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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中數(shù)人(短篇小說)

      2020-04-20 10:49小米
      當(dāng)代小說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干糧白面生產(chǎn)隊

      換 ?饃

      麻牛也是我同村同歲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上小學(xué)最羨慕的人就是麻牛。為什么羨慕他?因為麻牛每天都有白面饃吃,我沒有。饃在我們鄉(xiāng)下常常用來當(dāng)干糧:上山干活太遠,為了中午不回家吃晌午飯,就做一點饃饃,裝在我們稱之為“背網(wǎng)子”的布囗袋里,背到干活的地點?!氨尘W(wǎng)子”家家有,跟現(xiàn)在常用的塑料袋差不多大,袋口袋底,各有一根背帶,一扯背帶,袋口勒緊,可以把“背網(wǎng)子”背在肩上,一撐袋口,背帶松開,袋口張開,可取出里面的東西。“背網(wǎng)子”像如今常見常用且還流行的雙肩包,不同的是,兩根背帶既是背帶,可挎可背,同時還具備了拉鏈的功用,可謂一舉兩得,讓我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發(fā)明。

      “背網(wǎng)子”,如今不怎么用了,人們覺得它不時尚,也不那么好看。為什么會覺得不好看?我也說不上來,可是,我也覺得它,是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好看!

      饃是“干飯”中的干飯,不是干活出力氣,一般不做饃。做饃太費面了!做饃太不劃算了!在家做事,平常在生產(chǎn)隊上工,最多吃干一些的飯:拌面飯、攪團、疙瘩子(玉米面豌豆面蕎面等三種以上的混合面粉搟成的面條)、黃豆面(黃豆面和蕎面混合起來搟成的面條)、草草飯,這已經(jīng)是“改善生活”,近乎奢侈了。一般在家干活或去生產(chǎn)隊上工,多吃稀的,比如菜湯。比如玉米面拌湯、黃豆面拌湯、白面拌湯。比如米湯(專門熬的小米粥),或者是米湯:蒸米飯時先把米煮到半熟,然后潷掉的那一部分棄之不用的水,——這也不能倒掉!得存下來,留著,得一口不剩喝掉才行。這種米湯有小米(也稱粟米)米湯、糜子米(俗稱黃米,即黍)米湯、白米(大米)米湯。米少,小麥也少,玉米最多,干一些的飯,多是玉米面做出來的飯,是干重體力活才會吃的飯。平常日子多是稀飯:湯湯水水的飯,哄飽肚子就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節(jié)慶日子才吃細糧:大米米飯和白面面條。除非做來當(dāng)干糧,很少做饃吃,費面!做饃也做玉米面饃:蒸饃、鍋塌子饃、炕饃、燒饃。燒饃最硬,看起來像磚頭,吃起來像啃黃土,雖難以下咽,但最耐餓。不做米面饃,米太珍貴,也很少做白面饃,過年才蒸白面饃,——說的是白面饃,其實也不是,是用白面和白玉米面混合后蒸出來的白顏色的饃,不是純小麥面蒸出來的饃。白面饃過年時才會蒸一些。家里來了貴客,多半喝湯,吃炕饃,湯是雞蛋湯,饃是純白面饃??火x和燒饃一樣,太費面了,太奢侈了,一人吃一頓飯的饃,用掉的面,夠一家人做一頓飯吃。

      生產(chǎn)隊干活都是“混”工分:拿到工分是目的,干好干壞一個樣。所以,生產(chǎn)隊出工,人們多喝稀飯。就算喝稀飯,喝完了稀飯,也得伸出舌頭來,把碗舔得干干凈凈的,像洗過了似的。五八九年六○年,父輩人人挨過餓,記得挨餓的滋味,知道糧食的珍貴,何況我上小學(xué)的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村里家家戶戶從生產(chǎn)隊分回來的口糧都不夠吃,不僅不夠吃,一年的口糧只夠勉勉強強吃半年,不珍惜糧食是不可能的事!

      偌大一個村子,也只有麻牛家,不必珍惜糧食,不用珍惜糧食。倒不是他家勞力多,掙下來的工分多,因而分糧多。是因為麻牛的爺爺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保管員這個官雖說沒有隊長大,也得處處受隊長的管,可是,只有保管員才有倉庫的鑰匙。倉庫里存著堆得山一樣高的糧食,它們都是生產(chǎn)隊的儲備糧,儲備糧主要是玉米、小麥、稻谷,除了極少的一部分來年做種子,其它的用途,不得而知,另外的歸屬,也是下落不明??傊?,到了后來的后來的后來,倉庫里的儲備糧越來越少了,慢慢就沒有了。

      因為只有保管員拿倉庫的鑰匙,隊長對保管員也得客客氣氣的!

      倉庫里的那些糧食究竟怎么不見了,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人人心存疑問,個個內(nèi)心糾結(jié),卻是誰也不敢問隊長,你問隊長,隊長就說:“我又不是保管員!”你問保管員,保管員說:“有本事你問隊長去!”隊長是不敢再問的了,再問隊長隊長就不給你面子了,就不給你借糧了。倉庫里的儲備糧,極少極少的一部分,也給社員借,五斤、十斤、十五斤、二十斤。最多二十斤,不會更多,不可能再多。借給社員糧僅僅是應(yīng)急。誰要借了糧,來年就得從你家該分的口糧里扣回來。吃飯是大事,不能餓死人。借糧論人情,論關(guān)系,隊長給你借,是借,給他借也是一個借!也可以誰都不借。你要是得罪了隊長,甭想再張口跟生產(chǎn)隊借糧,隊長會這么搪塞你:“你咋不早說呢?早都借光了,只剩種子了。借給你,一寨子人明年吃風(fēng)屙屁去?”隊長一句話就能嗆死你!

      麻牛的爺爺是保管員,他跟爺爺奶奶三個人是一戶。麻牛的奶奶,只在家里做飯喂豬,從不出工掙工分,說是有病,也不知道什么病,有沒有病。麻牛的奶奶看上去健健康康的,精精神神的,說話帶笑,走路帶風(fēng),從來不見她吃藥。她那時只有五十幾,年齡不算大,在農(nóng)村,這個年紀(jì)的人正是好勞力。麻牛的爺爺也是幾乎不出工(下地干活),當(dāng)然,偶爾,他也會出一出工,參加參加勞動。麻牛的爺爺只不過是每天都要去倉庫里走一走,看一看,耽擱一陣子,磨磨蹭蹭一陣子,才又鎖了倉庫。麻牛的爺爺掙一個壯勞力的全額工分:每天十二分。麻牛是個娃兒,不掙工分。麻牛家是工分掙得最少的,卻是日子過得最好的。

      麻牛的爺爺是個倒插門,原籍四川,村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是“四川鬼兒子”,這個人鬼精鬼精的。

      我說麻牛家是村里日子過得最好的,當(dāng)然有原因。

      麻牛就在本村上學(xué),吃了早飯才到學(xué)校去,中午回家吃晌午飯,下午放學(xué)回家吃夜飯。學(xué)校到他爸爸媽媽家只有區(qū)區(qū)二十米,到他爺爺奶奶家不足三百米,用得著帶干糧嗎?用不著!可是,偏偏是麻牛這個用不著帶干糧的學(xué)生,每天都帶干糧。他的干糧也是地地道道的奢侈品:白面饃,是純小麥面的白面饃,而且多半都是炕饃、燒饃,麻牛很少帶蒸饃。麻牛對饃也不珍惜,更不愛惜,他只會偶爾地、悄悄地,掰一小塊,吃那么一點點,他不敢公然吃干糧。他為什么不敢公然吃干糧?因為干糧是白面做的、白面不是天天都可以吃的。麻牛常常懶得吃干糧,早上裝進書包背到學(xué)校里,中午又背回去了,下午背到學(xué)校里,晚上放學(xué)又背回家去了。麻牛似乎不愛吃細糧,不愛吃白面饃。在細糧那么金貴的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還有不稀罕吃細糧的,真是咄咄怪事!可是,怪事也不怪。說白了,麻牛家里,有的是細糧!別人粗糧不夠吃,他家細糧吃不完,麻牛家不是村里日子過得最好的人家,是什么?

      小學(xué)二年級,我跟麻牛同桌坐了一年,他書包里藏白面饃的秘密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我還發(fā)現(xiàn)了麻牛不敢公開吃饃的秘密。麻牛跟我玩得很好時,我會悄悄跟他討一小口饃來吃,解解饞。我越吃越饞。我又不能老是跟人家討?zhàn)x吃,老是跟人家討?zhàn)x吃。饞也沒有解決的辦法。我也不至于偷麻牛的白面饃,盡管我是近水樓臺,輕而易舉。

      我不偷,有人偷。

      有個外村的學(xué)生,家在山上,因為家里揭不開鍋,實在沒有干糧可帶,也不能回家吃晌午飯,因為到校是下山,大約需要一小時,回家是上山,足足需要兩小時,中午放學(xué)只有兩個鐘頭,回家吃飯時間不夠用。所以,這個同學(xué)某天下午第一節(jié)課后,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想翻人家的書包想偷人家的饃,他偏偏歪打正著偷了麻牛的饃,而且是白面饃,而且讓別的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告給了老師。麻牛的白面干糧的秘密,就這么無意中給這個同學(xué)抖落出來了。

      接下來的幾天,麻牛上學(xué),不帶干糧了。

      后來麻牛又帶干糧了。

      后來,我也有了吃麻牛的白面饃的機會了。

      這是因為,麻牛學(xué)會了吃煙。

      麻牛有的是白面饃吃,但他沒有煙吃。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是沒有紙煙的,吃煙就得花錢買。麻牛沒錢買煙。

      我爸爸吃煙。我家常來縣上的干部、公社的干部,爸爸常在柜子里的玉米中,悄悄塞半包好煙。爸爸吃的是“雙羊”煙,七分錢一盒,柜子里的玉米里塞的,常常卻是“中華”煙,七毛錢一盒。爸爸總以為我不知道藏?zé)煹拿孛?。爸爸總是記不得剩下來的煙的?shù)目。爸爸不知道我會偶爾偷一支他的煙。爸爸也舍不得吃“中華”煙,太貴了,爸爸跟客人一起吃煙也是客人吃“中華”,他自己吃“雙羊”。我不是小偷。我這么想。偷家里的,偷爸爸的,應(yīng)該不算偷。我偷一支爸爸的“中華”煙,就可跟麻牛悄悄地,換一小塊白面饃吃。

      煙的數(shù)量畢竟有限,煙不敢常偷,饃不敢常換。我家十天吃一頓白米白面做的飯,是我爸爸規(guī)定的,我媽媽對爸爸的命令也是絕對執(zhí)行的,沒有絲毫通融的余地。我媽媽當(dāng)然也想通融通融,可是條件不允許。我覺得十天很漫長,很漫長。隔十天半月,饞得憋不住了,我才偷一支煙,換一次饃。

      小學(xué)沒讀完麻牛就不想上學(xué)了。不上了就不上了。那時好多農(nóng)村孩子都這樣。那時我已讀初中,麻牛還在小學(xué)三年級。他腦子不笨,但不愛上學(xué),也不好意思繼續(xù)上學(xué)了,比他遲一年上學(xué)的都升到五年級了。麻牛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給生產(chǎn)隊放驢,掙半個勞力的工分。他也樂意放驢。麻牛放驢,把一群總是亂跑的不聽話的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因為家里生活條件好,麻牛長身體時沒有虧欠過,人就出脫得高高大大的,精精干干的,力氣也足,但麻牛懶,家里不干活,地里怕出力。包產(chǎn)到戶后,麻牛家的日子一落千丈,反而不如生產(chǎn)隊時過得那么好了。麻牛成年時,爺爺奶奶也是真老了,干不了力氣活了,麻牛就跟他種出來的莊稼一樣,顯得“沒精打采”的,也是因此,麻牛一直找不到對象,快三十歲了,才找了個大他五歲的二婚女人,好歹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

      二婚女人,也是女人。有個女人,家就是家了。

      麻牛的女人又矮、又胖、又圓,是一張青蘋果臉,看上去還有一些蠢,跟麻牛毫無夫妻相,但這個女人會持家,會操縱男人。麻牛也聽女人的,言聽計從。短短幾年,麻牛的日子就過得有了一些起色了。麻牛的二婚女人還是一個生育的好手,一年一個一年一個,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子,麻牛和女人都不敢再生了,不等鄉(xiāng)政府干部上門做動員,麻牛帶著二婚女人主動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了輸卵管結(jié)扎術(shù)。他們都怕又生一個女子。

      麻牛是同齡人里力氣最大的。跟他掰手腕,我一次也沒贏過,他的手似乎不是手,是一把老虎鉗,每次都把我的手捏得生疼生庝的,每次都把我捏得呲牙咧嘴的。他贏了我,就跟我討煙吃:“給老子來一根煙吃!”口氣挺硬,似乎不是討,似乎跟我討煙吃,是他給我面子,沒有商量的余地。他知道我兜里不可能沒有揣著煙。每次見他,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直接伸手到我兜里掏煙吃:“老子吃一根你的好煙!”剛有二婚女人時,女人戒了他的煙。日子好過一些了,他又開始吃煙了,女人也不管他了。

      麻牛說的每一句話,總是要帶一個“老子”:

      “你給老子過來!”——他這么叫他的女兒。他叫她來,并不是要打要罵要訓(xùn)斥,也許只想在這個女兒臉上親上那么一小口。

      “老子不想去你家!”——他常常這么應(yīng)答他媽。麻牛愛他媽。他媽也是二婚,麻牛是頭一個男人跟他媽生的,所以麻牛就只能跟爺爺奶奶是一戶。

      “你給老子站住!”——這是不讓爺爺去玉米地里鋤草。包產(chǎn)到戶后,爺爺當(dāng)了十來年的主要勞動力,老得很快。

      ……

      麻牛一口一個老子,卻是并無惡意、敵意,他這個特點,跟村里人都不一樣。村里的人、家里的人,都習(xí)慣了他的口頭禪,他跟他爺爺一個樣,爺爺當(dāng)然更能習(xí)慣他了。在我家鄉(xiāng),把自己比作別人的老子,是罵人的話。

      麻牛一天能拉一根柱子回來。村里的別的壯勞力要拉一根柱子,至少也得三個人去很遠很遠的森林里。麻牛不。他只要一個人去,就已足夠。憑著力氣,麻牛結(jié)婚三年后就修起了五間新房子,那些比他先結(jié)婚的同齡人,他修房那時,仍然修不起房子,后來修了房子的,也只能勉勉強強修三間,而不是五間。

      結(jié)婚后的麻牛似乎換了一個人。

      參加工作后,我每年只回兩三次鄉(xiāng)下,因為我家距離他家比較遠,回鄉(xiāng)下我也不一定碰得上麻牛。我?guī)啄瓴拍芤娨淮温榕#娏艘舱f不上五句話。也許因為生活環(huán)境不同了,沒有共同語言了,曾經(jīng)那么好的好朋友,已經(jīng)變得生分了。

      不久前的一天,下班回家,我在縣城,居然很意外很意外地,碰見了麻牛。問他才知,他的女兒(不知道是老幾)就在我家對面的白水江賓館打了足足兩年工,這個在縣城打工的女兒半年前喝了農(nóng)藥,死在了自己的出租屋。這次到縣城,麻牛是到公安局打聽女兒的死因的。

      他的一個女兒,死了,死了半年了,我居然不知道!

      女兒死的時候,麻牛也不知道。女兒死了三天了,她工作的賓館才發(fā)現(xiàn),才通知了麻牛,才運回了已經(jīng)發(fā)臭的尸體。麻牛說這些時,只有三言兩語,表情一直木然。他不想多說,我也不好多問。我拽他去我家吃飯、坐坐,麻牛死活不去。他也不在我兜里掏煙了。我拿出煙來,給了他一支,麻牛接過去了,默默點上了,煙霧將他罩了起來,若隱若現(xiàn)的。我有些看不清這個滄桑的人了。

      我家里,他不去就不去了吧,我也不好過分勉強他,尤其那一天的那情形。

      跟麻牛道別之后,我并未走掉,而是望著麻牛慢慢遠去的背影。

      剛過了五十歲,麻牛居然明顯地,駝了背。

      后來知道,他女兒是跟人談對象不成功,分手之后才自殺的。麻牛的女兒自殺時,肚子已經(jīng)大起來了,懷了孕了。女兒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再也不會說說笑笑逗他樂了,但麻牛沒找出租房的老板的麻煩,沒找賓館的麻煩,更沒找那個讓女兒懷了孕的人的麻煩,連那個人是怎樣一個人,是哪兒的人,他也不想打聽打聽,沒有打聽打聽。

      換 ?床

      她家的房子在村口,——也不算村口,只能是村頭。她家在一道土坎上,土坎下面,朝右輕輕一拐是通往本村的路,不朝右拐,接著走,一直走,卻是通往幾個外村的大路,大路通車,但那時車少,路上半年難過一輛車,過路人卻是常常有,不時有:出村辦事的、外村趕集的、走親戚的、找大夫給家里人看病的、下地干活完了回村的……都有。

      夏天秋天,她家的人,無論大人小孩,吃飯總是捧著碗,坐在土坎邊上吃,不在屋里吃。外面吃飯,亮豁,不用點燈,浪費煤油,也涼快,坎上總有一絲絲兒風(fēng),吃飯又太熱。土坎邊擺著一溜方方正正的石頭,那是他們常坐的板凳。石頭給屁股磨得泛出青幽幽的光,像打了蠟。大路上有了過路人,不管外村的、本村的,女人要是看見了,準(zhǔn)會熱情地打一個招呼:“屋里吃飯來嘛?!币膊还苓^路的人認識不認識。當(dāng)然多半認識,至少也是面熟,村子之間相距都不遠,生人是極少極少的。過路人聽見她的邀請了,說一聲:“早!”也不說來不來吃,當(dāng)然不會真的就來吃,過路人說“早”是說她家這頓飯,開飯時間早。要是過路人真來吃,女人多半會犯難:家人一人一碗飯,鍋里已經(jīng)舀得見了底,再做也不是不行,但糧食不寬余,一天三頓飯都難,做第四頓,更難。真要做,女人就得豁出去。

      你在吃飯,又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說不定還是親戚,不跟人家洋溢洋溢(土語:意為客套客套),也不是個事兒。

      可是這天,過路的是一個外村人,女人洋溢完,打算埋頭吃飯,過路人卻大聲問女人:“還有剩的嗎?有就吃一碗,我實在餓得走不了路了?!?/p>

      “你來了就有?!迸苏f話的底氣明顯不那么足了。

      過路人并沒有聽出女人話里頭的話來,朝右輕輕一拐,他真的來了。

      這個人是張陰陽。

      張陰陽的女人死了大約十年了,是包產(chǎn)到戶那一年死了的。張陰陽再也沒有找一個老婆,他跟他的女兒過。女兒也不大,十二三歲了吧,女兒跟死了的女人一樣,也是一張苦瓜臉,個子也很小,似乎不到十歲,她長得越來越像死去的女人了,完全不像張陰陽。張陰陽從外表看,算是一個精干人。

      男人盯了多嘴女人一眼,沒說什么話,站起來,進屋去了。他已經(jīng)吃完了飯了。

      女人沒有吃完飯,女人也沒有回屋,也沒有低頭繼續(xù)吃飯。她等張陰陽走到跟前了,才跟張陰陽一同進屋。

      “來了。”男人跟張陰陽這么說了一句。他的話本來就很少,這時更不想多說。

      女人只好給張陰陽再做一次飯。

      吃完了飯,天已經(jīng)黑了。張陰陽說一聲“打擾了”就走了。女人和男人,都沒有挽留。

      張陰陽是專門給人安宅走陰抓鬼求神的,這都是迷信,那時不準(zhǔn)信迷信,可是,人們都還是免不了地要信一信迷信。甚至家人得了治不好治不了的疑難雜癥或絕癥,也找張陰陽在神鬼面前求個情。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信迷信,圖的是心安。張陰陽給人搞迷信活動,多半都是夜里,多半都是夜里來夜里去,偷偷摸摸地,瞞著村人也瞞著鄰居。他靠給人搞迷信活動掙幾個錢,或一點點米面,或肉,補貼家里的生活。遠遠近近就這么一個陰陽先生,張陰陽其實是人人不敢得罪的人,也是人人不敢過于親近的人——怕又有什么運動,受他的牽連。

      不久之后的有一天夜里,張陰陽又到了女人的家。這一次不是來吃飯的,也不是女人隨口叫來請來的,是張陰陽主動走進來的。他在路上望見女人家里還亮著燈,想了想,猶豫了猶豫,就進來了。

      他把掙來的一塊臘肉,留給女人,走了。

      女人假意留他,他卻執(zhí)意要走。就走了,回他的家去了。

      后來張陰陽就常來女人家,走親戚似的。

      張陰陽來了,丟下幾塊錢,走了。張陰陽又來了,丟下一坨面,吃了一碗飯,走了。張陰陽來了,丟下小半袋米,喝了一杯茶,走了。

      男人有慢性病,天天都要吃藥。也不知是什么病,也不知吃的什么藥??傊诔运帯?傊遣菟帯3酝甑乃幵拥乖隈R棚里,跟馬糞一起最后去了莊稼地——也就是他們家的責(zé)任田。他家的馬棚里沒有馬糞味兒,只有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兒。包產(chǎn)到戶后,大部分人很快過得富裕了,他們家卻還是老樣子,都是他這個慢性病給拖累的!

      張陰陽知道這個家里日子過得難。

      后來,張陰陽來了,有時候就不走了,會住一夜,早上再走。

      跟誰?。?/p>

      女人有三個兒子,兒子都大了,卻也不是太大:一個十一歲,另外兩個,不足十歲。起初,張陰陽跟女人的大兒子睡一張床。有一回,張陰陽來了,男人沒在家里,張陰陽就跟女人在他們的睡房里的炕上,睡了。

      張陰陽半夜里來了,在敲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女人聽見這樣的敲門聲就知道是張陰陽,她推了推睡得死沉死沉的男人,直到把男人推醒了,才輕聲說:“你到馬棚邊的那屋里睡去。”男人不明白,卻還是揉著眼睛從炕上爬起來,去了馬棚旁邊那間屋。他沒聽見敲門聲,不知道是張陰陽來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吃飯,看見了坐在火塘邊烤火的張陰陽,就曉得張陰陽是半夜里來的了。那夜之后,他就一直在馬棚旁邊的那間屋里,睡床。不跟女人一同睡炕。除非女人叫他。不為別的,只因半夜換炕,他嫌麻煩!尤其是冬天,睡得正香,睡得熱騰騰的,他卻要從熱炕換到冷床上,更讓他心里不痛快。男人索性不跟女人睡了。另一屋在屋后,另一屋跟馬棚連接著,是單獨的兩間簡易房,一間用來關(guān)馬,是馬棚,另一屋只夠搭一張小床,一張小床就已夠他睡的了。他只是睡睡覺,也不做什么。另一屋只搭了這么一張床,本打算臨時當(dāng)客房,沒想到成了他正式的睡眠之處,歇息之地。即使張陰陽沒有來,他也到馬棚旁邊的簡易屋子里去睡。他想,誰知道張陰陽哪一天會來?什么時候來?張陰陽多半都是給人拾掇完鬼神后,三更半夜才來。那時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想提前通知一聲也沒辦法。

      張陰陽又來了。

      男人在家。他抬抬眉毛,只說兩字:“來了?!辈皇菃柕囊馑?,不是激動的意思、歡迎的意思、高興的意思,是打招呼的意思。是“知道了”的意思。張陰陽來了,他也不請他坐下,也不敬他煙(他自己不吃焑、家里也不備紙煙),也不給張陰陽泡一杯大葉子茶。張陰陽四下里瞅瞅,會自己順一只小板凳坐在火塘邊,他旁邊。會從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紙煙來,彈出一支,劃拉劃拉洋火(火柴),自己把煙點上。他的女人看不下去了,站起來,去給張陰陽泡一杯大葉子茶,遞在張陰陽手里。好茶沒有,大葉子茶還是有的,家里沒有茶不行。兩個男人無話可說,也不交談,一個悶頭吃煙,不時吐一口口水,一個悶了頭,不時從煨在火塘邊的茶罐里,倒出半碗熱氣騰騰的滾燙茶水,撲撲吹幾口,等茶水略略涼了一些了,就咕咚咕咚,自己喝掉。

      后來,男人就站起來,不聲不響,也不跟誰說一聲,顧自到馬棚邊那間簡易的屋子里,睡去了。

      有時,女人吃了夜飯,看男人又要去馬棚邊那間簡易屋子里去睡,就沖他不輕不重說一聲:“黑了就在炕上睡?!蹦腥算读算?,也不做聲,出了門,先到女人的炕上,去睡??皇墙Y(jié)婚時就已盤下的,他們夫妻,曾經(jīng),一直都睡那盤炕。

      他先睡去了。女人收拾這收拾那,總是這個家里最后一個睡的。

      他在女人的炕上只睡小半夜,或更短。

      他進了屋,上了炕,吹了燈(那時村里沒通電,家家都用方墨水瓶做成的簡易煤油燈),無聲無息脫衣服,躺下。后來,女人忙完了,也終于來了睡房了。女人也不點燈,也是無聲無息脫衣服,無聲無息上了炕,然后才無聲無息地,在男人身邊躺下去。男人無聲無息爬上女人的身子,兩口子無聲無息做那事。完了事,男人也不逗留,也不點燈,也還是無聲無息:摸黑穿衣服,穿褲子,穿鞋。摸著黑,輕輕悄悄開門,門還是“吱呀——”驚叫一聲,每次開門關(guān)門,門都這么驚叫一聲,只是一聲。門仿佛怕疼。這聲音驚了他一跳!這聲音他其實已經(jīng)聽得習(xí)慣了,他聽得耳朵里都起了繭子了。他進來時,門也曾這么驚叫了一聲,可他出門時,還是驚得一跳。

      他已有很久沒在夜里聽見這聲音了。

      他們的老三都已經(jīng)十一歲了,誰都以為他的女人再也不可能生了,可是,女人又生了個兒子。他的慢性病,不知怎么,也已經(jīng)好了。他再也不用吃藥了。每天吃了夜飯,他就把老四架在肩上,他讓老四騎在他的脖子上,滿村子轉(zhuǎn)。

      老四慢慢長大了,越來越像張陰陽了。

      人們背地里傳言,都說老四不是他的兒子,是張陰陽的兒子。他不這么認為。

      “我的女人生的,咋說也是我兒子!”男人這么說。

      這倒也是。

      張陰陽十年前就死了,老四是不是張陰陽生的,不要緊了,無所謂了。

      張陰陽死的時候,男人沒去,是女人帶著老四去的。老四很不情愿去,老四是給女人拽著去那個叫李家坪的村里的。李家坪人不姓李,都姓張。母子倆到了張陰陽家(她也是第一次到張陰陽的家),女人讓老四在張陰陽靈前磕三個頭,老四站得像棍子,不磕。老四已經(jīng)十二歲了,他可能聽說了一些傳言了。女人二話不說,一腳踹在老四屁股蛋子上,老四沒防這一出,一個趔趄,跪下了。

      跪都已經(jīng)跪下了,還死硬什么?老四磕了三個頭。

      母子在李家坪呆了三天。三天里,女人一直在灶上幫忙,老四跟李家坪人的娃娃們一起玩。離開李家坪時,喪事已畢,張陰陽也送上了山了。張陰陽的女兒(她當(dāng)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送母子出來,一直送到村外,送到了沒人的地方,女人才指了指跑在前面的老四,小聲跟張陰陽的女兒說:“他是你的兄弟?!?/p>

      張陰陽的女兒停下了腳步,小聲說:“我曉得?!?/p>

      女人說:“曉得你們是姊妹(本地人把兄妹、姐弟都簡稱姊妹),就成!”

      張陰陽的女兒不送這一對母子了,家里還有一堆子人。

      生了老四,女人就跟老四一直睡睡房,睡炕上。從李家坪回村的當(dāng)晚,女人卻讓老四去馬棚旁邊的那間屋,睡床。又讓男人到睡房來,睡炕。

      女人這么跟老四說:“你也大了,你爸爸也老了,讓他睡在熱炕上,暖和些。你還是睡馬棚邊的那屋吧?!?/p>

      這個家里,別人說了不算,女人說了算。

      男人睡到炕上的第二天就把馬棚旁邊那屋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拾掇得亮亮堂堂的。

      老四也長大了。男人特意給老四修了五間新房子,也張羅著給老四娶了個精精靈靈的媳婦。他們夫妻沒跟三個大的兒子過,跟這個最小的老四過。

      責(zé)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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