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王彥艷
小小說業(yè)界一直很關注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讓一篇小小說擁有更加豐富的文學內(nèi)涵。心系于小小說文體的人,總是擔心小小說體量的單薄,會影響它的文學品質(zhì),從而使這一文體受到某種偏見,進而影響廣大小小說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熱情。
小小說是一種具有彈性的文體,這是它強大生命力之所在。毋庸置疑,小小說和長、中、短篇小說一樣,完全可以在它的體量之內(nèi)完成小說五個層面的表達:講一個完整的故事;在故事中闡述道德層面的是非問題;抵達生命的本質(zhì);漾溢哲學意味;在宗教層面觀照人間、世界乃至宇宙。
對一篇小小說所能擁有的豐富內(nèi)涵進行探討,是有必要的。拿博爾赫斯的小小說作品來進行這一探討是合適的,他的小小說作品或者說他的所有作品都以內(nèi)涵豐富而著稱?!剁R子與面具》是其作品內(nèi)涵豐富、多義的代表之作,講的是國王與詩人的故事。詩人應召為國王寫頌詩,前兩首國王都不滿意,但國王分別賜給詩人銀鏡和黃金面具作為嘉獎。第三首頌詩,只有一行。國王心滿意足,從此行乞天下,卻從未大聲將它念出口。詩人得到的第三個嘉獎,是匕首。匕首并沒有出現(xiàn)在標題里,在文中它被詩人插入了自己的心臟。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用87年的生命贏得了“整個20世紀最具創(chuàng)造力、最著名、最具影響力作家”的稱號。他是阿根廷的國寶,阿根廷的文壇教父。隨著年歲漸長,人們會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面對“國寶”“教父”這樣的詞,一定不要像年輕時那樣,帶著某種逆反心理一掃而過,輕率對待。其實,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緊隨博爾赫斯的離世,他的作品在我國即開始大熱,這種熱度至今依然葆有力道。
在閱讀他的作品之前,需注意以下四個事實,對理解作品的豐富內(nèi)涵會很有用。一、他出身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擁有珍藏世界眾多文學名著的圖書館。二、他7歲時縮寫了一篇希臘神話,用的是英文;8歲那年,他的西班牙譯文,被認為是出自其父之手。三、他會西班牙語、拉丁語、法語、德語、英語、古英語和古代冰島語。四、他曾長期擔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
小小說因體量短小,一覽無余,在營構要求上,可以說是字字如金,步步為營。博爾赫斯做到了,并且,他在一個句子中,盡量多地安排一些復雜的調(diào)性,目的就是要讓它的磁力增強,為閱讀者吸附來更多的文學意境和想象空間;并從意境出發(fā),散發(fā)內(nèi)涵;從想象出發(fā),豐富內(nèi)涵。以小說的起句來說明這一點:
“克朗塔夫一戰(zhàn),挪威人威風掃地,高貴的國王招來詩人對他說……”——這個國王,我在閱讀中把他推測為布賴恩·博羅。布賴恩·博羅在公元976年當上愛爾蘭南部芒斯特王國的國王,曾率軍打敗過入侵的挪威人。后來,他自立為愛爾蘭的第一個國王。博爾赫斯如此開篇,傳遞給后世讀者這樣一個印象:博爾赫斯所讀到的這個英國國王的故事,是古英語的原版。古英語被廣泛使用的年份是公元450年至1150年,布賴恩·博羅恰生活于這一時期?!翱死仕蛞粦?zhàn),挪威人威風掃地……”博爾赫斯似乎剛從那段古英語故事中抬起頭來,即開始寫作《鏡子與面具》,行文中似乎還帶有古英語的體溫。而且,這個開篇的句子,讓人感覺好像是博爾赫斯的敘事行為就在那故事之中發(fā)生,毫無隔閡。古英語詞匯貧乏,語法形態(tài)變化復雜。這一時期流傳下來的作品,應以詩歌為主。我想象中,博爾赫斯讀的是一篇有關布賴恩的長篇敘事詩。這首詩詞匯貧乏,卻格外有力,語法形態(tài)在這種貧乏中搖曳多姿。這種文學印象打動了博爾赫斯,與他心中當時正要表達的某種領悟產(chǎn)生了契合或者是產(chǎn)生了某種背離,于是他寫下《鏡子與面具》。
“克朗塔夫一戰(zhàn),挪威人威風掃地……”這個句子,磁場強大,更像是戲劇的開場白,即便用漢語讀起來,語調(diào)也是昂揚舒緩,如風過大地。但這樣一個排場的句子,卻有一種向內(nèi)的克制,而沒有向外的張揚。這也是文字組合之功吧。一個磁場強大的句子,會為讀者吸附來句子之外的更多元素,多過作者自身的意圖與設計。這個句子一出場,博爾赫斯就讓他的書寫對象擁有了一種獨步天下的味道:這里是世界的中心,這里要發(fā)生的是世間最該被矚目的事件。
《鏡子與面具》的豐富內(nèi)涵和多義,導致幾乎所有評論這篇文章的人都會來個事先聲明:我說的可能不對;我說的是我自己的看法……表達方式不一,意思是一樣的:《鏡子與面具》可以有多種解讀,我讀出的只是其中之一;它可以有多種解釋,我的未必對。如果每一種都未必對,那就說明每一種解讀都是接近真相的一種。有人說,《鏡子與面具》是寫關于“真相”的,國王與詩人都走在窮極真相的路上。但我的閱讀直覺是:博爾赫斯對世間的真相,興趣不大。他在奠定了他文壇地位的《惡棍列傳》序言中說過:“混亂之下,空無一物;大乘禪師的教導很有道理,那就是四大皆空。”所以,對《鏡子與面具》的“真相說”,我還是決定繞道而行。
按照世間對《鏡子與面具》解讀的慣例,我要先做說明:以下我對《鏡子與面具》的理解,是一孔之見。
《鏡子與面具》是一篇探討文學理論與鑒賞、追問文學終極之美的作品,它是博爾赫斯的文學主張:什么是文學的美,如何通達文學之美,文學的美應該是什么模樣,最終,博爾赫斯帶著對文學的迷戀,窮極追問文學的終極之美之后,寫出了他對文學之美的恐懼。博爾赫斯構思《鏡子與面具》的豐富性在于:他在寫小說的同時,教授文學鑒賞。
國王對應召而來的詩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最顯赫的功績?nèi)绻挥梦淖帚懹浵聛硪惨ニ撵陟诠獠省!薄@是博爾赫斯在為文學的功能定位,在為它出現(xiàn)在人類社會的意義定位:沒有文學,世界將失去光彩。如博爾赫斯那樣真正理解文學、真正熱愛文學的人,才會為文學說出這么有氣派的話來。
國王接下來問詩人能否勝任頌詩的創(chuàng)作,他要的是像維吉爾謳歌埃涅阿斯那樣,以求雙雙永垂不朽。詩人對國王的回答,可視為博爾赫斯所了解的一個古代愛爾蘭詩人所具有的“十三般武藝”:精通韻律學、作為詩歌基礎的三百六十個寓言、厄爾斯特和芒斯特的史實、最古雅的字句、最深奧的隱喻、愛爾蘭所有王室的神話般的家譜,深諳藥草的功效、星象占卜、數(shù)學、教會法規(guī),精通諷刺,會使劍,會彈琴?!笆阄渌嚒钡那笆环N,是知識,通過后天的學習可以得來;后兩種是一動一靜兩種肢體動作,通過后天的訓練可以練就。藥草的功效和星象占卜至今還在小說中起著增強神秘感與暗示的作用。這十三般武藝,通過學習和練習而得,離一個人的心靈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反諷,是文學中的高級境界。博爾赫斯為了表達他對這一階段的詩人的否定,讓詩人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精通諷刺,而諷刺能誘發(fā)包括麻風在內(nèi)的皮膚病?!薄@是一個拙劣的笑話。作者的文學認識、文學主張通過他對文學反面的否定而確立。腦袋里裝滿知識的人,有時候可能是麻木而遲鈍的,是膚淺而盲目的,他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家。
國王的反應與回答比詩人更像一個詩人。這里體現(xiàn)出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他們更愿意把文學里的國王或王子設定為知識分子,比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比如深深浸潤于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博爾赫斯的國王。把國王或王子的角色設定為知識分子,人物的魅力與文學的張力都會隨之大大增強。
且看國王的反應:他對詩人的羅列深感厭倦。這就說明,國王深諳文學的真諦,他知道文學不可能通過知識來實現(xiàn);或者說,知識不是通向不朽文學的路徑?!@也是博爾赫斯的文學主張。國王對詩人的知識儲備一言以蔽之:“那類事情,我很清楚?!敝链?,人們知道,詩人的第一次創(chuàng)作注定失敗。
詩人對國王的態(tài)度卻不甚敏感,他心里想的竟然是諂媚國王。一個心懷諂媚的詩人,寫不出不朽的詩句,就如心懷諂媚的士兵,不可能成為將軍。詩人向國王行禮告辭時,心里已經(jīng)琢磨出一些詩句。博爾赫斯這是在暗示我們,如此形成的詩句將是多么廉價。文學的基因里不應有諂媚一說,這依然是博爾赫斯的文學主張。
一年之后,詩人帶來了他的頌歌。詩人不看原稿,他不慌不忙地背誦他的詩句。——這種姿態(tài),說明文學之神尚未走進詩人的靈魂,而且他對文學尚缺恭敬之心。國王聽得不住點頭,滿朝文武有樣學樣地贊嘆不已,雖然他們有的人一個字也沒有聽到。這個情景僅僅是在說明滿朝文武的平庸與逢迎嗎?博爾赫斯其實是在這里表達他對平庸文學流傳于世的某種憂慮。
國王對第一首頌詩的評論,再一次證明,國王就是博爾赫斯文學主張的代言人。國王先是肯定了頌歌的成就,指出那是又一場勝利,愛爾蘭文學即便遭到毀滅,憑這頌歌就能重建?!@似乎是至高無上的贊譽。國王的以上贊譽,若是有敷衍和夸飾,那不僅有損國王高貴的形象,也會令被代言人即作者本人的尊嚴頹塌。博爾赫斯這個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作家中的作家是不會允許自己這么做的。國王說出的每一句贊譽都是陽光下的事物,它們明亮、堅實、可信:用詞準確,用典皆有出處,熟練使用腳韻、疊韻、近似韻、音量、修辭的技巧,講究格律的呼應。但是國王對詩人說出的那句話——愛爾蘭文學即使泯滅,憑你的頌歌就能重建——是虛偽的嗎?是冠冕堂皇的敷衍措辭嗎?前面也說過,博爾赫斯不屑于這么做。那后世的讀者該如何準確地去理解這句話呢?
——這是國王在廟堂之上評鑒頌歌,其實這更是博爾赫斯在千年之后評論他閱讀的古英語版的國王故事的頌詩。博爾赫斯閱讀的這篇頌詩,在知識上、在措辭乃至修辭上,無懈可擊,是古英語文學的集大成之作。憑這,人們即可認識古愛爾蘭文學,也就是國王所說的“憑你的古典似的頌歌就能重建”。這是博爾赫斯站在一般讀者的角度對古英語版頌詩所做出的中肯評價。但是,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這首頌詩并沒有達到他認可的文學高度,他的閱讀期待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他要在千年之后繼續(xù)提升這首頌詩的文學品質(zhì),他要借由對這篇頌詩的評論,向世人說明他的文學審美調(diào)性、詩歌主張、文學主張。
你看國王下面的話多么在行:“好雖然好,但是毫無反應。脈管里的血流并沒有加速。手沒有抓起弓箭。誰的臉色都沒有變。誰都沒有發(fā)出戰(zhàn)斗的吶喊,誰都沒有挺起胸膛面對北歐海盜。”——這也是博爾赫斯讀罷古英語版的頌詩,掩卷嘆息的地方。他肯定從古英語版頌詩中感受到了一種特殊的美,他想讓這種美臻于極境。臻于極境的結局,他預料到了嗎?
國王對詩人第一篇頌歌的嘉獎是一面銀鏡。銀鏡,在這里絕不會是一面銀鏡而已。銀,在這里只是在修飾一種皇宮的出身,重在鏡子。鏡子本身具有無比的開放性和廣闊性,它可以巨細靡遺地反映外界的事物,而且它對任何從它面前掠過的印象都不帶偏見?!@是一類文學作品所能達到的境界,也已經(jīng)是不錯了。但,這種境界的作品,如鏡子能照出我們的面容卻不能照出我們的心靈一樣,它們不能打動我們的心,我們的血流不會加速,我們的胸膛不會挺起,也就是說這類文學作品對我們的精神起不到再塑的作用。
詩人上了一堂文學鑒賞課后,很有悟性。他不再邀功,諂媚的態(tài)度也無跡可尋,他只是簡單地說:“我明白了,十分感謝?!薄@是博爾赫斯在舉例說明文學鑒賞對世人的教化功能。
一年之后,詩人來了,帶著他的第二首頌詩。“他并沒有背誦,而是期期艾艾地照念,略去了某些段落,仿佛自己根本看不懂或者不愿糟蹋它們。”頌詩進入了那場打敗挪威人的偉大戰(zhàn)爭本身,達到了文學作品五個層面的最高層面——宗教。這第二篇頌詩的寫作手法又如何呢?詩的形式古怪,精彩中不乏敗筆出現(xiàn),隱喻牽強附會。這里需要注意一點,作者在“隱喻牽強附會”之后,加了一句“或者看來如此”。這后加的一句,是作者在提醒我們,國王聽懂了那隱喻,但定有沒有聽懂的人。詩人念罷,“國王同身邊的文人交談了幾句”。第一次聽頌詩,國王沒有同任何人進行交流就開始點評了。而我們都知道,閱讀是需要分享和交流的,前提是,當你讀到了優(yōu)秀的作品,打動你心靈的作品。所以,國王同身邊人的交流,這一細節(jié)是在提示我們,詩人的第二篇作品已入國王之心。而且,他交流的對象是文人,是同樣有文學鑒賞能力的人,而不是聽不見一個字也要學樣贊嘆的顢頇之人,這體現(xiàn)了國王對詩人的一種尊重。
第一篇詩作,被謄寫在紙上,雖然被“三十名謄寫員照抄十二遍”,那依然是紙。第二篇詩作的手稿,被裝進了象牙盒子。詩人的第二篇詩作為他贏得了黃金面具。詩人面對嘉獎再次說出了那句簡單的話:“我明白了,十分感謝。”上一次,他說出這句話,是針對國王對詩歌的調(diào)教,這次他明白的是國王對他給出的隱喻:黃金面具。
至此,我們知道,國王的文學鑒賞已深深影響了詩人。詩人與國王之間,已經(jīng)有了心靈的溝通。他們不再是賞賜者和邀賞者的關系,他們之間成了知音的關系。這就是文學與人類應有的關系。國王這樣評價詩人的頌歌:“愚昧無知的人看不出它的妙處,只配有學問的人欣賞?!薄爸慌溆袑W問的人欣賞”,這簡直就是博爾赫斯的自況,是他在浩瀚的文學作品中徜徉時內(nèi)心不止一次升起的慨嘆吧。
詩人領受的第二個嘉獎黃金面具,其實質(zhì)依然在于面具,黃金依然是皇宮出身的修飾。面具之下是什么?是眼、耳、鼻、舌,是身之首領的頭部。這些器官,讓我們身處事物本身,比如戰(zhàn)爭。這些器官,讓我們身處世界之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戴上面具的我們,似乎擁有了某種神性。但這些器官,依然不是心靈本身,不是靈魂本身。猶如我們戴著面具與世界相處,隔膜依然存在。
在這一階段的對話里,國王和詩人都提到了“三”這個數(shù)字:和寓言有關的“三”,和巫師有關的“三”,和神有關的“三”。讀到這些,人們會心跳加速,因為我們似乎就要明白博爾赫斯要走向哪里。我們都知道文學的五個層面,但在詩人的第二首詩里,已觸及宗教——文學的第五個層面。他還想怎樣?
到了這個層面,博爾赫斯也知道文學之美,詩歌之美,都該止步了。博爾赫斯以小說著名,但他更滿意的是自己的詩作。他是想試試看,從大山之巔再往前邁一步,會是什么結果?;蛘?,博爾赫斯曾經(jīng)這樣思索過:文學的功能應該不僅僅是表達哲學、宗教的某一部分,或許文學可以成為宗教本身?
《鏡子與面具》很好地體現(xiàn)了博爾赫斯的風格——盡量簡潔的文字,盡量豐富的寓意?!剁R子與面具》的終極題旨就是它的寓意:了解到終極之美,是一種罪孽,會導致滅亡,但人類卻難以止步。他在文學鑒賞的途中,勘破世間的一個真相:所有迷戀的極致,都是恐懼,會走向滅亡。他在文中對這一世道人心提出了警告。
博爾赫斯沒有停止對文學境界的追求與思索,他讓國王向詩人提出要求,要更高明的作品。國王解釋他的要求時,措辭高貴而得體:“我們都是寓言里的人物,要記住寓言崇尚三之數(shù)。”
第三篇詩作來臨之前的時空里,博爾赫斯在悄悄地豐富他的作品內(nèi)涵:作品轉入了探索、追問之后的恐懼。在前兩篇頌詩里,博爾赫斯思索的重點是,文學如何更美?,F(xiàn)在他在想,他帶著對文學對詩歌的迷戀在想,更美之后會是什么?他的答案就是恐懼。
我們幾乎可以推斷,在這個地球上,博爾赫斯屬于閱讀世界文學名著最多的那一類作家。或者,更大膽一點推斷,我們可以把“那一類”三個字去掉。一個有極高文學天分的人,有那樣的先天優(yōu)越條件,在從容領略了世界文學的風貌之后,他會如何下筆寫屬于自己的作品?他會采取哪一種方式來寫?這是在想象博爾赫斯這個人時,最讓我感到激動的地方。就我對博爾赫斯小說作品的粗淺閱讀來說,我覺得他在如何寫上沒有什么猶豫,他一開始就很鎮(zhèn)定地選擇了寓言故事這一古老的文學形式。——他閱遍世界,回到了人類敘述史上的溫暖故鄉(xiāng)。而且,對很多作家而言,追求并形成自己的風格是一個過程;在博爾赫斯那里,他就像是無意追求什么風格。風格從他生命里來,猶如星象垂天而降:盡量簡潔的文字,盡量豐富的寓意?!剁R子與面具》單看題目,鏡子、面具,這就不是好對付的物件,它們的多義性、神秘性讓它們更多地出現(xiàn)在詩歌、戲劇里,帶著詩的深邃與飛揚,帶有戲劇那般對世界的疑問與警醒。
第三首頌詩創(chuàng)作出來時,《鏡子與面具》已經(jīng)由文學鑒賞轉入了對文學終極之美的追索。第三篇頌詩,只有一行。詩人和國王都沒有大聲念出那行詩的勇氣。讀者亦無緣讀到。讀者只能通過國王的感受來想象那一句詩,它幾近于巫術。
見到第三首頌詩,國王的語調(diào)在全文中首次發(fā)生了變化:“‘正是我們兩人現(xiàn)在共犯的罪孽——’國王悄聲說:‘了解到美的罪孽,因為這是禁止人們問津的?,F(xiàn)在我們該為之付出代價了。我賜給你一面鏡子和一個金面具,這里是第三件,也就是最后的一件禮物。’”
博爾赫斯讓國王賜給詩人的第三件禮物是:一把匕首。詩人走出宮門的那一瞬間,就把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臟。國王心懷那行詩句,作為一個乞丐,流浪人間。
有史記載:1014年4月23日在都柏林附近的克朗塔夫決戰(zhàn)中,布賴恩率軍平亂,叛亂者失敗,布賴恩亦陣亡。套接《鏡子與面具》的時空設置,這是又一場克朗塔夫之戰(zhàn)。
閱讀有三個階段:獲取知識,改變氣質(zhì),最終改變?nèi)藗兊纳?。這是閱讀的三位一體。寫作的三位一體又是什么呢?描述外界,進入人的靈魂,進而融入文學之美本身并從中看到宇宙的秘密。
博爾赫斯的一篇小小說,其內(nèi)涵豐富如此。他在寫小說的同時,教授文學鑒賞。他在文學鑒賞的途中,勘破世間的一個真相:所有迷戀的極致,都是恐懼,會走向滅亡。他在文中對這一世道人心提出了警告。匕首沒出現(xiàn)在標題里,從形式上看,它會破壞鏡子與面具神秘的和諧。同時,隱藏它是為了更好地警告,在標題中尋找它的過程,就是警告回蕩于讀者之心的過程。
小小說文體本身不會拘囿文學內(nèi)涵的表達,能拘囿更豐富內(nèi)涵表達的,只能是作者自己。有人說,世間有兩種作家,一種是博爾赫斯式的,一種是非博爾赫斯式的。讓我們多向大師學習吧,小小說文體的空間還極為闊大,等待致力于小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們有所作為,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