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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世奇人

      2020-04-13 02:57:16馮驥才
      關(guān)鍵詞:老三

      馮驥才

      大馮筆下,盡是天津衛(wèi)一帶的“鄉(xiāng)土異士”和“市井奇人”。做糖堆兒的、踩高蹺的、告縣官的、造炮仗的、說小說的、畫畫的等應(yīng)有盡有,全是絕活,全是尋常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這些未曾被遺忘的民間故事,未曾失傳的技藝,全賴有人倔強(qiáng)地書寫和堅守。

      奇人輩出

      ——書前短語

      小說《俗世奇人》已經(jīng)寫了兩本,緣何又寫?因為這兩本書為吾鄉(xiāng)之奇人搭了一個臺。再有奇人冒出,自然一個個蹦上來。都想在臺上演一演自己得意的故事。這些人物個個標(biāo)新立異,又執(zhí)意太強(qiáng),叫我不好謝絕。只好上來一個寫一個,不覺間又是十八篇,于是有了這本《俗世奇人之三》。

      天津這地方自有特別之處,尋常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者,往往就是鄉(xiāng)土異士和市井奇人。他們不崇尚精英,偏愛活在身邊的那些非凡的凡人。這些人物的身上也就融入此地百姓集體的好惡,地域性格因之深藏其中。地域性格乃最深刻的地域文化,我對將它挖掘和呈現(xiàn)出來十分著迷。這是我續(xù)寫本書的另一個緣故。

      一準(zhǔn)兒會有人問我還會再寫下去嗎?寫作人都是性情中人,最靠不住的是寫作人的計劃。寫作人最好的狀態(tài)是信馬由韁。馬,自己的性情與不期而至的靈感;韁,筆也。

      篇首歌

      一本又一本,

      一群復(fù)一群;

      民間奇人涌,

      我筆何以禁?

      張王李趙劉,

      眾生非蟻民,

      定睛從中看,

      人人一尊神。

      大關(guān)丁

      天津是北方頭號的水陸碼頭,什么好吃的都打這兒過,什么好玩的都扎到這兒來。這就把當(dāng)?shù)氐拈熒贍攤儜T壞了。這些少爺個個能吃能玩,會吃會玩,講吃講玩,還各有一絕,比方北大關(guān)丁家的大少爺丁伯鈺。

      丁家原本是浙江紹興的一個望族,燕王掃北來到天津,祖上在北城外南運(yùn)河邊弄到一個肥差——鈔關(guān)的主事。這差事就是守在河邊一坐,南來北往的船只全要向他交錢納稅。不用干活,坐地收錢,眼瞅著金山銀山往上長,銅子兒扔著花也花不完。

      丁家掌管這鈔關(guān)在城北,人稱北大關(guān);丁家這差事世襲,上輩傳下輩,只傳家人,不傳外人,故人叫他家為“大關(guān)丁”。

      大關(guān)丁雖然有錢有勢,可是他家的大少爺丁伯鈺卻非比常人,絕不是酒囊飯袋。他玩有玩的絕門,吃有吃的格色。

      先說玩,他不玩牌不玩鳥不玩狗不玩酒令不玩小腳女人,他瞧不上這些玩爛了的東西。他腦瓜后邊還耷拉一根辮子時,就騎著洋人的自行車,城里城外跑,叫全城的人全都傻了眼。

      據(jù)說李鴻章早就聽說,海外洋人全都騎這種東西,在大街上往來如梭。后來李鴻章訪美,親眼瞧見了,大呼神奇,還把自行車稱作洋人的“木牛流馬”。美國人送他一輛,他不敢一試。他不試,誰還敢試?拿回來一直扔在庫房里。丁伯鈺聽到了,心里好奇,就找租界的朋友,花大價錢由西洋進(jìn)口一輛,拿回來就騎,開始時不免摔得人仰車翻,但不出半個月,居然在估衣街上晃晃悠悠地亮了相。這一亮相,滿城皆知。半年后,天津衛(wèi)城里城外,河?xùn)|水西,大街小道,全見過這位高大壯實的丁大少爺,騎一輛前后兩個轱轆的洋車,宛轉(zhuǎn)自如,輕如小燕,飛馳街頭。他是頭一位騎自行車的天津人,一時成了津門一景。

      這種玩法,除去丁大少,誰還能做到——想到,想到——做到?

      再說吃。他不愛吃登瀛樓的鍋塌里脊不愛吃全聚樓的高麗銀魚不愛吃天豐園的銀沙紫蟹不愛吃德升樓的炒鯉魚須子,不愛吃廣東館寧波館京飯莊和紫竹林洋菜館所有的名菜。在天津這碼頭上,天下各種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東西五花八門。酸的、甜的、咸的、咸甜的、酸甜的、辣的、麻的、怪味的、又臭又香的;黏的、酥的、脆的、軟的、松的、滑的、面的、焦的、外焦里嫩的、有咬勁的、愈嚼愈帶勁的……這些東西,不光吃不過來,看都看不過來??墒嵌〈笊贍斂谖秱€別,他頂愛吃一樣,這東西吃不膩吃不夠,卻并不金貴,也不稀罕,街頭巷尾到處見,就是——糖堆兒。

      一串蘸糖的山里紅,有嘛吃頭?窮人解饞吃的,哄孩子吃的,丫頭片子吃的,城中頂尖的闊少爺干嗎偏吃這個?

      人笑他“富人窮嘴”,他不在乎。坐著膠皮車穿過估衣街時,只要看到街口有小販賣糖堆兒,立時叫停了車,打發(fā)車夫去買一根,坐在車上,大口“咔哧咔哧”嚼起來。這模樣城北的人全都見過,別笑人家丁大少闊沒闊相,他說過,糖堆兒就是一兩金子一串,他照吃。由此叫人知道,有錢人就是想干嗎就干嗎。丁大少擁著金山銀山,偏拿著這街頭小吃當(dāng)命了。誰能?

      一次,一位打京城來的闊少爺來拜訪他。京津兩地雖近在咫尺,脾氣秉性,吃法活法,連說話說什么都不同;天津人好說八大家,京城的人張口就是老佛爺。天津這里有錢的王八大二輩,京城那里官大一級壓死人。今兒一提糖堆兒,京城闊少問丁大少:“這糖堆兒在我們京城叫作糖葫蘆。老佛爺也愛吃糖葫蘆,你可知道?”

      丁大少搖頭。京城闊少神氣起來,笑道:“老佛爺吃的糖葫蘆是仙品,與你們這兒街頭貨色可是一天一地了?!彪S后他順口又說了一句,“現(xiàn)在京城鼓樓前九龍齋飯莊掌勺的王老五,在御膳房里干過,據(jù)說就給老佛爺蘸過糖葫蘆?!?/p>

      京城闊少見自己把津門闊少壓住了,心里高興,不再說糖堆兒的事,換了話題。其實他也就知道這么一點。

      可是等京城闊少一走,丁大少馬上派兩個能人,帶許多銀子,跑到京城,在鼓樓跟前找到九龍齋,接著找到王老五,跟著把這退了役卻正缺錢的御膳房的廚師請到了天津。向來京城里必須托大官來辦的事,在天津衛(wèi)用銀子全能辦成辦好。

      這王老五人矮,微胖,小手、小腳、小鼻子、小耳朵,其貌不揚(yáng),也不好說話,可是身上透著一點威嚴(yán)。若不是出身名門,抑或身懷絕技,身上決沒有這般神氣。待他到丁家院子當(dāng)中,先支起火爐,架上鐵鍋,鋪好石板和案板,隨后把從京城帶來的兩個大包袱打開,將各種見所未見的干活的家伙,還有花花綠綠、奇香異味的食材,一樣一樣、有章有法地鋪開擺開。這陣勢,叫四周圍觀的男仆女婢全都看傻了眼。丁大少咧開笑嘴,他家當(dāng)院成了御膳房!

      他眼瞅著王老五,一步一步把一串串糖堆兒做好。他頭次見糖堆兒還能做得這么晶亮悅眼、五彩斑斕、玲瓏剔透,好似一串串小花燈。他叫人把蘸好的糖堆送到家中各房,自己挑了新奇俏皮的一串,張口一咬,立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老佛爺了。原來做皇上這么有口福??墒腔噬夏艹缘降?,他使銀子不也照樣吃到了嗎?從此,他只要想吃老佛爺?shù)奶呛J,就用車把王老五從京城拉來。有一次他還在家擺上一桌糖堆兒宴,把城中一些吃過見過的大人物全請來。一席過后,便將明里暗里笑話他吃糖堆兒的臭嘴們?nèi)铝?。要說天津衛(wèi)會吃加上會玩的,大關(guān)丁的丁大少頂了天。

      漸漸地,人們把他家這個有錢有勢的稱號“大關(guān)丁”給了他,稱他“大關(guān)丁”了。

      天底下無論壞事好事不會總在一個人身上,這叫物極必反。庚子年間,天降大禍,朝廷內(nèi)亂,拳民舉事,中外惡斗,跟著是聚在紫竹林里的八國聯(lián)軍血洗了天津老城。大關(guān)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聯(lián)軍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搖錢樹——鈔關(guān)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從天上掉在了地上。這世上的事很奇怪,活在天上的人掉下來好像絕了路,一直在地上的小老百姓反倒沒這感覺,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干活就干活。

      聯(lián)軍屠城后不久,天就涼下來。大關(guān)丁只剩幾間沒燒毀的破屋子,他一家好幾口,饑腸餓肚,睡覺沒被,沒東西可賣。人勸他借貸他不肯,他不肯背債,他明白背上債就像扛上墓碑,一直到見了閻王爺,才卸下身來。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見一個賣山里紅的老鄉(xiāng)。他吃了半輩子糖堆兒,見了山里紅哪能不動心。但這次不是心里一動,而是腦筋一動。他口袋里只有幾個銅子兒,便買了三五十個山里紅,又去雜貨店買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從堆在墻角的葦簾中抽出幾根葦稈,剝?nèi)ジ善?,露出白稈,截斷削尖,穿果蘸糖,拿到街上一賣,都說好吃,頃刻賣光。他攥著錢又去買山里紅、買糖、做糖堆兒,這么來來去去、跑來跑去,快斷絕了的一口氣就這么一點點緩過來了。

      兩個月后,大關(guān)丁居然有模有樣站在估衣街江西會館對面一條胡同口賣糖堆了??礃幼铀袔讉€錢了。天氣涼,他居然穿上了一件二大棉襖,頭戴無檐氈帽,腳下蹬兔皮里子的一雙氈靴。一根裹著厚厚一圈稻草的木桿上,插滿紅通通的糖堆兒。估衣街上平日總有幾個賣糖堆兒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認(rèn)大關(guān)丁的了。大關(guān)丁的糖堆兒果大,足實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勻,松脆不粘牙,吃他一串,賽別人兩串。

      快到年底,丁大少手頭闊綽些,開始在糖堆兒上玩起花活,夾豆餡的,裹黑白芝麻的,鑲上各種干鮮雜果的,愈做愈好愈奇愈精,天津人吃了多少年的糖堆兒,還沒吃過大關(guān)丁這些花樣翻新的糖堆兒。這就奇了,他不過一個玩玩鬧鬧的少爺,哪來的這種能耐?

      連大關(guān)丁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大少爺?shù)哪苣湍膬簛淼?。誰也沒想到,不過是當(dāng)年御廚王老五在他家當(dāng)院做糖堆兒時,他在一邊拿眼看到的。怎么選果、除核、做餡、熬糖、夾花、配料、削簽、穿果、蘸糖等等,他全看在眼里。他那時候并無心偷藝,王老五對這好吃的闊少爺也全無戒心。大少爺好奇便問,王老五有問必答。能人對自己的能耐向來守口如瓶,所以王老五在京城沒有知音。到了天津衛(wèi)大少爺這兒,百無禁忌,便開了河。王老五愈說愈得意,可就把一生的訣竅全說給了大少爺。大少爺拿糖堆兒當(dāng)命,這些話聽了自然全都記住。誰想到王老五當(dāng)年每句話,今天在大關(guān)丁手里全成了真刀真槍。

      大關(guān)丁過去是吃糖堆,今天是做糖堆兒。吃糖堆兒用嘴,做糖堆兒用心。一旦用心,能耐加倍。他還將山里紅改用北邊薊縣的,黃棗改用漳洲的,葦稈改用白洋淀的。天津是碼頭,要什么有什么。大關(guān)丁親口吃過老佛爺?shù)奶呛J,只有知道那個味兒才能做出那個味兒來。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貨,他能知道洋人哪樣?xùn)|西好。他把白糖改為荷蘭的冰花糖,不單又甜又香,還分外透亮,看上去每個紅果外邊都像罩個玻璃泡兒。這些法子,一般小販哪里知道?過年的時候,大關(guān)丁做一種特大糖堆兒,頂上邊的一個果兒特別大;他別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兒、青紅絲做成一個虎頭,一對葡萄當(dāng)眼珠子,兇猛又喜人。他給這糖堆兒取名“花里虎”?;⑿躁杽偅^年辟邪,過年買東西不怕貴,這一下他的糖堆兒名揚(yáng)津門。開始時花里虎限購三支,后來一支也買不上。

      這一來,大關(guān)丁又站了起來。

      他在鈔關(guān)長大,懂得做事要講規(guī)矩。他每天必走一條路線,起自針市街,東穿估衣街和鍋店街,西至大胡同止。天天下午,按時準(zhǔn)到。只是刮風(fēng)、下雨、三伏天不出來。北門里的富人多,想叫他到那兒去賣,被他婉拒。他說他每天做的東西有限,只夠估衣街那邊的老主顧。他的糖堆兒是在估衣街上賣出名來的,心里總裝著這里的老主顧們。

      于是,估衣街上天天能見到他。他富裕起來后,衣裝也更像樣。小瓜皮帽是用俄國的材料定做的,褂子褲子干干凈凈。他面有紅暈,眸子發(fā)光。自己不再擔(dān)糖堆兒挑子,專門雇一個人替他擔(dān)。他大腹便便走在前邊,右手不離一根長柄的花雞毛的撣子。每到一個小胡同口,必朝胡同里邊喊一聲:“堆兒——”

      天津人賣糖堆兒,從來不吆喝“糖堆兒”兩個字,只一個“堆兒——”

      他人高腹圓,嗓門粗,中氣足。一聲可以直貫胡同深處。如果是死胡同,這個“堆兒”的聲音撞到墻還會返回來。

      他身上總還有點當(dāng)年大關(guān)丁的派頭。

      天津再沒人貶他,反而佩服這人。人要闊得起,也得窮得起。闊不糟錢,窮就掙錢。能闊也能窮,世間自稱雄。

      告縣官

      城南葛沽菜市東住著一個半廢的人,人稱何老三,模樣丑怪到頭了。大腦袋,邦子頭,猩猩一般塌鼻子,老鼠似的小眼珠,下邊一張蛤蟆嘴。根本瞧不出年紀(jì),是四十還是五十?腦袋下邊卻長一個小孩身子。小手小腳,短身短腿,站在桌子后邊,誰也看不到他。這小身子支不住那個大腦袋,走起來便一搖三晃。說話的聲音沒法聽,老娘兒們腔。瞧瞧,老天爺怎么叫他長成這副模樣。

      人說武大郎長得就這樣??墒侨思椅浯罄捎袀€花容月貌的潘金蓮,他四十大幾還討不到老婆。人家武大郎能靠做炊餅養(yǎng)家,何老三卻只能到街上找點零碎活干,糊糊口。鎮(zhèn)上的人把零活給他,并非他能干,而是瞧他可憐。他早沒了爹娘,一個人活著,至于他為嘛叫“老三”,老三上邊還應(yīng)該有老大老二,可是誰也沒見過。反正爹媽活著時候,爹媽養(yǎng)他;爹媽走了,沒人管他。

      不過,何老三人性不錯,菜市東那一帶的人也善待他,他挺知情。他住在一間破屋里。沒活干的時候,常會拿掃帚掃掃街,照看一下街頭玩耍的孩子,或幫助鄰家把跑出門來的雞轟回家去。何老三雖丑,日子一久,人們看慣了,再加上他人好,這一帶人便會把一些剩下來的吃的,舊了的穿的,拿給他。每在這時候,人們都是把東西放下就走,不敢看他感激的笑。那咧嘴一笑,好似裝鬼嚇人。

      一天,幾個鄰人晚飯過后,在街頭老柳樹下邊說閑話。何老三站在一邊聽。

      人們說來說去,就說到一件叫人撓頭的事:

      葛沽鎮(zhèn)的人多,住家的房子全擠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人們各有性情,日久總有摩擦。這些摩擦,既非仇,也非恨,卻疙疙瘩瘩、別別扭扭。怎么辦?

      有人說,這種事非偷非搶,也不是誰專橫跋扈,欺凌鄉(xiāng)里,不好告官。有人說,要是真有一種官,專門調(diào)解百姓這種事就好了??墒钱?dāng)官的自己的麻煩都擺不平,誰管他們的事?有人半開玩笑半出主意說,就在每年春天的娘娘會上設(shè)一道會,立一假官,誰家有別扭事,誰家對誰家憋著氣,就找這假官告狀,由這個假官出面,把事解了。可是這假官怎么來了事呢?大伙七口八舌,妙計不絕。開始說的是笑話,笑話愈說愈真。依這些法子,還真能把平日老百姓之間種種怨結(jié),全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解開。但只有一件事沒辦法——誰當(dāng)這個假縣官?

      說到誰當(dāng)官,大伙就推來推去,沒人肯干了。有的說自己不會當(dāng)官,有的怕人笑話,有的不敢當(dāng)官,有的怕招人罵。這么一來,反倒愈說愈沒辦法。大好的事情卡了殼。這當(dāng)兒,站在一邊聽閑話的何老三忽然開口說:“我來當(dāng)?!?/p>

      大伙循聲望去,一瞧一怔,隨后一陣大笑:這丑東西也想當(dāng)官?

      可是這時前街的萬老爺子一席話,叫大家服了。他說:“本來咱這法子就是正事歪辦,歪打正著,愈不正經(jīng),愈不當(dāng)真,反倒愈能成事。我看何老三當(dāng)這官最合適!”

      這話不單在理,還點破了其中的奧妙。大伙就當(dāng)作一件正事合計起來。一邊把剛才七嘴八舌的話順了下來,各種妙計也定了下來;一邊湊衣料,請這一帶針線活最棒的洪裁縫,給何老三量體裁衣,制作官服。何老三身材五短,節(jié)省材料,他一身衣服,還用不到別人半身的材料。這官服并不是真官服,是一種戲裝,怎么好玩怎么做。亮緞黑袍,當(dāng)胸是五彩補(bǔ)子,補(bǔ)子上挖鑲一個彩色的王八;粉底靴子烏紗帽,帽子兩邊用螺旋銅絲挑起的帽翅上邊,各畫一個老錢,一動一顫悠。何老三往身上一穿,笑翻了天,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滾,有人還尿了褲子。

      打這天開始,菜市東這幫人就以何老三為主角,開始編排演練這道會來。天天后晌,只要人湊齊了,就把何老三叫來,折騰得興致勃勃。自打大明永樂年間,葛沽許多地方都有一道拿手的花會,唯獨(dú)菜市東沒有,故而都說菜市東沒能人,這回菜市東要露一手,賺回面子,光照葛沽。

      轉(zhuǎn)年三月二十三,何老三上了娘娘會。這道會的會名叫作:“告縣官”。上街出會時,給安排在清平竹馬會和長樂高蹺會的中間。各道會全要邊走邊演,從頭演到尾;唯獨(dú)何老三的“告縣官”只露一面。當(dāng)各會又跳又唱一路下來,到了中街的街口,前邊的清平竹馬會接著往前走,長樂高蹺會停下來,中間空出一塊空地。跟著鑼鼓一響,一個瘦巴巴、禿腦袋、身穿藍(lán)袍的會頭走上來,先叫一聲“菜市東老會‘告縣官”,跟著扯著脖子喊道:“有冤的叫冤,有屈的叫屈,縣老爺來了!”

      人們一聽,奇了。歷年從來沒有這么一道會,怎么叫老會,又叫“告縣官”,哪來的縣官,誰?

      在擁滿街口人群的目光里,照見一個奇頭怪臉、只有半人高的家伙,搖頭晃腦走了出來!這矬,這怪,這丑,這荒唐;是官又不是官,官裝是戲裝,是誰?跟著有人眼尖,認(rèn)出是何老三!于是大叫一聲“何老三”,立即哄堂大笑。其實認(rèn)出何老三并不難,他除去身上的戲裝,只在眉心抹一塊戲里丑角臉上白色的豆腐塊,完全用不著再化妝,原模原樣就足夠了!他扮的這是哪出戲哪個官?

      更叫人們驚奇的是何老三這個怪家伙,居然還會演戲,是誰傳藝給他,還是戲神附體?瞧他一步三晃,頭搖,腰擺,胯扭,左一蹦右一跳。兩手端著腰圈,上下舞動,腦袋上的老錢帽翅一顛一顛,仿佛隨著鑼聲鼓點。瞧他一舉手一投足,一招一式,全都有姿有態(tài)。這就把站了滿街的人全看傻眼了。

      下邊便是何老三用他那老娘兒們腔,一字一句,好似戲里的道白,說道:

      “今兒,本官來到葛沽,專為百姓消解夙怨,擺平不平之事。誰心里不痛快,叫誰惹得不痛快,快快前來告訴本官,本官立馬就辦?!?/p>

      這話音剛落,就有一人跑上來,給何老三跪下,說他鄰居屠夫馬大刀的兒子霸道,那天強(qiáng)親了他閨女一口。他去找馬大刀告狀,馬大刀非但不揍他兒子,反說:“我兒子才十二歲,你閨女九歲,親一口算嘛?”他不敢惹馬大刀,但這事像一口氣,憋在他心里一年多,一直咽不下去。

      何老三立即傳令叫人把馬大刀帶上來,訊明屬實,便說:“孩子雖小,不管就是縱容,大了不就去欺侮民女?”然后提高嗓門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押下去,關(guān)起來,罰他半天不準(zhǔn)出屋!”

      馬大刀還想爭辯,何老三扭過頭不理他。馬大刀身子有勁,四個上來押他的漢子更有勁,一起動手把他押走。

      人居然就這么押走了,據(jù)說還真的關(guān)進(jìn)鎮(zhèn)里一間小屋,關(guān)了足足半天,誰也沒見馬大刀露面,馬大刀還不鬧翻了天。何老三真的這么厲害?難道何老三這縣官,不是假的是真的?

      可是誰知道,人家馬大刀關(guān)在屋里,比在外邊還舒服、還好玩、還快活。屋里有魚有蝦有肉有酒,那幾個帶他來的人,都是這道“告縣官”會里的人,進(jìn)了屋就給馬大刀點煙斟茶,好話哄他,陪他打牌,讓他贏錢。只是想盡法子不叫他出去,他也不會出去,有吃有喝有玩多美多樂。完事馬大刀到處說:“要關(guān)老子半個月,老子準(zhǔn)長十斤肉。”

      馬大刀高興這種假被關(guān),那個告狀人卻高興告贏了狀。從此怨結(jié)全消,相安無事。人們看出這道會的厲害,開著玩笑,熱熱鬧鬧,真真假假,就把結(jié)在人間的疙瘩解開,官府也沒這種本事。從此,菜市東叫人高看一眼,“告縣官”名揚(yáng)葛沽。年年三月二十三娘娘會,“告縣官”都必有彩。

      更出彩的是何老三。雖然告縣官每年只露一面,告狀的人不同,告狀的事不同,他全能化解了結(jié),說話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在葛沽人眼里何老三不單是一位好官,為民做主,疏解小百姓的種種不和;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丑角,叫人生愛。他丑,卻丑中見美。

      可是后來,事情意外生了變化。一位外來到任天津的縣官,久聞葛沽娘娘盛會來觀看,當(dāng)看到“告縣官”這道會,臉色沉下來說道:“我是縣官,告縣官是告我嗎?”

      鎮(zhèn)里的官員忙說:“不是告您,是向您告狀,求大人為民做主?!?/p>

      這一解釋等于說這新來的縣官無知??h大人更不高興,歪個詞兒說:

      “一縣之長能這么丑怪嗎?補(bǔ)子上還畫個王八!”

      說完抬起屁股,出門上轎,起駕回城。

      就這么幾句話,從此葛沽的娘娘會上,再見不到這道“告縣官”。連何老三的影兒也瞧不見了。

      粒兒

      粒兒是劉磕巴的閨女。

      劉磕巴叫劉八。劉八磕巴。人們當(dāng)面叫他劉八,背地稱他劉磕巴。

      劉磕巴老婆沒了,和閨女粒兒相依為命。他在三岔河口開個小吃鋪,只賣一種吃的——嘎巴菜。人們背地又稱他的嘎巴菜為磕巴菜。

      劉八磕巴得厲害,鋪子里待人接客的事就全歸到粒兒身上了。

      粒兒打小眼睛剛看見桌面時,就幫她爹端碗掃地,搬凳挪桌,張羅客人,一直忙到了十九,還在忙。現(xiàn)在忙還為了一件事,為了自己的嫁妝。鄰家一位教私塾的郭先生,看粒兒這姑娘好,能干、乖巧又實在,要給兒子娶過來當(dāng)媳婦。郭先生知道劉八的家境差,不叫劉八花錢,可嫁閨女哪能沒有陪嫁?這就得拼力氣干活,多賺點錢。

      劉八的小鋪子在河邊兩條小街的交叉口,人來人往,是開店的好地方。他只一間屋住人,屋外支一個棚子,支鍋架案,再擺上幾套桌子凳子,就是小鋪了。夏天里,是個食攤;冬天外邊一圍席子,把冷風(fēng)擋在外邊,就是小吃店。

      嘎巴菜不過是把煎餅切碎煮了,上邊放些作料,可天津人做小吃很用腦子,東西不貴卻好吃解饞。劉八這小吃店雖然連個名號也沒有,但整天人來人去很少閑著。河邊都是船工腳夫,餓了就來要一碗,熱熱乎乎,連嚼帶喝,有滋有味,吃飽便走。

      一天,來了兩個穿長衫的人,這種小攤小鋪很少來這種打扮的客人,衣衫講究,細(xì)皮嫩肉,舉手投足都斯文,斯文是學(xué)不來的,尤其那略高略瘦的一位,眉清目朗,臉上帶笑,還向四邊看個不停,看什么都新鮮好奇。說是做買賣的?不像,做買賣的人都裝闊,牛氣十足。說是念書人,倒沾邊兒,尤其瘦高這位,手里拿著一把折扇,時而打開,時而合上,檀木扇骨,絲線穗子,一面題詩,一面有畫,挺講究。

      兩人進(jìn)了店鋪擇了靠外的一張桌,粒兒立刻像只小鳥飛至桌前。問他們吃什么吃多少。執(zhí)扇這人抬眼一看粒兒,眼睛一亮。粒兒是人見人喜歡的姑娘,別看不是大家閨秀,不是金枝玉葉,不擦胭脂抹粉,沒有千嬌百媚和花容月貌,卻清純得如小花小樹、小兔小鳥。天天干活,不瘦不弱;風(fēng)吹日曬,臉蛋通紅。長在老爹身邊,總是乖女;迎客待客,周到和氣??催@姑娘的長相,應(yīng)是地道天津的閨女,唯有彎彎眼角,鼻兒微翹,下巴略尖,透出一點江南模樣。人說粒兒她娘是揚(yáng)州人。

      粒兒粗衣布帶,褪了色一條紅布帶子扎在腰上,黑黑發(fā)辮盤在頭頂,別頭發(fā)的“簪子”是一段帶花的桃枝,可這股子真純和天然的勁兒,能把這世上金的銀的全壓在下邊。

      兩位客人剛點了吃的,粒兒即刻把嘎巴菜送來。執(zhí)扇那人問她:

      “姑娘,我看你這兒人來人去,每人要的東西不同,你都記得一清二楚,不會亂嗎?”

      “我爹說,用心就亂不了。”粒兒說。

      執(zhí)扇人點頭說:“這話說得好?!表樋谝怀裕阏f,“你家這嘎巴菜味道特殊,比我上次在城里吃的好得多。”

      “是我爹做得細(xì)心。米漿要熬得稀稠合度,煎餅要烤得只焦不煳,蔥花、菜葉、辣椒,都是我爹精選的,你們要吃著哪點不對口,我去跟我爹說?!绷赫f。

      “難怪你爹,這點小吃還這么用心用力?!?/p>

      “我爹說,東西不貴,口味就更不能差。差了就等于騙人家錢?!?/p>

      粒兒說完,一笑便去,卻叫這執(zhí)扇人十分感嘆。真正的好人原來都在民間。

      一會兒兩人吃完,執(zhí)扇人叫同來的人掏出二十個銅子兒碼在桌上。粒兒來收碗斂錢,一看這么多錢,是兩碗嘎巴菜的十倍,慌忙搖著兩只又厚又紅的小手,連說不能要。執(zhí)扇人執(zhí)意要給,轉(zhuǎn)身就要走了。粒兒只好把爹叫來。

      誰料劉八來了也是搖手不要。他是磕巴,愈急愈想說,就愈說不出話來。執(zhí)扇人忽問劉八:“我聽你叫這閨女粒兒,她大名叫什么?”

      劉八聽了,只搖頭。

      逢到劉八說不出話來時,都是粒兒代說。粒兒說:

      “我沒大名,就叫粒兒?!?/p>

      “粒兒這名字特別,為什么叫粒兒呢?”

      粒兒眉頭皺起來,似有難言之隱,但對方誠心問,她還是說了出來。原來她娘生她時是難產(chǎn),肚子沒食,身子沒勁,眼看要憋死在她娘肚子里。多虧她爹從鍋底摳下一些飯粒,塞在她娘嘴里,才把她生出來。完事她娘力盡氣絕。她爹感謝那些救她一命的飯粒,便給她取名粒兒。

      粒兒說到這兒,已哽咽無聲,流下眼淚。

      執(zhí)扇人動了性情,便對劉八說:“我喜歡這孩子,收她做干閨女了。我知道今兒這些錢你們決不會要,我收起來就是了。以后你們碰到什么難處,自管來找我。我住在京城?!?/p>

      粒兒說:“京城那么大,到哪兒去找?”

      執(zhí)扇人想了想,笑道:“你們就去找臺階最高的房子,找到臺階最高的房子就找到我。門口的要是不讓你進(jìn)去,你拿這把扇子給他們看——”他把手中那把金貴的扇子遞給了粒兒說,“他們自然會叫你見我?!?/p>

      說完話,兩人告辭而去。

      這事聽了像笑話,手中的扇子卻非虛妄。細(xì)看扇骨,精雕細(xì)鏤,還鑲牙填玉,非同尋常。這兩人是誰呢,看樣子富貴得很,可是這樣的人怎么會到這小吃攤上吃嘎巴菜,又怎么肯認(rèn)粒兒這個窮丫頭當(dāng)干閨女?這事沒處去問。爺兒倆不識字,扇面上的字全不認(rèn)得。他們也不敢把這沒頭沒腦的事告訴旁人,連對那位“親家”——教私塾的郭先生也不敢提起,只把這扇子好好地藏起來,有事再說。

      一年后,粒兒沒嫁,還沒湊上嫁妝。爺兒倆再三合計后便去了京城,尋找粒兒那位不知姓名的干爹。心里的目標(biāo)清清楚楚,就是去找臺階最高的房子??墒菭攦簜z到了京城,轉(zhuǎn)了三天,轉(zhuǎn)得頭暈眼花,京城到處高臺階怎么找?粒兒聰明,她說:“爹啊,咱得數(shù)臺階呀,不數(shù)怎么知道哪個房子臺階最高?”于是兩人就在京城數(shù)臺階,數(shù)到第七天,終于數(shù)到一座臺階最高的深宅大院。門口站著不少執(zhí)槍挎刀的兵弁。劉八望著這房子,倒吸一口氣說:

      “媽呀,這別是皇上住的地方吧?!?/p>

      粒兒不怕,找干爹有嘛可怕?她走過去對兵弁說,她要見她干爹。她說的事聽起來,好似有鼻子有眼兒,又似沒頭沒腦。人家聽不明白,可她拿出來的折扇卻是實實在在。守門的官兵收了折扇,問清她在京城的住處,叫她回去聽信。

      爺兒倆在小客棧等到第三天晌午,還是沒信兒,出門吃飯回來,客棧老板卻迎上來問他們在京城惹了嘛事。再一說,原來剛剛來了四個官差尋他們,嘛事沒說,可樣子挺兇。

      爺兒倆從沒惹過官,一聽不好,渾身發(fā)涼。本來去年那個認(rèn)干閨女的事就來得蹊蹺,別出什么禍?zhǔn)?。爺兒倆一合計,趕緊退房回津。

      京城離天津二百多里,爺兒倆不敢搭車,不走大道走小路,走了三天多才回到家。到家聽鄰居說,頭一天縣衙門也來人找他們,還說不論誰見到他們,都要趕緊告官。劉八覺得好像官府在通緝他們。鄰居問他們犯了嘛事,他們說不明白,不單劉磕巴嚇得說不出話來,粒兒也說不明白。反正沾了官,禍無邊。眼下情形嚇人,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劉八說,一個人好躲,兩個人難藏。粒兒姑姑家有個表姐出家在西城外一個小尼姑庵里,四邊是水,很是清靜,便把粒兒送到那里躲一躲,自己藏身到蘆臺鎮(zhèn)一個遠(yuǎn)親家中。

      事情并沒這樣就消停下來。據(jù)說一天忽然來了一幫官家的人,打鼓敲鑼,來到西城外小尼姑庵,在門前豎起梯子給小廟掛匾,木匾青底金字:皇姑庵。字寫得端莊穩(wěn)重。嘛叫皇姑,皇上的姐妹吧。這幫人還抬來一頂轎子,一位官差嚷著說當(dāng)今皇上要接粒兒進(jìn)京。

      誰也不知這是嘛事。

      廟門“吱呀”一開,打里邊走出一個剃度過的姑子,四十多歲,穿一件素色袈裟,并非粒兒。她說小廟里只她一人。那個叫粒兒的姑娘在這里借宿幾天,便被她爹接走。去了哪里,只有天知地知。

      從此這小尼姑庵倒有了“皇姑庵”一名,皇上掛了匾,誰也不能摘。但為嘛叫皇姑,漸漸更沒人能說清楚。

      崔家炮

      要說煙花火炮,上栗、萍鄉(xiāng)、瀏陽、醴陵造的都好。天津衛(wèi)是南來北往的碼頭,這些地方的花炮全都見過,但是天津人不玩外地的花炮,只玩自己造的。天津造的煙花,叫你看花眼;天津人造的炮仗,賽過洋人的炸彈。造炮是兇烈的事,不能在人多聚眾的老城內(nèi),只能在荒郊野外的村子里。其中造炮最好的村子,人人都知道是靜??h沿莊鎮(zhèn)的崔家莊。

      崔家莊全姓崔,是個老村子,可是人很少,一半人造炮時炸死了。活下來的人全是虎性豹膽,拿死當(dāng)玩,個個草莽英雄。這因為炮仗厲害,造炮的人就得比炮仗還厲害,才壓得住。

      崔家莊造炮,頭一號是崔黑頭。他家老祖宗,就知道把荒地里地皮上結(jié)成的白花花的火硝摳下來,加些硫黃木炭就是火藥。他家造的炮仗能開山炸石。人稱崔家炮。

      崔黑頭有三個兒子,老二十六歲那年,躺在當(dāng)院一堆麻雷子上睡晌午覺,突然這堆麻雷子無緣無故地炸了,把老二炸散了,沒留下整尸首。

      崔黑頭剩下這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三。老大三十,一直光棍,沒人肯嫁到他家來,怕炸死。他家連地上的黃土里都混著火藥面子,空氣里飄著硝,誰能不怕?他這黑頭黑臉,就是給火藥炸出來的。他家老三小,只有十三歲,身上有殘。小時候,崔黑子修屋頂,一不小心斧頭掉了下來,砸到地上石頭,迸出火花,引爆了墻根的半袋硫黃,炸去了半間屋子,還炸掉老三右邊的耳朵,傷了一條腿;給老三留下兩樣殘,一是一邊耳聾,一是一走一瘸一拐。

      造炮的人只兩件事:一是造炮,一是賣炮。賣炮更要緊。這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炮好在哪兒,自己賣才能賣好。崔黑子年歲大了,造炮的事他盯著,賣炮的事全歸了兩個兒子。每到臘月,小兒子崔老三到村口的集市上去賣,大兒子崔老大到天津娘娘宮的福神街去賣。

      要知道崔家炮多厲害、人多厲害,還得看他們哥兒倆怎么賣炮。論模樣,這哥兒倆不像一個娘生的。老大像條虎,老三像只貓,可是賣起炮來就難說誰更厲害。

      靜海這邊一進(jìn)臘月,三天一集。趕集這天,崔家莊的人都把造好的鞭炮從家里搬出來,裝滿一車,上面蓋一床辟邪的大紅棉被。把車趕到莊子外邊的青龍河邊,停在高高的岸上,一排老柳樹的下邊。青龍河通著子牙河,一到秋后水就干了,凍得硬邦邦的河床便是炮市。各家的人拿著自家的鞭炮,從河堤跑下來,到河床上大放特放,相互比試,彼此較勁;買炮的人站在河堤上,去看去選去買。各地的鞭炮販子也擠在人群里,好像看大戲。

      靜海造炮名氣最大的是沿莊鎮(zhèn),造炮的村子至少二三十個,每年一到這時候,全趕著大車到青龍河這邊來比炮賣炮。真要比起炮來,誰服誰?那些小子們,把單個的大炮別在腰帶上,手執(zhí)一根桿子,上頭拴一掛長長的大紅雷子鞭,一丈長短,點著藥信子,從河堤奔下來;一邊叫喊,一邊揮桿,把拴在桿子上的長鞭揮舞得像火輪,雷子炸,硝煙冒,紙屑飛;跑到河床中央時,仍不停地?fù)]桿舞鞭,吼叫震天,一個比一個英武。他們這么揮桿舞炮,不單是耍威,更是要顯示自家編鞭用的麻精子多結(jié)實。鞭炮編得牢,才能不斷火。

      每在這時候,只要崔家老三一出場,人全靜下來。等著他亮絕活,還都把耳朵眼里的棉花塞緊一點,崔家炮震得耳朵疼。來青龍河炮市的人,連拉車的牲口,耳朵眼里全得塞著大團(tuán)的棉花。

      崔家老三不像英雄好漢,不足五尺,又瘦又小,身上套一條長棉袍,松松軟軟,像只貓,而且是病貓;灰灰小臉,眼小無神,頭上扣頂氈帽,兩耳戴著耳套。耳套皮里,呲出長毛。他出場與別人不同,不喊不叫,只是慢慢騰騰走到河床中央,放一掛鞭或幾個炮,完事就走,跟著他家運(yùn)來的幾車鞭炮,頃刻被爭搶一空。而只要老三把炮放完,別人家的鞭炮就像老牛放屁了。

      去年,老三從河堤上走下來時,手提一掛鞭,奇小無比,看上去像一串豆芽菜。這么小的鞭能有多大的勁兒?可一點著,如同洋槍的炸子兒,聲音剛勁脆烈,往耳朵里鉆。這才是真正的“鋼鞭”!

      可就在這時,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胖小子,穿一件藏青短襖,光著腦袋,站在他對面,手握一根又長又粗的榆木桿子,挑著一串雷子鞭。沒人見過那么大的雷子鞭,像一串黃瓜。胖小子二話沒說,點著藥引子,這一掛鞭響完,濃煙散去,老三不見了。有人說老三回村了,有人說老三給炸飛了。

      事后,這胖小子的事就傳說得愈來愈多、愈來愈神。人說這小子是河北大城那邊的人,姓蔡,人稱蔡胖兒。世家造炮,運(yùn)銷關(guān)外,連老毛子過年都放他家的炮,其實人家老毛子過年根本不放炮。還有人說,他家軍隊里有人,火藥都是做炮彈用的,他家的炮裝上鐵皮就是炮彈。愈說愈神,快把崔家炮說沒了。

      今年青龍河的炮市,沒見崔家老三。蔡家胖小子卻神氣十足地來了,當(dāng)場放一掛鞭,更大更響,正威風(fēng)時,只見崔老三從河堤上慢慢騰騰走下來,神氣悠閑,好似散步遛彎兒。他左邊耳朵聾,不怕響,所以左手提一掛鞭。這鞭特別,一掛只有二尺多,總共才十一頭,頭兒不算大,好似胡蘿卜。嘿嘿,一串胡蘿卜!人家崔老三有備而來,這串胡蘿卜肯定非比尋常。

      崔老三剛剛下了河堤,一上河床,就把手里的這掛鞭點著,第一聲好比炸彈,聲如巨雷,驚動了河堤上拉車的牲口,有的牲口拉著車沖下河堤。崔老三人小,手中的鞭離地面近,隨著劇烈的爆炸激起一陣黃土。這鞭響得慢,他每走一步,炸一頭鞭,發(fā)一聲巨響,揚(yáng)一陣黃土。他像從地雷陣?yán)镆徊讲阶邅?,走了十一步,一直走到蔡家胖小子身前,最后一響炸在蔡胖子跟前,把蔡家胖小子嚇得一蹦。大家定神再看,老三身后十一個坑,每個坑里都能蹲一個人。人們都看傻看呆了。

      忽然蔡胖子兩手捂著耳朵大叫起來,他耳朵聽不見了。

      以后青龍河這邊再沒見過蔡胖子。崔老三這掛鞭出了名,叫“十一響”。天津水師營乃至大沽炮臺過年時,都買這掛鞭。

      天津老城這邊的炮市在城外宮前大街。

      每到過年,城里人家用的香燭、絨花、衣帽、擺飾、神像、供品、年糕、瓜果、盆花、水仙、糕點、零食、美酒、年畫、燈籠、對聯(lián)、耍貨、大小福字等等,擺滿了這條街所有店鋪的店里店外。唯有鞭炮,單放在宮北楊家大院旁邊一條橫街——福神街上。這緣故,一是天津衛(wèi)買賣人多,買賣人特別在乎辟邪求吉用的鞭炮,用量極大,必須專辟市場;二是炮市怕火,易生意外,單放在一處為宜。

      福神街太窄,炮市就極特別,只能一邊靠墻擺炮攤,一邊走人。說是炮攤,其實就是炮堆。下邊是整捆的大炮、兩響、煙花盒子等等,碼起來,像一座座小山;炮山上邊是大大小小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煙花炮仗。江西和湖南的鞭炮販子也來搶生意,看上去這炮市就像花炮業(yè)的一個擂臺。炮仗多用大紅,一條街全是大紅色??墒墙挚谝粔K最惹眼、最搶先、最寬綽的地界,打乾隆年間就叫崔黑子家占了。依照宮前大街的規(guī)矩,一入臘月,老崔家就在這街口的墻上貼一塊紅紙,寫上“年年在此”四個字,還落了“沿兒莊崔”的款兒,誰也不敢再占這塊地界。

      崔家只賣兩樣,一鞭一炮,炮是兩響,鞭是雷子鞭。他家炮攤兩邊各立一根胳膊粗的竹竿,竹竿上端拴一掛大雷子鞭,兩丈多長,把竹竿壓成弓,下邊一半垂在地上,中間掛一個大紅木條,墨筆寫著“足數(shù)萬頭”。天津人都知道鞭炮是靜海崔家的最好。筒兒圓,火藥足,引子挺,聲音渾厚清亮,從沒有一個“啞巴”和臭子兒。

      當(dāng)年崔黑子在這兒擺攤賣炮時,炮市不準(zhǔn)放炮。哪怕一個火星子落進(jìn)炮市,就是山崩地裂,起火死人。道光那年一位闊老爺在炮市里來了興致,非要當(dāng)場放一個“黃煙帶炮”,老爺有錢,財大氣粗,結(jié)果引著了炮攤,十多個水會死命來救,還是燒毀了半條街。官司打下來,叫這闊老爺賠得傾家蕩產(chǎn),成了窮光蛋。從那時起,沒人再敢在福神街上放炮。可是炮不放怎么知道炮好壞?

      直到崔黑子歲數(shù)大了,崔老大接過他爹的事,他在福神街口上一站,偏要放炮不可。他敢,他也能。他當(dāng)眾給人演了一手放兩響的絕活——

      兩響一個紙筒,上下兩截,一截一響。藥引子在下邊一截。一般人放兩響,先捏著上半截,點著藥引子后,下半截先炸,這是一響。上半截借力飛上去,在很高的空中炸開,又一響。放兩響必得用手拿著放,要點膽兒。可是,沒人敢在福神街上放,下半截飛出手后,萬一飛偏,落進(jìn)了炮攤,不全毀了?

      崔老大的絕招是把兩響全攥在手里放。

      他先用左手握住上半截,點著藥引子,叫下半截在左手上炸掉;再把炸開了花的下半截倒給右手,緊緊握住,露出上半截。兩響里邊上下兩截有藥引子連著。倒手之間,藥引子正好燒到上半截,這上半截就在右手上炸開。這樣一來,左右兩手,一手一響,全都響在手上,決不會飛到任何地方。

      誰見過這樣放兩響?崔老大憑這一招,叫城里人看到了貨真價實的崔家炮,也服了崔家炮。

      可是人有能耐,就有人忌恨;有人叫好,就有人使壞。崔老大向來把用來演示給人看的兩響,放在身后的小桌上,沒想到叫人悄悄用針錐扎透了膛,上下兩截變成一截,兩響變成一響。崔老大哪會知道,待他隨手從身后小桌上拿起一個兩響,手里握緊上半截,用香頭一點藥引子,上下立時一塊兒炸了。崔家炮兇,兩響一塊兒炸更兇,這一下手掌炸爛,大拇指飛上屋頂。

      不久,福神街卻傳出一句話:

      “這沿兒莊的兩響不能買,兩響里邊火藥連著,弄不好要人命!”

      脊梁要是這么給壓斷,就不叫脊梁。

      轉(zhuǎn)年冬天,福神街街口的墻上,竟然又貼出沿兒莊老崔家“年年在此”的帖子。臘月十五那天,崔老大依然笑呵呵擺上了炮攤,兩邊支起那兩根挑著“足數(shù)萬頭”雷子鞭的大竹竿。崔老大嘴巴鼓鼓,印堂發(fā)亮,紅光滿面,倒像是胖了。只是左手少了拇指,演放兩響的事怎么干?他居然換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招式!

      只見他原先左右兩手干的事,現(xiàn)在換成一只手。左手沒了大拇指,用它點火。右手還是先握住兩響的下半截,點著炸了之后,松手向上一顛,炮兒翻了個過兒,手一抓,正好握住炸開的這頭,再叫另一頭在同一只手上炸開。

      他變了一招。變得更險、更奇、更絕,卻同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萬無一失,這就叫人更服了崔家炮。

      可是他怎樣的熊心豹膽,冒多大險,才換上了這一招?

      白四爺說小說

      上海人好看言情小說,天津人好看武俠小說,所以寫武林雄奇的高手大多扎在天津。掛頭牌的是三位:還珠樓主、鄭證因和宮白羽。還有一人,活著的時候名氣更大;但此人隔路,別人都是寫小說,他說小說。

      他大名白云飛,家里販鹽,賺過銀錢,現(xiàn)在還沒花光。他在家排行老四,人稱白四爺。白四爺長得怪,屬于異類。大身子,四肢短,肚子圓,屁股低,腦袋大如斗;但腦子比腦袋還怪,不單過目不忘,而且出奇的好使,思路快得離譜。他書看得不多,寫得反比看得多。最初也是用筆寫,可是筆桿跟不上腦子,就放下筆,改用嘴說。

      那時天津衛(wèi)時興辦刊辦報,五花八門的報刊往外冒。報刊為了吸引人,就請名家在報刊上連載武俠小說,刊物每期一段,報紙每天一段。小說名家成了熱餑餑,天天被報刊編輯逼著趴在桌上從早寫到晚,第二天再接著干。唯有白云飛活得舒服,不寫只說,只用嘴巴不費(fèi)力,要說他活得舒服,還不止如此呢——

      白四爺好泡澡。他說,一天不泡,渾身是土;兩天不泡,渾身長毛。他在勸業(yè)場隔壁的大澡堂子華清池有個單間——甲排四號。他要的這個四號是為了跟自己“四爺”正對上數(shù),圖個吉利,也好記。他一年四季,除了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天天在此,每天整一下午。

      他先在熱水池子里泡透泡足,然后光著身子,腰上裹一條大白毛巾,一掀甲排四號的門簾,進(jìn)去往小床上一躺。澡堂子里的單間都是左右兩張小床,中間一個小方柜子。他躺在一張床上,另一張床給來找他的人當(dāng)椅子坐。他躺下來后,小伙計便過來,先搓泥,后修腳,一通忙。待收拾完了,人像脫了一層廢皮,好似金蟬脫殼,輕快光鮮;從頭到腳全都滑溜溜,屁股像個大白搪瓷盆。

      跟著,伙計端上來幾個小碟,各擺一樣小吃——醬油瓜子、話梅、琥珀花生、大豐巷趙家皮糖和切成片兒水靈靈的青蘿卜,還有一壺又釅又燙的茉莉花茶。這些吃喝,有熱有涼有甜有咸有脆有黏有硬有軟;這種活法,就是市井里的神仙。

      這時候,門簾一撩進(jìn)來一人,穿長袍、戴眼鏡、手里提個小兜,一看就知道是報館的編輯。他往白四爺對面的小床上一坐,一邊拿筆拿紙,一邊對他說:“白四爺,明兒咱可沒稿子登了,您今兒得給我們說上一段,兩段更好。”說完對著白四爺瞇瞇笑。

      “你是哪個報?”

      “《庸報》啊。我天天來,您怎么不記得?”

      “天天七八個報館雜志找我,沒前沒后叫我說哪段我就說哪段,哪能都記得?我沒把你們的故事說混了,就算不錯?!?/p>

      “四爺,您是嘛腦子,同時說七八部小說。不僅天津沒第二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

      白四爺聽了高興,來了神兒,便說:

      “我在貴報連載是哪一部?哎,你把前邊一段念給我聽聽,我就接上了?!?/p>

      這戴眼鏡的編輯笑道:“四爺,您在我們報上連載的是《武當(dāng)爭雄記》。我給您帶來今天的報了,剛印出來,這就給您念,您聽著,這段是——”他從袋子里掏出一張報紙,捧在手中念道,“謝虎悄悄叫廖含英從懷里掏出帕子,浸了水,繞頭纏住鼻孔。吹滅了桌上的燈,和衣躺下裝睡,刀就擱在身邊。不一會兒,給大月亮照得雪亮的窗紙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跟著窗上的人影忽然變大,原來這人摸到窗前,伸出舌頭一舔窗紙,悄無聲息地把窗紙?zhí)蛄藗€洞,一根細(xì)竹管子便伸了進(jìn)來。這人用嘴一吹竹管外邊那頭,里邊這頭就冒出一縷青煙,徐徐上升,在月光里發(fā)著藍(lán)光,清晰異常,這就是要人命的迷魂藥——‘雞鳴五更返魂香!”戴眼鏡的編輯念到這里停住,說道,“您上一段就停在這里?!?/p>

      “好,咱說來就來了!我說,你記——”白四爺像抽一口大煙,來了精神,原先半躺著,現(xiàn)在坐了起來,光著膀子,一身白肉,兩眼閃閃發(fā)亮。他一張嘴就把前邊的故事接上,“窗外那人把迷魂香吹進(jìn)屋內(nèi),半天沒見動靜。他湊上耳朵聽,屋里只有酣聲,這便抽出腰刀輕輕撬開窗戶,飛身落入屋中。”四爺說到這兒,眼睛四處溜溜地看了兩眼,似乎在找下邊的詞兒。他一望到現(xiàn)在房內(nèi)的兩張床,再往上一看,馬上把故事接下來說,“這人手下極是利索,身子一翻,左右兩刀,分別砍在左右兩張床上,發(fā)出‘啪啪清脆的兩聲,他忽覺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床上沒人。人呢?他心想不好,未及再看,兩條人影忽然由天而降——原來謝虎和廖含英早就伏身在房梁之上。不容這賊人反應(yīng)過來,他倆已飛落下來,同時四只手如鷹縛兔,把這賊人死死擒住,三下兩下用繩子捆了,點燈一瞧,不禁大吃一驚,同聲驚呼:‘怎么是你?”

      四爺停住了。這戴眼鏡編輯說:“我還沒聽夠呢,四爺,您接著往下說呀!”

      “行了,夠五百字了。扣子也留下來了,不是說好每天五百字嗎?”白四爺笑著說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你看,人家《369畫報》的老秦已經(jīng)站在這兒等半天了?!?/p>

      《庸報》戴眼鏡的編輯這才發(fā)現(xiàn)《369畫報》的編輯老秦已經(jīng)站在門口。他們都常來,不時打頭碰面,彼此認(rèn)得,互不干擾,趕忙撤走。老秦進(jìn)來坐在床上,白四爺喝了幾口濃茶,未等老秦開口,便笑道:“我在你們那里連載的是《花面?zhèn)b》吧。我記得上次好像說到,花面?zhèn)b正在山間野店要了一大盤子紅燒豹肉,對嗎?”

      老秦說:“四爺好記性!您兵分八路,竟然一路不亂,您是奇人!您上次最后一句是‘她用筷子從盤子里夾起一塊大塊的豹肉,剛要放嘴里,忽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亮點,銀星一般,帶著一股寒風(fēng),朝她的面門疾馳飛來。想躲是躲不過了……”

      此時白四爺一邊聽一邊已在尋思,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正捏著一片碧綠的蘿卜往自己嘴里送。他眼盯著這兩根手指中的蘿卜片,嘴里已將今天一段的開頭說了出來:“忽然她手一抖,咔嚓一聲,只見兩根筷子中間不是那塊豹肉,而是一柄六七寸長,銀光耀眼、兩面開口的飛刀!”

      “好!”老秦大叫,“今兒這開頭太漂亮了!神來之筆!四爺說來就來,滿腦袋奇思妙想啊!”

      老秦是報業(yè)老江湖,懂得怎么給寫東西的人煽風(fēng)點火,撩動興致。他這一捧,白四爺上了勁,立時神采飛揚(yáng),大江決堤般說了下來,不知不覺之間,老秦身邊并排又坐了一高一矮兩位,也都是來要稿的編輯。這些編輯全都是長衫大褂,只是有的不戴眼鏡,有的戴眼鏡,有的戴茶鏡;有的用鉛筆,有的時髦使鋼筆,有的老派用毛筆墨盒,毛筆頭套著銅筆帽。雖然這些編輯都是寫手,可是要想筆錄白四爺口授的小說,談何容易?最難的是,白四爺說小說,聲情并茂,出口成章,往往叫聽者入了迷,停下了筆。

      真叫人不明白,他這些小說打哪兒來的?沒見過他像旁人那樣苦思冥想,咬著筆桿,愁眉苦臉,也從不把自己關(guān)在書齋硬憋自己。泡澡、搓背、喝茶、嗑著瓜子,指天畫地一通亂侃,不動筆桿,就把活兒全干出來。而且是幾個不同故事的長篇同時干。他口才好,記下來便是文章,完全用不著編輯加工潤色。編輯們你來我往或我來你往,你前我后或我前你后,你要哪段他說哪段。他腦袋里這些故事就像天津的電車,紅黃藍(lán)綠白花紫七個牌七條線,各走各的,絕不撞車,也沒人上錯車。

      他如瓢的大腦袋里,這些人物、故事、出彩的地方,都是臨時冒出來的嗎?鬼才知道!一個給他修腳的師傅說,他那本《天成鏢局》里尤老爺?shù)拇罄掀藕退膫€姨太太就是他的左腳的五個腳趾頭。一天他給白四爺修腳,白四爺忽然指著小腳趾感慨地說:“你看我這小姨太太多可憐,又瘦又小,天天給擠到犄角旮旯,不敢出聲?!庇终f,“我得給她點功夫!”這話說了沒幾天,他這幾個腳趾頭就變成《天成鏢局》中尤家的幾個女人。這個小腳趾變成的五太太武功奇絕,后來獨(dú)霸鏢局。

      還有一個事兒。澡堂子一進(jìn)門有個大屏風(fēng),正面畫一條吐水的赤龍。屏風(fēng)用來擋風(fēng)。屏風(fēng)背面是一塊大水銀鏡子,專門給客人出門時整裝用的。白四爺每天洗過澡,說完小說,穿好衣服出來時,都要面對著這大鏡子整一整衣領(lǐng)。這鏡框一邊有個釘子,系一根長繩,掛一個油膩膩的梳子,白四爺每天出門照鏡子時,都會抓起這梳子理兩下頭發(fā)??墒沁@梳子不知怎么變成他《鷹潭三杰》中湖上飛手中一件奇絕的利刃——銅梳。人們說他書里一切都從澡堂子里泡出來的。可是那次他湖北老家?guī)孜贿h(yuǎn)親來天津,向他家借錢,鬧得不快,第二天也進(jìn)了小說。真事入了小說,自然不是原樣,有的成龍化鳳,有的變狗變豬。全在他腦袋里化腐朽為神奇。一句笑話會引出一樁命案,男盜女娼反成了小說中絕配的俠侶。誰也不明白白四爺?shù)哪X袋里藏著什么天機(jī)。

      行內(nèi)的事行內(nèi)明白,不過作家圈里誰也不肯認(rèn)頭這是白四爺天生的本事,只罵他“述而不作”,自己不會寫,借人家的筆桿子弄錢出名。說這話的人還是位名家。于是有人為他憤憤不平罵那名家,你躺在澡堂子里說幾段看看?人家白四爺不單腦袋瓜闊,還出口成章,記下來就是文章,不用編輯改一個字兒。你拿嘴說的話到了紙上,還不亂了套?

      白四爺名噪一時,紅了三十年。所有連載的書都由有正書局印行,發(fā)行量津門第一,北邊賣到黑龍江,南邊遠(yuǎn)到香港。直到1947年華清池?zé)崴匚蓓斀o常年蒸氣熏糟了,掉一塊砸在白四爺脖子上,砸壞頸椎,天天犯暈,便停了各報刊上的連載,一年之后便去了湖北老家養(yǎng)傷養(yǎng)老。

      于是,原先又一種說法重新冒了出來:他一離開澡堂子小說就沒了,白四爺?shù)男≌f全是光屁股說出來的??墒遣还荛e話怎么說,只要打開他的小說一看,還得服人家。

      膩歪

      鍋店街上靠近瑞蚨祥不遠(yuǎn)的地方住著一個男的,光頭,光棍,四十多歲,名叫膩歪。膩歪當(dāng)然不是大名,是外號。這外號“膩歪”兩字真絕,不僅把這人的性情叫了出來,連模樣也叫出來了。一個人,無緣無故整天皺著眉頭,滿臉不高興,無論嘛事也招不起他的興致。多好吃、多好看、多好玩、多稀罕的事,他都不多看一眼。反過來多兇、多壞、多慘的事,他也不瞅一下。好似他心里只有自己那個解不開、撂不下、擺不平的事,是嘛事?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的事,人人想知道。瞧瞧他——

      整天眉心總像個餛飩那樣揪著,臉盤總像塊瓦片那樣板著,眼珠子像死魚眼,哪兒也不看,這眼神兒可是學(xué)都學(xué)不來的。

      他到底為嘛膩歪真費(fèi)猜。就像一根繩子上的死結(jié),誰都想解,沒人能解開。

      有人說是因為他死了爹媽,光棍一個,悶得慌。有人說是娶不上媳婦,愁得慌。其實都不是。他爹是打江西來的大瓷器商,專賣上品青花瓷,把景德鎮(zhèn)成色最好的青花瓷,用車用船弄到天津,再往紫竹林租界里送,還在鍋店街上開了一個挺闊氣的瓷器店。他家靠瓷器發(fā)家發(fā)財,一家子人只穿綾羅綢緞,從不穿布衣裳。雖然爹媽一去,家里沒主心骨了,瓷器買賣沒人做了,店鋪也關(guān)了門,但現(xiàn)在他還住著一套帶前后院的瓦房呢,只要他招親,誰家有閨女不笑著臉往他家送?他為嘛膩歪?有人說他打小就膩膩歪歪,沒高興過,膩歪這外號打小就有。如果天生膩歪,這就沒治了。

      天津衛(wèi)人個頂個厲害,沒有沒治的事。

      要是沒碰上陳六,說不定他這一輩子就這么膩膩歪歪,一直膩歪到死??墒撬錾狭岁惲?,陳六就給他改了。陳六這人夠明白,也夠狠夠絕。

      陳六原本不是鍋店街人,他在西頭賣糖炒栗子,栗子炒得又甜又香又鼓又亮,又好剝皮又好吃,可是西頭的人窮,口袋里只有銅子;鍋店街這邊的人闊,口袋里全是銀子。人跟著錢跑,他就跑到這邊擺攤賺錢。誰想到鍋店街寸土寸金,劃地稱王的混混兒多,能在這邊插腿立足的全不是一般人。比方陳六,打他在鍋店街上露面那天,就沒人跟他找過茬,他看上去并不橫,為嘛沒人敢招惹他?這里邊的緣故都在后邊的故事里。

      一天有幾個土棍兒跟他說閑話,說到了膩歪。人們說膩歪,總繞不出這個題目:他膩歪個嘛?

      誰料陳六說了一句:“哪天把他那個狗窩燒了,他就不膩歪了?!?/p>

      那幾個土棍兒笑道:“那不就更膩歪了,說不定一頭扎進(jìn)南運(yùn)河?!?/p>

      笑話說完就過去,可是一個月后,鍋店街忽然著火,冒黑煙,大火苗子躥上天。緊跟著遠(yuǎn)近水會敲著大鑼,呼啦啦全趕來了。人們瞪眼一瞧,竟是膩歪家。只見膩歪光著膀子,穿一條睡褲,從家跑出來,渾身黑煙子,像從煙筒眼兒里鉆出來的野貓,連蹦帶跳,連喊帶叫。膩歪很少說話,他是嘛嗓音,誰也沒聽過。這回聽到了,有人說像謙祥益扯布的聲音,有人說像夜貓子叫。

      這場火是“絕后火”,把他家燒得精光,只剩下一個空殼。屋子里的東西全成了灰兒,只有后院堆著一些瓷缸瓷罐,混在一堆燒焦的廢墟里。瓷器不怕火燒,拿火燒成的東西都不怕再燒。

      據(jù)說大火剛起來時,一些小混混趁火打劫,鉆進(jìn)屋里火里,一邊喊救火,一邊偷東西,珍稀細(xì)軟準(zhǔn)都叫混混兒們掏去了。膩歪從頭到尾一直像只黑猴子,在他家門口又躥又跳又喊又叫。可是轉(zhuǎn)天,沒一點動靜,燒焦的房子冒著縷縷青煙兒,卻不見膩歪的影子。他在世上孤單一人,無親無故,能去哪兒?有人說,這一場大火叫膩歪活到頭了,準(zhǔn)扎河了。

      有人把這話說給賣糖炒栗子的陳六。陳六卻說:“又不是三九天,河里沒蓋蓋兒,誰想跳誰跳。他要是想活就死不了,說不定這場火救了他呢?!?/p>

      陳六的話沒頭沒腦,沒人當(dāng)事,只有一個小混混兒聽出點東西。究竟這場火來得蹊蹺,前幾天說閑話時,陳六剛提過把膩歪的“狗窩”燒了,就真燒了。燒這把火能是誰呢?為嘛燒他家?想趁火打劫?

      半年后,有人說看見膩歪在租界那邊的碼頭上扛活。這話沒人信,他平常連買倆西瓜都雇人抱回家,肩膀子哪放得上東西?

      自從這個謊信過去,再沒膩歪的消息。

      四年后,瑞蚨祥斜對面那個藥店叫洋藥頂?shù)酶刹幌氯チ耍P(guān)門歇業(yè),鋪面掛牌轉(zhuǎn)租。沒幾天,一個干凈利索的中年人把這店面接了。這次開的是瓷器店,專門營銷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這店一開張就像模像樣,青花瓷青花瓶青花罐青花缸青花碟子青花碗,從里邊貨架一直排到當(dāng)街。一對一人高、畫滿刀馬人兒的青花大瓶,像門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大門兩邊。這鋪子只三個人,一個掌柜倆伙計。掌柜的姓楊,名光正。人說是江西人,口音卻帶點天津的腔調(diào)。他一身短打,更像個伙計的領(lǐng)頭。人勤手勤,和伙計一起里里外外,很快就把買賣干得熱乎起來,連紫竹林的洋人也跑來買貨。這叫人們想起當(dāng)年膩歪他爹那個瓷器店。

      有個腦筋轉(zhuǎn)得快的人忽然說:“膩歪他爹姓楊,他也姓楊,他爹不是江西人嗎?這人是不是前幾年一把大火燒跑了的膩歪?”

      他叫楊光正,可是這里的人們只知道膩歪那個外號,誰也不知膩歪的大名。

      再說猜歸猜,看模樣卻半點看不出來他是膩歪。瞧他眉清目朗,哪有膩歪眉頭上揪著的那個大疙瘩?再看他這張臉多活泛,整天掛著笑;膩歪那臉——總像別人欠他五吊八吊錢。

      怎么看,他都不是膩歪;可怎么想,他都和膩歪連著一點什么。

      于是小混混們想出一些壞招,打算探個究竟。陳六知道了,就把炒糖栗子的爐子搬到楊家瓷器店的對面。還放出話來:“誰敢欺侮人家老實人,叫我看看!”

      這一來便相安無事了。

      一天,一個小混混與陳六扯閑話時說道:

      “我不管這人到底是不是膩歪。只想知道有的人為嘛好好的總膩歪呢?”

      陳六明白這小混混套他的話,他笑道:

      “那你這就不明白了,人的膩歪都是不愁日子不愁錢——閑出來的。窮了犯愁,富了才會膩歪。”

      毛賈二人

      這事確實沒假,可是什么年頭的事,沒人能說清楚。

      南運(yùn)河南岸單街上有個茅廁。白天有亮,夜里沒燈,晚上就沒人敢進(jìn)去了。摸黑進(jìn)去,弄不好一腳踩進(jìn)茅坑里。

      這天深夜,偏偏走進(jìn)去一個人,瘦得像個餓鬼,抱個空筐。他走到茅廁中央,把筐倒扣過來,底兒朝上,一腳踩上去,跟著解開腰帶,想把腰帶拴在房梁——上吊。

      可是他抬頭一看,房梁上竟然有個拴好的繩套,這是誰拴的?他用手拉一拉,繩套拴得還挺結(jié)實。他心想就用這個了,剛要把腦袋伸進(jìn)去,只聽到黑乎乎的下邊有人說話:“你別用這個,這是我的?!?/p>

      瘦子嚇了一跳,以為撞見鬼,心里一慌,趕緊跳下筐,這才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一張凳子上。

      “你是誰?”瘦子問。

      “我是誰跟你沒關(guān)系。反正咱們都想死,各死各的,問什么?!?/p>

      “既然咱們撞在一塊兒,馬上全死了,問問怕嘛?”

      “那好,你先說。你為嘛尋死?”坐在凳上的人說。這時黑屋的情景漸漸清楚。他雖看不清坐在凳上的人是嘛模樣,卻看出對方人影挺寬,是個胖子。瘦子便對胖子說:

      “好。我是干小生意賣雜貨的,賠了。借貸還不上,愈滾愈多。我把各種辦法琢磨到頭了,還是熬不過去,只有一死了事。你呢?”

      胖子沒答,接著問他:

      “你欠下多少錢?”

      “四十兩。這么多錢拿什么還?只有一死?!?/p>

      誰料對方說:“才這么點錢,就搭上一條命,弄不好還是一家人的命呢?!彼亮顺琳f,“我這兒有個元寶,五十兩,給你拿去還賬去吧。別死了!”

      瘦子一聽,叫道:“你死到臨頭還耍我!你有這么多錢還要死?你不是為錢才尋死的吧?”

      “也為了錢。我是做錢莊的——叫一幫臨汾的人騙了。房子沒了,老婆也跑了。我沒臉見任何人了,只有去見閻王?!迸肿釉俨欢嗾f,說也沒用,只對瘦子說,“這元寶你拿去,足夠你還債了。它救得了你,救不了我。”

      瘦子不肯收,說:“你要死了,我還拿你錢。哪能呢?”

      胖子說:“我去陰間還能帶著它?你快拿著它走吧,叫我一個人好好坐一會兒。我一吊上去就再回不來了?!?/p>

      瘦子萬沒想到,黃泉邊上,竟被人拉一把。閻王居然不要他,這元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趴在地上給眼前這救命恩人叩了三個頭,捧著元寶跑回家。

      他跑到家,見了老婆,一五一十說了。老婆先是哭了,責(zé)怪他只想自己一死解脫,狠心甩下他們孤兒寡母??吹搅算y元寶又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把債全還了,真是起死回生了。忽然,她說:“人家救了你,你就這么叫人走了?”

      “我能干嗎?他傾家蕩產(chǎn),山倒了,誰扶得???”

      “你好歹拉他到咱家吃頓餃子,送行餃子迎客面,咱得叫他吃了餃子再走。我馬上和面、剁菜。深更半夜沒地方買肉了,你到隔壁張家借幾個雞蛋去?!笔葑永掀耪f。

      瘦子趕忙去借雞蛋,老婆忙著切菜、和面、搟皮,這一忙,搟面杖掉在地上。搟面杖是圓棍,地不平,轱轆到墻角。奇怪的是,搟面杖橫著轱轆,到了墻角,竟然鬼使神差地“咕噔”一下豎著掉進(jìn)老鼠洞里,她趕忙伸手到洞里去掏,待抓住了忙往外一抻,怎么比鐵還重?拉出來一看,竟然不是搟面杖,變成一根亮晃晃的大金條!今天這是怎么啦,財神爺?shù)郊襾砹??剛才銀元寶,現(xiàn)在是金條!她當(dāng)是在做夢,分明又不是做夢。

      不一會兒,瘦子攥著雞蛋回來,一看也蒙了。兩人趕忙清理了屋角的雜物,用鋤頭鏟子一通刨,竟然刨出兩壇子金條,足有百十根。

      瘦子傻了,老婆卻清醒,叫他趕緊跑去茅廁,叫那胖子別再尋死了,有錢了。

      瘦子這才清醒過來,說:“說的是,人家拿元寶救了咱們,咱們也得救人家?!?/p>

      他老婆說:“你快去呀,說不定他已經(jīng)吊在房梁上了?!?/p>

      瘦子飛似地跑到茅廁,一看還好,胖子還坐在那里嗚嗚地哭呢。他上去一把將胖子拉出茅廁,并一直拉到自己家。當(dāng)胖子看到這滿滿兩壇金條,無法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瘦子對胖子笑嘻嘻說:“有這些金條,你也不用尋死了?!?/p>

      胖子使勁搖著手,說這可不行。

      瘦子說:“嘛叫行不行,你拿銀元寶救了我一家,憑嘛不讓我拿它救你一命?”

      瘦子老婆說:“沒有你那銀元寶,哪會招出來這兩壇子金條?這是老天爺心疼你們倆,才演出來這一幕又一幕。這事編在戲里,也是好戲。”

      于是二人把金條分了,各一半,一人一壇金條。事后二人都還是做買賣,各開一店。瘦子在北門里開一家廣貨店,店里專銷由南邊水運(yùn)來的板鴨、熏肉、風(fēng)雞、臘腸和家什雜物;胖子在宮前小洋貨街開了一個洋貨店,賣的全是從紫竹林弄來的時髦洋貨。買賣都旺,旺得呼呼冒小火苗,還都賺了錢。有錢不忘朋友,二人彼此經(jīng)常走動。一天,他倆酒后聊起往事,唏噓不已,決定在城北單街那邊合蓋一片房子,兩家人都搬去住,后代也好聯(lián)系。大難不死,必有大福,二人在那地方因禍得福,起死回生,否極泰來,認(rèn)準(zhǔn)那地方是他們的福地。他們看好單街右邊的一塊空地,一起買下來。再請來營造廠造了兩排房子,每排八幢,門對門。中間留一條巷子,兩家合用,這樣兩家人出來進(jìn)去,打頭碰面,相互照應(yīng),好比一家。

      這巷子得有個名字。瘦子姓毛,胖子姓賈,就叫毛賈夥巷。但不知這名字是他們自己起的,還是給人們叫出來的。

      如果是他們二人合起的,那是為了彼此要好,并長此以往地下去。如果是人們叫出來的,則是稱贊這毛賈二人有情有義,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

      飛熊

      民國二十三年,城中有位奇人,名叫飛熊。顧名思義,此人是一只會飛的熊?對,也不對。

      此人非熊,只是姓熊,長得卻像一只熊。肌沉肉重一張臉,胖大身子,胸口后背大腿胳膊直到手背上全是毛。肉眼皮下邊一雙烏黑眼珠子。沒人比他長得更像熊了。

      他全身的毛又長又密,據(jù)說蚊子都不咬他,鉆不進(jìn)去。他要是站你身邊,張開大嘴一笑,真會把你嚇著。可這種人有他的麻煩,人太笨重,走道快不起來,一跑就喘。誰要是惹了他,撒開腿一跑,他就沒轍了。

      然而,自從他這姓——“熊”字前邊加一個“飛”,就真的不再是凡人了。這飛字不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是人們對他的稱呼,來由有根有據(jù)——

      他在南運(yùn)河邊干腳行,和侯家后一幫混混兒有過節(jié),夙怨很久。那幫混混兒怵他身大力不虧,心里邊卻一直想把他狠狠揍一頓,把他打服打怕打 打趴下。

      后來,混混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他貪酒,常醉在酒樓酒店里,趁醉對他下手最好不過。一天,他在東門的“三杯少”酒樓的樓上喝得半醉,這幫混混兒把他堵上了?;旎靷?nèi)耸忠桓紫灩?,個個都是不要命的死簽。他酒喝得不少,可酒勁再大也不敢去拼,人家人多勢眾,全是兇神惡煞,硬拼就是找死。

      酒樓上雖然寬敞,樓梯口卻被混混們堵住,逃路只有一個,就是南邊一面大窗,窗子開著,窗外一棵大樹,但大樹離著窗子至少八尺遠(yuǎn),就是霍元甲也跳不到那棵樹上去;跳不上去,就得掉下去摔死。若是不跳,只有挨揍??墒撬直坑种?,二百多斤,像塊死肉,怎么能跳上去?

      來不及想了!只見他刷地躥起來,轉(zhuǎn)身直朝那窗口跑去,混混兒們更快,“梆、梆”幾棍子已經(jīng)落在他后背上了。這幾下打出他渾身的酒勁加上脾氣、火氣和瘋狂。他像從火堆里躥出來的一頭野熊瘋牛,一直沖到窗口,想都沒想,竟然縱身躥出窗子?;旎靷儽嫉酱扒埃吹降木跋蠼兴麄兇篌@——他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在那棵樹上,雙手抱著樹干,正回頭望著他們。那樣子真像一只大熊抱在樹上。他那么碩大沉重的身子怎么可能躥得那么高、那么遠(yuǎn)?飛出去的嗎?

      誰也沒看到他怎么從那樹上下來的。混混兒們?nèi)珖樑芰恕?/p>

      酒樓上還有不少人看到這場面,眼見為實,從此他落下一個極漂亮的綽號叫作“飛熊”,沒人再敢惹他。他成了天津衛(wèi)一位實實在在的奇人、名人。

      飛熊有了這個威名,很得意。他不在意這個威,更在乎這個名。他覺得這名很受用,無論到哪兒,人都敬著他、捧著他、供著他,還請他吃飯喝酒。市政府的警衛(wèi)隊來人請他去教授一下輕功,叫他推了。他說學(xué)來的功夫能教,天生的功夫不能教。天生就是天才,沒人能學(xué)。這話叫人更欽佩他。

      日租界有位湯公子,家里有錢,整天閑著,喜歡吃吃喝喝,干一些好玩的事。一次,湯公子聚了幾個朋友吃飯時說閑話,說到了飛熊。湯公子說:

      “我就不信那笨東西能飛?!?/p>

      那幾個朋友說,這件事不少人看見,看見的人全都有名有姓,錯不了。湯公子靈機(jī)一動,說:

      “哪天咱們請他上三杯少酒樓喝酒,叫他再跳一次,也叫咱開開眼怎么樣?”

      大家全說這主意好。可是一人說:

      “人家現(xiàn)在可是名人了,能聽咱們的嗎?”

      湯公子笑道:

      “咱拿酒灌他,酒勁上來再拿話激他,他就跳了。”

      大家說這事帶勁,比看余叔巖、程硯秋還強(qiáng)。

      不多日子,湯公子這幫朋友把飛熊約到了三杯少酒樓,還在當(dāng)初飛熊喝酒那個位置上擺了一桌,桌上擺滿上好的酒菜。吃了多半,酒也上頭,這幫人就提起飛熊當(dāng)初在這里“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事。飛熊最愛聽人們談?wù)撨@件事,一時興致大發(fā)??墒菧訁s不冷不熱地問他:

      “窗外邊那棵樹您真的飛得過去嗎?你比燕子李三還強(qiáng)?”

      飛熊說:

      “天津人誰不知道,真事還能有假?”

      湯公子依舊不冷不熱,說:

      “報紙上白紙黑字還凈是假的,口口相傳更不能說句句是真?!?/p>

      飛熊喘著粗氣,本來已經(jīng)喝過頭了,酒興一起,滿臉漲得通紅,他站起來問湯公子:

      “那你信誰的?”

      湯公子居然一笑,說:

      “我信我看見的?!?/p>

      這時,湯公子那幫朋友有的打托,有的起哄,有的激火,鬧著叫飛熊再飛一把,再展雄風(fēng)。

      飛熊真的起了勁,就像當(dāng)初挨了混混們那幾棍子那樣,轉(zhuǎn)身一直沖到窗口,跳上窗臺??墒钱?dāng)他往窗臺上一站,突然一切全變了。那棵樹離他好像變得兩丈遠(yuǎn),下面的地面好比深淵,讓他心里打顫。當(dāng)初是怎么飛到樹上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說湯公子不信,自己也不信。

      他怎么會知道,人有時候身上一股特別的勁兒,只能是一次,過后不會再來。

      他站在窗臺好一會兒。湯公子那幫人誰也不敢出聲,怕把他嚇得掉下去。

      那幫人見他兩腿瑟瑟直抖,忙把他扶下窗臺。他下窗臺時兩腿一軟,身子一歪,愣把兩個人壓在地上,其中一個還折了胳膊。

      這事給飛熊換了一個不受聽的稱號,叫作狗熊。

      齊老太太

      齊老太太有滋有味地住在西城一個小院里。老頭死了后,就一個念想——家別散了。

      她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老三沒出嫁,倆兒子老大老二雖然都成了家,還全住在家里,守著老娘。倆兒子各住在東西兩邊的廂房。正房三間,右邊一間住著閨女,左邊一間老太太自己用。堂屋空著,這里是一家人共用的地方。

      老娘心里是一幅幅畫——一家人在這院子里春天栽花種草,夏天納涼說話,秋天舉竿打棗,冬天掃雪堆人。平時全家圍著擺在堂屋正中一張方桌,一日三餐,雖無山珍海味,卻有葷有素,有飯同吃,有福同享。閑時老太太叫來老三和兩房兒媳婦陪她打打牌,孫男娣女們在院里玩耍。齊家人全都本分平和,彼此沒斗過氣、拌過嘴、紅過瞼,老太太說自己活在天堂里。可等到將來哪一天自己上了西天,想這個家,怎么辦呢?說到這兒就掉眼淚了。

      打牌是老太太平生一大好??墒撬呤畾q后,打多了便要歇一會兒。幾個孩子便在堂屋一角,給她支了一張軟榻,她累了,就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兒,有了精神招呼閨女媳婦接著再來。反正全家人對老太太一呼百應(yīng),只順不戧,每天最后一把牌都要叫老太太和。

      齊老太太的兩房媳婦人都不錯。平時,丈夫出去干活,都在家中料理雜事,哄孩子玩,一人一天輪流做全家的飯菜,還一起伺候婆婆,陪著玩牌。玩牌對誰都是樂事,一邊玩,一邊說閑話、吃零嘴、喝茶。玩牌不玩錢沒勁,可這家人的錢都不多,贏輸也不過三五個銅子兒,大半都“輸”給了老太太。玩牌時,老太太愛在身邊放一把癢癢撓子,她只要等牌和,后背就癢癢;閨女老三有個小圓鏡,時不時照一下自己;大兒媳愛放一盒洋煙,煙癮上來憋急了,抽幾口;二兒媳特別,總把手上一個金戒箍摘下來,放在一塊手帕上,她怕洗牌時總磨這戒指。她是窮人家的閨女,這金戒指是她當(dāng)年最金貴的陪嫁,雖然只是一個圓箍,沒做工,但夠粗,顏色很正。

      天天打牌,這戒指天天放在她右手邊,可是有一天,她抽空去灌暖瓶回來時,忽然“喲”一聲,戒指沒了。她找,別人幫她找,桌上地下找,一遍遍找,居然就找不著了。老太太說:

      “甭急,自己家還會丟東西?細(xì)找找?!?/p>

      二兒媳就這一件寶貝,丟了自然心急,還有火,忍不住冒出一句:

      “就出去灌水這一眨眼的工夫,光天化日的怎么會沒,除非鬧鬼了?!?/p>

      丟東西的事一出來,本來就叫在場的人心里發(fā)毛。大兒媳有點沉不住氣,說:

      “哎喲二妹,我挨著你,你說鬧鬼,可別是說我拿的。”

      二兒媳說:“你干嗎往你身上攬,我能說誰,只能怪我不該把這么值錢的東西撂在桌上?!逼鋵嵾@都是些著急的話,可現(xiàn)在你一句我一句,就都是往火上澆油了。

      話再說下去,就會戧起來。

      齊家從來沒出過這種事,最坐不住的是老太太。她臉色像張紙,忽然雙手把桌子一推,這么大年紀(jì),居然推出半尺遠(yuǎn)。她大聲說:

      “現(xiàn)在誰也別出屋,你們給我翻箱倒柜地找,相互別客氣,搜身!我不信找不出來。我不信我齊家——關(guān)著大門會丟東西!”

      老太太頭一遭發(fā)火!

      大伙乖乖地按照老太太的話做。把屋里從明面到暗處,再到犄角旮旯,每一寸地界全都細(xì)細(xì)找過,連老太太歇身的軟榻也拉出來,翻一個過兒。姑嫂相互之間,頭一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身。那一瞬,齊老太太把雙眼閉上,好像死了一樣;她心里覺得這個家該是好到頭了,要?dú)Я?。無論這戒指在誰身上,一翻出來,就是給這家捅上一刀??墒瞧婀值氖牵渲高€是沒影兒。連條案上的花瓶全扣過來,還能跑到哪兒去?真還是應(yīng)了二兒媳那句話——除非鬧鬼了!

      鬧不鬧鬼不知道,反正一股陰氣從此罩住了齊家。先前那股子勁沒了,人人各有心事,相互之間沒話。若是說話,也是沒話找話;若是笑笑,全是作假。誰知誰怎么想的?雖然吃飯還是同桌,像在大車店里各吃各的。老太太的牌局還擺,卻打不起勁兒來。一天老太太忽然“嘩啦”一聲把牌全推倒了,陰沉著臉說:“我氣力不濟(jì)了,打不下去了?!本痛送A伺凭?。牌局一停,齊家冷清了一大半。

      老太太心里那些畫兒,也就一幅幅扯下來。

      誰也不知該怎么把這局面掰回來,反正那金戒指找不回來,事情就過不去。一天,老三對她大哥說:“二嫂那金戒指會不會叫貓叼去了?”

      老大說:“你倒真能琢磨,還沒聽說貓叼金子呢,又不能吃。再說,叼到哪兒你知道嗎,找得回來嗎?”

      這事肯定死在這兒了,永遠(yuǎn)沒人知道。

      可是一天晚飯后,老太太趁著全家都沒離開飯桌,忽然對大家說:

      “我要跟你們說一件事。你們聽好了!二媳婦那戒指的事你們別再瞎猜,戒指是我拿的!我有急用。你們也甭問我拿去干什么用了?;仡^我會想辦法把這事圓上?!?/p>

      老太太這話像晴天打雷,全家臉對臉看著,不敢相信??墒牵咸惠呑記]說過半句謊,她的話從來不會摻一點假。不論她說什么,大家全信。再說老太太的話也有道理,丟戒指那天,人人都搜了身,沒搜身的只有老太太本人。當(dāng)時誰也不會去搜她呀。如果不是她拿的,好好一個金戒指跑哪兒去了?如果是她拿了,怎么拿的?拿去干嗎用了?

      老太太不說,沒人敢問,也沒人敢議論。可是從此,不知不覺對老太太的感覺就變了,她怎么能偷自己兒媳婦的東西呢?想都不敢想。素來對老太太的敬意,自然少了幾分。這一切,老太太嘴里不說,心里有數(shù)。雖然她把事情的真相撩開,彼此的猜疑和別扭沒了,可是從此她在這家里老老少少眼中,臉上沒光,說話差勁,身子矮了半截。人就一下子老下去許多。往后很少出屋了,吃飯都是叫老三把飯菜端到里屋,不愿別人看到她。她是不是沒臉見人?

      一年多后,老太太過世。

      齊家辦過喪事,整理正房。當(dāng)拆掉堂屋一角的軟榻清掃地面時,老三忽然發(fā)現(xiàn)地磚縫里有個東西亮閃閃,她有點奇怪,蹲下來,從頭上拔下簪子把這東西撥出來一看,大聲叫喊兄嫂,大家過來一瞧,全都大吃一驚!原來就是那枚丟失的金戒指,原來它一直好好地待在這兒!

      在丟戒指那天,這地方也都找過,只是因為那時是下晌,屋里沒有陽光,自然看不到?,F(xiàn)在是晌午,一道陽光射進(jìn)來,正好照在這磚縫之間,金戒指便燦然奪目地重回齊家。

      這才是真的真相大白。

      老三流著淚對著這戒指說:“你干嗎躲在這兒了,你要了我娘的命?。 ?/p>

      這家人想到這位大仁大義的老太太,為了全家人的和和氣氣,抱團(tuán)不散,有難獨(dú)當(dāng),忍辱負(fù)重,郁悶至死,不知不覺全都淌下淚來。

      旗桿子

      過去,天津人把個頭高的人,叫大個兒;把個頭極高的人,稱呼旗桿子,這因為那時天津衛(wèi)最高的東西是娘娘廟前的一對大旗桿。據(jù)說這旗桿原先是一艘海船的桅桿,高十丈。嘛時候移到這兒來的,其說不一。反正站在它下邊使勁往上仰頭,直仰到腦袋暈乎,還是瞧不清旗桿子的尖兒伸到哪兒去了。

      可是,真正稱得上旗桿子的,還得是家住錦衣衛(wèi)橋邊的一個人。他有多高?至少比一般人高四個腦袋!鳥兒飛低了都會撞上他。他過城門時必得走在正中間,城門洞是拱形的,中間最高,靠邊走就得撞上。東門上沿的左邊缺半塊磚,據(jù)說就是他的腦袋撞的。人都這么說,信不信隨你。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人叫旗桿子了。十二歲已經(jīng)高人一頭,十四歲高人兩頭,十八歲高人三頭,二十歲高人四頭。人高,胃就大,飯量如虎。別人一頓飯頂多吃三個饅頭,他吃八個,還得喝四碗粥。

      男人向來靠干活吃飯,可是能叫他干的活只有三樣:蓋房子時往高處遞磚頭瓦片,擦洗店鋪門上邊的招牌,天黑時點路燈。別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可是這種活并不常有,這就得叫他餓肚子了。然而,他餓肚子,并不全是活兒少,還因為他怕見人。他走在大街上,孩子們總拿他當(dāng)作怪物,笑他、罵他、用石頭砸他。他怕人們見到他時,露出的那種吃驚和嘲笑的神氣。他從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卻可以招惹他。這也怪不得別人,他確確實實高得嚇人。一天夜里他一手提個油罐,一手舉著一個小火把點街燈時,迎面過來兩個人,黑乎乎撞見了他——一個巨大的比房檐還高的黑黑的人影,嚇得這兩個人大聲尖叫,手里的東西掉在地上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掉頭就跑,好像撞見了鬼。

      他平時躲在屋里,很少出門,甚至不到院中。別人在院里,如同羊在圈中,墻外邊看不到;他在院里,好像馬在欄里,上半身高出墻頭,外邊全看得見,十分滑稽,誰見誰笑。逢到這時候,他趕忙貓腰鉆進(jìn)屋,常常還會“哐”地一頭撞在門框上。

      這么大的人,天天蝸在家中。在屋里沒法站直,長胳膊大腿沒處放,他也沒有勁動彈,肚子和飯鍋全是空的。鍋空了沒聲,肚子空了咕咕叫。餓極了只有硬著頭皮出去找活干。河邊有裝船卸貨的活,他干得了嗎?別人扛到肩上的活兒,他要扛起來,得像舉到房頂上,肚子里沒東西身上哪來的勁兒?

      他怕人,從不和人說話,好像天生不會說話,只有房前屋后幾家鄰居碰見時,點個頭。沒人到他家串門,好像他一個人就把屋子填滿了,誰還擠得進(jìn)去?因此,誰也不知道這個大怪物怎么活著?也沒人關(guān)心他的肚子,最多是閑聊時說說他會娶老婆嗎?誰會嫁他?他要是有老婆只能跪著親嘴;干那事時——中間找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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