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飛
溽熱難耐的酷暑,門外的陽光白亮刺眼,不遠處那顆古柳懸垂的萬千青絲紋絲不動;蟬鳴猶如起起伏伏的潮涌,“死……呀!死……呀!”尖厲的叫聲撕裂正午的闃寂。沒有風的日子,酷熱的正午,漫長的宛若人的一生。
屋里熱得像蒸籠,少年汗流浹背地悄悄坐起來,鋪在地上的竹席洇著濕漉漉的汗跡。父親攤開手腳仰躺在門檻旁,轟隆隆的鼾聲與外面尖厲起伏的蟬鳴相互呼應。父親高大肥胖,赤裸著油汗涔涔的上身,穿著花布大褲衩,大張著嘴,他睡在門檻旁是防止少年偷跑出去。媽媽睡在右邊房間的木床上,一條胳膊耷拉在床沿,那只發(fā)黑的蒲扇掉落在地上。弟、妹睡在左邊房間的地板上,不停吧嗒著嘴。父親的鼾聲聲勢浩大,吵得少年心里焦躁。父親在磚瓦廠上班,重體力勞動,力大如牛,脾氣暴躁得像炮仗,經(jīng)常把淘氣的少年困在那顆古柳樹上,揮著一把柳條痛打。媽媽是附近的鄉(xiāng)下人,不識字,沒工作,膽子比針尖還小,每次少年被胖壯如牛的父親痛打,她只有躲在房間里發(fā)抖、抹淚。妹妹嚇得跑進廚房拼命洗碗,弟弟則邊哭邊抓起掃把瘋狂掃地。其實,少年心里清楚,父親最心疼他,因為他是長子,父親滿心巴望著他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缮倌曜x不進書,總愛上房下河,爬樹鉆溝,五年級了還經(jīng)常尿床,惹得四鄰、老師和同學笑話不已。少年很孤單,經(jīng)常逃學,父親恨鐵不成鋼,隔三岔五氣得痛揍少年。少年不知道自己如何變成鋼,被打急了,他會朝狂怒的父親哭吼:“你叫我成鋼,你算什么東西!”父親簡直被氣瘋了,丟下柳條從腰間拔出皮帶狂抽。不過,被打得嘴鼻腫脹渾身青紫的少年,總會在夜里聽見坐在門檻上的父親抱著腦袋哭,像蚊子般嗡嗡地哭。他在磚瓦廠燒窯,一年四季黑灰滿頭滿臉,艱難地養(yǎng)活一家五口,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算什么東西。少年恨父親野蠻,恨母親懦弱,恨弟妹狡猾,恨鄰居、老師、同學……只有獨自一人時,少年才感覺天寬地遠,呼吸暢快,像風箏一樣悠然飄揚。
少年坐在地板鋪的竹席上,抹著下巴額頭脖子上的汗水,大口喘著粗氣。他小心地四下張望,家里所有人都躺在自己的汗水里睡得像死人。妹妹睡夢里都咂巴著嘴,她總是餓,面黃肌瘦,稀疏的頭發(fā)焦黃,像秋天枯萎的亂草。弟弟赤身躺著,小雞雞奇怪地朝天直挺挺的。媽媽側(cè)身睡得十分沉靜,布褂子濕漉漉的,只有這時她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寧。磚瓦廠的男人們,老婆都是附近的鄉(xiāng)下人,一個個像狗一樣忠誠,像牛一樣吃苦耐勞,像奴隸一樣成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缮倌暌稽c都不同情媽媽,盡管他在家、在學校、在四鄰面前飽受凌辱,但他還是蔑視軟弱可欺的人,包括他的媽媽。橫躺在門檻上酣睡的父親,臉上肌肉松弛,布滿晶亮的汗珠,沒有丁點愁苦,沒有絲毫兇惡,慈祥得活像睡著的菩薩??梢坏┬褋?,他就野蠻得像橫沖直撞的野豬,而這頭野豬居然指望他的兒子成鋼,成一只威風八面的老虎!
父親定的規(guī)矩,所有人必須午睡,說午睡能讓人變聰明。父親帶頭午睡,且睡在門檻旁防止有人偷跑出去,主要是防少年。正午時分,整個磚瓦廠區(qū)都淹沒在深沉的睡意中,連狗都躲在陰涼處無精打采。這種死寂使烏煙瘴氣的磚瓦廠變得美妙起來,天青云白,陽光燦灼,沉寂中充滿了祥和??晌缢瘜ι倌陞s是一樁痛苦的折磨,好像渾身被無數(shù)尖銳的針在扎,腦子里仿佛有一只小鹿在不停奔馳、跳躍,朝他呦呦呼喚。尤其在溽熱的夏季,白天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熾熱的太陽仿佛被定在空中紋絲不動,躺在大片的汗水里,少年感覺自己像一頭豬,躺在自己的屎尿里。少年還知道,苗小賴子此時就躲在附近。過去,苗小賴子總是爬上不遠處那顆古柳樹,朝少年家的方向吹口哨。聽到口哨聲,少年愈發(fā)心煩,如睡針氈。他曾許多次悄悄溜出去,和苗小賴子跑到那片菜地偷菜瓜、西紅柿和茄子。那片菜地是磚瓦廠職工家屬開辟的,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那片菜地是家屬們珍貴的財富,不可侵犯。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爬起來沖到古柳樹下,叫罵著撿起石頭朝苗小賴子砸去,嚇得苗小賴子猴子一般竄跳到另一棵樹上,順著枝丫吱溜而下,逃到圍墻外面,消失在荒野地里。少年凝神諦聽,外面沒有口哨聲,只有蟬們無休止的尖叫。少年抓起背后破了洞的背心,拎著布鞋,聳著尖瘦的雙肩,從張著大嘴打鼾的父親頭上邁過,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溜到了屋外。
外面,陽光明亮滾燙,曬得皮膚火辣辣的。少年回頭朝家張望了一眼,迅疾跑走了。
少年肩上搭著破背心,手里拎著布鞋,在被毒烈的陽光曬得堅硬滾燙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疾走,活像一只逃出籠子的兔子。他朝那顆濃蔭匝地的古柳樹看了看,沒有苗小賴子那細瘦烏黑的身影,他蹲在樹上活像一只烏鴉。苗小賴子消失了,或許這輩子都見不著了。少年心頭一陣失落沮喪,苗小賴子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一起度過許多快樂的時光,摸魚蟹、捉青蛙、抓知了,然后在河灘地攏一堆枯草枝燒著吃,香得驚人!尤其開春后,他們扛著用舊蚊帳布做的扒子,到地溝河汊撈草蝦或螺螄,捉泥鰍或水蛇。在家吃不飽,他們卻能跑到野地里把肚子撐得鼓鼓的。在苗小賴子看來,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到處都是快樂和食物,不可窮盡。苗小賴子比少年高一頭,主意多,膽子大,一年四季都穿那身長及膝蓋破破爛爛的黑衣服,淌著鼻涕,兩只衣袖因擦鼻涕而油亮發(fā)硬。爹偏心眼只顧疼后媽和后媽生的女兒,苗小賴子便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小賴子,狗見了他都討厭,只有少年對他心悅誠服。只要有機會,他倆就形影不離,偷雞摸狗,快活無比。這年春天,苗小賴子的爹出窯磚時被垮塌的磚坯砸死了,后媽拿了撫恤金帶著女兒走了。苗小賴子也不見了,有說他跟著后媽走的,也有說他被政府收養(yǎng)了,還有說他自個跑掉了。究竟哪種說法是真的沒人知道,也沒人真想知道,反正苗小賴子消失了,少年成了落單的孤雁。他一直覺得苗小賴子是烏鴉變得,來無蹤,去無影。
磚瓦廠大門口,看門的瘦老頭坐在椅子里歪著腦袋打瞌睡,否則他一定會看見少年溜出大門。
出了大門,少年走在碧綠無際的曠野里。他興高采烈、蹦蹦跳跳走在曠野地的小道上,一洼洼油綠的菜地,黃瓜花金燦燦的,藏在肥綠葉片下的西瓜圓滾滾的,竹架上的絲瓜密匝匝的,紫色的茄子亮閃閃的。大片蔥郁的水稻田,許多白色或麻色的鴨子在田里嬉戲、覓食。烈日當頂,四野無人,縱橫的溝渠旁是一行行蔥蘢的洋槐、榆樹、柳樹和高大的鉆天楊,它們的葉片在暴烈的陽光下耷拉著,只有到了夜晚才會重新精神起來。早年,這里是一望無際的鹽堿地,寸草不生,后來開渠引水,阡陌縱橫的水渠改變了一切,荒蕪的大地變得生機盎然。郁郁蔥蔥的四野,只有稻草人佇立著,不辭辛勞的樣子。遼闊無垠的天空藍汪汪的像浩瀚的大海,盡管少年沒見過大海,但老師講過,大海是藍色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藍。少年一心向往那無邊無際的藍色、銀白的浪花,還有嚇人的驚濤駭浪。
溪水潺潺的渠里,臥著一頭牛,噴著鼻息,嚼著嘴巴,漠然看著少年走過。
一只金色的蜻蜓,歇在蓖麻灰綠的葉尖上,舉著兩只前爪搓洗它巨大的復眼和鉤狀的口器,顯然它剛飽餐了一頓。少年弓著腰,躡著腳,伸著胳膊,悄悄接近它,一旦捏住它修長節(jié)狀的尾巴,它就會扭轉(zhuǎn)過來咬他的手指,但咬不出血,只是有點疼,像針尖輕輕扎了一下。少年屏著呼吸躡步逼近,眼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就要捏住它的尾巴了,都能看清它呼吸時腹部的起起伏伏了,驀地它飛了!它在空中劃了一圈,像是得意的嘲弄。少年頓覺興味索然,悵然望著飛走的金色蜻蜓,想起往日跟苗小賴子一起抓蟬的樂趣。這個季節(jié),樹林里到處都是蟬,蟬比蜻蜓傻多了,只會趴在那里“死……呀!死……呀!”地瘋叫。他們各拿一根竹竿,把找到的蜘蛛網(wǎng)纏在竹竿頂,再往蜘蛛網(wǎng)吐口水,捏吧捏吧,那團蜘蛛網(wǎng)的黏性超強,粘上蟬的翅膀它就只有胡亂掙扎逃不掉。一個中午,他們能抓一大包嘰哇亂叫的蟬,然后到河灘生火烤蟬吃??臼斓南s奇香無比,在那些饑餓的日子里,成為他們難得的大餐。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們也經(jīng)常鉆進附近農(nóng)家院里的竹林,用彈弓射殺避寒的麻雀、斑鳩,烤麻雀、斑鳩簡直是人間難得的美味。
少年折了一根黃荊條,邊走邊抽打茂盛的野草,看著野草頭紛紛削落,他感覺自己像個英雄,一路斬首無數(shù)。少年走到河邊,河上有座洋灰橋,在灼目的陽光下,那橋白亮得晃眼,它是少年見過的最洋氣的橋。
清凌凌的河水,能看見河水里成群竄游的小魚和河底隨波搖曳的水草。蜿蜒的小河兩岸,是大片密密匝匝的蘆葦蕩,像密不透風的綠色高墻。這條小河被叫作“婦女河”,說是當年成百上千的婦女挖的。少年搞不懂為什么喊那么多婦女來挖這條河,男人們都干啥去了?他還是個對世事無知的少年,比如學校停課了,而且不知要停到啥時候,因為高年級學生和老師都造反了。他搞不懂啥叫造反,為什么造反,造誰的反?父親說,梁山好漢造反是造皇帝的反,現(xiàn)在沒有皇帝了,造反就是狗扯淡的胡鬧。所以少年是反對造反的,但他不知道跟誰去說他不同意造反,沒人征求他的意見。過去有苗小賴子,現(xiàn)在苗小賴子消失了。不過,造反也有造反的好處,磚瓦廠不冒煙了,父親他們成天睡大覺,四處閑逛。少年也不必上學看老師、同學的白眼了,可他又感到無聊透頂和孤單。少年翻過橋欄桿,順著橋墩上的鋼筋爬梯下去,到達橋墩旁的孔洞,這里是他和苗小賴子的根據(jù)地,他們經(jīng)常為了逃避挨打而藏身這里。尤其是酷熱季節(jié),河面上清風吹拂,橋孔洞里異常清涼,他們躺在里面說話、吹?;蚋纱嗨笥X。他們常來這里趴在地上用大頭針做的鉤釣魚,清澈的河水里游弋著魚、蝦、青蛙、水蛇甚至老鱉,它們?nèi)忌蒂赓獾囊娿^就咬,小半天工夫就能釣一堆??杉依锶瞬幌矚g吃魚蝦,嫌費油和作料。他們釣魚就成了單純的玩樂,釣上了又扔回河里,只是釣到大魚才攏火燒著吃。現(xiàn)在,少年沒有釣竿,他是一片孤單的野云。
橋孔洞里很干燥,落滿了灰塵,有一塊爛篾席,一只破涼鞋和一坨風干發(fā)黑的屎,少年猜想這里一定來過叫花子。少年用腳將那些穢物踢下河,看著它們緩緩流走。苗小賴子不見了,這里歸少年所有,可他卻垂頭喪氣,躺在地上呆呆望著彎曲的洞頂,懷念苗小賴子。這個四季一身黑流鼻涕的猴子,成天樂呵呵的,不知他現(xiàn)在又蹲在哪顆大樹上吹口哨?誰也別想把他牢牢鎖在一個地方,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走著,嘴里還發(fā)出怪叫或大笑。他不會挨餓,沒有什么他不能吃的東西。他后媽跟少年的媽媽不一樣,少年的媽媽整天愁眉苦臉,埋頭干活,父親打個噴嚏都會嚇得直哆嗦。苗小賴子的后媽是個潑婦,磚瓦廠的人常見她提著菜刀,滿世界追趕撒腿奔逃的苗小賴子爹。旁觀的人們見了都大聲嚷嚷,歡喜得很。
爹和后媽每次這么鬧笑話,苗小賴子都要叫上少年,躲到橋洞里哭一場。
嘹亮的口哨聲驚動了神志恍惚的少年,四野闃寂,河風徐徐,他竟然差點睡過去。被口哨聲驚醒,少年還以為是苗小賴子吹的,細心一聽又不是,吹的是喇叭里天天唱的曲子——《公社是顆紅太陽》。少年和苗小賴子在附近一個集市上,看過一幫女子和小媳婦畫著大花臉,穿著花衣裳,又蹦又跳唱這支曲子,很是喜慶好看。臺下站滿了十里八鄉(xiāng)趕來看熱鬧的人,他們大聲喝彩鼓掌。那天,苗小賴子在人叢里像魚一樣鉆來鉆去,居然偷到兩毛錢!他倆當即跑去買了兩套燒餅油條飽餐了一頓。苗小賴子偷東西從沒失手過,甚至當著賣雞蛋的農(nóng)婦的面偷雞蛋,秘訣就在他那一年四季在身的黑色褂子。他一把抓起兩顆雞蛋,佯裝朝著太陽高舉著看雞蛋散黃了沒有,趁機將一顆蛋滑落進衣袖,在胳肢窩里夾住。直到他們走出老遠,那農(nóng)婦都搞不明白雞蛋怎么少了。苗小賴子憑著這身破爛寬大的黑衣服,偷東西如探囊取物,棗子、柿子、核桃、花生、小食店里的包子、饅頭等等,但偷錢很罕見,因為大家都沒什么錢,即使有錢都捂得死死的,神仙都難下手。
少年趴在橋洞口,看到一個大男孩坐在河岸邊的木跳板上釣魚,纖細的青竹魚竿都伸到河中間了,身邊擱著一只小洋皮鐵桶。大男孩白白凈凈,身材修長,少年認得他是磚瓦廠會計的兒子,在鎮(zhèn)上讀初中,一個趾高氣揚的家伙。不光因為他爹是磚瓦廠手握實權(quán)的會計,還因為他是磚瓦廠子弟中唯一的紅衛(wèi)兵,成天穿著仿制的綠軍裝,戴綠軍帽,左臂還箍著紅袖章,酷暑天里熱得滿身起痱子都不肯脫。少年對大男孩的憎惡并不是因為他造反了,也不是因為他傲氣,而是有一次少年被父親綁在古柳樹上吊打,圍觀的鄰居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吼,大男孩全副武裝沖過來,劈手奪下父親手里的竹條,高喊口號:“打倒反動的土霸王!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父親嚇得臉都青了,沒想到紅衛(wèi)兵要打倒他,縮著脖子灰溜溜跑回家,引來一陣大笑??砂ち吮┐虻纳倌瓴活I大男孩的情,父親的慫樣子讓少年羞愧萬分,覺得大男孩是存心羞辱他全家。
少年隨手抓起一顆石子,朝下面扔去。
少年捂著嘴緊貼著地吃吃偷笑,這下魚都驚跑了,看你還釣個鬼!他偷樂著,想象大男孩氣急敗壞的樣子,可一直沒有聽見啥動靜,河岸的蘆葦蕩依舊沙啦啦地喧騰。少年覺得奇怪,抬起腦袋朝下張望,不料大男孩正站在那里朝橋上張望!大男孩猛地大罵,扔下竹釣竿朝橋上奔來!少年頓時慌了,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逃,除非跳到河里,可他不會游泳!轉(zhuǎn)瞬間,大男孩順著橋墩的鋼筋爬梯下來了,跳進橋洞,憤怒地揪住少年的頭發(fā),給了他一頓狠狠的耳光,然后另一只手抓住少年的褲腰,用力一推,少年驚恐地喊叫著仰臉跌下河去!
轟然巨響,銀白的水花四濺。
墜入河中的一剎那,少年心里充滿了無際的黑色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盡管他還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他和苗小賴子經(jīng)常跑到河對岸那片墳場玩,墳場很大,一眼望不到邊,許多墳頭已經(jīng)垮塌了,到處零散著灰白的枯骨。這里是野狗的領地,天空屬于經(jīng)久盤旋的黑老鷹,它們經(jīng)常打作一團。他們躺在墳地里裝死,試圖誘捕出沒的野狗和空中的黑老鷹,但一次都沒得逞。少年在水里拼命掙扎,嗆進肺里的河水讓他快要窒息,驀地,他踩到柔軟的泥沙,一挺身子居然站住了,河水只有齊腰深!少年吐出嘴里得水,抹了把眼睛,透了一口氣,舉目四望,罕無人跡,只有茂密的蘆葦一齊發(fā)出歡呼。這時,恐懼、委屈、孤單、無助一齊涌上胸間,少年哇地號啕大哭。全世界都在欺侮他,反抗只會招致更大的欺侮。尖厲的哭聲劃破曠野的寂靜,陽光一陣陣戰(zhàn)栗,藏在蘆葦叢里的野鴨、水鳥撲啦啦地亂飛逃竄。少年太熟悉這種恐懼、委屈、孤單、無助帶來的絕望了,一種逃無可逃的絕望,每次父親舉著棍棒皮帶朝他撲來時,就是這種感覺。少年肆無忌憚地放聲號啕,哀乞般四下張望,沒有看見那個盛氣凌人的大男孩,連他的釣具都不見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河面上一片灼灼閃爍的陽光碎片。少年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哭到地老天荒也沒人理睬,便慢慢收了哭聲,頭埋進河水洗臉,看見水中一簇簇鮮綠的水草搖晃著,丑陋的水蜻蜓在水草里緩慢爬著,細針般的小魚成群結(jié)隊地竄游;一根烏黑的樹枝下臥著一個張開殼的河蚌,蚌殼上停著一只青色的小螃蟹;一塊長滿綠苔的條石,渾身密布著毛茸茸的螺螄。少年嘩啦一下從河水里揚起頭,傷心煙消云散,羨慕水世界里魚蝦蚌蟹的悠閑自在,無憂無慮。
太陽開始西斜,漸漸強勁的河風吹來怡人的清涼。
少年試著撲騰游泳,卻立即沉入水里嗆得鼻子發(fā)酸。他只得雙手劃水在河里走,順著蜿蜒狹窄的河床往下游走,河水的浮力和推力使他走得十分輕松。和苗小賴子上房爬樹、翻墻掏墳,兩人居然都沒有想過練游泳,真不應該??!河兩岸密匝油綠的蘆葦蕩,遮住了灼熱的陽光,河水清涼,河面幽怡,一只肥碩的水老鼠,昂著尖腦袋劃過水面,鉆進對岸的綠叢里。少年劃動雙手走在河里,布鞋不知去向,他赤著雙腳,感覺河底時而淤泥松軟,時而卵石堅硬,不時會踩到大塊硬物。他埋進水里把它掏起來,是碗一般大生滿苔的河蚌,這東西肉多嫩滑,他和苗小賴子經(jīng)常摸一堆河蚌掏出肉燒著吃。這里的河汊溝渠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河蚌、螺螄,可沒人愿意吃?,F(xiàn)在,少年只好把它們?nèi)拥?,看著它在河水里搖搖晃晃又沉下去,愈發(fā)懷念苗小賴子。少年還知道,河兩岸茂密的蘆葦蕩里,野鴨、斑鳩和天藍色的翠鳥筑了許多窩,正是孵蛋的時節(jié)。那些窩離水面只有一尺高,鉆進蘆葦蕩不消半天工夫就能撿到一懷抱的蛋,都是麻色的蛋。但他和苗小賴子不敢輕易鉆進蘆葦蕩,里面蛇太多,各種各樣的蛇,它們是偷蛋的高手。不僅蘆葦蕩里,河汊、田野、樹林里都有蛇,每到春天蛇蛻皮,到處可見白色的蛻皮在風中飄搖,他和苗小賴子滿世界撿蛇蛻去賣錢。
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十幾只老鱉在陽光下曬殼,聽見水響,全都滑進水里不見了。
老鱉是水中之王,在水里誰也奈何不了它,老人們說它們能活一萬年。少年不知道一萬年是多久,不知道為什么人活不到一萬年,一萬年里究竟能干些什么?少年劃水的雙臂出現(xiàn)許多紅色的劃痕,河水中的水草,鋸齒狀的葉緣能在皮膚上劃出道道鮮紅的痕跡,像流血的傷痕,但只要離開水就會消失。河兩岸的蘆葦蕩不再綿延不絕,而是斷斷續(xù)續(xù)現(xiàn)出一片河灘,河灘上站著白鷺或灰鸛,更多的是野麻鴨和翠鳥,它們都吃飽了在河灘曬太陽,打理羽毛。少年不知在河里走了多久,感覺餓了,在河水里玩餓得很快。恰好,少年發(fā)現(xiàn)前面就有一片野生的菱角,野生菱角小而堅硬,菱角尖比鋼針還銳利,采起來容易扎手。少年脫下背心,不一會兒就采了一包,然后走上河灘在草地上坐著吃。野生菱角脆甜,滿口生汁。背后的草坡上是公路,路兩旁是筆直的鉆天楊樹,不時有汽車隆隆駛過,卷起漫天灰塵。
少年吃著野菱角,感覺皮膚又慢慢灼熱起來。
草坡上公路兩旁的鉆天楊樹整齊地蜿蜒至遠方,樹上的蟬尖厲地叫著。野生菱角不抵飽,只能當零食,苗小賴子的妹妹最喜歡吃,他就經(jīng)常給她弄些回去,還用剪刀把銳利的尖剪掉。他妹妹雖是后媽生的,卻非常黏苗小賴子,哥哥哥哥叫得親,苗小賴子也很疼這個妹妹。妹妹生得嬌小玲瓏,很漂亮,很溫和,腦后梳著一條黑油油的小辮子,誰敢欺負妹妹,苗小賴子打破腦袋也要血戰(zhàn)到底,像瘋狗一樣可怕。但后媽不許妹妹跟苗小賴子廝混,總是帶在身邊,還罵苗小賴子是野種。苗小賴子只能偷偷把吃的玩的送給妹妹,妹妹也偷偷把后媽給的糖果餅干給苗小賴子。少年經(jīng)常看到,后媽拽著妹妹急匆匆去趕集、串門、上學,疾步如風,妹妹就像被勒住脖子的小狗,走得跌跌撞撞,兩眼可憐巴巴地看人。后來,少年聽說妹妹被汽車撞死了,那是苗小賴子爹被垮塌的窯磚砸死、苗小賴子消失很久以后聽說的。在少年眼里,妹妹漂亮溫馴,活像年畫里走出來的仙女。
菱角吃完了,少年腳邊一堆殘破的菱角殼,無數(shù)黑螞蟻在其中翻爬忙碌。
少年套上曬干的背心,赤著雙腳,爬上草坡上了公路。公路兩旁的鉆天楊發(fā)出嘩啦啦的葉響聲,太陽依然熾烈,空氣仿佛在燃燒。少年沿著公路走,心里泛起淡淡的憂慮,布鞋沒了,回家恐怕難逃一頓打。每到回家時分,少年心里都會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不知道家里又有什么不測的禍事等著他。即使他沒有犯錯,弟弟妹妹出錯,賬都要算在他頭上的,因為他是長子。其實,少年懼怕的是挨打前父親的雷霆震怒,是父親舉著棍子皮帶撲來的兇惡,真正到了皮肉劇疼時,少年那顆懸著的心反而踏實了。別人回家都是快樂的,少年卻對回家憂心忡忡。少年還被另一種恐懼攫住了,他現(xiàn)在吃不準回家的方向走對了沒有。河兩岸的蘆葦蕩變得稀薄了,出現(xiàn)綿延遼闊的棉田,碧葉翻卷像層層波涌的綠浪。這時節(jié),棉花還沒有結(jié)出青澀的棉桃。他和苗小賴子吃過青澀油光的棉桃,掰開可見白色絮狀的瓤,吃起來微甜多汁,別有一番風味。
公路兩旁的景色沒有差別,農(nóng)田、菜地,溝渠、稻草人,低矮的泥巴茅草房,臥在荷葉翩躚的水塘里的牛……少年選擇迎著陽光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肯定找不到家。公路是碎石子鋪成的,路坎下是淤積著水的渠。少年走在長草的路邊,免得路面發(fā)燙的碎石子硌腳,匝地的樹蔭能遮擋暴烈的陽光。公路上時不時駛過驢車,馬車,自行車,最可惱的是那種圓頭大屁股的紅色大客車,每次都從老遠開始尖叫轟隆隆駛過,揚起彌天嗆人的煙塵。少年滿頭滿肩落滿沙塵,連牙齒縫里都是,兩眼被沙塵硌得淚汪汪的。更可氣的是,這種圓頭大屁股客車駛過,從車里扔出果皮、瓜子殼、煙頭,有時還吐口痰,不時落在少年頭上身上,就跟故意使壞似的。少年就朝拖著黑煙急速遠去的大客車大罵,覺得它就像穿仿制綠軍裝、橫行霸道的大男孩。少年想教訓教訓它,隨手撿起兩顆石子,過了好一陣,終于看見又一輛大客車嘶吼著駛來。少年躲在大樹后,等它顛簸著大搖大擺駛過,閃出來奮力朝它扔出石子,隨后就聽見嘭嘭兩聲響!
沒來得及歡呼,大客車嘎的一聲剎住了,跳下一個怒不可遏的壯漢!
少年大驚失色,扭身撒腿就跑。人們常說慌不擇路,大約說的就是這種情形。他若是跳下公路,躍過水渠,跑向曠闊的田野或朝公路另一邊跑進河岸的蘆葦蕩,那壯漢就只有干瞪眼了??伤麉s是順著公路魂飛魄散地跑,片刻工夫他屁股上挨了一腳,摔了個狗搶屎。隨即他被一只強勁的手捏著脖子拎起來,兩記狠狠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少年嚇得丟了魂,大哭起來。壯漢沒有饒了他,惡狠狠地罵著,揪住少年的脖子,像拎小雞一樣拎到客車前,車窗里伸出許多腦袋,笑罵,喝彩。壯漢把少年扔進客車,咣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
大客車在壯漢的罵聲和乘客的笑聲中轟然行駛。
大客車里鬧哄哄的,煙臭、油臭、汗臭、屁臭,簡直烏煙瘴氣。女人、男人、老人、小孩擠得滿滿當當,還有幾只雞在叫。所有人都瞪著少年,少年哭哭啼啼,車子開動時,他站不住趔趄著摔進一個胖女人懷里。胖女人尖叫著將少年搡開,厭惡地拍打身上。少年慌忙抱住一根鐵立桿穩(wěn)住,顧不上哭了,驚懼地看著滿車的人。他們個個穿得干凈體面,好多人穿著皮鞋,用手帕揩臉上的汗水,手里抓著皮包或紙扇,吸著香煙或嗑著瓜子,一臉的冷漠、譏嘲和厭煩。壯漢司機大聲道,這一路的小雜種好像跟客車有仇似的,像當年的土八路、游擊隊,襲擊往來的客車,這次終于讓我逮住了!車里的人都附和說,這些小兔崽子就是欠管教,該揍!少年惶恐不已,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客車里!他還從未坐過汽車,看到車窗外迅疾掠過的風景,既震驚又欣喜,覺得自己像一陣風。整個磚瓦廠只有廠長和會計坐過汽車,逢人便夸耀說汽車跑得比風還快,磚瓦廠里的人都不相信。少年現(xiàn)在相信了,汽車真的比風還跑得快。
少年不但不哭了,還暗暗高興,貪婪地看著車窗外一閃即逝的田野、河汊、農(nóng)屋、電桿、白云和樹木、蘆葦蕩,心里想著苗小賴子肯定都要羨慕他。
大客車駛進有大片高低錯落的房子的地方,這里到處是人和商店,還有許多狗在亂跑。少年知道這是進城了,但他從未進過城。磚瓦廠的人大多只去過集市,只有廠長和會計進過城,說城里人多商店多房子多汽車多,還有電影院、澡堂子、球場和旅店,說還有好多漂亮女人。少年只記得電影院,說是一間大房子,可以坐很多人,城里人不必頭頂風霜站著看電影。少年和苗小賴子只看過露天電影,還要跑老遠的路,看完了回家都半夜了漆麻黑,一不小心就跌進田坎小道旁的糞坑??蛙囋诮值榔吲ぐ斯眨詈箝_進一片大院子,里邊還停著好幾輛客車,乘客們下了車都走散了。
小雜種!喊你爹媽來好好教訓你!壯漢司機揪著少年脖子押下車。
少年被揪進一間大屋子,大屋子分里外兩間。外間空空蕩蕩,墻上掛著臟衣服、鐵絲、電線等,旮旯里堆著破輪胎、生銹的廢鐵塊等雜物;里間有一張長桌子和許多椅子、暖水瓶、茶缸子,七八個漢子光著膀子抽煙喝水,大聲說笑,煙霧騰騰的。壯漢司機喝令少年在外間站著,然后進里間跟那些漢子打招呼,抽煙說笑。有幾個漢子扭頭看了看少年,少年僵直站著不敢動彈,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收拾他,可他們又回頭喝水抽煙說笑,對少年不感興趣。少年稍稍放下心來,感覺有風從頭頂吹下來,仰臉一看,只見有幾片鐵片呼呼旋轉(zhuǎn),就有了風,很涼快。少年驚訝不已,不曉得那是什么東西,居然能旋出風來,難怪那些漢子們湊在一起快活。里間不時有人走出來,把少年推到旁邊又走到外面,也不時有人走進來去里間。大院子里不時有車開進開出,下車的男女老少吆喝著很快走散了。少年腳都站得酸疼了,便偷偷活動一下,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少年心里激動不已,試著向屋門倒退一步、兩步,里間有人突然咳嗽,他就立即停止,臉上浮出老實害怕的樣子。少頃,少年覺得沒有危險便又悄然倒退,反復再三,終于吱溜——
少年如漏網(wǎng)之魚,疾步逃往大街!
熙熙攘攘的大街,嘈雜得像個巨大的集市,少年一頭鉆進去,哈!天王老子也別想逮到他了!少年欣喜若狂地在大街上奔跑,沒想到城里有這么多街巷、人群、房子,店面,還有學校、飯館、菜市場、醫(yī)院。少年最驚訝的是竟然有這么多自行車,磚瓦廠只有一輛自行車,寶貝似的除了廠長和會計,誰也不許碰,連會計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大男孩都不許摸一下。有一次,少年和苗小賴子學電影里的小兵張嘎,他負責望風,苗小賴子折了跟酸枝刺把自行車的車胎扎破了,氣得廠長破口大罵,然后扛著自行車去集鎮(zhèn)修。走在陌生城里的街上,少年滿心喜悅,覺得世界突然脹大了,大到他無法想象的程度,但他馬上意識到找不著回家的方向。他不敢問,要是苗小賴子在就不怕了,哪怕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少年不敢走那些幽曲狹窄的小巷,怕進去了出不來,只得順著大街走,就像在集鎮(zhèn)上,順著馬路走就能走出集鎮(zhèn)。不知走了多久,少年終于看見了遼闊蔥郁的田野、綠樹、河汊、白鵝,不禁撒腿跑起來。
太陽已經(jīng)斜下樹梢,空氣變得涼爽許多。
少年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公路上,兩旁的鉆天楊樹枝葉在風中發(fā)出歡呼的喧囂。蟬鳴陣陣,成群的鳥兒嘰嘰喳喳掠過天際,仿佛在搶著講述一天的際遇。無際的曠野里,到處閃爍著夕陽金色的躍斑。河汊兩岸的蘆葦蕩搖曳沙響,碧綠的河蓮翩躚弄舞。少年赤腳走在微燙的碎石公路上,覺得只要一直走下去,就會遇見劉胡蘭、董存瑞、小兵張嘎;就會遇見梁山好漢、關(guān)公、穆桂英;但他最大的心愿還是遇見大海,一望無際的藍色大?!?/p>
……
“啪!將軍!你死了!”施老頭一邊喊著一邊重重拍下棋子,他的象吃了我的帥,樂得嘴角流涎水。
可施老頭死了,昨天夜里死在衛(wèi)生間里,什么時間死的我不知道。昨天晚飯后,我在醫(yī)務室搞到了安眠藥,人老了睡眠就差,吃了藥我睡得像石頭。施老頭什么時候起夜去衛(wèi)生間,從馬桶上栽倒在地,我一概不知,是清早女護工來叫我們?nèi)コ栽顼埌l(fā)現(xiàn)的。養(yǎng)老院的護工都信佛或信耶穌,不但見慣了死人,而且相信死人去極樂世界享福去了。所以她不慌不忙給我穿衣,一邊打手機通知其他人來收尸。我也見慣了死人,但沒見過像施老頭死得這么難看的。他蜷曲著身子倒在地上,像一只大麻蝦;褲子褪到腳面,灰白皺巴的屁股縫夾著一截黑硬屎;軟塌塌的生殖器,活像風干的胡蘿卜。很快來了醫(yī)生,診斷是突發(fā)心梗。施老頭肉吃多了便秘,夜里起夜坐馬桶上狠勁掙,誘發(fā)心梗。因為死的時間久了,尸體已經(jīng)僵硬,男護工們只好將就用白床單包著蜷曲的尸體,用擔架抬走。他們會把死翹翹的老東西,抬到專門為失能老人洗浴的房間,那里有一張大木澡盆,把失能老東西丟進去,拿水管沖洗,再用棕刷子周身刷。清洗失能老東西,女護工還好,若是男護工,老東西吱哇亂叫就會吃耳光。我能想象蜷曲僵硬的施老頭被丟進木盆清洗的景象,但想象不出,他們怎么才能把他弄直順了?除非把關(guān)節(jié)敲斷,反正死人不怕疼。
我還能生活自理,知道自己是誰,樂意女護工給我洗澡。
施老頭癡呆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一兒一女都忙得很,隔三五個月才到養(yǎng)老院露下臉,每次來都給護工們送些煙茶雜食,一個勁兒地拜托……拜托了!每月三千多的費用準時打到女院長的賬戶里。女院長是個子宮切除了的中年婦女,很健談,很豐滿,算得上是美婦人。據(jù)說她下崗后擺過地攤,炒過股,不知道怎么發(fā)了財?shù)?,現(xiàn)在租下這棟老樓開養(yǎng)老院,一百多張床位,住著六、七十個老頭老太,據(jù)說男人壽命比女人短,所以老太太居多。女院長平時難得露臉,據(jù)說整天忙著跟政府部門打交道,據(jù)說政府規(guī)定,民營養(yǎng)老院每張床位每年補貼一萬元,女院長真正賺的是政府補貼的錢。養(yǎng)老院平時由各組的組長負責,逢年過節(jié)或出了大事,女院長才親自到場。據(jù)說切除子宮的女人待人和藹親切,女院長待我就很和藹親切,不嫌棄我鰥寡孤獨,是街道找民政局硬送來的,每月四百塊費用,還經(jīng)常延時支付,而這里最便宜的是每張床位一千五百塊。
我不知道施老頭是何時進來的,雖然癡呆了,但他心心念念著象棋,成天抱著一盒瓷質(zhì)象棋找人下??伤植皇匾?guī)矩,馬走田,車拐彎,老將出城等等,而且必須贏棋,所以沒人和他下棋。好幾次,施老頭跑到外面街上找人下棋,跑出去就回不來,每次都報警,護工們煩死了他。這所私人養(yǎng)老院,一樓是醫(yī)療和保健,二樓和三樓住人。二樓都是雙人間,每張床位每月三千多,三樓都是四人間,每張床位每月一千五。施老頭的兒女有錢,都是政府部門的人,所以他住二樓。我能和施老頭同住二樓一間房,是女院長動員我和施老頭住一起,看住他,陪他下棋,只要他不亂跑不糾纏別人下棋就行。我才七十多點,在這里算年輕的了;我一個鰥寡無業(yè)的老頭,能住進來吃穿不愁、冷暖有人管,女院長的恩情我能不感激嗎?
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我就和施老頭待在娛樂室下棋。他總是專心致志地琢磨棋,抓耳撓腮,喃喃自語,我則看電視,打瞌睡,隨便走一步棋就夠他琢磨半天。其他人打麻將、打彈球、打撲克,或去陽光房曬太陽,沒有人關(guān)注我們,我也不想被什么人關(guān)注。即使住進養(yǎng)老院等死,我也依舊離群索居,寡言少語。施老頭癡呆了,還以為每次都跟不同的人下棋,所以總是興致勃勃,胃口很好,喜歡吃肉。女院長很滿意我這個看守,時不時獎賞我二兩酒喝,我除了喜歡喝酒,什么愛好都沒有,也確實一無所有。
養(yǎng)老院死人很平常,但每次死人對老家伙們影響還是很大。大清早得知死人了,老家伙們惶惶不安,互相都不敢正眼看對方,不知下一次輪到誰了。護工們就把所有老家伙都轟到三樓吃早飯,然后集中到圖書室看電視里播放的養(yǎng)生節(jié)目,免得老家伙們看到火葬場的黑車來拉尸體。大家雖說在看電視,但互相悄悄說著話,無非是施老頭過去干過什么荒唐事,受了多少罪,這下死掉了,萬事大吉了;或者感慨人活一輩子這么個死法,太沒意思了;或者哀嘆人老了就剩下等死,活個啥勁??!等等。我挨著窗戶坐,可以俯瞰下面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車輛,不知那些人和車在忙碌啥?值得嗎?我回憶昨天下午在娛樂室,“啪!將軍!你死了!”施老頭癡呆紅潤的臉上得意揚揚,他總是贏棋,根本不曉得夜里會死,而且還是從馬桶上栽下來死掉,屁股縫里還夾著一截黑硬的屎。現(xiàn)在,我倒是暗暗羨慕施老頭,他至死還擁有象棋,哪怕癡呆了都念念不忘他的象棋,而我有什么呢?
除了一些零碎的回憶,一無所有,我這輩子活成了一個虛白。
記得一次看電視,一個專家講人做夢醒來就忘了,是因為人的大腦有選擇性遺忘功能,被遺忘的都是你生活里沒有價值的東西。此時我想,我這輩子活成了虛白,說明我這輩子活得毫不重要或沒有重要的東西?到底有多少人活成了虛白?我怎么感覺,人生只有最初和末尾才屬于自己的呢?
一輛黑色加長面包車在樓下停住,跳下兩個穿藍色大褂的漢子,走進養(yǎng)老院大門,不久就出來了,抬著蒙著白色床單的擔架,拉開車后廂低的小閘門,將擔架塞進去又咣的一聲合上閘門。施老頭的兒女和女院長隨后出來,那雙兒女笑著跟女院長握手,然后鉆進一輛小車,跟著那輛黑車走了。女院長跟旁邊幾位穿白大褂的小組長商量了一陣,其中兩個組長匆匆叫了出租車走了。女院長從不參加死人追悼活動,商人都忌諱。
我神志恍惚,心情低落,看見女院長笑瞇瞇朝我走來。
“馬大爺,您回三樓吧,我已經(jīng)安排人把您的東西送上樓了。”
我明白,我老邁之年最后一點用處也沒了,該回自己的窩了。三樓每個護工管八個老東西,二樓每個護工管四個老東西。我囁嚅地說:“把老施的象棋給我吧,留個念想。”
“呀?象棋?施大爺帶走了。”女院長笑道,又疑惑問,“娛樂室不是有好幾副象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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