月農(nóng)民手里沒錢,一般都用糧食付費,一個冬天,耍猴人能掙上200斤糧食算是正常的。趕上吃飯的時候,有人給端碗面條,送倆窩窩頭,也是可以的。
耍猴人也都是農(nóng)民,冬閑時分,自己閑了,鄉(xiāng)下人也閑了,猴戲便進入演出旺季。這些耍猴人識字不多,那么長的戲文,要記住真不容易,從表到演,還有養(yǎng)猴訓(xùn)猴,都是祖輩口口相傳的技藝。從一旁敲鑼助演到站在中間和猴一起成為主角,沒個10年往上的工夫是演不好一臺好戲的。千百年來,耍猴這樣原始、簡單的表演方式,雖沒多大藝術(shù)含量,但在耍猴人的眼里,一樣有優(yōu)劣之分。在短短的表演中,有唱功、故事、劇情、猴與人的默契等等要求。故事吸引了人還不算,在一個個故事的間隙,還要讓人看到人猴之間的沖突,人與猴的矛盾、爭斗,猴子的精明和人的失敗,把觀眾逗得哈哈大笑,這才算演出成功。如果不到一定火候就出來演,會被農(nóng)人認為是純粹的乞討行為,會被同行不齒。
每當(dāng)村頭一陣銅鑼響起,猴戲開演,大家就圍了上來,聽耍猴人高聲叫道:“猴娃猴娃玩一個,猴娃猴娃玩一個?!焙镒颖阏玖⒅吡顺鰜恚:锶吮愠溃骸安懿俅筌娺^白河,劉皇叔感到勢力弱,帶著人馬出新野,媳婦和阿斗沒跟著。爹那個腿,娘那個腳,下一出讓猴子玩?zhèn)€趙云大戰(zhàn)長坂坡?!?/p>
或者唱《西游記》里的大鬧天宮:“老君的仙丹像炒豆,天庭到處猴屁臭?!焙镒雍托」芬患患負Q著不同的戲服和面具,跟著耍猴人的念白做著不同的動作。在偏僻落后的鄉(xiāng)間,猴戲讓鄉(xiāng)下的孩子知道了《三國演義》《水滸》和《西游記》中的故事。
上個世紀90年代,我在四川氣田鉆井時,有一天去成都出差,在武侯祠前的廣場上,我遇上了一群耍猴人。大概有10多個人,有3個玩家,五六只大小猴子輪番上陣。正表演到猴子鉆圈的節(jié)目,可是那猴子就是拒絕鉆圈。有道是“猴不鉆圈多敲鑼”,可那天不論耍猴人怎么敲,猴子就是不鉆。耍猴人舉起鞭子教訓(xùn)猴子,而猴子也勃然大怒一跳,爬上耍猴人的肩頭,差一點撓傷了耍猴人的臉。耍猴人揮起鞭子,打得猴子吱吱地叫著。突然人群中跑出來一位中年大嫂,厲聲地指責(zé)道:“你不要打它!你們有沒有良心?是它養(yǎng)活了你們,你這樣就是不行。”
其實,這是設(shè)計好的噱頭。這一打,猴子傷心會流下眼淚,從而喚起觀眾的憐憫和同情,最后的戲碼是:為了節(jié)目,耍猴人苦苦哀求猴子,叫著猴爹猴爺,我求求你。這是一個弱者寧死不屈最后終于勝利的故事,可惜那位中年婦女的義憤已經(jīng)等不到情節(jié)展開了。
當(dāng)年猴子遭受毒打人們無動于衷,甚至饒有興趣地等待結(jié)果,到今天有人站出來保護猴子,我似乎感受到了人們良知的蘇醒、善良的回歸,社會變得溫暖起來了。
其實,耍猴人哪里是真打猴子。他們經(jīng)過多少次練習(xí),已經(jīng)能夠做到鞭子叭叭響著抽過去,根本傷不到一根猴毛的地步。這中間除了打壞猴子,影響掙錢的物質(zhì)考慮之外,耍猴人和猴子之間還有一種相依為命而建立起的深厚感情。
我小時候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年老的耍猴人冒著滿天大雪帶著他的猴子,要趕回家過年,誰知卻倒斃在半道上。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當(dāng)家里人找到他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猴子卻用頭枕著他的胳膊上,靜靜地臥在他的身旁也凍成了冰棍,表情平靜而安詳。而猴子完全可以找個更暖和的地方避開這場災(zāi)難,在他們倒下的附近,就是一個廢棄的磚窯。
人們說猴是動物里最有靈性的生命,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也是最講情義、最有靈魂的動物。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在改革開放的年代,耍猴人是新野縣最早走向全國的農(nóng)村人群之一。他們憑借猴戲,從束縛他們祖祖輩輩的土地上走了出來,走向全國。耍猴人也不再是一家一戶,而是一個村、半個鎮(zhèn),整個縣北的樊集、沙堰和施庵3個鄉(xiāng)。成群結(jié)隊的人帶著成群結(jié)隊的猴,甚至開著大篷車,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定居下來。
在異鄉(xiāng)異地,他們所受到的冷遇、歧視和驅(qū)趕很多很多:猴子防疫沒?你這算啥,算演出嗎?到有關(guān)部門登記過沒?是否影響市容?諸如此類現(xiàn)代城市的管理規(guī)定,可能對他們還是以拒絕代替規(guī)范。有多少次,他們或許也想過,明年就不出去了,以后就不出去了。但人一旦面朝大海,小小的池塘就再也安放不了那顆帶有希望的心,雖然外邊也并不是處處友好,日子也未必比在家順當(dāng)。
我正想著這些,就有三四個人過來,對著人拱拱手說:“老板賞兩塊?!币f兩塊錢不算啥,可偏偏遇上有人會說,我剛站一會兒。回答是,你看老半天了。或者是看一會兒,你就給一會兒的錢。態(tài)度明顯生硬了很多。當(dāng)一位30多歲的人找上我時,我問:“你們是沙堰還是施庵人?”他眼睛一亮:“你是老鄉(xiāng)啊。”朝我笑笑說,“你看你看,往前邊看哩清?!比缓?,說什么也不收我的錢。
我們都是新野人,出了縣,我們就是一家人。中國人就是用親緣來締結(jié)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人海茫茫,有了這種關(guān)系,彼此就有了歸屬。作為石油人,走遍四方,耍猴人讓我在他鄉(xiāng)走進故鄉(xiāng)。
有形的家學(xué)
我家從我爺那輩往上數(shù),均致力于稼穡,專注于春種秋收,耕作不綴,心無旁鶩。如果或多或少還算是“忠厚傳家久”,那絕對不可能是“詩書繼世長”。我有時候很羨慕那些名門望族、孔圣后嗣、亞圣遺宗甚至朱子后人。屈原作《離騷》,開篇便是“帝高陽之苗裔兮”,一下甩我的不是幾條街,而是幾座城。
我家修淺福薄,未曾有過五世同堂,祖宗未謀面,對我影響最深的祖上只能追溯到我爺。
剛記事時,爺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饑饉年代里,人特不耐老,爺剛40歲時,人們都叫他“老保管”。人都說,保管那活兒是個泔水缸,干死干活也落不了好。一粒落地,萬粟歸倉,社員們一年汗水潤濕了土,才打下了萬斤糧,都要經(jīng)爺?shù)氖秩雮}。分完口糧,上交了公糧,還留下明年的種子,牲口的飼料和香油甚至重要農(nóng)具、農(nóng)機配件等都要爺保管著。爺不識字,賬是由后村當(dāng)會計的小九叔管著。爺只管鑰匙,有人來領(lǐng)東西,爺發(fā)后,到小九叔那里交待一下,記上就妥了。
爺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從沒跟人紅過臉,五里八村,無論到哪兒,人們都很尊敬他??墒遣恢罏槭裁?,他就是和奶不對付。奶開朗熱情、好說好笑,手一份兒嘴一份兒,在生產(chǎn)隊的姑娘媳婦堆里算是核心人物。很多閨女找婆家要人拿大主意,兒媳和公婆生了氣要人來壓火,都來找奶商量和訴說。
兩個讓人尊重且信任的好人,未必有好婚姻。爺嫌奶嘴好說,招惹是非;奶嫌爺榆木疙瘩腦袋,做事不拐彎。倆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輩子,不離不棄地吵著把日子過了下來。每遇吵架,奶總提老兒的事。“老兒”是我故鄉(xiāng)對祖奶的稱呼。一提,爺就不吭聲了。
因為奶從小沒娘,就把婆婆當(dāng)成了親娘。而老兒沒有閨女,也把奶當(dāng)成了親閨女。兩個人因為爺,同時滿足了多年夙愿,關(guān)系有時候竟超過了與爺?shù)拿芮?。誰知道那年夏天,老兒說嗓子疼,吃不進去東西,到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說是食道癌,村里人叫噎食病。然后,老兒迅速瘦了下去,喝玉米面粥,老兒說澀,每天就靠喝紅薯面湯維持生命。
到了秋天,奶看老兒實在熬不下去了,做早飯時,忽然覺得讓老兒喝點白面湯,興許能再維持幾天??杉依镆恍前酌娑紱]有,左鄰右舍的光景都差不多,荒春上白面是稀罕物。奶悄悄對著爺?shù)亩渖塘?,爺大驚失色,跳到一旁說:“你瘋了,那是隊上的種子,你讓我去偷啊?!蹦躺鷼獾卣f:“你夾回來半斤八兩的誰知道?!睜斦f:“人不知道,天知道。”奶流著眼淚去找隊長,隊長去縣里開會了。奶等了3天,隊長回來了。奶一說這事,隊長說:“種子年年都留得多,減產(chǎn)了,哪怕我一家不吃,也不能虧你這當(dāng)媳婦的一片心。”隊長讓人把爺找來,囑咐他把倉庫里的種子稱1斤,給老兒做頓好飯吃
爺很精準地稱了1斤麥子,奶趕緊去磨坊磨成了面。當(dāng)奶用白面做成一碗湯時,老兒已經(jīng)連水都喝不進去了。不幾天,老兒走了,靈前供的就是那碗幾天前給老兒做的白面湯。
出殯那天,爺哭昏過去兩次,是小九叔喝冷水把他噴醒的。
爺60歲那年,隊里實行了土地承包。生產(chǎn)隊沒了,隊里倉庫的東西被分得一干二凈,大家都爭著往家拿東西,竟沒人注意,幾年前的亂麻被爺梳理得根根條條,一捆捆扎著,還有隊里換下的老犁鏵、大車軸,都碼得整整齊齊。最后,大家還分到了一些用不成的拖拉機舊零件。
爺不當(dāng)保管后,人就沉默了。在家里幾乎成了奶的影子,讓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時候奶埋怨他,人家當(dāng)官又吃又拿。你當(dāng)保管那些年,家里沒沾你一粒米的光。說得多了,爺也回嘴:“沾人家的光,落人家的話把兒。我這一輩子就是要活得干巴硬正?!蹦陶f:“干巴硬正有啥用!”爺說:“問問你兒子?!?/p>
爺說的兒子就是我爹。當(dāng)年只要爹從城里回來,都要被爺拉到一旁說話,似乎沒有一次談話,爹就不算回來過。爹那時候在我們那一帶的人看來,算是有大出息的了。在縣上水利局當(dāng)領(lǐng)導(dǎo),管過人,也管過物,甚至單位發(fā)生過經(jīng)濟窩案,爹雖有失察之過,卻沒貪腐之虞。
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油田工作,讓爺來,爺總說遠。只是聽說我當(dāng)了個科級的“官兒”,爺坐不住了,嚷著讓奶和他一起來油田看我。他們坐汽車,倒火車輾轉(zhuǎn)幾千里過來,只住了兩天就要走。臨走時,把我拉到一旁吭吭哧哧地說:“娃,這當(dāng)官管事,最要緊的手腳要干凈。不干凈,讓人看不起呢?!蔽艺f:“爺,我這官只拿筆桿寫個字,不管錢不管物不管人,三不管呢。”爺松了一口氣,但仍然很認真地說:“管不管,都不能手不干凈。”在爺看來貧困沒問題,吃苦不在話下,一輩子碌碌無為也沒什么,唯有拿了不該拿的,那最丟臉。
爺常常讓我想起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最后的一句話: 當(dāng)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將死而不死于惡死之時。只要常常想起爺,準能避免一些追悔莫及、讓人唏噓的悲劇。
我不知道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有多少個爺,用他們的固執(zhí),從保護一個家族的名節(jié)開始,守護著一個民族的清白。但我知道不識字的爺,是我一輩子都要學(xué)的榜樣。
爺一生的軌跡,算是我們家的有形的家學(xu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