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磊
| 1 | 譬如倪瓚,他畫的太湖只三兩株雜樹,佇立在瑟瑟寒風里,于凜冽的湖邊,無所依靠的樣子。他所要表述的是空寂感嗎?爾今人們對山水畫停留在誤解里。有一次,與巫鴻在紫竹院的一個水邊,他說:“中國文人是不會直接描繪悲劇的,往往以荒林枯木敘述,更不會去直接描繪殺戮?!睔v史上最難以想象的殘忍和屈辱,再現(xiàn)于一片靜謐的無所事事,逍遙般的,顧盼自憐的,隱晦的,偶爾蒞臨的空靈,均是自我欺騙的想象的犧牲品。倪瓚晚年為避殺身之禍,漂泊無定,泛舟太湖,其實不是一則優(yōu)美的故事。傳說醉死陳州客棧的李成,貴為唐宗室后裔,心智也同樣嵌入靜謐的山林中,他那樣凄涼的死,或許是他幸福的死法了吧?
倪瓚 《漁莊秋霽圖》
| 2 | 第一次看這幅畫(當然是印刷品),是一種絕望的戚戚然。早年自學藝術(shù)史,僅限于掃視圖式,甚或只去強記風格流派,不去深究每幅畫的意義。突然有一天,想起了這幅畫,這是誰畫的?牽動了我的神經(jīng)末梢,萃取出靈魂深處最溫暖的稠液,引發(fā)無限的想念。非常想念,就像失散多年的情人,杳無音信。想念了一個星期后,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終于找到了,《兩個被知更鳥嚇壞了的女孩》,這樣的沒有前因后果的畫名,且將意義飄散于意義之外了。將圖片發(fā)給德海看,德海回復說:“這里面有兩重世界。開闊,開闊的徒勞?!蔽冶凰脑~語所威嚇,做著自己黏附于此畫里的文本中魔幻的文本,如同又一次跌入夢中。是七歲時候常常夢見的景象,憋著一泡尿,在陳舊的弄堂里,總也走不完的弄堂,不斷地轉(zhuǎn)彎,一個接一個,也不斷地走回到原來的弄堂,并且沒有一扇門,盡是斑駁的老墻,以及青石板鋪就的路面。我對自己說:“這真像是一場夢。”大概走了五六圈,還是走回到了最先原來的弄堂口,實在憋不住了,便對著墻根撒了開來。溺畢便醒來了,知道自己又尿床了。半夜里,母親和妹妹睡在另一頭。我輕輕挪動身體,將身子壓住企圖焐干尿濕的褥子。遠處傳來“乒乓”作響的嚇人的動靜。
蘇州留園中名為“冠云峰”的太湖石
| 3 | 去留園總要到冠云樓喝茶,也總要坐在那排臨窗前,敞開一爿窗,看“冠云峰”石。不過有幾株石榴遮著視線,會放下茶杯,環(huán)峰走幾圈,湖石太高,要仰頭眺望那些孔洞、那些褶皺,莫名地像極名伶,當然是男扮女裝的扮相,一種陰暗的柔情。冠云峰兩邊不遠另有瑞云、岫云兩峰,同樣是兩個巨型湖石,也都孔洞有致,褶皺妖嬈。傳說這三塊湖石,當年未能運抵汴梁,史稱“艮岳遺石”。如果視冠云峰等石頭,均為他的審美,的確不可考,北海公園白塔下散落的亂石,也難肯定就是他的審美。藏于故宮博物院的《祥龍石圖》,即便不是他親筆,也畢竟是他設(shè)立的畫院里的高手所為,況且還有他的題辭賦詩。細膩婉轉(zhuǎn)的視線在孔洞褶皺間穿行把玩,題詞曰:“祥龍石者立于環(huán)碧池之南芳洲橋之西……”“環(huán)碧池”“芳洲橋”是艮岳的景致嗎?也無可考。隱藏自我,而以石玩之好顧盼自憐,婀娜多姿,質(zhì)地堅硬,陰陽交融著自我魂魄飛散,心性于煩躁里咀嚼著。這可能是唯一佐證他湖石鑒賞的品位,嬌媚詭異,石縫隙生出的枝葉,營造了幽深場域。
科蘇斯觀念藝術(shù)《一把椅子和三把椅子》
| 4 | 我跟吳亮介紹科蘇斯的《一把椅子和三把椅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甚為迷戀。我說,一把是真實的椅子,它放置在前面。一把是字典里解釋椅子的文字,作為人們理性認識的椅子,貼在墻上。還有一把,是椅子的照片,是人們頭腦里椅子的影像,也貼在墻上。吳亮聽罷說,這有什么意思?科蘇斯分辯說,當杜尚的“現(xiàn)成品”出現(xiàn),藝術(shù)的焦點就從形式轉(zhuǎn)變到說明的內(nèi)容上。這意味著藝術(shù)的本質(zhì),從形態(tài)問題轉(zhuǎn)變?yōu)楣δ軉栴}。吳亮反駁道,椅子問題本來就是一個存在。他接著又說,《在通往語言途中》,我們可能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可以認識的客觀世界里,但是實際上,語言就是“存在”本身,你我就生活在語言里。世界是什么?這是古希臘人探討的事體。椅子是什么?需要他告訴我嗎?在今天,語言即是本體。我只好不響。
| 5 |?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我的第一幅油畫,參加了“江蘇青年藝術(shù)周”,展覽在江蘇省美術(shù)館。開幕之后,乘火車急急趕往上海,看“法國印象主義繪畫展”,走出法國人的展廳,頭腦里從此凝結(jié)固定了對油畫品評的標準?;乜茨暇┱褂[的作品,甚是粗劣,應(yīng)該不能作為藝術(shù)品看待。
| 6 | 二十世紀末,也就是一九九○年之后的最初幾年,焦慮心情急劇到瀕臨崩潰,當時甚是流行“世紀末”一詞,覺得一切行將毀滅,而且還作了一組石版畫,描述內(nèi)心的絕望。有個德國人說過:“我們是現(xiàn)在的哲學當代人,而不是現(xiàn)在的歷史當代人?!边@是被時間擠壓之后,再也記不起的順序,這個順序來自何處?我只活在這個順序里的某一刻,如何區(qū)分?如何分先后次序?自己已經(jīng)記不得了。如果按相互關(guān)系編排,但又與夢境相關(guān)聯(lián),重點是生活的段落范圍卻并不互相配合,被夢阻隔。倘若成為單一純粹的生存之實在,或者某一空間,由此結(jié)構(gòu)出其意義來。當新世紀蒞臨之際,心才稍稍放寬了些,慢慢接受了,想來恰巧逢著這個時間軸點上。
迪戈·里維拉和妻子弗里達·卡羅
| 7 | 俄國人前幾年拍了一部名為《托洛茨基》的電視劇,其中有一段床戲,之后弗里達面對鏡頭獨白,與托洛茨基交媾時,如同與神貼近,并感到了超自然的力量。竊以為這顯然不真實。有人暗示里維拉,托氏與她有戀情,里維拉則講,你看她獲得了愛情,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此橋段我是相信的,里維拉的日常生活里新的戀情一直不斷。而事實上,她的確不能忍受里維拉的濫情,離婚了??墒呛髞硭麄冇謴突榱?。與“敘事”的關(guān)系(與再現(xiàn)模擬)仍然是透過俄狄浦斯,及大眾社會中的婚姻關(guān)系。當?shù)谝淮慰此欠额^發(fā)散落在地的自畫像》,心頭為之震顫,如此自虐場景的泄憤,類似中國女性文化之特色。自不必說她的遭遇,車禍、流產(chǎn),一生在疼痛里活著,卻是常人無法體驗得到的。更難理解,與極端雄性的左翼的里維拉、奧羅斯哥、西蓋羅斯一起繪畫。然而,她的確代言了現(xiàn)代女性主義,去意識形態(tài)化,自我刻畫卻是最讓人著迷。她與里維拉,在她母親看來,是“一只鴿子與大象的婚姻”。這兩個人的不道德的婚姻想來不會有所謂的世俗生活的均衡,在瘋狂的愛戀中,并不是兩個事體的對立沖突,或者互相撕打,只要以浪漫風格戀愛過的人,會了解為愛而瘋狂的滋味。此模式的可能與否,或者羨慕,僅停留在猜測與期盼。愛的瘋狂,今天并沒有合適的詞句可以形容,就為了這一點而感到瘋狂,沒有任何詞匯可偷。
| 8 | 也許沒有一張董源真跡存世,歷史上或者根本沒有畫家董源其人,董源可能就是一則概念,是他捏造出來的,以塑造南宗畫派之始作俑者,董源高不可攀。偏執(zhí)傾向,假作姿態(tài)。有資料證明,山水“南北宗”論,最初由莫是龍?zhí)岢?。之后,他便將此論調(diào)弘揚開來,制造一個場域,假設(shè)意義,使之得以成立。
他寫了《畫禪室隨筆》。他說:“宋迪侍郎、燕肅尚書、馬和之、米元暉皆吏部侍郎,此宋時士大夫之能畫者,元時趙文敏、高彥敬,余皆隱于山水稱逸士。今世所傳戴、沈、文、仇,頗近勝國,窮而后工,不獨詩道矣,余有意為簪裾樹幟?!毕袷怯蒙塘康目谖牵Z氣里帶有一絲悲哀。然后,“圖畫譜載尚書能畫者,宋時有燕肅,元有高克恭,在本朝余與鼎足”。緊湊明確的句子,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謎一樣版本的現(xiàn)象,于底層的世俗社會里司空見慣。當一種語言對另一種語言的鉗制都是暫時的,在出現(xiàn)第三種語言時,形成一種制衡作用;修辭學的沖突中,勝利者總是第三種語言。
最終他,金錢、地位、聲望什么都得到了,死后聲名經(jīng)久不衰。這在中國歷史上,許是唯一的奇葩。
| 9 | 假設(shè)那是一個下午。那個下午的細雨飄散,太陽時隱時現(xiàn),細碎的雨絲折射出陽光,于“萬卷堂”迷離地閃爍;不必糾纏是不是真有其人。他踱步在黑白分明的南宋簡約審美的態(tài)度里,更像是禪房,他在清冷的空曠里,不知如何重新構(gòu)思這座院落,整整一個下午,他沉浸在堂側(cè)小花園“漁隱”這兩個字義上。他實在不滿意這個藏書家的結(jié)體,不過“漁隱”二字,撩撥了他的神經(jīng)末梢。當他徘徊在南宋那人設(shè)下的“漁隱”陷阱的邊緣時分,這個“隱”的概念的翅膀已經(jīng)飛去,到了太行山南麓的竹林深處。然后他突然覺得孤苦伶仃起來,孤寂到無依無靠的灰色的虛空里,緊接著他似乎喜歡這種孤苦的虛無,他想“隱”便是這種孤苦吧。于是,在這個一七三六年到一七九五年之間,某一個惱人漫長的梅雨季末的端陽節(jié)里,他將他未來的花園取名為“網(wǎng)師園”。
《園冶注釋》〔明〕計 成撰 陳 植注釋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 1981 年版
這是將“后設(shè)語言”作為一次想象。
| 10 | 我喜歡,博斯的魔鬼樂園,剔紅牡丹花紋的漆盒,波斯細密畫,繁茂緊簇的樹葉,宋代的織錦,尼古拉教堂,有著云紋纏繞的絲綢面料,布魯蓋爾,黑漆屏風上描金的細致的花園,宋徽宗的艷麗翎毛,泰姬·瑪哈拉,艷艷女史的草蟲,胡開文墨錠上細膩的印紋,展子虔的青綠山水,唐代婦人的金銀簪子,一切歸于精雕細琢。此外我還喜歡,約翰·凱奇,日本枯山水,蘋果手機,猶他州鹽湖邊的螺旋形防波堤,日本物派,安藤忠雄,貧窮藝術(shù),朗香教堂,竹做的筷子,德貝克的細線,玉澗的云山,牧溪的柿子,良寬的字,簡約至極的虛空感。如果更近一步看,我的腦子里有兩個地方同時儲存,時?;ゲ幌嘧?,一個矯揉造作(歡愛而自虐),另一個清矜無為(潔癖且頹廢)。
| 11 | 關(guān)于他的文字記載非常少,所有的點滴都要在他的《園冶》里尋找和猜測。我們不知道他是誰,卻是官僚體系權(quán)力象征折射,如果《園冶》沒有被學人在日本發(fā)現(xiàn),也許到今天,我們?nèi)匀粺o法破解官僚體系的符征,歷史波詭云譎,恰是權(quán)力符征之轉(zhuǎn)喻,正是《園冶》所不能容忍的符旨。《園冶》的出版者,萬歷四十四年進士阮大鋮,懷寧人。天啟時任太常少卿,與魏忠賢過從甚密。崇禎初年,魏忠賢遭誅殺,阮大鋮因從逆被革職。后又依附馬士英圖謀立福王,誅殺東林黨人,后任南明兵部尚書。明亡之后降清,為滿人征戰(zhàn)福建。如此復雜的政治人生(“奸臣”與“失節(jié)”的不名譽必將被歷史書寫操弄),此符征與符旨被雙重切除,將《園冶》一起裹挾。所謂美學,成為一種被壓制性的論述。
克萊因“墜入虛空”的行為藝術(shù),哈里·勛克拍攝
| 12 | 具體是哪天拍的,無人會在意,想必會拍許多張。攝影師哈里·勛克,首先會拍一個樓下無人的場景,為了凸顯真實,等待一個腳踏車騎行者路過時,按下快門。然后,許多人撐開篷布,等待克萊因飛身躍起時,攝影師哈里·勛克再次連拍數(shù)張。收工后,哈里的工作更是艱巨,暗房里究竟忙碌了多久,無人會關(guān)心。
《墜入虛空》,嚴格意義來說,這是一張記錄行為藝術(shù)的照片,不能是一件攝影作品。此一語義學之初開始于克萊因的跳躍,照片上所有事物一直指向“真實”之意義(縱身跳下之意義),卻有另一個價值和近乎矛盾的相應(yīng)意義,在消失于無意義之前,仍然顫動不已,即未修片之前的那張照片里的“刺點”,那個肩背著篷布的男人,穿著白褲子白鞋,戴著白帽子的男人,卻與現(xiàn)場所有人的心情不一樣,認真,敬業(yè),并不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蛟S就是個臨時工,在他看來(他并沒有扭頭張望那個跳樓的人),只是為了這個瘋子,一個愚蠢行為過程中的生命安全。
克萊因說,“感覺,就是存在于我們自身存在之外,但又永遠屬于我們的東西。感覺是大自然通用的貨幣,張開想象的翅膀,我們的感覺讓生命屬于我們。”在他籌劃這個行為之前,他計劃到了他所有的成功,克萊因的助手和朋友們也都了解這將成為熱點,而只有白帽子工人,被撇在了一邊,成為參與此項活動的局外人。
這張在暗房修改過后的照片,被克萊因發(fā)表在他自己創(chuàng)辦的報紙《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天》上,一份“僅存一天的報紙”。然而,我更愿意認同羅蘭·巴特的照片的“此曾在”說,那張未被修改的照片,所提供的信息更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