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艷紅
摘? ? 要: 托馬斯·哈里斯的小說《黑色星期天》,在真實的慕尼黑慘案背景下,虛構(gòu)了“超級碗”恐怖襲擊事件。在“恐怖襲擊者”形象的背后,主人公蘭德爾是一個失去社會認同和自我認同的飛行員,更是一個失去國家認同感的士兵,其經(jīng)歷折射出美國當代社會邊緣群體的認同危機。本文以認同理論為視角,通過社會群體中的局外人、自我凝視下的局外人,國家視角下的局外人三個方面,探究主人公在經(jīng)歷一次次身份認同危機后最終淪落到“恐怖襲擊者”境地的社會根源,解讀哈里斯筆下這一局外人形象的社會象征意義。
關鍵詞: 《黑色星期天》? ? 社會認同? ? 自我認同? ? 國家認同? ? 局外人
《黑色星期天》是美國著名懸疑小說家托馬斯·哈里斯(Thomas Harris)的處女作,其直接靈感來源是1972年震驚全球的慕尼黑事件。故事以阿以沖突為背景,結(jié)合慕尼黑事件、越南戰(zhàn)爭與“超級碗”恐怖襲擊事件,在現(xiàn)實與虛幻的交織中講述了一個普通飛行員如何靠近恐怖分子并幫助他們實施爆炸計劃的故事。
小說以全知視角對各個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作者并沒有選擇在人物出場的時候就對人物經(jīng)歷進行介紹,而是在某段高潮緩緩回落之后,再回味其成長歷程。通過這種倒敘的手法,讀者能深刻體會到更加立體的人物形象,避免把主人公蘭德爾片面地當成一個殘忍的“恐怖襲擊者”看待,而是更加傾向于同情他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種種心理創(chuàng)傷。作為哈里斯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恐怖襲擊小說,《黑色星期天》深刻地反映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國的社會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危機,對于美國社會歷史研究有重要意義。
本文以認同理論為分析視角,從少年時代的社會身份認同危機,到青年時期的自我身份認同失敗,直至最后越戰(zhàn)造成的國家認同危機這三個層面研究小說主人公蘭德爾從驕傲的飛行員到匿名的恐怖襲擊者的心路歷程,探究小說中呈現(xiàn)出的身份認同危機和國家認同危機,挖掘主人公蘭德爾的象征意義。
一、少年時代:社會群體中的局外人
小說開場,蘭德爾似乎以一個次要人物的形象加入了“黑九月”組織。然而令讀者費解的是:如果說出生在難民營的達麗婭成為恐怖襲擊者是由于小時候種種不幸遭遇的話,那么作為美國白人并且成長環(huán)境相對優(yōu)渥的蘭德爾為何主動向恐怖分子靠近,主導最終恐怖襲擊事件?這一疑惑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逐步得到了解答,蘭德爾作為一個關鍵人物逐漸走近舞臺中央,此時作者以第三者的身份回顧了蘭德爾的一生,展現(xiàn)出一個自幼年起便圍繞身份展開的不懈斗爭的局外人形象。
作為一個心理學概念,“認同”由弗洛伊德最先提出。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克森最早將其引入社會心理學,創(chuàng)造了“身份認同”這一重要的學術研究術語?!吧鐣矸菡J同強調(diào)社會的各種決定作用……承認身份認同過程中自我與他者、個體與社會的相互作用”。(趙一凡,2006:467)少年時代的蘭德爾認同社會中“不曾明言的準則”,對于社會主流文化表現(xiàn)出強烈的認同感。然而,蘭德爾想要融入群體的努力卻屢屢受挫:他從記事起就始終是被排擠的對象,八歲的他跳級到四年級,成績的優(yōu)異使他成為同學們嫉妒和毆打的對象,在體育課上沒人選他加入自己的足球陣營,此外他也難以融入同齡人的圈子。高于同齡人的智力讓蘭德爾陷入了認同困境,他渴望在群體中自信地存在,然而他人的疏離讓蘭德爾難以在學校這一社會之“鏡”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中學時期的蘭德爾仍然想好好融入同學之中,然而受到父母的強勢阻攔,讓他敢怒而不敢言。整個少年時代,蘭德爾始終是一個順承者的形象,內(nèi)心有憤怒卻不敢表達出來,這一切的容忍和屈服都是為了獲得社會對他的認同。
身份認同問題“主要起源于個體在擁擠的、無名的人群中的無根感和孤獨感”。(凌海衡,2013:62)少年時期的蘭德爾始終處于邊緣化的地位,即使他努力迎合主流文化,在群體中建構(gòu)社會身份,然而他人的排擠、父母的干預讓他擺脫不了被疏離的命運。這種由于社會認同感的缺失而導致的混亂和失望,反映出渺小的個體在社會洪流中由于不被認可而產(chǎn)生的無歸屬感。
二、青年時代:自我凝視下的“局外人”
身份認同的關注點之一是作為獨立存在的個體“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左右自身命運、參與塑造自己的認同”。(凌海衡,2013:71)蘭德爾的行為不僅為他人所見,他也時刻在鏡中“凝視”自己。對這個害羞的男孩來說,自我的身份讓他更加輕松,只有在獨處時他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并且通過自我的“凝視”建構(gòu)形象,使之符合自己的想象。
蘭德爾自我認同的努力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制服的態(tài)度。中學時期他并不喜歡校服,認為“校服使他毫無個性,一穿上校服,他就看不到自己”(60)。這時候的蘭德爾開始有了自我意識,對校服的排斥是他試圖彰顯個性和身份的標志。服裝作為一種非語言符號在身份建構(gòu)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人們通過服裝傳遞著獨特的思想,因為個性化的著裝能夠反映出一個人的個性,并使其能夠在人潮中脫穎而出。自小便受到排擠的蘭德爾默默忍受著環(huán)境施加的壓力,對他來說與眾不同的服裝是一種無聲的反抗,用來向外界宣示自己獨特的個性和身份。
長期以來遭受的被排擠的無助感讓蘭德爾無法與同伴和諧相處,他的個性更加極端,認為“和諧無競爭的環(huán)境與尸橫遍野、水深火熱的戰(zhàn)爭之間并沒有一個中間地帶”(65),由于無法找到情緒的出口,只能默默忍受負面情緒的苦果,他不再渴望在“無知”的同伴面前塑造自我身份。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壓抑情緒的積累,成年時期的蘭德爾不再鐘愛張揚個性的服裝,反而“喜歡自己穿著制服的樣子,喜歡制服給他帶來匿名的身份”(65)。美國著名文化批評家富塞爾在《品味制服》中提到,人們面對制服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人人都必須穿著某種制服,但都必須否認自己穿著制服,除非他無價的個性和獨特的身份受到威脅”(Paul Fussel, 2003:5),大多數(shù)人在職業(yè)場合下是出于害怕遭到嘲笑的心理而被迫同他人穿著一樣的衣服。在這一點上蘭德爾異于常人,他賦予制服匿名的含義,這是因為制服具有強烈的約束性,在這一服裝的掩蓋下,個體的言行趨于一致,能夠令他人對于本體的認知變成盲區(qū),這正是蘭德爾喜歡穿著制服的原因。哈里斯賦予制服以匿名身份的象征,通過蘭德爾這一時期對制服態(tài)度的巨大轉(zhuǎn)變,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放棄向外界宣示自我身份的努力。
蘭德爾對自我身份認同的另一個體現(xiàn)是他對機器的癡迷。當他在主流文化中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后,對機器本能的喜愛讓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激情所在,“一坐到機器里,就看到自己行為變得如同機器一般”(64),無論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生活是怎樣一片混亂,飛行讓他“無拘無束,自信而果斷,所有壓力都拋到腦后”(66),在飛行中取得的成就讓他被人認可,與瑪格麗特的婚姻更是讓他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在飛艇的世界中,在瑪格麗特的凝視下找到了自我鏡像中的認同感。然而,這不過是黃粱一夢,飛艇隊伍在幾年之后被解散,蘭德爾再也體會不到飛艇帶給他的自由感,這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以至于他對瑪格麗特的態(tài)度也變得非常糟糕,暗示著他追求自我身份的努力又一次以失敗告終。
“個體自我認同危機的實質(zhì)是個體自我評價的困境”(尹巖,2007:25),雖然蘭德爾在青年早期從飛艇中找到了自我認同感,然而這種身份認同的驟然失去讓他陷入更強烈的自我身份認同危機。長期的情感壓抑和無法向人言說的苦楚,逐步讓他的內(nèi)心建立起了一道與世隔絕的藩籬,導致隔閡加大,親人遠離,最終蘭德爾將自己隔離在了一座封閉的孤島,逐步變成了自我凝視下的局外人。
三、成年時代:國家視角下的“局外人”
成長于越戰(zhàn)期間的哈里斯,在其第一部作品中對戰(zhàn)爭給美國人民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述?!懊绹鴧⑴c的世界性戰(zhàn)爭表面上幾乎都以捍衛(wèi)自由的名義進行”(王立新,2003:134),越戰(zhàn)更不例外。在小說第一章,蘭德爾以一名發(fā)表反戰(zhàn)宣言的叛徒形象出場,隨著閱讀的深入,讀者發(fā)現(xiàn)他同許多越戰(zhàn)老兵一樣,經(jīng)歷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這些創(chuàng)傷造成的直接結(jié)果,便是士兵們對引以為傲的祖國所宣揚的普世自由主義價值觀產(chǎn)生懷疑,由此引出了“國家認同”這一概念。“國家認同的話,就是一個國家的國民對他所屬國家的認知和感情依附(張文宗,2007:45)”,當對祖國的情感依附轉(zhuǎn)為情感冷漠甚至仇視時,就會產(chǎn)生國家認同危機。
在越戰(zhàn)期間,對蘭德爾影響最大的事件是作為戰(zhàn)俘這一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被俘之后,為了保護駕駛飛艇的雙手,蘭德爾被迫發(fā)表反戰(zhàn)宣言譴責自己的祖國,受到以德容上校為代表的所有美國戰(zhàn)俘的排擠,此時他身在異鄉(xiāng),卻仿佛回到了小學課堂上,“過去所有的壞時光再次涌來”(71)。蘭德爾看到了美國政府給越南人民帶來的巨大苦難,對國家的情感和認同已然淡化,他的手、他所依賴生存的飛行遠比國家更寶貴。面對其他同胞的排斥,他無處訴說,如果說小時候被排擠是不被同伴認同的話,那么現(xiàn)在則代表的是被自己的國家所排斥。
越戰(zhàn)帶給蘭德爾的是一段揮之不去的夢魘:在蘭德爾被捕后,海軍公務員告訴他的妻子戰(zhàn)俘有同性戀和陽痿傾向,甚至預期壽命會大大縮短,這是導致后來瑪格麗特離開蘭德爾的原因。歸國后,美國政府也沒有給予蘭德爾足夠的慰藉和關懷,他從政府那里感受到的是無比的失望,這在他對公務員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總務管理局的人從接待員到精神病醫(yī)生,到總務局長官皮尤都露出一副懶散、無所事事的模樣,甚至有些人會因為無所作為而被提拔……這些所見所聞讓蘭德爾對公務員充滿了厭惡,讓他與美國社會漸行漸遠,與恐怖襲擊者越來越近。親身經(jīng)歷過越戰(zhàn)的殘酷之后,越戰(zhàn)士兵“漸漸意識到威脅他們自由的不是越共,而是他們?yōu)橹鄣拿绹?,?zhàn)場的現(xiàn)實使他們決意與政府和偽善的理想決裂”(胡亞敏,2004:92)。當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時,即便讓蘭德爾引以為傲的飛行也難以治愈他,緊接著妻子的背叛便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剩下的部分能夠與憤怒共處,因為它就是由憤怒組成的,憤怒是它的組成元素,借此茁壯成長,就像哺乳動物依賴空氣”(81)。如果說被小群體的排擠還不足以令蘭德爾崩潰的話,那么親人的遠離和對國家認同感的喪失讓他徹底淪為了被主流社會所排斥的局外人。
蘭德爾代表的是越戰(zhàn)后處于社會邊緣的士兵群體,戰(zhàn)爭讓他們經(jīng)受了難以想象的精神折磨。在戰(zhàn)場上,他們是為政府賣命的機器;戰(zhàn)后,他們?nèi)淌苤鴩说睦淠褪桦x,感受不到政府本應給予的關懷。正如他那自殺的戰(zhàn)俘朋友杰根斯一樣,“謝天謝地,我要死了。其他人也都要死……我等得太久了。杰根斯,你自殺是對的……”(220),由于在社會中受盡冷落和排擠,唯有死亡可以讓這一群體得到解脫。國家認同感于他們而言已蕩然無存,作為一個本身就喜怒無常,有著暴力傾向且被社會拋棄的孤立個體,蘭德爾想到的是“去尋找解脫,通過不斷地殺戮、殺戮、殺戮,以及死亡”(81)。于蘭德爾而言,只有制造大量的屠殺才能發(fā)泄他長久以來不為他人所認可的憤怒,以此最大限度地報復排擠他的社會。為了實現(xiàn)這一計劃,他主動靠近“黑九月”組織并著手實施后面的行動。最后,在“超級碗”襲擊中,他的身份隨著他的逝去永久地失去了。
四、結(jié)語
哈里斯在《黑色星期天》中呈現(xiàn)了一個一生中都帶有邊緣人物印記的“局外人”形象。當尋找身份認同的努力付之東流后,蘭德爾轉(zhuǎn)而適應匿名身份,在不被人注目的地方準備著巨大的陰謀,直至最終走向死亡的結(jié)局。作者把主人公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與美國當代社會危機緊密相連,將越戰(zhàn)給美國普通人民帶來的切膚之痛在蘭德爾的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通過對邊緣人物身份認同困境的描述,哈里斯對美國社會和政治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同時讓大眾思考在面臨認同感和生存意義喪失的時代,人們應如何在社會中確定自己的位置和身份,走出迷惘與混亂,走向更加確信的未來。
注釋:
①如無特別注明,小說所引皆出自沈靚靚譯《黑色星期天》,新星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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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基金名稱為“三峽大學學位論文培優(yōu)基金項目資助”,項目編號為:2020SSPY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