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在西方語言學轉(zhuǎn)向的觀照下,莊禪常常被混為一談。然而事實上,莊禪語言觀有著相當?shù)牟町悺Gf禪雖都認同“言不盡意”,但其內(nèi)在理路與發(fā)展路徑卻不盡相同。其一,就“言意矛盾”的產(chǎn)生而言,莊子主要強調(diào)的是“體道難言”,而禪宗更多地側(cè)重“假名說法”;其二,就“言意矛盾”解決之方法探尋而言,莊子主張“得意忘言”,而禪宗則走向了“不立文字”;其三,就針對言意矛盾的具體實踐而言,莊子的“三言”與禪宗“機鋒”“文字禪”看似都有著“胡言亂語”的傾向,但二者依舊同中有異,莊子憑借象罔玄珠走向了“立象盡意”,而禪宗則選擇了“不離文字”的“繞路說禪”。在一定程度上說,“言不盡意”之莊禪殊途為語言藝術之發(fā)展提供了兩種不同的路徑和審美境界,前者為唐詩型,后者為宋詩型。
關鍵詞:言意矛盾 得意忘言 立象盡意 繞路說禪
在現(xiàn)代語言哲學的背景下,莊禪的言意矛盾理論被認為是中國的語言哲學而與西方“語言學轉(zhuǎn)向”相提并論,其后果有二,一方面是莊禪的語言觀得到了一定的重視,并在國際上有了一定的聲譽;另一方面是莊禪的語言觀被混為一談,同異難辨。正如李澤厚所指出的:“人們常把莊與禪密切聯(lián)系起來,認為禪即莊。兩者確乎有許多相通、相似以至相同處,如破對待、空物我、泯主客、齊死生……等等,特別是在藝術領域中,莊禪更常常渾然一體,難以區(qū)分。”[1]“人們甚至認為,禪宗就是道家化的佛教,是大眾化的老莊思想?!盵2]但莊與禪到底不是一回事,并不能等同,萬松老人云:“今人見天童(智宏禪師)用《莊子》,便將老莊雷同至道,殊不知古人借路經(jīng)過,暫時光景耳”[3],就批評了混同莊禪的現(xiàn)象。就語言觀而言,莊子與禪宗雖然都認同“言不盡意”,認為言意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矛盾,但二者的內(nèi)在理路和發(fā)展路徑并非一致。概言之,在言意矛盾的產(chǎn)生原因、方法探尋、具體解決實踐這三個層面上,都顯示著莊禪有別、表面相似而各有所側(cè)重的特點。
一.體道無言與假名說法
在言意矛盾的產(chǎn)生原因上,莊子更重視的是對“道”的體驗的不可言說性。首先,莊子的哲學是“體道”的哲學[4],《莊子·刻意》云:“能體純素,謂之真人”[5],《莊子·知北游》云:“夫體道者,天下君子之所系焉”[6],都強調(diào)了“體道”的重要性,但“道”本身就具有不可言說性,“可言者非道也”。其次,“體道”是一種基于個體存在對道的體驗,具有不可言說、不可傳授的特點,《莊子·天道》云:“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盵7]這充分說明了對道的體驗的獨特性、神秘性。其三,每個人對道的體驗并不相同,因此事物之間并不存在絕對的是非標準。《莊子·齊物論》云:“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8]這里強調(diào)的是體驗的不可通約性,個體與個體之間有著不同的是非觀,因此不能相知。此外,也不存在“第三者判斷”的可能性,對此,《齊物論》接著道:“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9]這里對所謂“旁觀者清”的判斷準則提出了疑問,并否定了其可靠性。
從“體道”哲學出發(fā),莊子對語言進行了三重否定。其一,不能言說道,其二,不能言說對道的體驗,其三,語言中的邏輯判斷不能成為事實判斷。這三重否定的核心在于第二重,即不能言說對道的體驗。首先,道可道,非常道,道雖然不可言說,但我們卻生存于道當中: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睎|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痹唬骸昂纹溆滦埃俊痹唬骸霸谕哧?。”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睎|郭子不應?!肚f子·知北游》
莊子的這段話表明,道是無所不在的,因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體驗著道,對道的體驗其實是生活的常態(tài),只是可能“日用而不知”,需要某些契機才能使“道”得以顯現(xiàn)而已。人類作為個體棲居在道當中,自然有著不同的體道經(jīng)驗,這些體道經(jīng)驗在不同方面揭示著道,但卻沒有誰是唯一正確的。道雖然唯一,但體道卻不一,因此不存在絕對的是非對錯?;诖?,言意矛盾就此發(fā)生。依靠概念的邏輯語言,不可能充分表現(xiàn)特殊的、個別的事物[10],尤其是個人體驗。但對莊子而言,唯有對道的體驗才是最珍貴的,因此“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
如果說莊子的言意矛盾發(fā)生于“體道”之中,那么禪宗的“言不盡意”的病灶則在于“假名”說法。對于“假名”,《佛教的概念與方法》解釋為:“假名是在佛教中十分流行的觀念。一般都以之指緣生幻有的世俗法。一切諸法都為自性,本來空寂,故為空。但就諸法之從因緣和合而生起言,這些諸法都呈現(xiàn)為現(xiàn)象,在時空中有其存在性,我們即施設地以名字來指述之,分別之,這即是假名。假是施設、權宜之意,非究竟之意?!盵11]也就是說,“名”只是對現(xiàn)象的暫時的稱呼,并非事物自性的真實顯現(xiàn)?!凹倜敝皇菍ΜF(xiàn)象的指稱,“現(xiàn)象”本身只不過是“自性”的投影,《金剛經(jīng)》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現(xiàn)象界的事物況且不能見如來,更何況是“假名”呢?此外,格外需要注意的是,“自性”、“空”、“無”也是“假名”之一,《中論》云:“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12]因此,所謂“空”、“無”其實與老子所言的“道”一樣,都是不可命名、不可言說但又不得不言說的存在與狀態(tài)。
“假名”雖“假”,但不得不“名”,這是禪宗言意矛盾產(chǎn)生的根本。從“假名”出發(fā),禪宗對語言也有著多重否定,首先是否定了作為指稱系統(tǒng)的語言,其次是否定了作為邏輯工具的語言,其三則否定了作為禪悟途徑的語言。第一重否定重在指出語言本身只是約定俗成的習慣,并非事物本來的性質(zhì),《光贊般若波羅蜜經(jīng)》云:“影響野馬芭蕉幻化但有假號,若如自空而空無名,譬如名地水火風,地水火風而自不名……文字本空,其為空者無有名字”[13]。此外,事物與名稱之間并非對應關系,一事物可以多名(如“假名”又可稱為“假安立”、“假施設”、“假諦”、“假觀”等),又或者某些“名”乃是虛指,在現(xiàn)象界中并不存在這樣的事物,如“雪中芭蕉”、“火中蓮華”一樣。第二重否定突出地表現(xiàn)在《金剛經(jīng)》中的“雙遣—即非”句式,如“佛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佛說A,即非A,是名A)等,這個句式一方面表達了一切都是“假名”的觀念,同時也啟示人們,邏輯判斷并不可靠,形式上看來沒有問題的邏輯表達式在佛的世界里并不必然指向?qū)φ胬淼难哉f,因此“如來滅度后,不言有與無,亦不言有無,非有及非無”(《中論》)和“一切實非實,亦實亦非實,非實非非實,是名諸佛法”(《中論》)。第三重否定則是否定了語言作為禪悟的憑借,人們不能通過文字和語言達到對終極的領悟?!洞笾嵌日摗吩疲骸耙磺姓Z言道斷,心行處滅,遍無所依,不示諸法。”[14]《楞伽師資記》卷一記載了二祖慧可的語錄,有云:“故學人依文字語言為道者,如風中燈,不能破暗,焰焰謝滅?!盵15]因此,文字語言不能為道。
二.得意忘言與不立文字
面對言意矛盾,莊禪各自提出了不同的策略。如上所述,在莊子看來,“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莊子·則陽》,也即是說,語言能夠言說的只是具體的事物,知性的盡頭也只是具體的存在,在“言止于實”的情況下,言意矛盾之解決所要面臨的關鍵問題就是,語言如何言說非具體的事物?語言如何能夠從聲音、符號、文字的層次躍進到對道的體驗的傳達中來?莊子在《外物》篇中提出了自己的策略:“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16]這個策略被稱之為“得意忘言”,總共有三層意思,其一是道不可言而不得不言;其二是語言只是工具,不是目的,就好像筌蹄是為了抓捕魚和兔子,語言也是為了捕獲意義,其本身無足輕重;其三是借言得意,因筌得魚,只有借助工具,我們才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莊子其實依舊強調(diào)要借言得意,由詞通道,但這里所借的“言”不是“常言”和“莊語”,而是“道音”和“荒唐之言”,具體來說就是“三言”,《莊子·天下》云:“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17]”莊子認為借助“非常言之言”的“三言”,就可能達到“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的體道神行的境界。
與莊子“得意忘言”不同,禪宗選擇的是“不立文字”。早在印度佛教時期,就有過摩訶迦葉拈花一笑的故事,啟示人們佛教中有著“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思想派別。及至佛教傳入中國,東土禪宗初祖達摩就曾云:“我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景德傳燈錄序》云:“而雙林入滅,獨顧于飲光,屈昫相傳,首從于達摩。不立文字,直指心源,不踐階梯,徑登佛地?!边_摩以后,禪宗的二祖、三祖、四祖、五祖、六祖都表示過“不立文字”的意思,二祖慧可言如上文,三祖僧璨云:“故知圣道幽通,言詮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文字語言,徒勞施設也”,四祖道信云:“法海雖無量,行之在一言,得意即亡言,一言亦不用,如此了了知,是為得佛意”,五祖弘忍云:“此經(jīng)(指《楞伽經(jīng)》)唯心證了知,非文疏能解”。[18]六祖慧能云:“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觀照,不假文字”[19]。以上說明“不立文字”確實是禪宗的理論主張和觀念選擇。對此,禪宗有一個極好的譬喻,即“指月”之喻?!爸冈隆钡牡涔首钤缫娪凇独阗そ?jīng)》卷二:“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標指為明月故。”在禪宗看來,語言只是指示性的“指”而并非真相的“月”,但人們常常只看見“指”,就以為看見了“月”。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繞過“指”,而直接去觀“月”,這就是指月之喻的含義。正因如此,禪宗主張“不立文字”,方能“棄指觀月”,才能“明心見性”。
三.立象盡意與繞路說禪
雖然莊子講求“得意忘言”,禪宗推崇“不立文字”,但卻都面臨“不言誰知”的困境。面對這種困境,二者在具體實踐當中有相同之處,都呈現(xiàn)出一定的“胡言亂語”的傾向。如上所述,莊子走向了“三言”,用汪洋恣肆的語言傳達著對道的終極體驗,禪宗則比較復雜,一方面,確實有一些禪師與宗派落實了“不立文字”的主張,有學者稱之為“非言語行為之語言”[20],方立天先生認為其中最重要的有五種,即棒喝、體勢、圓相、觸境,默照[21];但另一方面,隨著晚唐五代的過去,北宋中期的禪宗實際上又走向了“不離文字”的道路上來。同樣地,這些“文字”也不是“莊語”,而是“機鋒”、“文字禪”。對于這個轉(zhuǎn)向,葛兆光先生將之概括為:“從形式和手段上看,是經(jīng)典中的書面語言被生活中的日常語言所替代,生活中的日常語言又被各種特意變異和扭曲的語言所替代,這種語言又逐漸轉(zhuǎn)向充滿機智和巧喻的藝術語言。但是從思想史的角度看,是語言從承載意義的符號變成意義本身,從傳遞真理的工具變成工具本身……似乎真理就在語言之內(nèi)?!盵22]
從莊禪的語言表現(xiàn)形態(tài)看,它們都有意地逃避莊嚴刻板的書面語,而大量使用扭曲、變異的語言,或是打破日常生活中的正常對話模式,總體而言,都是“胡說八道”。但這兩種“胡說八道”的思維路徑似乎并不相同,在《莊子》中,更多的是“立象盡意”,《莊子·天地》記載了“象罔得玄珠”的寓言表明了莊子的內(nèi)在思維: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23]
在莊子的世界里,黃帝遺失的玄珠只有忽漠無形的象罔才能找到,而聰明睿智的“知”、明察秋毫的“離珠”、能言善辯的“喫詬”都沒有辦法得到,這其實意味著知識、感官和語言都不能真正地令人得道,只有形象才可以。莊子自稱“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而實際上每個寓言中都存在著形象,每個寓言都是用形象來進行表達的,以《逍遙游》為例,其中的鯤鵬、蜩與學鳩、大椿、斥鴳、鷦鷯、偃鼠、藐姑射神人、大瓠、樗、貍狌等等,無一不是生動可感的形象。其他各篇所涉及的形象更是所在多有,不勝枚舉。
事實上,《莊子》中的世界是一個“象征化”的世界。所謂“象征化”,并不等同于單純的形象,也不是簡單的意象,單純的形象沒有沒有主體精神的生氣灌注,因而顯得貧乏,簡單的意象往往被理解為重在言情,說理的能力相對較低?!跋笳骰钡囊x有二,其一是理、事、情三者的交融互生,其二是象征的體系化、系統(tǒng)化。首先,《莊子》寓言中的“象”往往既不是純粹的抒情,也不是干燥的說理,而是既包含著熱烈的情感,又包含著深刻的哲理,同時往往還包含著精巧的敘事。以鯤鵬為例,就其理而言,鯤鵬是自由的象征,是逍遙游的體現(xiàn);就其事而言,鯤化為鵬,從北海飛向南冥的過程即是經(jīng)典的寓言和神話情節(jié);就其情而言,莊子在行文中極寫鯤鵬展翅、扶搖直上、水擊三千的波瀾壯闊,其欽佩贊美之情溢于言表。其次,《莊子》中的“象”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往往是成對、成組的互相發(fā)生關聯(lián)的隱喻性存在。仍舊以鯤鵬為例,鯤鵬青云直上九萬里,蜩與學鳩則不過槍榆枋而止,鯤鵬乃是極大之物,而野馬、塵埃則是極微之物。這些都形成鮮明的對照,從而一方面豐富了《莊子》的“象”,另一方面又使得“象”與“象”之間成為某種結(jié)構(gòu),形成體系和系統(tǒng)?!肚f子》這種“象征化”的文本形態(tài),不僅“象征”龐多,而且理、事、情并茂,“象”與“象”之間不但有著直接的“故事聯(lián)系”,還有著“隱喻意義”的勾連,這意味著《莊子》的入思方式既是詩性的,又是哲學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的“三言”指向的是“象”的世界,是“立象以盡意”。
按方立天先生的歸納,禪宗走向“不離文字”的理論基礎,大致有四,其一是勝俗二諦中,語言文字屬于俗諦,禪宗需要借俗諦說法;其二是藉教悟宗,即借助佛經(jīng)的教義以悟入禪宗的宗旨;其三是教禪一致,禪門中有些禪師認為教宗和禪宗是一致的;其四是教禪一體,認為語言文字即是禪[24]。值得注意的是,禪宗雖然是“不離文字”,但卻同樣也不是“死句”,而是充滿了“機鋒”的“繞路說禪”式的“文字禪”了。
“機鋒”形成于晚唐五代,是禪宗在否棄經(jīng)典語言后自己形成的對答形式,其主要形式可大致歸納為:答非所問,問答脫節(jié),問答背反,重復問題,答語倒序,異問同答、同問異答,循環(huán)答復,循環(huán)肯定、循環(huán)否定,周裕鍇先生分析道:“答非所問突出的是語言的無目的性,問答脫節(jié)突出的是語言的無邏輯性,問答背反突出的是語言的矛盾性,重復問題突出的是語言的累贅性,答語倒序突出的是語言的人為性,異問同答、同問異答突出的是語言的隨意性,反題作答突出的是語言的相對性,循環(huán)答復突出的是語言的循環(huán)性,循環(huán)肯定、循環(huán)否定突出的是語言的游戲性?!盵25]總之,機鋒的運用是為了破除人們對語言的迷信和幻想,所以有意識地將語言的荒謬推向頂點。因此,“機鋒”的實質(zhì)是對語言的否定。
“機鋒”再進一步發(fā)展,便發(fā)展為“文字禪”,狹義的“文字禪”即“以詩證禪”,廣義的“文字禪”即所謂“以文字為禪”,是包容了佛經(jīng)文句、古德語錄、公案話頭、禪師偈頌、詩僧藝文等等形式各異、門風不同的一種極為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但其中貫穿著共同的精神,即對語言表意功能的承認甚至肯定。方立天先生也認為,禪宗“不離文字”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有機語、玄言、公案、偈頌、話頭五種[26]。周裕鍇先生指出,文字禪的語言具有象征性、隱晦性、乖謬性、游戲性、通俗性、隨機性的特點,因而造成十分難解的現(xiàn)象。但從整體上看,禪宗的“繞路說禪”與莊子的“立象盡意”的主要差別在于,“立象盡意”是可以被把握的,寓言當中的形象雖然縹緲,但卻十分真切,不會造成知性和理解力的困難,而“繞路說禪”則指向了“不可說、說即錯”,從而造成“不可解,解即錯”。稍舉幾例,如“僧問洞山:‘如何是佛?洞山云:‘麻三斤。(《景德傳燈錄·卷二三》)”“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27]?!薄吧畣枺骸绾问堑??師云:‘山上有鯉魚,水底有蓬塵。(《景德傳燈錄·卷四》)”這與禪宗認為佛法本“空”是有很大關系的。正因為本性是“空”,因此“語言”不會指向“意義”,有時“語言”本身無意義,有時“語言”就是意義。
需要說明的是,“文字禪”雖然深奧難解,但卻有著一定的“義例”,這些“義例”表明,“文字禪”是有一定的格式與套路的,掌握了這些格式與套路,就能大致理解“文字禪”所要表達的基本內(nèi)涵。這些“義例”與禪宗的語言特色有關,主要有遮詮、隱語、玄言、行話、活句、格外句、反語、二道相因等,這里以遮詮、活句、格外句、二道相因為例進行簡單介紹。所謂遮詮是相對于表詮而言的,表詮是一種顯露性言說,即肯定性言說,遮詮是一種隱晦的言說,即否定性言說,如宗密云:“如說鹽云不淡是遮,云咸是表;說水云不干是遮,云濕是表。”(《禪源諸診集都序·卷下之一》)遮詮有兩類典型,一類是對事物從反面作否定式的回答,如“問:如何是法?答曰:唐人譯不出”(《五燈會元·卷一五》);另一類則是對問題進行否定式的反問,如“問:如何是佛?師曰:如何不是佛?”(《景德傳燈錄·卷一三》)廣義上說,只要不是從問題的正面作出肯定的解釋,都可稱之為遮詮。所謂活句,即所謂“語中有語,名為死句;語中無語,名為活句”,(《禪林僧寶傳·卷一二》)也即是徒具語言形式卻不具備語言的指稱和意義功能的句子,禪宗又稱“無義句”,葛兆光先生論述了三種活句[28],其一是自相矛盾,如“面南看北斗”(云門文偃)、“兔腳不用無,牛角不用有”(曹山本寂);其二是有意誤讀,如“問:官居何位?答:推官”(《祖堂集·卷十八》)、“問:如何是趙州橋?答:度驢度馬”(《景德傳燈錄·卷十》);其三是答非所問,如“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答:三年逢一閏”(《五燈會元·卷一一》)、“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答:風吹日炙?!保ā段鍩魰ぞ硪灰弧罚┧^格外句,是“無義句”的極端,不僅“句中無語”,而且“句”本身還與生活經(jīng)驗事實嚴重乖謬,顛倒通常的事理,也稱為“顛倒語”,如“問:如何是佛法大意?答:虛空駕鐵船,岳頂浪滔天”(《景德傳燈錄·卷一七》)、“問:如何是佛法大意?答:井中紅焰,日里浮漚”(《景德傳燈錄·卷二四》)。所謂二道相因,即慧能云:“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圣對,問圣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六祖壇經(jīng)·附囑品》),慧能共總結(jié)出了三十六對法,并認為如果善用這三十六對法,“即道貫一切經(jīng)法,出入即離兩邊”,也即是說,可以做到于世間萬象不執(zhí)著,不生分別心,不落一端。二道相因繼續(xù)發(fā)展,即成為禪門“三關”,萬松行秀云:“三句之作,始于百丈大智,宗于金剛般若。丈云:夫教語皆三句相連,初、中、后善。初直教渠發(fā)善心,中破善,后始名好善。則菩薩即非菩薩,是名菩薩?!盵29]“三關”又與玄言結(jié)合,形成所謂“三關、三玄、三要”。由此看來,“文字禪”或許有不可解的成分,但阻礙理解的關鍵更多的是其“義例”,如果掌握了“義例”,則“文字禪”似乎并非不可解。當然,末流的“文字禪”淪為了文字游戲,葛兆光、周裕鍇等先生均對此有過批評。如葛兆光先生稱:“人們的精力集中在語言的暗示性、豐富性和包容性上……在這種時候,它的宗教性就在這種信仰者的階層構(gòu)成與文化趨向的變化中越來越淡化,倒是他的語言藝術和生活趣味日益成為信仰者關注的中心。于是,那些精彩絕倫的對話和富于哲理的機鋒,也漸漸失去了它對常識世界和理性話語的超越性和批判性,成為文人表現(xiàn)生活情趣和文學智慧的語言技巧”[30]。
在現(xiàn)代語言學背景下,人們很容易將莊禪的語言觀混為一談。但事實上,就言意矛盾而言,莊禪在處理“言不盡意”之時顯示出了不小的差別。首先,就“言不盡意”之發(fā)生而論,莊子是“體道難言”,而禪宗則是“假名說法”;其次,在“言不盡意”的前提下,莊禪都還是不得不言,但言的方式卻并不一樣,前者是借助“三言”以“得意忘言”、“立象盡意”,后者則是通過領悟“拈花”與“指月”之理,明確了“不立文字”的宗旨,但滑向了“機鋒”與“文字禪”。在某種程度上說,“言不盡意”之莊禪殊途,為文學藝術開辟出了兩條重要的發(fā)展路徑,前者由“意象”而達“意境”,由此生發(fā)出不可湊泊、興象玲瓏的豐神情韻之美(以唐詩為范型);后者由“文字禪”而通“哲思”,由此啟示著含蓄曲折、回味悠長的深折透辟之作(以宋詩為范型)。
注 釋
[1]李澤厚:《漫述莊禪》,《中國社會科學》1985年第1期。
[2]彭富春:《論慧能》,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4頁。
[3](宋)天童正覺頌古,(元)萬松行秀評唱,尚之煜點評:《從容錄》,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77頁。
[4]參見韓林合:《虛己以游世—莊子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該書即以《莊子》哲學乃是體道之學。
[5](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549頁。
[6](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756頁。
[7](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497頁。
[8](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113頁。
[9](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114頁。
[10]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1頁。
[11]吳汝鈞:《佛教的概念與方法》,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5年,第55頁。
[12](隋)吉藏疏:《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2頁。
[13]《光贊般若波羅蜜經(jīng)·卷三·摩訶般若波羅蜜假號品·第八》,《大正藏》第八冊。
[14](印度)龍樹:《大智度論·卷一》,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第10頁。
[15](唐)釋凈覺:《楞伽師資記·卷一》,《大正藏》第八十五冊。
[16](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944頁。
[17](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1100—1101頁。
[18]以上禪宗三祖、四祖、五祖語錄均見《楞伽師資記·卷一》,《大正藏》第八十五冊。
[19]郭朋:《壇經(jīng)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第54頁。
[20]參見康莊:《禪宗非言語行為之語言研究》,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4年。
[21]參見方立天:《禪宗的“不立文字”語言觀》,《人民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22]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從六世紀到十世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17頁。
[23](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第422頁。
[24]參方立天:《禪宗的“不立文字”語言觀》,《人民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25]周裕鍇:《文字禪與宋代詩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頁
[26]參方立天:《禪宗的“不立文字”語言觀》,《人民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27](宋)天童正覺頌古,(元)萬松行秀評唱,尚之煜點評:《從容錄》,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172頁。
[28]參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上海古籍,2008年,第426—429頁。
[29](宋)天童正覺、(元)萬松行秀,尚之煜點評:《從容錄》,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75頁。
[30]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38頁。
(作者介紹:劉純友,武漢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碩士,師從李建中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文化及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