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說到沈從文先生,我們自然得說《邊城》。讀過的諸位大概都覺得:真是一部極清澈寫意的好小說。體現(xiàn)在飲食上:《邊城》里的人,唱歌、抽煙、飲酒。吃得很是質(zhì)樸爽快。小飯店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里。小說里的水手們性子直爽,喝甜酒,喝燒酒。
小說里提到吃東西,往往是“四兩肉,兩碗酒”的格局。關(guān)于翠翠的爺爺,有段精彩的描寫,極見性格:他去買肉時,特意不肯要別人照顧他給的豬腿肉,非說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
他強(qiáng)調(diào)自己要夾項肉,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劃船人,我要拿去燉胡蘿卜喝酒的!”不吃城里人的嬌貴肉,要吃能燉能下酒的肉。鄉(xiāng)土粗樸,令人心折。
這份口味,沈從文先生自己在散文里,也寫到過。他贊美逃課,說逃課了之后,學(xué)校以外有戲看,有澡洗,有魚可以釣,有船可以劃。若是不怕腿痛,還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趕場:有狗肉可以飽吃——狗肉,那是鄉(xiāng)間才吃的。
他也存著心,想用上早學(xué)得來的點心錢,到賣豬血豆腐攤子旁,去吃豬血豆腐——豬血及各色豬下水,那時候不登大雅之堂,是民間百姓的喜好。
他認(rèn)為頂好吃的,是爛賤碰香的燉牛肉——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吃。這吃法很湖南,很鄉(xiāng)土,很直爽。突出的一是爛(酥爛的爛,需要鍋里燉得久),二是賤,便宜的賤。蘸鹽水辣子,說明沒什么調(diào)味,吃得很兇,很樸實。
他還愛吃豬腸子灌上糯米飯,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提到楊怒三的豬血絞條,提到賣牛肉巴子的攤子香味很誘惑人,碗兒糕的顏色引人口涎。他還宣布,要用五萬字,專門描述他們那地方一個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萵苣,還認(rèn)定用五萬字,已經(jīng)算簡略了——不信去問自家當(dāng)?shù)厝耍?/p>
他不止愛用牛肉蘸鹽水辣子,還愛用狗肉蘸鹽水辣子,一面拿起土苗碗來抿著包谷燒,覺得如此吃狗肉喝酒才是真味道——這有點魯智深意思。
狗肉、燉牛肉、胡蘿卜燉豬肉,蘸鹽水辣子。豬血豆腐、牛肉巴子、碗兒糕、腌萵苣、豬腸糯米飯。燒酒。濃的,糯的,鄉(xiāng)土的,直爽的,飲食口味。清澈,溫柔,但從飲食中,您也看得出來:有氣性,有味道。
這個故事里沒有真正的壞人。大家都性格單純,唯其單純,直來直去,才有氣性。天保和儺送二位青年都愛翠翠。都不肯占對方便宜,于是彼此賭氣。二老堅持替兄長唱歌,看天意。兄長負(fù)氣下河去,死了。二老也不肯回來了。順順負(fù)氣,誤會了爺爺。翠翠賭氣,不肯問爺爺。
用湖南方言讀這個小說里的對白,能感受到那種快樂時也能帶著惱的氣性。許多對白用普通話邏輯看來,并不強(qiáng)烈;要放到那個吃狗肉喝燒酒的語境里,才會覺出來。
《邊城》的環(huán)境的確仿佛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也是有火氣的。溪流、竹子與小城是清澈的背景,水底下自有倔強(qiáng)。為了愛,有人自盡,有人負(fù)氣而去,有人癡等,有人守護(hù)著心愛人的女兒。人性質(zhì)樸的地方,性子未必都遲。彼此的倔、傲和擰,勁道就在這里頭了,故事的曲折,也都在這里頭了。
汪曾祺先生說,沈先生教寫作,要求“貼到人物寫”,又說沈先生上課沒啥系統(tǒng),卻極擅長聊天:聊天的范圍很廣,聊得較多的是風(fēng)景和人物。他很在意人物。
沈從文先生鋪陳的溫和環(huán)境如清澈流水;而這點氣性與倔強(qiáng),是破水而出的游魚,是味道很沖的牛肉炒韭菜,是燉牛肉燉狗肉蘸了鹽水辣子配燒酒。清澈不膩,但是味道豐厚而烈:大概,這就是沈從文先生的感覺了。
沈從文后來不寫小說了,但氣性不減。1980年11月,78歲了,他去美國圣若望大學(xué)提到宋元時的服裝,并說:“我雖不懂政治,這些涉及政治的問題,卻不能不懂一點;幸好只懂得這么一點點,要懂得稍多,這時我也許不會到這里來談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