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露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三禮(《儀禮》《禮記》《周禮》)中的宮廬器服制度和出入起居節(jié)儀,隨著時代發(fā)展,越來越繁縟難習。南宋大儒朱熹損益古禮、參酌世俗而編成《家禮》一書,分為通禮、冠禮、昏禮、喪禮和祭禮五部分。各部之內(nèi)隨事之宜分為若干章節(jié),章節(jié)之下又有綱目,明白可案,成為士人日常踐行的禮儀守則。但是,《家禮》稿本草創(chuàng),作者尚未校定,就被一行童竊走以逃,直至朱子葬日(1200年)才有士人錄得副本交給朱在(字敬之,號立紀,朱熹第三子)。
《家禮》失而復得之后,幾經(jīng)付梓,版本眾多,僅南宋一朝,就有1211年,廖德明在廣州首次刊刻《家禮》;1216年,趙師恕在余杭再刻《家禮》;1217年,鄭之悌在嚴州刊刻《家禮》;1242年,方大琮在廣州刊刻《家禮》。此外,尚有潮州本、趙崇思刻萍鄉(xiāng)本、陳汲刻莆田本等多種《家禮》版本見于宋人記載。元代黃瑞節(jié)所編《朱子成書》、明代胡廣等人奉敕所編《性理大全》也都收有《家禮》(以下分別簡稱作“成書本”和“大全本”)。整體而言,《家禮》文本具有版本復雜多樣、版本間文字差異明顯、歷代注釋不斷疊加和整改等特點。國內(nèi)外諸多學者對《家禮》的版本已做有專門的考證和系統(tǒng)的梳理,然而仍有一些疏漏①關(guān)于《家禮》版本,學者多有關(guān)注,并取得顯著成就,其犖犖大者,有日本學者吾妻重二論文《〈家禮〉の刊刻と版本—〈性理大全〉まで》(1999),該文成果后又收進其專書《朱熹〈家禮〉實證研究》中(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呂振宇先生博士論文《〈家禮〉源流編年輯考》(華東師范大學,2013年);彭衛(wèi)民先生論文《朱熹〈家禮〉刊本考》(《濟南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等等?!都叶Y》還轉(zhuǎn)入朝鮮、日本、越南等地,產(chǎn)生廣泛影響,吾妻重二和彭衛(wèi)民二位先生合著論文《朱熹〈家禮〉的和刻本》(《濟南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韓國學者鄭現(xiàn)貞先生論文《朝鮮本〈家禮〉之形成及其特征》(“東亞禮學與經(jīng)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暨上海儒學院第三屆年會”會議論文,2019年6月,上海)則分別討論日本和朝鮮的《家禮》版本。。本文以學者鮮有留意的上海圖書館見藏之十卷本《纂圖集注文公家禮》(以下簡稱作“上圖補注本”)為研究對象,重點考查該版本的獨特文獻價值,指出它在整個《家禮》版本源流系統(tǒng)中的關(guān)鍵作用,同時糾正一些學者的錯誤認識②就筆者目見所及,迄今只有吾妻重二先生論及上海圖書館見藏之十卷本《纂圖集注文公家禮》。但吾妻重二先生沒有親自考查過該書,他僅據(jù)《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1957)之著錄,推測該本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七卷本《文公先生家禮》和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中著錄的十卷本《纂圖集證文公家禮》內(nèi)容幾乎一致,屬于同一刊本。實際上,上海圖書館藏十卷本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七卷本內(nèi)容差別巨大,根本不可能屬于同一刊本,并且周氏著錄的十卷本與上海圖書館藏十卷本更為接近。詳見下文論述。。
上海圖書館庋藏《纂圖集注文公家禮》,二冊,十卷。四周雙邊,半頁八行,大字單行,行十八字,小字雙行。黑口,單魚尾。(編號782286-87,)該本收有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和劉璋補注。是本卷一通禮部分缺一頁,所缺內(nèi)容為“君子將營宮室,先立祠堂于正寢之東”一節(jié)的正文和小字,及以下“為四龕以奉先世神主”一節(jié)的正文和小字“祠堂之內(nèi)”至“簾外設(shè)香卓于堂中,置香爐”部分。考查上圖補注本《家禮》前,有必要對三家注文做簡要說明。
失而復得的《家禮》,未經(jīng)朱熹生前校定,文本有很多缺陷。朱熹弟子陳淳曾感慨:“惜其書既亡而復出,不出于先生無恙之前,而出于先生既沒之后,不幸而不能垂為一定之成儀以幸萬世,而反為未成之缺典,至貽后世千古無窮之恨,甚可痛也?!雹訇惔尽叮罕毕笕?,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609頁。陳淳同時還指出《家禮》“尚有闕文而未及補,脫句而未及填,與訛舛字之未獲正者,或多見之”“告筵祝詞之未填”②陳淳《:北溪大全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608-609頁。。朱熹另一位弟子楊復直接把《家禮》定性為“闕典”,并引用朱熹生前的言論來發(fā)明《家禮》,以注文的形式附在《家禮》正文的各條目之下,是為“附注”。楊復之后,又有劉垓?qū)O(宋人,生平事跡不可考),在楊復附注的基礎(chǔ)上做增注,劉璋(生平事跡不可考)又增之以補注。
楊復附注完成于公元1231年,十年之后,方大琮在廣州將包含有楊復附注的《家禮》付梓,可惜該本不傳于世。目前可見最早的包含有楊復附注的《家禮》版本是見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的宋刻五卷本,另附錄一卷(三冊,編號00852,也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家禮》刻本)。但是該本收錄的附注并不是楊復注文的原始面貌。楊復之后的周復(宋人,生平事跡不可考),認為穿插在正文中的附注有間斷《家禮》文本之嫌,于是他將夾陳于《家禮》文中的附注全部摘出來,刪節(jié)整理之后,合并在一起,附在《家禮》之后(即附錄一卷)。中國國家圖書館見藏的另一十卷本《文公家禮集注》(四冊,編號06699,以下簡稱為“國圖增注本”),包含有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且附注是未經(jīng)刪改的原始形態(tài)。該本正文中夾陳有楊復的九十八條附注和劉垓?qū)O的十四條增注,并且各自用陰文的“附注”“增注”加以標識。
元人黃瑞節(jié)將《家禮》編入《朱子成書》③《朱子成書》共收朱熹所作,或朱熹作過解詁、校證的書籍十種:《太極圖》《通書》《西銘》《正蒙》《易學啟蒙》《家禮》《律呂新書》《皇極經(jīng)世》《周易參同契》《陰符經(jīng)》。中時,還做了兩項工作:援引它說以成附錄、將自己平日之見聞心得以按語的形式附在附錄之后。成書本《家禮》中的附錄和黃瑞節(jié)的按語,有一部分節(jié)錄自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的增注,其余是黃氏新增材料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
目前可見包含有劉璋補注的《家禮》版本,吾妻重二先生列舉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文公先生家禮》七卷五冊(《家禮》五卷,圖一卷,《深衣考》一卷,編號6700,以下簡稱作“國圖補注本”)、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著錄的《纂圖集證文公家禮》十卷、上海圖書館藏《纂圖集注文公家禮》十卷(即本文討論的“上圖補注本”)三種。
吾妻重二先生細致查閱過國圖補注本,正如先生所言,該本首列署名“新安朱熹仲晦父書”的《家禮序》,序后是楊復的一條附注,后又署名“門人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劉璋補注”。然后是禮圖一卷、正文五卷。書末有署名為“淳祐壬寅仲春朔日,后學莆田方大琮德潤父,敬書于郡之廣平堂”的《家禮附注后序》。后序后還有無名氏的《深衣考》一卷。國圖本《家禮》雖然署名“門人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劉璋補注”,其實還包括有黃瑞節(jié)的附錄和按語。這些附錄、按語和附注、增注、補注被人刪節(jié)、整理過,已經(jīng)不是最初的形態(tài)。
吾妻重二先生未見上圖補注本《家禮》,他根據(jù)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和《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的著錄④上海圖書館1957年編《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記作:“《纂圖集注文公家禮》十卷。宋朱熹撰,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劉璋補注。明刻黑口本?!保茰y上述三個版本具有幾乎一致的內(nèi)容,且屬于同一刊本⑤吾妻重二先生的觀點,均見其專著《:朱熹〈家禮〉實證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1-92頁。。筆者細檢上圖補注本后發(fā)現(xiàn),此本與國圖本中的注文內(nèi)容差異巨大,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上圖補注本《家禮》正文之中有且只有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劉璋補注三家注文,沒有黃瑞節(jié)的附錄和按語。并且三家注文均各用“附注”“增注”“補注”字樣予以標明,井然有序而不相雜混。上圖補注本中的注文更像是直接在國圖增注本的基礎(chǔ)上補以劉璋的增注。相較以保留了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的原始形態(tài)的國圖增注本,上圖補注本中的楊復附注與劉垓?qū)O增注條目和內(nèi)容與之十分接近。我們可以斷定,上圖補注本中包括三十七條劉璋補注在內(nèi)的三家注文均是未經(jīng)合并、刪節(jié)和整理的原貌。
吾妻重二先生在沒有親見上圖補注本的情況下,首先判斷國圖補注本與《鄭堂讀書記》著錄《家禮》具有幾乎一致的內(nèi)容,進而將上圖補注本也歸入這一系列。把上圖補注本和國圖補注本《家禮》區(qū)分開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中著錄的《家禮》版本更接近上圖補注本,而不是國圖本。周氏提要如下揭:
《纂圖集證文公家禮》十卷。元刊本。
宋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劉璋補注。復,字茂方,號信齋,福州人。鄉(xiāng)貢進士。鄭逢辰進其所續(xù)《儀禮經(jīng)傳通解》于朝,贈文林郎。垓?qū)O與璋大約宋末人,里貫俱未詳。錢氏《讀書敏求記》《述古堂書目》俱載之,但《敏求記》止詳垓?qū)O之增注,而不及璋之補注??紡埵稀稅廴站珡]藏書志》所載影宋抄本亦云然,或錢、張兩家據(jù)宋本而言,此為元人所刊,復增入璋之補注耳。信齋以《家禮》一書始成,輒復失之,至朱子既歿而后出,朱子不及再修為一定之威儀,而反為未成之闕典,于是取朱子平日去取折衷之言,有以發(fā)明《家禮》之意者,有后來議論始定,不必守《家禮》之舊儀者,有超然獨得于心,不用疏家穿鑿之說,而默與鄭注本義契合者,有用先儒舊義,與經(jīng)傳不同,未見于后來之考證議論者,諸如此類,悉附于逐條之下,以待朋友共相考證,庶幾有以見朱子之意云。今以周復所輯《家禮》附錄核之,僅摭取此書附注三之一,而間有刪節(jié)不全之條,不若此書之完備也。垓?qū)O既為之增注,其有未盡者,璋又為之補注,大都與楊注相次而備。卷首冠以原序及圖式二十八,中有引朱子語,當出于楊氏所增入,故亦間有垓?qū)O之增注。相其版式,尚屬元刊,亦非邱濬《家禮儀節(jié)》本可比也。①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版,第92-93頁。
周中孚提要中所云“錢氏《讀書敏求記》和《述古堂書目》俱載之”“張氏《愛日精廬藏書志》所載影宋抄本”,今《述古堂藏書目》著錄:“楊復《集注文公家禮》十卷四本。元板?!薄蹲x書敏求記》著錄:“《文公家禮》十卷。文公居母喪盡哀,自初死以至祥禫,參酌古今之宜,成喪葬祭禮,又推之于冠昏,共成一編,名曰《家禮》。書初成,失之。至歿后始出,楊復惜其未嘗再加審定,因采諸家議論,有以發(fā)明《家禮》之意者,附注逐條下,并載諸圖。而劉垓?qū)O又增注之,覽者得詳考?!雹阱X曾《:讀書敏求記》,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頁。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志》著錄:“《纂圖集注文公家禮》十卷。影寫宋刊本。宋朱子撰,門人秦溪楊復附注,后學復軒劉垓?qū)O增注。朱子序。”③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志》《,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6頁。正如周中孚所言,據(jù)《讀書敏求記》和《愛日精廬藏書志》中提要信息,二書著錄的《家禮》只有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妒龉盘貌貢俊分洶姹敬?,應(yīng)該都是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保留了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的原始形態(tài)的十卷本《文公家禮集注》屬于同一刊本(即國圖增注本)。
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中所著錄的《纂圖集證文公家禮》十卷,則是“復增入璋之補注”,并且“以周復所輯《家禮》附錄核之,僅摭取此書附注三之一,而間有刪節(jié)不全之條,不若此書之完備也。垓?qū)O既為之增注,其有未盡者,璋又為之補注,大都與楊注相次而備”。該本包括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和劉璋補注,且補注與附注“相次而備”,這正與上圖補注本的體例相同。周氏完全沒提到他著錄的《家禮》版本中有與黃瑞節(jié)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也說明了該本更接近上圖補注本而非國圖補注本。
盡管如此,周中孚著錄的版本與上圖補注本仍然存在三點區(qū)別:其一,《鄭堂讀書記》所記書名為“《纂圖集證文公家禮》”,上圖補注本題為“《纂圖集注文公家禮》”,一為“證”,一為“注”④筆者按:疑“證”乃“注”字之訛,但無旁證,姑且存疑。;其二,《鄭堂讀書記》著錄之本,卷首有原序及圖式二十八,而上圖補注本只有圖,沒有朱熹的原序;其三,周中孚判定該本為元刊,但上海圖書館將其視為明刻,刊刻時間不同。雖然上圖補注本書前沒有朱熹序文,但是可以肯定該本書首最初是有序文的。不管怎么說,上圖補注本是目前所見唯一保存劉璋補注原貌的《家禮》版本,而《鄭堂讀書記》著錄的《纂圖集證文公家禮》是唯一可考的保存劉璋補注原貌版本的記載。
現(xiàn)存可知的《家禮》版本都不是當年朱熹撰寫的原文本,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以各種形式和體例附有一家或多家注文(這些注文主要包括楊復、劉垓?qū)O、黃瑞節(jié)、劉璋等四家)。而前人的注文又多經(jīng)后人刪節(jié)、整理、合并,例如:現(xiàn)存最早的宋版《家禮》,書末附錄一卷是經(jīng)周復刪改、移動的楊復附注;成書本中的注文,以附錄的形式刪節(jié)和整合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后,又添加以自己的按語;國圖補注本《家禮》中的注文則是在成書本和上圖補注本的基礎(chǔ)上整合而成。另外,大全本和國圖補注本的主體部分內(nèi)容極為相似,可以說,大全本和國圖補注本《家禮》中的注文均是經(jīng)同一人,或同一批人整理過的結(jié)果①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大全本的正文部分與國圖補注本完全相同。關(guān)于大全本和國圖補注本的源流關(guān)系,吾妻重二先生認為國圖補注本是依照大全本刊刻,因為他不相信胡廣等人在編纂《性理大全》時,會一字不移地照抄自一個既有文本:“假設(shè)本書(國圖補注本)是元刻本,那就如同找到了性理大全本的‘盜版原本’?!北疚囊缽奈崞拗囟壬挠^點,以大全本為國圖補注本之祖本,討論上圖本等其他《家禮》版本和大全本之間的前后關(guān)系,以及大全本對之前版本的承襲與損益。。除開這些版本,則只剩下國圖增注本和我們所討論的上圖補注本中的注文是未經(jīng)人改動的原始形態(tài)。前者只有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后者又增加了劉璋的補注。換而言之,目前只有上圖補注本中保存劉璋給《家禮》做的補注的完整內(nèi)容和原始面貌。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的完整內(nèi)容和原始面貌,則可借助國圖增注本和上圖補注本了解。
與國圖增注本用陰文的“附注”“增注”字樣標識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一致,上圖補注本也均用“附注”“增注”“補注”來標明三家注文,各家注文條例清晰而不相雜混。就劉璋補注而論,上圖補注本具有特殊價值;就楊復附注而論,上圖補注本具有重要的??眱r值。上圖補注本和國圖增注本中雖然都保存有未經(jīng)二次整理的楊復附注,但兩個版本中的附注并不完全一致,而是呈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性。國圖增注本中用“附注”二字標明的注文一共是九十八條,而上圖補注本只有九十六條。
首先,上圖補注本中有一條注文是楊復的附注,但誤刻作“增注”。國圖增注本喪禮部分的“陳襲衣”節(jié)下有附注,上圖補注本相對應(yīng)的內(nèi)容卻標為“增注”。國圖增注本通禮、冠禮、昏禮、喪禮和祭禮每部分末尾都對“附注”的條數(shù)有統(tǒng)計,分別是“右通禮附注凡十一條”“右冠禮附注凡九條”“右昏禮附注凡十三條”“右喪禮附注凡四十九條”“右祭禮附注凡十六條”,共計九十八條。這些數(shù)目小計與文中附注的實際數(shù)量全部相符。同是這條注文,國圖補注本和大全本中均寫作“楊氏復曰”,足見上圖補注本中多出的一條“增注”,當是“附注”之訛。
其次,上圖補注本中有五條楊復附注不見于增注本,他們均位于喪禮“成服”章“齊衰三年”“齊衰杖期”“齊衰三月”“小功五月”“緦麻三月”五小節(jié)之下,與補服相關(guān)。另外,上圖補注本較國圖增注本中“大功九月”的楊復附注內(nèi)容多出一節(jié),也是談?wù)撗a服,應(yīng)該是同一類文本。這六條附注還見于成書本,而成書本分別記作“楊氏曰”“王氏曰”“楊氏曰”“楊氏曰”“王氏曰”“楊氏曰”。這些注文是對喪服五服的補充,且文獻來源也有交待,成書本說是據(jù)《儀禮》“補服”條,上圖補注本說是據(jù)先生《儀禮經(jīng)傳》“補服”條修,其實都是根據(jù)朱熹的《儀禮經(jīng)傳集解》做的增補(該書有“補服”一卷,是為了補充《儀禮》喪服正文之不足)。雖然厘清了這些注文的文獻來源,卻無法判定他們究竟是不是楊復附注。如果真是楊復附注,為什么國圖增注本闕而不載,且六條注文,在“成書本中”,有兩處記作“王氏曰”,而非“楊氏曰”?
再次,國圖增注本和上圖補注本中附注在《家禮》正文中的位置也并不完全一致。國圖增注本中一些附注的位置在朱熹注文中間,隔斷了《家禮》文本,而上圖補注本所有附注都在每一小節(jié)末尾。另外,增注本“一曰斬衰三年”一節(jié),穿插在朱熹注文中分開的六條附注,在上圖補注本中合成了一條,用“○”隔開?!叭肟薜煊櫍说醵恕币还?jié),穿插在朱熹注文中分開的兩條附注,在上圖補注本中也合成了一條。上圖補注本中“乃設(shè)遣奠”下有附注:“高氏禮祝跪告曰,靈輀既駕,往即幽宅,載陳遣禮,永訣終天。○載謂升柩于轝也,以新組左右束柩于轝,乃以橫木楔柩足兩旁使不動揺?!倍鲎⒈局小啊疠d謂升柩于轝也”以下,是《家禮》正文,位于“厥明遷柩就轝”部分的“乃載施扃加楔,以索維之,令極牢實”后。
最后,上圖補注本有兩處附注內(nèi)容比國圖增注本長。上圖補注本中的第一條附注末尾比國圖補注本多“愚按:司馬公《書儀》云影堂,先生改作祠堂者,以古人祭不用影故也”一節(jié)。在“居喪雜儀”上一條的附注中,上圖補注本比國圖增注本多“○先生曰,喪禮三年不祭……《左傳》杜注之說,遇四時祭日以衰服特祀于幾筵,用墨衰常祀于家廟可也”一節(jié)。
除去將“附注”誤刻為“增注”的一條,上圖補注本中劉垓?qū)O增注共計十四條。劉垓?qū)O增注數(shù)量不多,其中的十條,全是抄錄《朱子語類》中朱熹論禮之言來補充《家禮》;一條是征引呂大防《家祭儀》和《朱子語類》;一條是先引《朱子語類》,后加自己的按語。剩下的兩條是劉垓?qū)O自己的創(chuàng)見。
上圖補注本中所附劉璋的補注共計三十七條,其內(nèi)容多是對《家禮》儀節(jié)的補苴,或增補其他儀節(jié)以供參考。補注中有近一半的內(nèi)容是劉璋直接引自司馬光《書儀》。朱熹編撰《家禮》,其最主要的資料來源是司馬光的《書儀》②朱熹《家禮》中的許多內(nèi)容均源自司馬光《書儀》,有些段落甚至一字不易地從《書儀》轉(zhuǎn)抄而來?!都叶Y》中的“司馬氏居家雜儀”即整體抄錄自《書儀》。關(guān)于二書關(guān)系,可參看楊志剛:《〈司馬氏書儀〉和〈朱子家禮〉研究》,《浙江學刊》,1993年第1期。安國樓、王志立:《司馬光〈書儀〉與〈朱子家禮〉之比較》,《河南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劉璋進一步把《書儀》中的相關(guān)儀禮,以補注的形式附在正文各條之下,作為《家禮》的補充。《家禮》通禮“司馬氏居家雜儀”和冠禮部分的補注共六條(補注的第四至第九條),則是引自宋衛(wèi)湜《禮記集說》。
以上是上圖補注本中所附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和劉璋補注的具體內(nèi)容與特點。保存有三家注文的原始面貌是上圖補注本《家禮》的最大特色,而三十七條完整的劉璋補注目前則僅見于該本,這也是此本的文獻價值之所在。上圖補注本中楊復附注與國圖增注本有不少差異,也具有重要的參校價值。
明朱元璋洪武三年(1370)恢復了以程朱理學為主的科舉考試,成祖朱棣在永樂十二年(1414)十一月敕命胡廣、楊榮、金幼孜等人編修《性理大全》《四書大全》和《五經(jīng)大全》三部程朱理學的讀本。三部《大全》前后僅歷時不到十個月便全部完成并頒行天下,成為有明一代科舉取士的官方標準?!缎岳泶笕饭财呤?,前二十五卷收錄周敦頤《太極圖說》《通書》、張載《西銘》《正蒙》、邵雍《皇極經(jīng)世書》、朱熹《易學啟蒙》《家禮》、蔡元定《律呂新書》和蔡忱《洪范皇極內(nèi)篇》九部著作,二十六卷至七十卷,分理氣、鬼神、性理、道統(tǒng)、圣賢、諸儒、學、諸子、歷代、君道、治道、詩、文、賦等十三類,收錄先儒有關(guān)性理內(nèi)容的議論,旨在闡述程朱性命理氣之學。
明成祖與臣下討論三部《大全》的編撰宗旨時說:“《五經(jīng)》《四書》,唱圣賢精義要道,其傳注之外,諸儒議論,有發(fā)明余蘊者,爾等采其切當之言,增附于下。”具體到《性理大全》卷十八至二十一中所收的《家禮》(禮圖一卷、正文三卷),胡廣等編撰人確實是按成祖的要求,采切當之言,增附于下,用以發(fā)明《家禮》之余蘊?!缎岳泶笕窌琢杏幸孟热逍帐辖话俣?,其中的楊氏復、黃氏瑞節(jié)、劉氏垓?qū)O、劉氏璋均與《家禮》直接相關(guān)。大全本《家禮》的注文匯集眾家,其實主要是以上四家,而這四家的注文已經(jīng)有現(xiàn)成的文本。借助上圖補注本和成書本,可以考查大全本《家禮》的具體編撰方法。
大全本《家禮》的編撰,其文獻來源以上圖補注本為主體,兼采成書本中黃瑞節(jié)的附錄和按語。大全本中的注文夾陳于《家禮》正文之間,共一百二十一條。這些注文包括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劉璋補注、黃瑞節(jié)的附錄和按語。上圖補注本中的九十多條附注,只有兩條未見于大全本;十四條增注,只有兩條未見于大全本;三十七條補注,全部見于大全本。由此可見,上圖補注本中的三家注文是大全本最主要的來源。大全本中還有四則冠以“黃氏瑞節(jié)曰”的注文,應(yīng)該是源自成書本,黃瑞節(jié)附錄,屬于他新增的部分,也多見于大全本。據(jù)此可知,大全本以上圖補注本為主要資料來源的同時,還參考了成書本。這一點也可以從整部《性理大全》都參照了《朱子成書》得到印證①黃瑞節(jié)編輯的《朱子成書》收有與朱熹相關(guān)的著作十部,其中九部與《性理大全》前二十五卷收錄相同。黃瑞節(jié)在《性理大全》中共出現(xiàn)三十八次。。
確立了上圖補注本和成書本兩大資料來源,大全本的編者便打破各家注文畛域,把上圖補注本中的三家注文和成書本中黃瑞節(jié)的注文合而一之。上圖補注本中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和劉璋補注標識明顯、層次清晰。大全本將用以標示區(qū)別的“附注”“增注”和“補注”字樣全部刪去,只有部分被分別代之以“楊氏復曰”“劉氏垓?qū)O曰”和“劉氏璋曰”。成書本中黃瑞節(jié)的按語,則用“黃氏瑞節(jié)曰”以標識。如果一節(jié)之下,既有附注、增注,又有補注;或既有附注,又有補注時,大全本將兩家或三家的注文合成一條。
大全本的合并,不只是簡單機械地把四家注文拼合并列在一起。編撰者還把楊復、劉垓?qū)O、劉璋、黃瑞節(jié)四家注文中征引的先儒之言抽離出來與四家注文并列,然后統(tǒng)一按時代先后順序排列。四家注文中相當大一部分內(nèi)容是單純地引用《儀禮》《禮記》的經(jīng)文和古注,以及前賢,如韓琦、司馬光、張載、程頤、高閌、朱熹、蔡淵、陳淳等人有關(guān)論禮的記載,尤其是司馬光的《書儀》和《朱子語類》中有關(guān)朱熹的言論。這些引用文獻本來是隸屬于四位注家的注文,《性理大全》的編者將之節(jié)錄出來,置于四家注文之前。然后把四家注文中剩下的作者自己創(chuàng)作的,或引用與議論、引用與考證相結(jié)合的內(nèi)容,冠以“楊氏復曰”“劉氏垓?qū)O曰”和“劉氏璋曰”。如此一來,大全本中的九十多條附注,只剩下五十三處“楊氏復曰”;十二條增注,只剩下七處“劉氏垓?qū)O曰”;三十七條補注,只剩下三十處“劉氏璋曰”。于是,《性理大全》中《家禮》部分的采集諸儒之言,就不再是采集成書本和上圖補注本,也不僅是采集楊復、劉垓?qū)O、劉璋、黃瑞節(jié)四家,而是成為總匯眾家之說的“名副其實”的“大全”。
三部二百六十卷的巨帙歷時不到十個月便完工,除了政府全力支持的原因外,與編者述而不作、抄撮而就的撰輯思想不無關(guān)系。成書本和上圖補注本,特別是上圖補注本《家禮》的存在,讓我們最大限度地了解《性理大全》中《家禮》部分的文獻來源、編撰過程、整合方法。至少我們知道,《性理大全》中《家禮》部分并非如清人顧炎武批評《四書五經(jīng)大全》那樣,“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①顧炎武著:《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3頁。。
綜而言之,學界鮮有人留意的上圖補注本《家禮》,并非如吾妻重二先生所推測的那樣,是與大全本、國圖補注本相同的版本。與之相反,上圖補注本應(yīng)在他們之前,內(nèi)中沒有黃瑞節(jié)的附錄和按語,同時保留有未經(jīng)合并的楊復附注、劉垓?qū)O增注和劉璋補注的原貌。國內(nèi)外目前可見的各種《家禮》版本中,除了上圖補注本以外,只有國圖增注本中保留有楊復附注和劉垓?qū)O增注;而劉璋補注原貌,只能通過上圖補注本中查看。明代以后,大全本《家禮》流傳最為廣泛,包括朝鮮、日本、越南等亞洲國家通行的《家禮》版本都是大全本系統(tǒng)。以博采諸儒議論為編撰宗旨的大全本《家禮》,其主要來源就是上圖補注本中的三家注文,同時兼及成書本中黃瑞節(jié)的注文。借助于上圖補注本,胡廣等人編撰大全本《家禮》的方法、過程方能清晰了然、明白可案。
附:本文涉及的《家禮》版本源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