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成
我很感恩記憶,多年沒到小姨家,依稀記得這條平平仄仄蕩氣回腸、橫跨豫皖鄂三省的雞腸小路。也就不用學杜牧之那貨,牧童遙指。況且我到杏花村,又不是為了喝酒。
此時正是陽春三月的午后,小姨家門口有兩株樹,一棵是杏樹,另一棵也是杏樹,正含苞待放。
小姨家一進三重的青磚瓦屋飛檐走壁鉤心斗角莊嚴肅穆,令人仰望。再加上久別生疏等緣由,我有些忐忑緊張。
小姨父是大隊支書,管理著兩千社員的工分口糧。他家的大門人出入進。俗話說門當戶對,我感覺俺家跟小姨家親戚有些不般配。我昂頭挺直腰桿,吸口氣氣沉丹田,跨進高大氣派的石門樓叫“小姨,小姨……”,人已經(jīng)走到廳堂。
廳堂雕梁畫棟古色古香,里首格柵外是回廊,到堂屋?;乩葒〉氖且环教炀?,供屋內采光。所有的雨水通過屋檐流到天井,再通過陰籠流到門前的池塘。水是財,不能隨意外流。天井是這座古建筑的中心,又叫衡池。衡池內幾只壽龜,正沐浴著春光。像這樣有衡池依山傍水的恢弘建筑,一般人家建不起。所以“衡池”在俺們鄂豫皖邊民的口中是能力財富地位志氣的代名詞。
小姨父家原先也是沒有衡池的。土改時,他家有幸分得這枚果實。小姨父中學畢業(yè),參軍回來當了大隊支書。他也是有衡池的,他們大隊五個人一起當兵退伍,只他一個人當干部。
我的接連叫聲驚動了侃侃而談的小姨父,他不得不放下滿座的高朋,走出堂屋。感覺小姨父的臉色有些勉強。
我已上中學,應沉住氣有個大人的樣子?!靶∫谈改?!”我很場面地伸出手。小姨父趕緊握住我的手說:“好好”,把我請進廳堂邊的一個廂房。
客至茶煙起,我不吃煙。小姨父打開茶柜,端出茶壺茶盅放到茶桌上。我端詳著大肚臥佛茶壺和配套的兩個茶盅,賣弄地說:“茶興于唐,與茶具瓷器的空前發(fā)展有很大關系。茶具越州上。小姨父,您這套茶具也是越州的青花瓷吧?!毙∫谈付瞬韬械氖终艘幌拢词謱⒉韬蟹呕夭韫瘢顺霾鑹?。我敢肯定,白瓷茶壇的茶比鐵皮茶盒的茶高檔。
小姨父隨手從茶柜上一排熱水瓶中端起一瓶,將茶壺茶盅燙了,洗具。輕啟茶壇,用茶勺舀適量的茶葉放進茶壺,倒人少量的水,洗茶。再將茶壺倒?jié)M開水,稍停,用茶盅沖倒幾次,執(zhí)壺給我倒茶?!傍P凰三點頭”,茶倒七分滿,三分是人情。他對別人也是這樣的講究嗎?我捧起茶盅,聞一縷茶香,輕啜一口,讓色香味在舌間翻轉,慢慢咽下。三口喝完方為品,我行家般地贊嘆:“果然是明前好茶!”小姨父給我又倒一盅,我喝下,他再倒……
根據(jù)制茶工藝的不同,茶分綠茶白茶青茶黃茶紅茶黑茶,還可加茉莉玫瑰等制成花茶。燒茶的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周作人說,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小姨父道:“可惜周作人是漢奸?!濒斞刚f,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薄2贿^要享這“清?!?,首先得有工夫。“小姨父,您忙,去招呼客人吧。”小姨父笑道:“我不能顧彼失此呀。”
《紅樓夢》中妙玉論喝茶,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盧仝說,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我愚鈍,不只喝了十盅八盅才想起這些典故。這是闊人的雅致。在我,喝茶只為解渴,牛飲。茶葉也是自家采的,“葉子能包鹽,桿子能撐船”。粗茶淡飯,于我已屬奢望?!鞍Γ蔽逸p嘆一聲,放下茶盅說,“喝好了!”小姨父又倒一盅,我喝完,他又倒……據(jù)說,頻繁地倒茶,有逐客的意思,看小姨父現(xiàn)在的臉色,不像。
茶葉換了好幾壺,我清湯寡水的胃更加寡溜溜的。小姨忙不迭地送來花生、瓜子、麻葉、果條四個茶點。雪中送炭??!她家客多,總是在廚房忙。她又憐惜一陣兒多么苦的她姐我娘。茶壯慫人膽,我豪邁地說:“我娘是倒啃甘蔗,先苦后甜!”小姨說:“有衡池!”
佐茶如佐酒。各地茶點不同,本地常見的是花生、瓜子,能干人家才有麻葉、果條。
茶葉又換了好幾壺,茶點也吃得差不多,真不想喝了,小姨父又一個勁兒地禮讓。他帶頭,拼茶。
茶喝多了,好上茅廁。小姨家的茅廁在池塘邊,每次光臨,都要望一望它……茶敘事雅,咋言俗務。
小姨父卻不上茅廁,他大概有“茶漏”。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聽我賣弄,聽得極為認真。他該上趟茅廁,或者問問來忙啥?當然他可以不問,抵手的親戚,無事不能來嗎。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我開始主動喝茶,好借茶蓋臉說事兒。老娘風風火火地來了:“等米下鍋,你還在這兒大吃二喝,小姨父說:“這小子,有衡池廠難得小姨父表揚!我娘半是得意地說:“啥衡池,書呆子?!毙∫瘫硪淮仔Φ溃骸按粞剑衙状哟钤谀信虚g的半墻上……”
告別杏花村,暮色蒼茫,小姨家門口兩棵杏花正迎風開放。
老娘說:“小姨父說你會品茶都成了茶客。”我叫苦道:“哪呀,我不喝他非要倒,我總不能跪地求饒?!薄拔覂河泻獬?!”老娘說,“哎,不喝了他還強倒?”“是呀!”“你把茶盅倒扣沒?”“沒呀”杏花村的規(guī)矩,茶盅、酒盅倒扣才是真的不喝?!薄拔业挠H娘,怎么不早說!”
后來聽說,杜牧之那貨也不懂杏花村的規(guī)矩,酒沒喝成,被茶撂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