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軍
一
陳小雨從井場上回來,把一小片衛(wèi)生紙遞給丈夫伍直。衛(wèi)生紙皺巴巴的,上面浸了一塊月牙形的暗紅,像一個唇印。
陳小雨說:“老公,我那里……流血了呢。”
伍直坐在門邊的椅子上,翻看一本雜志上的孕婦裙。他抬頭看了看妻子,從對方手里拿過那個“唇印”,仔細地看了看,立馬緊張起來。
陳小雨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伍直,大概4個多月了。
伍直站起身,把活動房的門關(guān)上,拉上窗簾,把陳小雨拉到床邊,叫她脫了褲子,他看到妻子淡紅色的內(nèi)褲上面,污濁了一小片。
“喂,咋個搞的呢?”伍直有些驚慌。他把陳小雨抱到床上去,叫她躺著別動,然后跑出活動房,去敲502號活動房的門。
502號房住的是鉆井隊長解和平,他已經(jīng)睡了。這段時間,井隊鉆到了裂縫地層,頻繁地堵漏、頻繁地起鉆下鉆……緊緊張張忙活了將近一個月,總算到了下套管固井階段,今晚難得有一個“候凝”的時間,柴油機和鉆機都停了,井場安靜得猶如周遭的黑松林,他想抓住今晚補個瞌睡,不然等到“候凝”一結(jié)束,又要忙活個不停。
“誰出血了?” 解隊長被伍直從睡夢中拉回,他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跳下床,拉開活動房門,一團月光從門外擠進屋來,把司鉆伍直的影子倒映在紅松木地板上。
“你說……誰出血了?”解隊長開了燈,問伍直。
“我老婆?!蔽橹苯Y(jié)巴著道,“她……下面出血了,我怕她肚里的娃兒……”
解隊長明白過來,將一件工衣披在身上,道:“去叫陳眼鏡噻。”
“陳眼鏡”叫陳小雷,他是鉆井隊的值班車司機。
陳小雷正在井場對面山丫口的“幺店子”里喝小酒。他大概覺得今天晚上井場“候凝”,隊長早早睡下,指導員姚興旺也不知到哪去了。井隊的值班車除了下山采購米糧等生活物資外,基本上是兩位領(lǐng)導的專車,只要他們不用車,今天晚上一般是不會動車的。
天黑之后,陳小雷在活動房里練了三頁毛筆字,覺得無聊,就開著皮卡車到對面丫口的幺店子,點了盤鹵羊腳和一盤花生米,一個人獨自喝起了小酒。
一瓶江津老白干喝到三分之一,隊長解和平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跑哪去了?”
聽到隊長的聲音,陳小雷手中的半只鹵羊腳掉在了地上。
“在……在丫口呢?!彼f。伸手撿地上的羊腳,一只黑狗從門邊跑來,把羊腳叼走了。
“趕快回來?!苯怅犻L大聲地說,“送幺妹去衛(wèi)生院?!?/p>
“幺妹”就是陳小雨,她是陳小雷的妹妹。
陳小雷突然聽說送妹妹去衛(wèi)生院,心跳突地加速。他跑進院壩,發(fā)動那輛落滿了海棠花瓣的值班車,沖出院門,向遠處那片璀璨的燈火開去。三只黑狗汪汪地追著汽車遠去。
陳小雷遠遠地看到伍直和妹妹陳小雨,正站在井場大門邊的老槐樹下。伍直一手提著個包裹,一手扶著陳小雨?;睒渖下錆M了叫山雀,撲撲騰騰、吱吱喳喳吵鬧個不停,像是在密謀一場暴動。
陳小雷把皮卡車“吱嘎”一聲停在槐樹下,驚飛一團叫山雀。
“怎么才來呀?!蔽橹敝钡氐?。
陳小雷從車門里跳下來,徑直走向陳小雨,問:“你怎么了?”
“肚子疼呢。”陳小雨撫著腹部,小聲地說。
“快上車吧?!标愋±鬃哌^去,要抱妹妹上車。伍直說,還是我來吧。把包裹遞給陳小雷,一矮身,把陳小雨抱起來,輕輕放到駕駛室里。自己也坐進去,他聞到一股酒氣,等陳小雷上來,他說:“喝酒了?”
陳小雷沒有理他,突突突發(fā)動了汽車。
伍直說:“喝了好多酒?能開不?”陳小雷回過頭來,道:“我妹她……怎么了?”
“有點出血?!蔽橹闭f,抱緊了坐在旁邊的妻子。
陳小雷不再說話,開著有幾分醉意的皮卡車,沿著下山的井場公路,鉆進了黑松林,朝10多公里的麻羊鎮(zhèn)開去。
二
伍直和陳小雨是在石油技校認識的。伍直是鉆井班的,陳小雨是地質(zhì)班的。伍直是學長,他比陳小雨長一個年級。
陳小雨那一屆新生來技校報到的時候,伍直已當了學生會副主席,他組織了七八個“未來的鉆工”,在學校門前用四張書桌,搭了個迎接新生的所謂“愛心服務臺”,桌子上擺了三塊彩色的牌子。
一塊牌子寫的是“同學,你渴了嗎”,旁邊是他們寢室的三個暖水瓶和一疊紙杯。另一塊牌子寫的是“同學,迷路了嗎”,旁邊有一個巨大的紙牌,上面是用彩色水彩筆畫的一張慘不忍睹的所謂“校園導航圖”。第三塊牌子上,寫的是“同學,要幫忙嗎”,包括伍直在內(nèi)的四個所謂的“肌肉男”,一動不動地坐在牌子后面,著裝和發(fā)型幾乎一致,連表情都是所謂的“僵尸臉”,酷得令人生畏。
新生陳小雨是臨近中午趕到石油技校報到的。送他過來的,正是他的哥哥陳小雷。
陳小雷頭天晚上喝了好些啤酒,把肚子喝壞了,一來到學校就急慌慌地找?guī)?,留下妹妹陳小雨獨自站在學校門口的花臺邊等他回來。
陳小雨穿了件雪白長裙和一雙暗紅色高跟鞋,站在校門口顯得特別惹眼。
伍直去校門口的收發(fā)室?guī)鸵粋€老師取一個包裹出來,一回頭看到陳小雨,眼瞬間就直了。陳小雨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伍直的臉瞬間就紅了。陳小雨的臉也莫名其妙地紅了,趕緊轉(zhuǎn)過頭,一邊用眼睛尋找陳小雷,一邊用高跟鞋蹭地上的樹葉。
突然吹起一陣風,卷起滿街的樹葉和沙塵。伍直的眼睛里落進了沙子,他把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用一只手使勁地揉眼睛,眼睛卻越來越疼。他睜不開眼,淚流不止。
伍直眨巴著眼睛想往學校里面走。他知道不遠處的操場旁邊有一個水龍頭,想去那里把眼睛洗一下。但他顧忌地上的包裹,包裹很重。他要是用雙手抱著包裹就顧不了眼睛,除非一直把眼睛閉著,淌著淚,像個瞎子一樣摸進校園,那樣不知道會引來多少奇怪的眼神和笑聲。他是學生會副主席,不能那樣走進校園。
正當伍直不知所措時,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同時一股像甜橘一樣的淡淡馨香向他飄了過來。
“你怎么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從左耳的方向飄來,是那種標準的淑女的聲音,既甜美溫柔又響亮清脆。
那聲音讓伍直的身子輕輕地顫了一下。他慢慢地將身子朝左側(cè)方向轉(zhuǎn)過去,費力地睜開眼睛。他看到穿著雪白裙子的女生站在身側(cè),微側(cè)著頭,大張著眼睛,用一種關(guān)切到骨髓的目光凝視著他。
“能讓我看看嗎?”女孩說。一只手輕輕落在伍直的手上。
伍直捂著眼睛的手,不由得慢慢松開。
“天吶,你太高了?!迸㈨懥恋匦χ?,“你得蹲下一點。”
伍直順從地蹲在女孩面前,微仰著頭。
“把眼睜開一點嘛?!彼f。伍直大睜著眼,藍天像海水一樣傾泄于頭頂。他聽到瓦藍色的水聲,在腦子里嘩嘩啦啦地流動。
女孩用雙手抱住伍直的頭。世間的風立即停了,時間及一切聲音也隨即停止。一股強勁而溫暖的風從伍直的眼邊拂過,他聽到沙粒落地的聲音。他睜開眼,看到湛藍的天空和一張美麗的臉。
陳小雷從廁所里出來,遠遠地看到妹妹陳小雨正抱著一個男生的頭。這讓他驚詫莫名,驚詫過后是無比的憤怒。
他像一只跳鼠般急奔過去。哪知在跑到妹妹跟前時,他沒有留意到那里還有一個臺階,他的牛皮工鞋重重地踢到臺階上。他像一只瞎眼的裸跖沙鼠般撲倒在地。
等陳小雨用嘴吹落伍直眼里的細沙時,一回頭發(fā)現(xiàn)哥哥陳小雷一臉痛苦地躺在地上。她尖叫一聲,趕緊過去扶起他。
陳小雷的嘴角在往外冒血——他磕斷了一顆門牙。
陳小雷后來被伍直帶到學校旁邊的醫(yī)院,撥掉了那顆斷牙。
伍直和陳小雨相戀了。一年多的技校生活,愛情之樹茂盛生長。畢業(yè)后,倆人一前一后來到了同一個鉆井隊,開始了所謂的野外“雙漂”生活。
三
陳小雷開著那輛皮卡車,載著妹妹陳小雨和妹夫伍直,朝山下開去。他很奇怪,晚上才喝了四小杯老白干,頭竟如此沉重而恍惚,汽車在月色中行駛,他心里有些害怕。
開了約莫5公里,在一片桃樹林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突然從林子里竄出,他踩了一腳剎車,驚出一身汗。他對伍直說:“你來開吧?!?/p>
伍直說:“我都三年多沒摸過方向盤了?!?/p>
伍直還是在讀技校前,跟著大舅學開的車。大舅原是糧站的副站長,糧站垮后,他先是倒騰了一陣玉米、大豆,后來又買了輛破舊的解放牌汽車跑運輸,掙了一些錢后,又買了一輛七成新的長安汽車。
伍直的父親那時也從機械廠下崗了,去幫著開了一段時間長安汽車,后來因為和大舅性格不合,倆人干了一架后散了。那時伍直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就去找大舅。大舅就手把手地教他開那輛長安汽車,開了不到一年,父親說石油技校在招鉆井工,他就去報了名。
雖然跟著舅舅開了近一年的車,其實伍直連張正規(guī)的駕駛執(zhí)照都沒有,包里所謂的駕駛證,也是大舅托人辦的假證,因為考真證要進正規(guī)的駕校,費用是1500塊錢,父親拿不出錢,大舅也拿不出錢,他的幾車木材被森林警察扣在了城口縣,幾年掙的錢都搭上了,好在舅舅有兩輛破車,他想靠著它們慢慢翻身。舅舅一心要培養(yǎng)伍直學開車,讓他掌握一門糊嘴巴的技能,于是花30塊錢給他辦了個假證。
伍直所在的小縣城是重慶有名的貧困縣,那地方不產(chǎn)精米,也不產(chǎn)白面,只出產(chǎn)土豆和“怪才”,假證辦得跟真的一樣。
伍直的大舅關(guān)系廣。伍直跟著跑了近一年的黑車,很少被逮到過,唯一的一次“遇險”是交巡警的一次聯(lián)合執(zhí)法。他們在通往大安鎮(zhèn)的路上架了兩只鐵釘架,還有扛著槍的巡警守在鐵架旁邊。
看到槍伍直有些心慌。他一心慌,竟然把那輛舊長安車給整熄火了。車“死”在路上,后面堵成了長龍。一個稍胖的交警和兩個端槍的警察走過來。伍直渾身發(fā)抖,對大舅說想要尿尿。
大舅說:“別怕,有我呢?!?/p>
胖交警走過來,大聲地問:“怎么搞的?”
“整熄火了。”大舅笑著說。他跳下車,掏出一盒煙。
交警看了看大舅,又看著伍直?!罢埑鍪抉{駛證。”
伍直顫抖著手掏出那張假的駕駛證,看看大舅。大舅正把嘴附在交警的耳邊說著什么,交警一邊笑著,一邊從伍直手里拿過駕駛證,看了看,把電筒光晃在伍直臉上,對大舅道:“這證都爛成啥了,不能換一個嗎?!卑炎C拋給伍直,朝遠處一揮手,叫道:“拖車,過來?!?/p>
一輛拖車開過來,把伍直開熄火的舊長安車拖到一旁。
晚上,大舅擺了桌酒席,伍直也參加。他看到那個交警坐在大舅的旁邊,他穿了件灰色夾克,酒量挺大,一個人干了整瓶全興大曲,說話有些打結(jié)。
大舅攀著他的肩膀,對伍直說:“小時候我家住濱河中路,葉春強住我家對面,我們常在一起耍,有時候我們?nèi)I河的國營農(nóng)場偷南瓜,抱著南瓜去河里游泳,我還救過他的命……”
葉春強就是那個交警。
葉春強對大舅說,可以幫伍直搞到真的駕駛證,但后來伍直考上了石油技工學校,這事兒就黃了。再后來,也就是伍直技校畢業(yè)的頭一年,那個葉春強被清理出了交警隊,半年后他又當上了協(xié)警。伍直有一年帶妻子陳小雨回老家,還看到葉春強在一個十字路口指揮交通。
伍直后來聽大舅說,葉春強有個兒子叫葉曉勇,也在石油單位工作,不過是在海上鉆井,工資挺高,但挺辛苦的。
伍直說:“找油的人,有幾個不辛苦喲……”
陳小雷又開了一段路,最后還是把車停在一片枇杷樹林邊。車燈照在枇杷樹上,滿樹的枇杷已經(jīng)黃了,在車燈照耀下,它們像是一個個三瓦左右的裝飾燈泡,反射著甜甜的光亮。
“我腦子快炸了,還是你來吧?!标愋±着闹^頂,對伍直說。
伍直正幫著陳小雨揉額頭。陳小雨把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好像很享受的樣子,其實她的肚子一陣陣痛著,像是那里面有許多線頭讓人給一把抓住,一下一下地往外拉扯著。
伍直看了看陳小雷,又看看陳小雨。陳小雨推推他,說:“你慢點開吧?!?/p>
伍直就坐到駕駛室去,他從沒開過皮卡車,陳小雷在旁邊給他指點了一下,他便將車發(fā)動起來,摘擋、打火、踩離合、掛擋,車便動起來了。
下山的井場公路又陡又窄,兩邊時而松柏相夾,時而荊棘叢生,時而懸?guī)r在目。伍直開了10多分鐘,額頭開始冒汗。
伍直說:“哥,還是你來吧,我心慌得不行……”沒有回應,一回頭,發(fā)現(xiàn)陳小雷竟呼呼地睡著了,嘴里噴出難聞的酒氣。
伍直知道妻子聞不得酒氣,他想把車開到前面找個地方停下,打開后面的車窗透透氣。皮卡車后面的車窗卡死了,陳小雨一個人打不開。
前面有一片棗樹林,林邊有一塊空地,伍直想把車停在空地上。
通向棗樹林的路是個呈45度的下坡路,伍直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朝坡路沖去。他突然聽到車頂“撲通”響了一聲,隨后聽到陳小雨在后面尖叫起來,他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正趴在后車窗的玻璃上。他趕緊踩剎車,卻踩到了油門,皮卡車像一只被誰踢了屁股的地鼠,瘋了一般朝那片棗樹林沖去……
坐在旁邊的陳小雷神一般地醒來。他一把握住方向盤,幾乎是同時,另一只腿已踩在剎車上面。
但是皮卡車還是撞在了一棵棗樹上,并側(cè)翻在那里。
伍直把驚魂未定的陳小雨從車上抱下來時,聽到身后一聲慘叫,一回頭,發(fā)現(xiàn)在撞歪的棗樹上有一只黑猴痛苦地齜牙咧嘴,發(fā)出尖利的叫聲。
陳小雷從車上下來,他的酒已經(jīng)醒了,額頭上添了一個包。他一邊揉著那個包,一邊朝那只黑猴走去。猴的一只后腿卡在了皮卡和棗樹之間,上面粘了幾片帶血的棗樹葉。
“剛才不就是它嗎?”陳小雨說。她捂著肚子,一邊輕輕地呻喚,一邊指著那只黑猴:“它是怎么……爬到車窗上的呢?”
陳小雷撿起地上一根小棍,擼去上面的葉子,去杵猴子的耳朵眼兒,道:“猴哥,運氣不佳哦,干嘛不躺在林子里睡大覺呢……”木棍輕輕地在猴子屁股上抽了兩下。猴子停止尖叫,一張嘴,咬斷了棍子。
“脾氣不太好哦?!标愋±滋仍诤锲ü缮咸吡艘幌??;仡^鉆進駕駛室。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生銹的砍刀。砍刀是有一次陳小雷送指導員姚興旺下山時,在井場公路邊的核桃樹下?lián)斓降摹?/p>
陳小雷來到黑猴面前,高高舉起砍刀。猴子驚惶失措地尖叫,然如降兵一般,高高地舉起“雙手”,滿眼的恐懼和哀愁。
“哥,你別那樣……”陳小雨大聲地叫道。
陳小雷還是舉起了砍刀,一下、兩下、三下……
棗樹斷了,黑猴從夾縫中掙脫,拖著殘肢,消失在了月色里。
陳小雨看著猴子扭曲著身子逃跑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猴兄,慢點啊……”他說。把手里的砍刀扔進那片棗林。
四
陳小雷不傷害猴子,是因為妹妹陳小雨屬猴。陳小雷對妹妹的愛,超過了愛自己,因為他們是一對患難兄妹。
母親生下陳小雨時,陳小雷已滿7歲,他下面原本還有個弟弟叫陳小天。陳小天從開始走路就調(diào)皮搗蛋,惹是生非,5歲時的某天他突然從羊坡村神秘消失了。有人說他下河抓螃蟹掉到河中淹死了,也有人說有個賣“擔擔貨”的瘸腿貨郎用一顆糖把他給帶走了……陳小雷的母親難過了好長時間,后來又生下了妹妹陳小雨。
陳小雷一直希望自己有個妹妹。他的小伙伴們都有一個妹妹,她們既漂亮又懂事,每天都粘著哥哥,有好吃的也給哥哥留著。這讓陳小雷很羨慕。
弟弟陳小天失蹤后,母親原本不想再生,一門心思把陳小雷帶大。但是陳小雷想要個妹妹的愿望強烈,吵著要母親再生個妹妹。
陳小雷6歲生日時,母親給他煮了一個鴨蛋。鴨蛋從鍋里撈出來涼在竹盤里。母親說:“雷,你許個愿吧?!?/p>
陳小雷把那只鴨蛋攥在手心里,閉著眼睛認認真真地許了個愿。
后來,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父親告訴他,你要有弟弟了——父親一直想再要一個兒子。
父親的話讓陳小雷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但后來,母親卻如了他的愿——真的生了一個漂亮的妹妹。
陳小雷第一次看到妹妹陳小雨時,就聽到父親在對母親抱怨:“丫頭咋這么丑呢,像一只猴啊……”
陳小雷看著父親,手里緊握著妹妹柔軟的小手。他發(fā)現(xiàn)妹妹的右手掌心里,有一塊月牙形的暗色。母親說:那是塊胎記。
母親把奶頭放進妹妹小小的嘴巴里,對父親說:“今年是猴年嘛,猴年像猴命才好呢。”
但父親顯得特別失望。4個月后他突發(fā)腦梗,獨自走了。
陳小雷聽二姑父說,妹妹陳小雨是只“猴精”,她克父。
二姑父是羊坡村委會的會計,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還能掐會算。據(jù)說陳小雷家的新瓦屋還是請他設計的,但是瓦屋修好后經(jīng)常漏雨,豬圈的一根中梁還在一場大雪中突然斷掉,砸死了一頭母豬。兩年后,陳小雷家的新屋不得不再次翻修,花光了父親當郵遞員和種柑橘積攢下來的所有錢。
陳小雷母親的去世其實是一個意外,二姑父卻說是“猴精”妹妹克死的。
那一年陳小雷已滿11歲,妹妹陳小雨也滿5歲。母親終日在地里忙活,鄉(xiāng)下沒有幼兒園,陳小雷不想讓妹妹一個人待在老屋里,每天上學都把妹妹帶到學校。他坐在教室的后排,叫妹妹坐在他旁邊,給她一個本子,叫她畫雞蛋、柳樹,畫小河里的螃蟹和魚蝦。如果老師不高興了,他就叫妹妹待在教室外面的壩子上,坐在讓他看得著的地方,叫她用棍子在泥地上面寫字畫畫……
放學的時候,陳小雷就牽著妹妹的手回家,有時他們繞道來到河邊,搬開石頭,捉下面的螃蟹。陳小雨從小就喜歡吃清水煮螃蟹。
有一天放學后,陳小雷又帶著陳小雨去河邊捉螃蟹。
那天河的上游下了暴雨,渾濁的河水一個勁兒地往上漲,許多螃蟹從河岸低洼處的石頭縫里鉆出來,沿著河灘往上爬,陳小雷把書包里的書倒在河岸上,帶著妹妹在河灘上撿螃蟹,撿滿了書包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河灘沐浴在月色里,螃蟹還在從水里面爬出來,一只只快速地奔跑在月光里,像是從河水里鉆出來的精靈。
陳小雷和陳小雨坐在河灘上,開心得大喊大叫。直到二姑從遠遠的河灘上跑過來,把他們帶回家。
回到家,陳小雷看到屋子忙亂的人群,才知道母親已經(jīng)走了!
陳小雷和妹妹在河灘上捉螃蟹時,母親正四處尋找他們。
母親心里著急,自從公路修到羊坡村口后,村里已經(jīng)丟了好幾個娃。母親先是沿著鄉(xiāng)村公路一路走到鎮(zhèn)上,又從鎮(zhèn)上返回。月亮升起時,她鬼使神差地去了村對面的喊娘坡,從那個巖口摔了下去。
有人說母親看到陳小雷和陳小雨坐在巖口上,她奔過去要抱住他們。也有人說是母親因為父親去世后,生活壓力太大,一時想不開……
但二姑父卻說,因為妹妹是個“猴精”,是專門來向父母要賬的。陳小雨右手掌心那塊胎記就是證明。
但陳小雷喜歡妹妹手上那塊月牙形的胎記。
大概因為陳小雨是“猴精”的緣故,母親去世后,所有的親戚都不愿意接納陳小雷兄妹倆。11歲的陳小雷不再讀書,他扛起母親留給他的鋤頭,開始種地養(yǎng)活他和妹妹……那是1992年的夏天。陳小雨后來對丈夫伍直說,11歲的哥哥扛起鋤頭的那一刻,深深地印進了她5歲的記憶里。
兄妹命運的轉(zhuǎn)機,來自一支開進羊坡村的石油勘探隊。
石油勘探隊來到羊坡村時,陳小雷正在后坡的菜地里種南瓜。南瓜苗是鄰居杜幺婆送給他的。他舉著鋤頭吃力地挖出一個個土坑的時候,對面山坡上正有幾個身著藍工衣的人,在用電鉆突突突地鉆眼子,巨大的聲響從竹林里傳出來,驚飛的烏祖鳥從竹林里密密麻麻飛出來,在陳小雷的菜地上空,嗚嗚啦啦地高聲叫著。叫累了,一只只歇在菜地周圍的苦楝樹杈上,打望著這個11歲少年,揮舞著鋤頭,種他的南瓜。
那個中午,太陽高懸于苦楝樹梢,連空氣都被烤得燙臉。
陳小雷不知自己是怎么暈倒在菜地的。他只覺得頭頂?shù)奶柨镜盟貏e難受,衣服早已浸透。臨近中午,南瓜苗都種到了事先挖好的土坑里,他填上土,提個木桶到坡下的深溝里提水,木桶又大又沉。他提著桶到溝底時已氣喘如牛,在溝邊的石頭上坐下,不停地喘息。
一條青鱔從溪水的石頭邊游過去,像一根青色的繩子,一只螃蟹從石頭下面鉆出來,夾住了青鱔的尾巴。
陳小雷想起了母親。有一次母親帶著他到河邊洗衣服,一只青殼蟹突然從洗衣石下面鉆出來,鉗住了衣服上面的一根帶子。母親揮動衣服,青殼蟹一下子從水里飛起來,落到了岸上,在陽光下摔了個肚朝天,但它很快翻過身來,拼命地往水邊爬,太陽將它的背殼照得很亮,像一面奔跑著的鏡子。陳小雷跟在母親后面,緊追不舍。母親摔了一跤,青殼蟹爬到了河中,消失在那片青綠的水草間……
看著螃蟹驚惶失措逃進水草的模樣,陳小雷和母親都大笑不止。陳小雷還記得,母親的臉蛋紅紅的,額頭上掛著亮晶晶的水珠。
陳小雷費力地將木桶從溪水里提出來時,腳下一滑,落進了溪水里,木桶順著溪流漂走了。他站在水中哭了起來。
“媽……”他沖著溪水大聲地喊:“你幫幫我呀……”
木桶在溪中繞了一個大彎,又慢慢漂了回來。陳小雷覺得是母親在幫他。他興奮地抓住那只漂回來的木桶,感覺木桶上面有母親的氣息。他覺得母親就在附近,就在他的身邊。他不覺回過頭來,四處張望,但四周除了竹林、松林和鳥叫,空無一人。
“轟隆隆……”對面的山坡上冒起一陣白煙。
陳小雷知道那是石油勘探隊在竹林那邊放炮。那些叔叔已來羊坡村半個多月了,住在村支書杜福堂家。每天一大早,他們就抬著長長短短的機器出門,在方圓10公里左右的山林間轉(zhuǎn)悠,突突地鉆洞子,放炮。
陳小雷聽村支書講,羊坡村風水好,下面是一個龍?zhí)?,盤了七八條龍。它們每天屙的大便和尿水日久天長,變成了石油和煤氣。石油勘探隊在搞測試,要把那些石油和煤氣開采出來……
陳小雷提了半桶水,晃晃悠悠地朝山坡上走去,太陽依然如火,頭頂熾熱難當。時近中午,他有些餓,也有些著急,他要趕緊澆透新種下的南瓜苗,然后趕回家給妹妹煮飯。他有些口渴,額頭上不停冒汗,菜地近在咫尺,但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感到頭很暈,四肢乏力,腿和手臂都有些不聽使喚。他只得停下來,在一塊石頭上坐下。
苦楝樹上的鳥兒吱吱喳喳地叫。他抬頭看天,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樹梢。他要趕緊澆完菜地,趕回家煮飯,不然妹妹會到菜地里找他的。
陳小雷從石頭上站起來,提起水桶朝菜地方向一路小跑,跑了約莫200米左右,便倒在了地上,木桶順著斜坡,骨碌碌滾到了溝底……
陳小雷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村支書杜福堂家的床上。他的額頭上蓋了一塊涼毛巾,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叔叔正低頭看著他。
“醒了?”胡子叔叔說,伸出大手握住了陳小雷的小手,“弟娃,好些沒?肚子餓不餓?”
陳小雷突地想到妹妹陳小雨,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叫著:“我要回家,我妹還在家呢?!?/p>
“哥哥?!彼牭矫妹迷诮兴?cè)頭看到陳小雨正站在床尾的木柜邊,她的手里抱著一只貓,慢慢走過來,把貓放在哥哥的懷里。
貓是母親前年趕場時,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因為陳小雷和陳小雨都喜歡貓,母親用一只母雞和別人換了這只貓。這是母親留給他們的唯一念想。
“吃飯沒得?”陳小雷摸著妹妹的頭發(fā),又拿起她的手看。
陳小雨點點頭,指了指旁邊的胡子叔叔?!笆迨褰o我煮的方便面吃呢,還有餅干……”說到這里,她哭起來,“哥,你怎么了?”
陳小雷在妹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故裝開心地道:“哥沒事,哥是跟你開玩笑,哥會種菜了呢,哥在坡上種了好多南瓜,再過幾個月,咱們就有南瓜吃了,還能賣錢呢……”陳小雨笑起來。
在村長家吃過午飯,陳小雷又要去后山的菜地里澆水。胡子叔叔說:“咱們一起去澆吧。”
陳小雷帶著妹妹和胡子叔叔一起,來到后山坡的菜地。
站在菜地前,叔叔問陳小雷:“這一大片菜地都是你平整的嗎?”
陳小雷點頭:“挖了兩天多呢?!?/p>
叔叔把陳小雷的手拿起來,看到滿手的水泡。他把他的手貼到胸前,轉(zhuǎn)過頭哭了。
胡子叔叔去村長家借了一挑水桶。他從坡下的溪邊擔來一挑挑的清水,和陳小雷一起將水一瓢一瓢澆在一窩窩南瓜上面。
晚上,胡子叔叔就住在陳小雷家里。他們煮了一大鍋紅薯稀飯。胡子叔叔帶來了紅燒肉罐頭、火腿腸還有方便面和餅干。
這是陳小雷和妹妹吃過的最豐盛的晚餐。
五
陳小雷和陳小雨命運的轉(zhuǎn)機來自一篇新聞報道。
1992年的仲夏,《中國石油報》刊登了一篇特別的新聞報道,那是一個名叫吳宇鵬的石油勘探隊員寫的。文章的標題叫《勘探線上那片南瓜地》,1300字左右,配有一張大幅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和女孩,就是11歲的陳小雷和5歲的陳小雨,他們頭發(fā)蓬亂,臉蛋赤紅。兄妹倆一人端一只黑亮的木瓢,躬著身子奔走在一大片南瓜地里,頭頂是熾熱的陽光,遠處是黑壓壓的松樹林,兩只白頭翁正飛過上空……
石油勘探隊員吳宇鵬以平實的筆調(diào),如實地報道了羊坡村這一對兄妹的人生際遇——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情感……
這個吳宇鵬就是陳小雷眼里的胡子叔叔。他是西部石油公司西南地質(zhì)勘探隊的員工,他愛好寫作,是勘探隊的業(yè)余新聞宣傳員。這篇充滿真情、視角獨特的新聞報道,獲得了當年的好新聞獎。
那一年夏天,陳小雷和陳小雨兄妹的命運,因為這篇1000多字的新聞報道,發(fā)生了重要轉(zhuǎn)變。
《勘探線上那片南瓜地》刊發(fā)后,石油報社意外地收到來自各油田的讀者來信,表達對兄妹倆的關(guān)心。有人還寄來捐款,要求資助兄妹倆,同時希望這對小兄妹能走進教室,接受良好的教育。
由于干旱,陳小雷辛苦種下的南瓜死了大半。
那天下午,陳小雷和妹妹去菜地,看到干涸的黑泥和一大片死去的南瓜苗。陳小雷忍住沒哭,陳小雨卻哭了。
“哥,咱沒南瓜吃了哦?!彼粗绺?。陳小雷面無表情,他看著遠處的松林,山灣里起了風,碧綠的松濤一陣陣涌來。
“咱們改種番茄吧?!标愋±鬃蛱炜吹蕉喷燮旁谒液笤豪锓N番茄。
“那我們會有番茄吃嘍?!标愋∮暧指吲d起來。
去哪里找番茄苗呢?陳小雷決定帶著妹妹去找村長杜福堂。
兄妹倆來到村長家的后院,發(fā)現(xiàn)院壩上停了一輛灰黑色小車。他們很少看到這樣的小車,于是繞著那輛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聽見村長家的狗在后院里汪汪地叫,這才想起番茄苗的事。
陳小雷趕緊拉著妹妹的手轉(zhuǎn)到前院。前院的葡萄架下,有一扇鐵門,陳小雷猶豫了一陣才走過去。正欲敲門,門卻吱嘎一聲開了。
“到哪去了?我正找你們呢?!贝彘L杜福堂開門出來,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穿紅色裙子,戴茶色眼鏡的阿姨。
村長拉過兄妹倆的手,道:“快叫朱孃孃?!标愋±缀完愋∮甑椭^,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村長又轉(zhuǎn)頭對女人道:“這就是那倆孩子。”
女人蹲下身子,輕撫著兩個孩子的頭、臉、脖子和手,又摸他們的衣服、褲子和鞋子,掏出一張紙巾,擦孩子臉上的灰土和額頭上的汗,一邊擦一邊默默地流淚。
黃昏的時候,女人離開了羊坡村。
那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天有些轉(zhuǎn)涼,陳小雷把妹妹摟在懷里,拍著她的肩膀睡覺。妹妹很快便睡著了,陳小雷卻總也睡不著,腦子反復浮現(xiàn)著那個穿紅裙子的孃孃,她的眼神,她的微笑……
半夜里,妹妹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說:“我又夢見媽媽了?!?/p>
陳小雷把妹妹緊緊摟住,忍不住落下淚來。
秋天剛到,女人再次來到羊坡村里,她遞給村長幾張蓋了紅章的紙片,就把陳小雷和陳小雨兄妹倆接走了。
陳小雷和陳小雨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會來到一個像花園一樣美麗的石油小區(qū)里,和一個善良得像媽媽一樣的阿姨一起生活。
這個在野外奔波了大半生的女人,這個把最美青春獻給了中國西部油氣勘探事業(yè)的女人,她一生未婚。在看到那篇《勘探線上那片南瓜地》的新聞后,或許是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哭了整個晚上。
這個名叫朱淑玉的女人來自黑龍江方正縣古北鄉(xiāng)。她的父母在她7歲時就離開了她,她在伯父家長大。伯父有殘疾,靠賣腌甜菜為生。貧苦的生活造就了朱淑玉剛強的性格。她勤奮好學,考上了江漢石油學院,成為了一名石油地質(zhì)勘探工程師。
由于常年奔波在野外,加上好強的性格,地質(zhì)工程師朱淑玉一直未婚。她看到那篇觸動他心靈的新聞時剛滿43歲,她想了一個晚上,最后做了一個決定——收養(yǎng)陳小雷和陳小雨,給他們一個快樂的童年。
六
陳小雨能順利地住進麻羊鎮(zhèn)衛(wèi)生院,多虧了鉆工朱凱東。
那天晚上,借鉆井隊固井候凝之機,朱凱東偷偷下山去麻羊鎮(zhèn)會他新結(jié)識的女朋友小胡。晚上10點左右,在鎮(zhèn)上花30塊錢租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從麻羊鎮(zhèn)返回鉆井隊。
車行至那片棗樹林時,他聽到有人在吆喝——唷嘿,用力……
他晚上在女朋友家喝了好些包谷酒,一路上昏昏沉沉。聽到吆喝聲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在朦朧的月光下,有幾個人正在一棵棗樹下忙活著。
他叫司機把車站下,跳下車來,慢慢走到棗樹下,發(fā)現(xiàn)是鉆井隊的伍直和陳小雷。倆人正用力推一輛歪倒在棗樹下的皮卡車。陳小雨一臉痛苦地蹲在棗樹旁邊的石頭上,低垂著頭,雙手捂著肚子。
“咋整翻的呢?”他趕緊走過去,搭了一把力。
朱凱東的個頭和伍直差不多,但比伍直還要壯實一些。仨人一合力,側(cè)翻在棗樹上的皮卡車,翻了半個身,四個輪子穩(wěn)穩(wěn)地著了地。
陳小雷鉆進駕駛室,發(fā)動汽車,卻打不著火。
朱凱東繞著皮卡車轉(zhuǎn)了一圈,拉開駕駛室車門,對陳小雷道:“還是下來吧,油箱都撞爛了。”
陳小雷下車查看,果然看到油箱已被撞扁了,一些柴油正從油箱滴下來。他用手機照了一下油箱,發(fā)現(xiàn)下面有一條細縫。
陳小雷氣得在車身上打了一拳,一塊振松了的窗玻璃掉下來,砸在了朱凱東的皮鞋上。他痛得連連后退,退到陳小雨蹲著的石頭邊。
他正欲脫下他的新皮鞋查看,聽到陳小雨在一旁叫他。
“凱東,又去鎮(zhèn)上了呢?”
朱凱東點點頭。他看了看陳小雨,好奇地問:“你咋的了?”
“肚子……不舒服。”陳小雨說,呻吟了一聲。
“惱火不?”朱凱東蹲下身子,問:“是劉鳳那一腳踹的吧。”
“你別……亂講。”陳小雨抬起頭,小聲對朱凱東道:“求你了……別提這事,別讓他倆知道?!彼瘜γ娴奈橹焙完愋±着?。
那天下午,朱凱東親眼看到劉鳳朝陳小雨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腳。
劉鳳是鉆井隊指導員姚興旺的老婆,個頭兒比陳小雨矮了半個頭,但長得乖巧漂亮,不然人高馬大的姚興旺不會看上她。雖然同樣是地質(zhì)工,但臉蛋兒比陳小雨精致多了,眼睛也挺水靈,只是嘴唇大得有些夸張,而且常年都紅亮紅亮的,顯然是抹了過量的唇膏。
劉鳳曾對陳小雨說,她只喜歡一種名叫“圣樂蘭”的唇膏,其他的都不合用,要過敏。她說過敏時嘴唇腫得跟猴屁股似的。陳小雨說,那不正好節(jié)約唇膏嗎?劉鳳說,老公都不和她親嘴。
陳小雨從不用什么唇膏、口紅,她當然不知道圣樂蘭是個什么東西。有一次她好奇地問劉鳳,對方用嘲笑般的眼神看了看她,掏出一大把瓜子,獨自嗑著。
后來,陳小雨專門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圣樂蘭”竟是法國著名的奢侈品牌,包括口紅、香水,箱包,眼鏡,配飾等,外國名字叫Yves Saint laurent,簡稱YSL。
一支進口的YSL唇膏要1000多元,是陳小雨一個月工資的二分之一。
“要不了那么貴。”劉鳳告訴陳小雨,他有個哥哥在美國,他的圣樂蘭都是哥哥從美國帶回來的,每支還不到500元。這也挺讓陳小雨驚訝的。她覺得一張嘴巴主要的功能就是說話和吃飯,用得著那么伺候它嗎。
劉鳳還抹指甲蓋,她的指甲蓋和嘴巴的顏色剛好相反——呈深黑色。她只用一種名叫“美潮”的指甲油。
“也是從美國買回來的嗎?”陳小雨問。
“純國產(chǎn)貨?!眲ⅧP說。
陳小雨說:“既是國產(chǎn)貨,干嘛非要用美潮這個名字呢?”
“你不懂!”劉鳳把一粒瓜子丟進嘴里,發(fā)出一聲脆響。
劉鳳雖然長得嬌小乖巧,但脾氣太不好,有些任性甚至火爆。陳小雨和她相處總是小心翼翼的。這倒不是因為她是指導員姚興旺的老婆,而是陳小雨的性格使然。
陳小雨4歲左右失去父母,被人收養(yǎng),性格上有些膽怯,遇事謹小慎微。這與哥哥陳小雷的敢作敢為有些相反。
劉鳳的火爆脾氣有時讓陳小雨有些害怕。有一次,兩個鉆工在鉆臺上下完鉆具,提著茶杯到地質(zhì)室來歇涼。劉鳳還挺熱情,從烤箱邊提了一只水壺過來,給每人的茶杯里加滿開水,然后坐在一旁打理她的指甲。陳小雨坐在烤箱邊,將烤干的巖屑樣品裝入一個個牛皮紙袋。
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吼叫:“滾——出——去!”陳小雨手中的紙袋抖落在地,抬起頭來,看到劉鳳正將一只巖屑鏟朝一個鉆工扔去。
鉆工閃了一下,鐵鏟砸在墻上的崗位職責牌上,玻璃碎了一地。兩個鉆工嚇得奪門而逃。出門了才發(fā)現(xiàn)茶杯還在屋內(nèi),一個鉆工猶豫著推門進來,又一個巖屑鏟飛了出來……
陳小雨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她趕緊放下手中裝巖屑的紙袋,站起來,抱住瞪眉豎眼的劉鳳,拍著后背,讓她安靜下來。
后來,陳小雨才知道,劉鳳發(fā)怒是因為一個鉆工脫了起鉆時被泥漿打濕的襪子,放到巖屑烤箱上面去烤,還坐在椅子上搓腳丫。而另一個鉆工掏出煙來抽,劉鳳最討厭抽煙的人。她說她的皮膚對煙霧過敏。
那天下午,劉鳳在地質(zhì)室的門前,朝陳小雨的肚子上踹了一腳,這一幕剛好被鉆工朱凱東看到。
那天朱凱東從鉆塔二層平臺下來,他的手上粘了泥漿,去地質(zhì)室旁邊的水龍頭洗手。突然聽到地質(zhì)室里傳出兩個女人的爭吵聲。他走向地質(zhì)室,正欲推門,門突然開了,他看到劉鳳用一只手卡在陳小雨的脖子上,把她從地質(zhì)室里推了出來,大聲地叫:“去死吧……”
而陳小雨用一只手緊緊抓住對方,劉鳳突然伸出右腿,一下子踹在陳小雨的肚子上。陳小雨尖叫一聲,捂著肚子倒在地質(zhì)室外面的泥地上。
朱凱東趕緊跑過去,把陳小雨扶起來,回頭想要質(zhì)問劉鳳,卻被陳小雨抓住,輕聲地道:“今天的事,莫對伍直和我哥講,求你了……”
農(nóng)用三輪車把陳小雨送到麻羊鎮(zhèn)衛(wèi)生院,已是夜里11點。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陳小雨感覺肚子特別痛,像是那里面放進了一只帶刺的球。醫(yī)生對陳小雨作了B超檢查,告訴她情況不容樂觀。
懷孕近4個月的胎兒,雖然胎心正常,但胎盤毛細血管有破裂的現(xiàn)象,如果出現(xiàn)胎盤早剝,胎兒就有早產(chǎn)的可能。
醫(yī)生要求陳小雨必須立即住院治療,靜躺著養(yǎng)胎。
陳小雨的狀況讓伍直和陳小雷都特別緊張。
陳小雨的腹部有一塊淡淡的淤青,醫(yī)生問她是否受到過重擊,陳小雨吱唔一陣,說下午下班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說完,她看了看站在對面的朱凱東。對方苦笑了一下。
陳小雷在病房里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兒,對伍直說:“你在這里照顧小雨,我馬上趕回重慶,把咱媽接過來?!?/p>
他說的咱媽就他們的養(yǎng)母——朱淑玉。
七
朱淑玉早已退休。退休后的她,突然從緊張繁忙的工作崗位停下來,感到極不適應。她先是回了一趟黑龍江老家,想傍依著姊妹享受充滿親情的退休生活,但她很快便返回,幾十年工作在外地,久違的親情早已平淡如水。有一次她病倒在床,到后來竟無人前來照看,還是陳小雨和丈夫伍直請假過去把她接回重慶。
回到重慶的朱淑玉經(jīng)常獨自在家,極少出門。次年春末,她突然大病一場,好在那段時間陳小雷臨時抽借到重慶一家石油機修廠幫忙,得以每日守護在養(yǎng)母身邊。
朱淑玉病好后,陳小雷和陳小雨商量,決定給養(yǎng)母找一個老伴。
朱淑玉開始不同意,兄妹倆抓住一切機會,不停地做工作,后來,她還是同意了,卻給了一個條件——石油身份,大學本科以上學歷。
兄妹倆非常理解,因為養(yǎng)母在石油企業(yè)工作了30多年,有很深的石油情結(jié),想找一個同樣有著石油背景的人,相伴走完下半生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對學歷的要求,自是母親骨子里的一份自傲吧。
兄妹倆開始留意身邊符合條件的老人,也相托在石油后勤單位工作的同學、朋友幫忙留意。期間的確有幾個符合條件的老人,但在和養(yǎng)母見面后,都被拒絕了。養(yǎng)母并未說明原因,總之不想再見面。
轉(zhuǎn)眼間過了近兩年,陳小雷和陳小雨都有些心灰意冷。
有一天晚上,陳小雷在活動房里臨摹一冊漫畫,突然接到養(yǎng)母打來的電話,要他們抽時間回重慶一趟,說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們商量。
陳小雷想養(yǎng)母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煩事,因為兄妹倆參加工作這么多年來,養(yǎng)母怕影響他們工作,極少麻煩他們,像這樣鄭重其事地打電話來,要他們回去一趟還是第一次。
陳小雨也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第二天,兄妹倆便請假趕回重慶。
兄妹倆剛爬上母親居住的5樓,就聽到一首熟悉的歌,從一扇半開著的窗戶里飄出來——
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
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
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靜的湖中,開滿了荷花
金色的鯉魚,長得多么肥大
湖邊的蘆葦,藏著成群的野鴨
……
那是一首《我們的田野》,養(yǎng)母朱淑玉最喜歡亨唱的歌。
兄妹倆記得,小時候每次養(yǎng)母出差回來,總要進廚房給他們弄一頓好吃的。那時候,廚房里總會飄出這一首歌。
陳小雨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作文在寫母親時,她還特意寫到過這首歌。一個同學曾問陳小雨,這不是兒歌么,你媽怎么喜歡唱兒歌。
陳小雨從學?;貋硖匾鈫栶B(yǎng)母為何喜歡這首歌。養(yǎng)母說,她的老家有個蓮花湖,湖邊長有蘆葦,湖里有荷花,還有野鴨和鯉魚……和歌里唱的一模一樣。陳小雨10歲左右時,養(yǎng)母曾帶她回過黑龍江老家,也去過那個蓮花湖,湖不算太大,但那真是一個美麗的湖啊。
陳小雷和陳小雨聽到養(yǎng)母在房間里唱歌,一路上的擔憂瞬間消散。
養(yǎng)母的氣色果然不錯。吃過午飯,她走進寢室,拿出一封信來,遞給陳小雷和陳小雨。
兄妹倆拿過信,發(fā)現(xiàn)信由陜西省西安市的長慶油田寄來。收信人上寫著“朱淑玉女士”。
陳小雨拿著信,回頭看了看養(yǎng)母,發(fā)現(xiàn)她的臉微微泛紅,眼睛里有著少女般的嬌羞。這讓她有些奇怪,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信來。
尊敬的朱淑玉同志:
請原諒我的冒昧,在這個春天里打擾到你的生活。
提筆寫這封信,我考慮了好久,其間也曾寫了好幾封信,甚至裝進了信封,貼上了郵票,但心里總是怦怦地跳,一次次猶豫著不敢寄給你。
我上個月去了四川峨眉山旅游,偶遇李玉芬同學,你還記得她嗎?那個老愛吃零食的東北女孩,呵呵……我向她打聽你,她告訴我,你至今還是一個人,說你依然那么美麗善良,聽說你在10多年前,還收養(yǎng)了一對兒女,并把他們培養(yǎng)成人。這讓我非常敬佩和感動。
我還能記起那個曾經(jīng)給我飯票的女孩,那個給我補過爛袖子、釘過紐扣的女孩,那個清晨獨自在校園竹林里默默朗讀的女孩,那個披著瀑布般秀發(fā),如風一般從男生宿舍門前匆匆而過的女孩……
是的,40年前,你便是我心中的女神。我曾經(jīng)在自習室里,甚至在深夜里打著手電筒,在被子里面給你寫信,一直寫到電筒沒了電。我寫了好多封信,但就像現(xiàn)在一樣,我的膽怯讓我沒有勇氣寄出去。我害怕被你拒絕。
我的老伴離開我已有4年多。我有三個兒女,有兩個在國外,一個在大慶鉆井隊,我現(xiàn)在獨居在陜西西安。日子雖然有點孤獨寂寞,但我選擇了樂觀面對,依然像大學一樣喜歡唱歌、書法和長跑。這三樣愛好我堅持了40多年,它讓我健康和快樂。
人生轉(zhuǎn)眼間跨過63個年頭了,余下的時光不多了,我想我要果斷地作出決擇。是的,我祈望與你——我曾經(jīng)的美麗女神——牽手,我希望與你一起在夕陽余輝中,走完金色的人生。
(附寄我的近照1張,遺憾已不是40年前的我了。另:奉贈我的書法一幅,算是對你的祝福。)
我在西安靜盼你的回信。
祝一切安好!
老同學:陳貴興? 敬上
2012年·初春
看完信,陳小雨和陳小雷都呆愣在那里。
“這個陳伯伯……他是誰?”陳小雷走過去,坐在養(yǎng)母身邊,拉著她的手。
朱淑玉沉默著,臉依然紅潤。
“說說這個伯伯吧?!标愋∮暌沧陴B(yǎng)母的另一邊,有些著急地道。
“也沒啥好說的?!敝焓缬裥χ戳丝创巴?,悠悠地道:“30多年了,好多事都已經(jīng)模糊了,都有些記不起來了?!?/p>
“給飯票是咋回事?”陳小雨笑著追問。
朱淑玉想了想,笑著道:“我們那時候讀大學,學校都要給每個學生發(fā)飯票的。那個陳貴興個頭大、飯量大,每個月都不夠吃,經(jīng)常喊肚子餓。我有時候聽到了就給他一些,反正也吃不完……”
“咱媽心真好!”陳小雨抱著朱淑玉的肩膀,笑問道:“補爛袖子、釘紐扣又是咋回事?”
朱淑玉道:“你們不曉得,這個陳貴興喜歡打籃球,那時候的衣服不經(jīng)穿,動起來稍一用力,不是這里撕破就是那里脫線。那時好多同學,甚至男同學備有針線包,衣服爛了就自己縫補。”說到這里,她笑起來?!斑@個陳貴興手笨得很,不會縫衣服,衣服扯爛了也不管。有時他到校醫(yī)那里要點膠布,直接粘在扯爛的衣服上面,惹得大家都取笑他。后來,我實在看不過去,就帶上針線包,約他到男生宿舍后面的小樹林里,給他縫一下。”
陳小雷笑起來:“幽靜的小樹林里,男女同學偷偷摸摸地在那里縫衣服,挺浪漫的嘛。”
陳小雨也笑著道:“咱媽真是太熱情了,難怪那個陳伯伯會動心?!边^了一會兒,又問養(yǎng)母,“那個陳伯伯就沒為您做點啥嗎?”
“哪會沒有呢?”朱淑玉笑了一下,道,“我那會兒英語差得很,每次考試都不及格,有一次還考了個全班倒數(shù)第一——46分。那次我特別難過,放學后一個人拿本英語書,躲在操場邊的竹林里傷心地哭。后來,我聽到有人叫我,一回頭是那個陳貴興。他走過來,遞給我一本用手抄的英漢辭典,里面的4000多個詞匯全部是手抄?!?/p>
說到這里,朱淑玉眼里泛起了淚光。“那時同學中買得起英漢辭典的很少,陳貴興真吃得苦,他竟然用手抄了一本送給我。它可幫了我的大忙,畢業(yè)時,我的英語考了60多分,總算是順利畢了業(yè)……”
陳小雷突然想到他初中時,曾在養(yǎng)母的書廚里看到過一本手抄的英漢辭典,當時覺得十分搞笑,竟然會有人抄這些東西。
“是的,這本英漢辭典我一直帶在身邊?!敝焓缬裾酒饋?,走到臥室里去,拿出了那本已經(jīng)泛黃的手抄書。她翻到書的最后一頁,那里有一個小牛皮紙袋,她慢慢打開紙袋,從里面取出一張小照片。
發(fā)黃的照片上面,是一個濃眉大眼,有幾分傻氣但不失英俊的年輕人。他穿了一件白色運動背心,上面印有“19”字樣,傻傻地笑著,手里抱了一個暗紅色有些脫膠的籃球。他的背心上濕了大半,臉上和額頭上也都是汗水。他的身后是空曠的操場,兩個樹枝間有一個橫幅,上面寫著“江漢石油學院首屆大學生籃球比賽”。
“是的,是我們學校首屆大學生籃球比賽?!敝焓缬衲曋种械恼掌?,笑道,“那次比賽他什么獎也沒拿到,還弄傷了腰,住了幾天院。我們一幫女同學還輪流去照顧過他呢。唉,這個陳貴興啊……”
陳小雨從養(yǎng)母的話語里,感受到一份甜蜜和溫柔。兄妹倆覺得這個陳伯伯有些靠譜,鼓勵養(yǎng)母回了一封信。陳小雷親自替養(yǎng)母把信投進了郵箱,才回到鉆井隊。
信里寫了什么,兄妹倆都不知道,養(yǎng)母羞于給兩個孩子看,陳小雷和陳小雨也懶得看。養(yǎng)母對那個陳伯伯的好感,兄妹倆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一個月后,陳貴興老人從西安趕到了重慶。
但那一次,陳小雷和陳小雨都沒能從鉆井隊趕回。朱淑玉也堅決不讓兩個孩子回來,她說,她的事她知道怎么處理,不用別人操心。
陳小雷在一周后打電話詢問養(yǎng)母,養(yǎng)母笑著說要保密。
大約半個月后,養(yǎng)母給兄妹倆打來電話說,想去西安走走,陳小雷擔心養(yǎng)母的安全,沒有同意。一直到半年后陳小雷從鉆井隊回家探親,才得知養(yǎng)母已獨自去了西安,并且在那里住了將近半個月。
陳小雷和陳小雨心里有了數(shù),知道辛勞了大半輩子,單身了大半輩子的養(yǎng)母,可能已經(jīng)找到了她晚年的歸宿,找到了那份遲來的愛。
兄妹倆都打內(nèi)心里為養(yǎng)母感到高興。
那年春節(jié)來臨,陳小雷和陳小雨還有伍直一起,陪著母親去了西安,在美麗的未央湖石油花園,為兩位老人舉辦了簡樸的婚禮。
在西安居住了一年左右,朱淑玉心里想念兩個孩子,她帶著陳貴興老人來到重慶,定居在了這座美麗的山城。
八
朱淑玉突然聽到女兒陳小雨住院的消息,她十分著急。
那段時間老伴陳貴興和幾個老頭兒去一個水庫釣魚時,滑了一跤,扭傷了右腳踝關(guān)節(jié),腳腫得老高,行走困難。
朱淑玉擔心老伴兒,又擔心養(yǎng)女,有些不知所措。
“還是趕緊去吧。”陳貴興從醫(yī)院回來,躺在椅子上,對朱淑玉說:“去看看咋回事,我這邊還能走路,你不用擔心?!?/p>
朱淑玉去超市買了好些魚肉米面蔬菜,又到藥店里買了速效救心丸和降壓藥,放到床頭柜上,又拜托鄰居關(guān)照一下老頭子,這才放心離開,趕往600多公里之外的鉆井隊。
朱淑玉早在三個月前,就知道女兒懷孕了。
當時陳小雨從鉆井隊回重慶的鉆井公司參加培訓。朱淑玉特意弄了女兒最喜歡吃的鹽菜燒白和豬油煎咸魚,哪知女兒連碰也不碰一下,卻對養(yǎng)母說:“媽,我想吃你煮的酸辣面?!?/p>
朱淑玉想她可能要升級為外婆了,這讓她很興奮。她帶女兒去石油醫(yī)院作了檢查,證實了她的猜測。她特意留女兒在家里多待了一周,每天熬鴿子鯽魚湯給她喝,還買了好多堅果讓她吃。有一天她買菜回來,看到街上有人在發(fā)孕期知識輔導班的宣傳單,她特別高興,因為自己作為母親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不能給女兒正確的指導,她有些愧疚,于是給女兒報了名,每天培著女兒去輔導班上課,這讓陳小雨特別感動。
也是自那以后,朱淑玉動了要把養(yǎng)女調(diào)回后勤的想法,她覺得一個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就不適合在野外漂泊了。她背著女兒開始四處活動,托熟人找關(guān)系,總算有了一點眉目——一家石油物資供應公司答應接納女兒。條件是:必須要在生了孩子之后。
落實好了女兒調(diào)動的事,朱淑玉又開始考慮女兒安家的問題。閑來無事,朱淑玉便在石油基地附近查看,運氣不錯,女兒將來的接收單位——石油物資供應公司附近,剛好新開了一個樓盤,離女兒未來的上班地點走路還不到10分鐘,離自己居住的石油小區(qū)也只有一站路。
朱淑玉也懶得和女兒女婿商量,自作主張地替女兒付了15萬元的首付。她想,自己工作幾十年,也積攢了一些錢,老伴陳貴興退休前是高級工程師,他的三個子女,也不在乎她的錢。她想,這次先給女兒墊個首付,等到養(yǎng)子陳小雷結(jié)婚的時候,也給他買一套。再剩下的錢,就留給未來的孫兒們吧。
朱淑玉剛坐上火車,突然接到女婿伍直打來的電話,叫她暫時不要過來了,陳小雨已經(jīng)沒事了,再住一天就回鉆井隊。
朱淑玉哪里放心得下,她還是趕了過去。
迎接她的,卻是一個令她心碎的消息——陳小雨肚子里懷了近5個月的孩子,意外地流產(chǎn)了。
聽到這個消息,朱淑玉就哭了。她知道這對她和養(yǎng)女而言,意味著什么,除了這個多少次出現(xiàn)在她夢里的小天使瞬間幻滅之外,還有她為養(yǎng)女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烏有。
“你是怎么搞的呢,怎么讓我的寶貝……走了呢。”她坐在女兒的病床前,緊抓住她的手,難過地流淚。
“媽,這是個……意外?!标愋∮臧参恐赣H,也跟著默默流淚。
伍直走過來,也安慰道:“媽,您也不要難過,我們很快會有的。”
陳小雷也道:“您老莫太勞心,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吧?!?/p>
但他們哪里知道,養(yǎng)母為他們所做的那一切呢。
陳小雨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只住了4天,便回到了井隊,因為鉆井隊里只有三個地質(zhì)工。如果一個人不上班,會增加其他兩個人的工作量。
而這段時間,同事劉鳳又在鬧“痛經(jīng)”。她一鬧痛經(jīng),就基本不上班,成天賴在床上耍手機。隊里一般會臨時從鉆井班或柴油機房,調(diào)整一個員工臨時“替補”到地質(zhì)崗,臨時替補人員通常不太愿意干,嫌頻繁取巖樣的工作太繁瑣。因此,井隊有時就讓陳小雨和另一個地質(zhì)工“辛苦幾天”,唯一的好處是,給每人打個加班,一個加班也就是30多塊錢,誰愿意多干4個小時掙那30多塊錢呢。
但不干也得干,誰叫劉鳳的老公是井隊的指導員呢。
鉆井隊指導員,雖然在石油公司只是個股級干部,但那是石油企業(yè)野外最基層的股級干部,級別不大,但管著七八十號人呢。
俗語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鉆井隊雖然林子不大,也不缺乏各種“奇葩鳥”。有人就覺得地質(zhì)工劉鳳僅因為所謂“痛經(jīng)”就不上班,這是明目張膽地借丈夫的“官威”耍特權(quán)。有人竟以“工程字”,手書舉報信一封,向公司舉報。上面反應倒很迅速,派了人下來調(diào)查,但卻沒有結(jié)果。
那個寫舉報信的人倒也執(zhí)著。這次他竟再用毛筆字,以標準的楷書,再書舉報信一封,文字間竟還配以多幅漫畫——果然是水深必有“怪魚”。
上面的反應同樣迅速,不過,處理的結(jié)果卻出乎大家的意料。
一個月后,石油公司又派人來到鉆井隊。不過,這次來的不是相關(guān)部門的調(diào)查人員,而是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
醫(yī)生把劉鳳叫去作了檢查,然后直接把她給接走了。
半個月后,劉鳳春風滿面地回來了。她穿了一雙褚紅色高跟鞋,還戴了個墨鏡,臉比之前白嫩了一些,說話中氣十足。
“告訴你,石油醫(yī)院請了個專家過來,”劉鳳在地質(zhì)室里對陳小雨說,“那個下巴長得很奇怪的醫(yī)生,用一種像麻花一樣的東西伸到里面去,不停地攪動、攪動,不但不痛,還很舒服?!彼炖飦G了一粒瓜子,繼續(xù)道:“他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痛經(jīng)了……”
后來,陳小雨在井隊看到一張石油報,上面有一篇新聞,標題叫《工會真情關(guān)愛一線女工,多年痛苦一朝解除》,報道的竟然就是劉鳳。
“多虧了那封舉報信呢?!眲ⅧP吐了嘴里的瓜子殼,狠狠地道,“這隊上總有些沒安好心的人,不過,那家伙想害本人,反倒幫本人治好了痛經(jīng),你說,這叫什么?就叫‘禍兮,福之所依也……”
“還有另半句呢?!标愋∮暾f,“福兮,禍所至也……”
劉鳳瞪了她一眼,道:“你啥意思?”
有將近一個月時間,指導員姚興旺都在調(diào)查那個寫信舉報他的人。他覺得在這七八十號人中,要查出這個人很簡單,就是查一下鉆井隊工程字和毛筆字都寫得好的人。但查來查去,卻一無所獲,因為在這個隊里,工程字寫得好的人有10多個,毛筆字寫得好的人有三四個,但兩樣都寫得不錯,又能畫兩下子的人,一個也沒有。
姚興旺暗中查了一陣子,毫無結(jié)果,只得不了了之。
不過,井隊隱藏著這樣一個“特殊分子”,讓指導員姚興旺的心里,有了一絲隱憂。
九
姚興旺今年36歲,此前是大巴山另一支鉆井隊的柴油機房的大班司機。兩年前,那個鉆井隊因為事故頻發(fā),被石油公司撤銷了井隊編號,70多名員工重組到各個鉆井隊。而姚興旺卻因禍得福,來到這個鉆井隊擔任了副指導員,一年后再被提拔為指導員。
當然,這一切還得多虧他媳婦劉鳳。
劉鳳有個堂叔在省城的石油公司機關(guān)工作,據(jù)說職務不大,但挺“管火”。要說劉鳳要從鉆井隊調(diào)到后勤工作易如反掌,但這女人挺“奇葩”,她說就喜歡待在野外鉆井隊,空氣好,自由自在。是不是呢?有一次劉鳳喝醉了酒,才吐露真言。她說,他老公姚興旺不是省油的燈,她要在井隊守住他。
這也難怪劉鳳放心不下。姚興旺還在當大班司機時,與某女行為不軌曾被她當場拿獲。劉鳳在一陣狂風暴雨般的鬧騰之后,竟選擇了容忍。但也讓姚興旺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她在喝了半瓶白酒后,用地質(zhì)錘敲掉了熟睡中的姚興旺的三顆門牙。
酒醒后的劉鳳看著缺了三顆門牙的丈夫,后悔不已。自己當初看上姚興旺,不就是看上他的帥氣么?如今,這個依然帥氣的男人,竟被自己一錘子敲掉了三顆門牙。一個缺了門牙的男人,還能叫帥么?
因為敲掉了丈夫的門牙,劉鳳對丈夫的憤怒竟變成了深深的懊悔。她后來帶姚興旺去縣城的醫(yī)院,花2000多塊錢給他補上了三顆門牙。隨后又多次去省城的石油公司,找她的那個堂叔。
后來,姚興旺被提拔為了副指導員,再后來又升為指導員。
伍直最近工作積極性很高,因為鉆井大班杜師傅再過三個月就要退休了。姚興旺曾對他說,看在他妻弟陳小雷給他開了多年值班車的份上,他要想辦法提拔他。再過兩個月,他就正式向隊委會提出來,前提是他必須聽話,并要好好表現(xiàn)一下。
伍直知道,自己作為一名技校生,沒有過硬的文憑,能提上個鉆井大班——鉆井隊的“中層干部”是他人生的極限。他無論如何也得好好努力一下,抓住這人生難得的機遇。
其實,伍直內(nèi)心里很清楚,姚興旺要提拔他,倒不是因為陳小雷給他開了多年的值班車,而是因為另一件事。
那件事讓伍直無意之中,踩到了姚興旺的“尾巴”。
有一天伍直上深夜班時,突然尿急,懶得到井場邊的公廁,就去柴油機房邊的那片柑橘樹林里方便。柑橘林里有一塊大青石。伍直正在屙尿,突然看到青石上面有什么東西在晃動。
伍直開始以為是個什么動物,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晃動的東西立即就停止了,但仍然在青石上面。他在柑橘林里默默地站了一陣,正欲轉(zhuǎn)身離去,那東西突然又晃動起來,還有輕微的呻吟聲傳來。
伍直猶豫了一下,貓著身子,悄悄朝青石靠近,在離石板約莫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掏出手機,打開手機上的電筒。
他看到青石上面,一男一女兩個人正抱在一起。
伍直還沒有看清楚面目,女人便跑進了柑橘林。但那個壓在女人身上的男子,他卻看得十分真切,那是指導員——姚興旺。
十
陳小雷是在一次去幺店子喝酒時,知道妹妹陳小雨流產(chǎn)的真正原因的。
那天是一個名叫韓鵬的鉆工的生日,晚上他約了幾個朋友去幺店子小聚,鉆工朱凱東也在其中。他們在一間柴房里喝酒,一個鉆工出來方便,看到在院壩的杏樹下喝悶酒的陳小雷,就把他叫了進去。
大家都有些醉了,朱凱東端著酒杯過來給陳小雷敬酒,他說:“雷哥你真是窩囊啊,自家妹妹被人一腳踹掉了孩子,也他媽不吭一聲?!?/p>
陳小雷以為對方在說酒話,并沒在意,端起酒杯一口喝了。朱凱東重新給他滿上,又道:“那婆娘……真叫一個兇狠。”他搖晃著身子,比劃著道:“那個劉鳳她媽的真像是瘋了一樣,她從……從地質(zhì)室里沖出來,呼啦一腳踹在你妹妹的肚……肚子上,你妹哇的一聲,立馬就蹲……蹲下去了……那臉兒白得跟紙一樣?!?/p>
陳小雷端著酒杯的手停在了空中,他盯著朱凱東,問道:“真的?”朱凱東伸了伸舌頭:“我他媽要撒謊,你把我舌頭扯了?!?/p>
陳小雷將一瓶啤酒嘩嘩倒進嘴里,把空酒瓶狠狠砸在地上。他搖晃著身子,沖出了幺店子。
夜里10點,陳小雷晃晃悠悠回到鉆井隊,徑直朝鉆塔邊的地質(zhì)室走去。他知道劉鳳還在地質(zhì)室上班。他在去幺店子時經(jīng)過地質(zhì)室,看到劉鳳坐在地質(zhì)室的門口耍手機。
他還對劉鳳說:“夜里取巖屑小心點啊,林子里有狼哦?!眲ⅧP沖他吐了一嘴瓜子殼,道:“把你妹盯緊吧,別讓狼給叼跑了?!?/p>
陳小雷前幾天的確在井場外的松林邊,看到過兩只狼——一只黑色,一只灰白色。
那天他開車去麻羊鎮(zhèn)接姚興旺,車開過一片松林,突然看到兩只狼從松林邊跑過,跑在前面的是一只灰白色的狼,嘴里叼了一只鴨子,鴨還活著,嘴里呱呱呱叫個不停。黑狼則遠遠地跟在后面,它的一只后腿瘸了,走路時向后斜伸著,大概是在偷鴨時讓人給打了。
鉆井隊搬到羊坡村,陳小雷已經(jīng)是第二次看到狼了。第一次是在后山的竹林里。那是半年前,一場暴雨過后,他和妹妹還有伍直去竹林里找蘑菇,他看到一只狼,威嚴地站立在竹林的溪水邊,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陳小雷撿起一塊石頭,正欲朝它砸去,伍直一把拉住了他,說那是一只頭狼,千萬別與它結(jié)上仇。狼心胸狹窄,很容易記仇。
此后陳小雷再沒看到過狼。村民說這里的狼數(shù)量并不多,而且狼雖然兇狠,但謹慎多疑,不容易看到它們。
陳小雷把車速放得很慢,看著那兩只狼從對面的松林邊跑過去。但兩只狼突地停在一棵棗樹下面,朝這邊張望。
姚興旺也看到了那兩只狼,他顯得特別興奮。
“他奶奶的!”他說,扔掉手中的煙頭,問陳小雷,“那把氣槍還在車上嗎?”陳小雷說:“一直擱在后座上面呢。”
因為劉鳳那個在省城石油公司機關(guān)工作的堂叔喜歡吃野味,姚興旺專門托人搞到一支峨眉EM45B型氣槍。有月亮的晚上,他經(jīng)常獨自一人——有時也叫上司機陳小雷——扛著氣槍到后山上打野兔。
野兔通常在白天活動,但也有在月夜里出來溜達的。只要看到林子里有兩團亮光,舉起氣槍,沖兩團亮光的中間瞄準,扣動扳機即可。
七八月份是井隊后山野兔最多的季節(jié)。那兩個月里,姚興旺用掉了將近3公斤鉛彈,斃命的野兔不計其數(shù)。這些野兔一部分成了他的下酒菜,另一部分則請后山的農(nóng)民制成煙熏野味,送給劉鳳的堂叔或像堂叔那樣的人。他曾對陳小雷講,這叫“野兔關(guān)系學”。
陳小雷笑著說:“野兔性寒,堂叔們吃多了會陽痿的?!?/p>
姚興旺說:“少給老子扯淡!”
姚興旺從皮卡車的后座拿上那桿氣槍,叫陳小雷把車停下。
陳小雷把車停在一塊青石旁邊,對姚興旺道:“還是不要招惹它們吧,狼會報復人的?!?/p>
姚興旺已跳下車,陳小雷也跟著跳下去。
姚興旺繞過青石,慢慢朝那棵棗樹摸索過去。天色漸黑,一輪皓月靜懸于兩山之間,兩只狼大概是累了,靜靜蹲在棗樹下。那只灰白色的狼將嘴里的鴨子放在地上,轉(zhuǎn)過頭來舔黑狼受傷的后腿。
黑狼蹲在樹下,不時回轉(zhuǎn)身子,用頭親熱地抵灰白狼的肚皮。
一片烏云遮住了半個月亮,灰白狼突然警覺地站起,并豎起了耳朵和背上的毛。它聞到了異樣的氣味,緊張地四處張望,看到了右前方草叢中一個人的身影,還有那支朝它舉起的槍。
它“嗚伊……”一聲長嘯,一顆鉛彈已呼嘯而至。它想這下完了,要與身邊的結(jié)發(fā)丈夫永別了。它的大腦一片空白,仰望月光,等待著與它在這片松林里相守了多年的丈夫生離死別的那一刻。
它清晰地聽到子彈穿透皮毛發(fā)出的一聲悶響,但它并沒有倒下,那個為掩護它從鴨棚里偷鴨子,后腿被人用亂石擊傷的丈夫,在一躍而起擋了那顆呼嘯而至的子彈后,倒在了它面前。
它悲痛萬分,撲在丈夫的身上,想要用嘴叼著丈夫的后背,將它拖進身后的棗林,但沉重的腿步聲篤篤篤地振動著地面而來。
它聽到丈夫用低沉的聲音吼叫道:“嗚咿……你個傻婆娘,還不快叼起那只鴨子逃命,孩子們還在家餓著呢……”
灰白狼看了氣息奄奄的丈夫最后一眼,悲傷地嗚咿一聲,叼起那只半死的鴨子,朝棗林的深處逃去……
姚興旺把那只被他一槍擊斃的黑狼,扛到后山的一戶農(nóng)家,制成了特別的煙熏野味,他叫它“狼干巴”?!袄歉砂汀庇行┏?,即使經(jīng)過了長達一個月的煙熏火烤,還是臭不可聞。
陳小雷皺著眉頭說:“還是扔了吧,要吃死人的?!?/p>
姚興旺說:“你懂個屁,堂叔就好這味兒?!?/p>
陳小雷自從聞了“狼干巴”的味道,就不再吃煙熏的肉類,他甚至連臘肉也不想吃,一看到臘肉就想到那個“狼干巴”。
那晚,正在地質(zhì)室耍手機的劉鳳,聽到有人敲門。她看了一下時間,10:28分。由于泥漿泵出了故障,鉆機早已停下,鉆工們都去修泥漿泵了。只要鉆機停止運行,地質(zhì)工便沒啥事,所以劉鳳便關(guān)了地質(zhì)室的鐵門,一個人在里面打手機游戲。
地質(zhì)室的鐵門邦邦地響著,有人在門外大聲地喊:“劉雞婆,給老子開門……”
“劉雞婆”是有人在私下給劉鳳起的外號。這個外號劉鳳一次也沒聽到過,她要聽到肯定罵他個祖宗十八代。她有那個能耐,在這個七八十號人的鉆井隊,除了“痛經(jīng)”,她誰也不怕。既使那個人高馬大,一臉威嚴的鉆井隊長解和平,她也不怕。
有一次,劉鳳夜里上班睡覺,被夜查的解隊長逮個正著。按照隊里規(guī)定,“睡崗”屬嚴重違反勞動紀律,要扣掉半個月工資。月底,劉鳳發(fā)現(xiàn)工資少了,她竟把解隊長堵在食堂里,要他補齊扣掉的工資才讓離開。最后還是劉興旺趕來,把她勸了回去。
解隊長狠狠地道:“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惡雞婆……”
“劉雞婆”的外號大概由“惡雞婆”得來。
劉鳳拉開地質(zhì)室的門,看到一臉怒容,渾身酒氣的陳小雷站在門口。劉鳳看到陣勢不對,砰地關(guān)了門,任由陳小雷在外面咆哮。
伍直被井場上的吼叫聲吵醒。他聽出是陳小雷的聲音,趕緊起床,跑向井場。發(fā)現(xiàn)地質(zhì)室的門邊圍了幾個鉆工,他跑過去,看到陳小雷渾身酒氣,手里拿著一塊石頭,正在敲地質(zhì)室的鐵門。
劉鳳在里面尖叫:“快把這個酒瘋子給弄走!”
伍直去拉陳小雷,被對方狠狠地推了一把。他站立不穩(wěn),額頭撞在了地質(zhì)室旁邊的高架水罐上,腫了一個包。
伍直從來沒有看到陳小雷這樣,他一邊揉著額頭上的包,一邊對陳小雷撒謊說:“小雨病了,她叫你趕緊過去。”
陳小雷聽說妹妹病了,馬上安靜下來。他看了看伍直,把手里的石頭砸向地質(zhì)室的門,道:“明天找你算賬?!?/p>
伍直把陳小雷送回活動房,又扶他去澡堂洗了個澡,給他煮了一碗面條,直到陳小雷睡下,他才離開。
十一
回到活動房,伍直看到躺在床上的陳小雨在呵呵地笑,他知道她還在做夢。
這兩天,由于另一個地質(zhì)工家里有事走了,陳小雨替她頂了兩個班,累得不行,一回來便沉沉睡去,對于夜里發(fā)生的事,她一概不知。
伍直低頭在陳小雨的臉上親了一下,獨自坐在床上,打量著窗外,鉆塔靜靜地沐浴在一派清輝之中,偶爾飛過幾只夜行的白鷥。
陳小雨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丈夫伍直還在旁邊沉沉地睡著,厚實的嘴皮在粗重的氣息中,發(fā)出輕微的振動,像是嘴巴里面藏了一只打屁蟲。陳小雨輕輕推了丈夫一下,他喉嚨里嘰咕一聲,翻個身又睡去了。
陳小雨俯下身子去親丈夫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上竟然腫了一個包,她有些奇怪。昨晚臨睡前,她還和丈夫好好地親熱過。丈夫洗了澡,還刮光了胡須,滿身透著沐浴露的香氣,怎么一覺醒來,額頭上竟然多了一個大包呢。
陳小雨心里滿是疑惑和擔憂,丈夫睡得那樣沉,她又不忍叫醒他,好在今天丈夫上中班,用不著早早地起床。
陳小雨給伍直蓋好被子,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出一支軟膏,輕輕涂抹在他的額頭上,然后獨自去食堂吃早飯。這么多年了,陳小雨的早餐都是丈夫從食堂給她端回來,她很少一個人去食堂吃早餐。
在食堂門口,陳小雨遇見了劉鳳。她剛下了夜班,頭發(fā)有些蓬亂,臉色也有些白。她穿著大紅工衣,卻趿了一雙淡紫色的拖鞋。
“劉姐,才下班嗎?”陳小雨主動和她打招呼。劉鳳卻當她是空氣一樣,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進了食堂。
陳小雨很奇怪。昨天劉鳳還和她講起她和丈夫一道去堂叔家送“狼干巴”的事呢。她說,她和丈夫姚興旺把一整塊“狼干巴”從袋子里拿出來,放在堂叔家的茶幾上。堂叔興奮得血壓升高,差點摔倒。
“真香啊,這東西。”堂叔說著拿起“狼干巴”聞。他聽到沙發(fā)旁邊傳來咿嗚聲,回頭看,他家的那只哈士奇狗竟咿咿嗚嗚地叫,淚流不止。堂叔過去踢了狗一腳,笑著說,聞到祖宗的氣味了嗎??
第二天一早,劉鳳的堂叔突然打來電話,說他一早起來,發(fā)現(xiàn)放在儲物間的“狼干巴”不見了。
好在堂叔鼻子靈,他循著“狼干巴”的氣味,找到屋后面的花園,在一棵花椒樹下,找到了那塊藏了一半在土里的“狼干巴”。他一看花椒樹下的爪印,就知道是那只哈士奇狗干的。他弄不明白它為何要這樣干。
陳小雨對劉鳳說:“大概是那臭味讓狗太難受了吧?!?/p>
“還有更奇怪的喲?!眲ⅧP說,“堂叔把那塊‘狼干巴拿回來,鎖進儲物間的一個柜子里。第二天,堂叔家的哈士奇卻不見了……”
陳小雨覺得這是個莫名其妙的故事,認為劉鳳在逗她開心。
陳小雨端著一碗稀飯,過去和劉鳳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劉鳳連看也不看她,獨自默默吃一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油條。油條炸得很脆,陳小雨聽到吱吱嘎嘎的聲音,從劉鳳的嘴巴里傳出來。
“劉姐,你……你沒事吧?!标愋∮晷⌒牡貑?,嚼著饅頭。
劉鳳看她一眼,叫道:“哼,昨晚差點被你哥給砸死了!”
陳小雨吃驚地看著對方,道:“劉姐,你說的啥喲?”
劉鳳狠狠地道:“陳小雨你回去告訴你那該死的哥,這事我不會輕易算了。我老公明天開會回來,他會來找他的……”
陳小雨一頭霧水,她還想問劉鳳,對方卻端著碗進了廚房。
食堂的鄒田飛師傅是劉鳳的幺舅。劉鳳進去一陣,鄒師傅突然走出來,陰沉著臉對陳小雨說:“告訴你哥,給老子小心點?!?/p>
陳小雨端著碗的手抖了一下,她有些怕劉鳳的這個幺舅。
鄒田飛以前是一個鉆井隊的柴油司機,近40歲了還單身。他喜歡喝酒,喝了酒就愛耍酒瘋。有一次鉆井隊團年,他喝了很多酒,大冬天里穿了一條紅褲頭,從活動房里出來,手里提一把刀,叫喊著一個大家從沒聽說過的名字,沖到井場上,大家四散躲避,一個鉆工躲避不及被他砍傷……單位要開除他,后來還是姚興旺找關(guān)系保住了他的飯碗,并把他調(diào)到這個鉆井隊來當了“炊哥”。
鄒田飛雖然后來收斂了許多,但還是時不時地發(fā)酒瘋。直到有一次他酒后去追一只不知從哪里撞進井場的狗,跌進了泥漿池,大概是喝多了泥漿,患上了頭痛的毛病,一喝酒腦袋瓜就痛,他就極少喝酒,但大家一看到他,還是會想起他喝醉了酒大吼大叫的模樣。
從食堂出來,陳小雨徑直去找哥哥陳小雷。
陳小雷還在睡覺,拍門聲把他驚醒。他起來,打開房門。門外擠進來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還沒睡醒呢。”他打著哈欠,讓陳小雨進來。
“哥,你和劉鳳之間咋回事?”陳小雨直截了當?shù)貑枴?/p>
“咋回事?”陳小雷看了看妹妹,嘶啞著聲音道,“這得問你!”
陳小雨一臉疑惑。屋里難聞的酒氣讓她打了一個噴嚏。陳小雷回身將椅子上的一件工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告訴我?!标愋±滓贿吥笥行┌l(fā)干的嗓子,一邊問陳小雨,“那天你去醫(yī)院,是不是因為那個劉雞婆踹了你的肚子?”
陳小雨看了看哥哥,低頭不語。
陳小雷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站起來,在房間里不停地走動,又坐下來,叫道:“她干嘛要踹你,她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孩子嗎?”
陳小雨沉默一陣,對陳小雷說:“劉鳳懷疑那個寫信舉報他丈夫的人,是——伍直?!?/p>
“簡直瘋了?!标愋±状舐暤亟械?,“哪里會是伍直?”
陳小雨起身關(guān)了活動房的門。
“劉鳳說整個鉆井隊,只有伍直嫌疑最大?!标愋∮暾f。
“為啥?”
“她說伍直的工程字是全隊寫得最好的?!?/p>
“嗄!”陳小雷笑了笑,“可伍直會寫毛筆小楷嗎?”
“劉鳳說,伍直不能請別人代寫嗎?”
“我說她簡直是條瘋母狗?!标愋±渍f,“伍直干嘛要舉報?她老公不是說要提拔他嗎?人家伍直巴結(jié)他還來不及呢?!?/p>
陳小雨沉默好一陣,突然說出一件讓陳小雷大感意外的事來。
兩個多月前的一天夜里,伍直在井場上夜斑。陳小雨一個人去找劉鳳要一張女職工體檢表。是指導員姚興旺開的門,他告訴陳小雨,劉鳳下山去了,要明天才能回來。他叫陳小雨進屋去和他一起找那張體檢表,陳小雨就進了屋,一回頭,發(fā)現(xiàn)姚興旺悄悄把房門給關(guān)上了。陳小雨正想說點啥,姚興旺一抬手把屋里的燈也關(guān)了。
陳小雨還沒回過神來,已被姚興旺一把抱住。陳小雨嚇得尖聲大叫,姚興旺捂住她的嘴,威脅道:“你要再喊,你老公就別想提拔……”
那時陳小雨肚子里已有了兩個多月身孕,她不敢掙扎,任由姚興旺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后來,姚興旺要脫陳小雨的褲子,陳小雨緊捏著褲帶,說:“你知道伍直的性格,他要曉得你這樣,他會找你拼命的……”
姚興旺猶豫片刻,還是松開了抱著陳小雨的手。
姚興旺領(lǐng)教過伍直這個悶葫蘆的火爆脾氣。
有一次,伍直的母親從老家來鉆井隊看兒子,那是個冬天,天已經(jīng)黑了,還飄著雨,伍直的母親一個人待在山下的小鎮(zhèn)。伍直想趕到鎮(zhèn)上去把母親接到鉆井隊來,但從鉆井隊到麻羊鎮(zhèn)要走15公里路,伍直和陳小雨一起去找姚興旺,希望用一下井隊的值班車。
那晚姚興旺正在房前的梨樹下,和一個鎮(zhèn)上來的朋友喝酒,他對伍直說:“這可是隊里的公車?!蔽橹闭f:“我出油錢吧,算我租用?!?/p>
姚興旺鼻子里哼了一聲,繼續(xù)和朋友喝酒,不再理他。
陳小雨拉伍直回去。伍直一臉陰沉,剛走了幾步,聽到姚興旺在后面說:“也不屙尿照照臉,這車是誰都能用的嗎……”
伍直心里窩著一團火。
回到家,母親從山下打來電話,說已住進一家旅館。她說外面雨一直下,這山里的小鎮(zhèn)真冷啊,旅館的窗戶是破的,一只耗子鉆進了被窩。聽到母親的話,伍直就哭了。他覺得母親這么老遠來井隊看他,他卻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寒冷的小鎮(zhèn)上。
他又去找姚興旺要車,手里拿了一包香煙。姚興旺大概是喝多了酒,他有些站立不穩(wěn),一伸手打掉了伍直遞過來的煙,卷著舌頭道:“你他媽要是……是隊長我立馬就給你……派車……”
伍直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就粗了,他抄起一把椅子砸在桌上,桌子散了,酒肉翻了一地,一塊涼拌豬耳朵貼在姚興旺的額頭上。
姚興旺的酒醒了,他呆望著伍直,對方已將椅子舉過頭頂,但沒有砸下來,因為住在對面的陳小雷已聞聲趕了過來,奪下了伍直手中的椅子。
那天晚上陳小雨從姚興旺屋里跑出來,她渾身發(fā)抖,不停地嘔吐。
在經(jīng)過井場時,她看到正在上班的伍直朝她走過來,驚訝地看著她。陳小雨一下子撲進丈夫的懷里。
晚上,伍直揣了把榔頭去找姚興旺,發(fā)現(xiàn)姚興旺已不知去向。
第二天一早,姚興旺竟主動過來找他,還帶著老婆劉鳳。
伍直一看到姚興旺,就低頭尋找那把擱在床下的榔頭。榔頭不見了,陳小雨把它給藏起來了。
劉鳳拉上活動房的門,對姚興旺吼道:“還不給人家跪下?!?/p>
姚興旺一個矮身,真的跪在了伍直和陳小雨的面前。
伍直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姚興旺一把抓著伍直的手,說:“我說過,杜老斑鳩再過三個多月就要退休了,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當上鉆井大班的……”
伍直甩開他的手,說:“滾吧!”
十二
姚興旺35歲生日時,劉鳳的堂叔給他送了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
堂叔打電話給姚興旺,告訴了一個令他興奮不已的消息——他已打通好關(guān)系,準備調(diào)他到某鉆井物資供應站當站長,調(diào)令很快就會下發(fā)到鉆井隊。
鉆井物資供應站雖然只是后勤一個小科級單位,但用堂叔的話說——麻雀雖小,但挺肥實。
得到這個消息,姚興旺當即在鎮(zhèn)上擺了三桌酒席,請來喝酒的,基本上都是他在麻羊鎮(zhèn)上結(jié)識的三教九流。井隊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妻子劉鳳外,還有一個副隊長、一個司鉆和一個柴油司機。陳小雷因為開車,也算其中之一。
那晚姚興旺喝了好多酒,到酒席結(jié)束時,他已醉如一灘爛泥,不省人事。劉鳳和陳小雷把他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去洗胃。
那幾天,姚興旺有種飄飄然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這一路走得太順利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劉鳳有個好堂叔,他注定是自己的命中貴人。
他想,自己這一生,只要堂叔不倒,必定前程似錦。
他覺得人生他媽就這么回事,有個好本事,還不如有個好堂叔。
其實人生這兩個字,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
半個月后,那個曾寫信舉報姚興旺的幽靈,突然再次現(xiàn)身。
這一次,他一如繼往地用工工整整的毛筆小楷,并配以生動的漫畫,在兩張A4紙的上面,羅列了指導員姚興旺不務正業(yè)、以權(quán)謀私、請客送禮、大辦生日宴等各項罪狀。
令姚興旺膽怯的是,不但舉報了他,還連帶把他的命中貴人——劉鳳的堂叔也給舉報了。
秋末的一個傍晚,一陣暴風席卷井場,四野里落葉飄飛。一個讓姚興旺惶恐不安的消息突然傳來——劉鳳的堂叔被停職了,正接受組織調(diào)查……
兩周后的一天夜里,一輛小車開進鉆井隊,兩個自稱是來自公司紀委的人從車上下來,找到鉆井隊長解和平,叫他趕緊把指導員姚興旺叫來。解隊長派人去找姚興旺,他沒在家。劉鳳說:剛才還在呢。
解隊長派人滿井場尋找,卻找不著。打水工老吳說:“我看到姚指導員一個人走進了后山的松林里,扛了一支槍,說是去打野兔?!?/p>
解隊長說:“天都涼了,還打啥子野兔喲!”
姚興旺一直沒有回來。解隊長組織人進山尋找,在一棵棗樹下找到一雙鱷魚牌皮鞋和一個蘋果手機。紀委的人把皮鞋拿給劉鳳看,她一會兒說是丈夫姚興旺的,一會兒又說不是。但那個蘋果手機卻一定是姚興旺的,里面存有劉鳳堂叔的電話。
陳小雷曾獨自去那棵找到姚興旺皮鞋和手機的棗樹下查看,發(fā)現(xiàn)那地方,正是姚興旺曾用槍打死黑狼的地方……
陳小雨再次懷孕是在7個月后,那時陳小雷已調(diào)到另一支鉆井隊,并改行當了安全監(jiān)督。伍直經(jīng)過競聘,如愿以償?shù)禺斏狭算@井大班。
陳小雨有一次去省城的石油公司參加一個培訓。學習結(jié)束后培訓班組織大家去石油基地,參觀一個石油職工書畫作品展。在展出的眾多書畫作品中,陳小雨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哥哥陳小雷的名字。
那幅作品用工工整整的毛筆小楷書寫,內(nèi)容是文天祥的《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