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志軍
晚上,阿凡做了一組題,又做了一組題,看了幾個視頻,聽了幾首歌,不過癮,又做下面的題。
阿凡是老師,這是他的日常。每天不做幾十道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答完了,分數(shù)上去了,才志得意滿地拍拍肚皮,好像吃了無與倫比的美餐,心安了。
今天手順,連題庫里的搶答題一口氣都過了二十道,其實十五道就能拿滿分了。第二十一道錯了,答題機里的女人嬌滴滴地問:您還繼續(xù)嗎?呼叫朋友可以搭橋哦。別人幫忙支援叫搭橋。阿凡氣哼哼說,搭什么橋,我自己會答。呷了一口已經(jīng)涼了的茶,把手指甩了幾下,恢復(fù)了靈活,再次把題庫點開,在讀秒聲中開始搶答。這次,他答對了六十二道。
好了,睡覺。時間已經(jīng)到了兩點。
阿凡脫了衣服,把頭埋進被子里培養(yǎng)睡眠??墒呛靡粫?,不僅沒有睡意,倒興奮起來,似乎又想答題了。
他眼睛很疼,可大腦興奮,翻來覆去睡不著。
咋辦?他問。
走唄。他答。
阿凡重新穿了衣服,開門走向院壩。
院子里靜悄悄的,蟲子都睡了,只有遠處偶爾傳過來的汽車飛馳而過的呼嘯聲。
索性,他向馬路走去。外面黏稠的夜幕,把一切都黏住了,黏得動物沒了聲息,植物屏住了呼吸,他也裹上了一絲寒意。
阿凡的神經(jīng)興奮著,雙腳拽著他往前走。風(fēng)在他耳邊絲絲地叫著,他說,黑啊冷啊,不去了。他說,走啊走啊,月亮還在云縫里呢。阿凡就快步地往前奔。
終于有了亮光。明亮的路燈下,大巴車呼呼地跑來,載了人又呼呼地朝前開走。阿凡看著人來車去,不覺間從后面擠到前面,夾在隊伍里上了車。
他是最后上車的兩個人之一。他摸出兩個硬幣投進收錢箱,硬幣波浪浪響著,滾落到了箱底。最后的那個人拿著卡在讀卡器上一刷,“嗶”的一聲。
“您先請?!蹦侨祟^發(fā)白了一半,阿凡想把他讓到自己前面去。
“謝謝您,您先請?!卑最^發(fā)對阿凡感激地一笑,并不搶先,隨著阿凡向車廂中間走去。
只有一個椅子空著。
“您請坐。”阿凡說。
“您坐吧,看您滿臉疲憊?!卑最^發(fā)謙讓。
阿凡一點也沒感覺累,他正興奮著吶。白頭發(fā)倒真是滿臉的疲倦,一身藏藍色的筆挺西裝,袖口上和胸襟處有不太顯眼的灰,分明是剛剛加完班。
“您是領(lǐng)導(dǎo)吧?”阿凡問。
“就是一個單位的責(zé)任人,什么領(lǐng)導(dǎo)啊?!卑最^發(fā)保持著謙遜和低調(diào)。
“應(yīng)該有車接送您???”
“今天限行。坐公交也很好,暢快?!?/p>
“看您是剛加班來著?”
“嗯啊,明天有個講——哦,發(fā)言。寫稿子?!?/p>
“您沒有秘書嗎?”
“有,病了,我自己就寫了。”
“寫講話稿一定很辛苦嘍?”
“是吧,也還行,大家能聽懂,還要有水平確實就難點。今天寫了一天?!?/p>
“那您趕緊坐下,休息一會兒?!?/p>
白頭發(fā)確實是累了,阿凡不坐,椅子總歸是空著。他對阿凡表達著感謝,輕輕地坐下了。
阿凡看著外面,身子隨著車身晃動。他的衣襟被窗口吹進來的風(fēng)撩了起來。
“你干什么?”白頭發(fā)突然大聲喊起來。
阿凡看看四周,一車人都坐著,只有他站在白頭發(fā)跟前。他莫名其妙。
“你他媽的打我,你有毛病啊?”白頭發(fā)狠狠推了他一把。這下阿凡確定了,白頭發(fā)確實是在向他發(fā)火。
“我……”
“你什么?站著了不起???老子上班坐的公家車,周末開的大奔馳?!?/p>
“你怎么這樣污蔑人呢?”阿凡想起剛上車時的謙卑,突然的變化,讓他一時沒辦法把白頭發(fā)兩個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
“老子在單位說一是一,想讓誰倒霉誰就得倒霉,你敢打我!”
“我沒有?!?/p>
“你沒有,那誰打的?難道是穿鞋的去踹光腳的?你看你頭發(fā)亂草,衣冠不整,站在車里還東搖西晃,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你說,你哪個單位的,明天就叫你下崗!”
“我怎么了?”
“有的是關(guān)系,看整不死你。老子忙一天,還容得你再來攪擾。你說,你領(lǐng)導(dǎo)叫啥?”
一車人都望過來,阿凡像個十惡不赦的犯人。他把椅子背一拍警告道,“你再誹謗,我也不客氣了?!?/p>
白頭發(fā)把手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一把精致的梳子,梳子還沒有搭上地中海般的頭發(fā),一個塑料小袋帶落在地上。
是一個避孕套。
“嘿嘿,我就知道你在等我?!?/p>
全車人哄地笑了。
“你笑得好曖昧呦,我就喜歡你這騷騷的樣兒?!卑最^發(fā)把稀疏的頭發(fā)梳了兩下,又在阿凡的衣角梳起來。
阿凡往旁邊一讓。
“呦,還害羞。今兒個從了我,有你的榮華,你哥的工作我包了,你父母養(yǎng)老錢我全出?!?/p>
阿凡在眾人的又一次哄笑中驚呆了??砂最^發(fā)依然喋喋不休。
“來嘛,小寶貝兒。”
阿凡氣不打一處來,把白頭發(fā)從椅子上扯起來,“看我一拳揍你老不正經(jīng)個半死?!?/p>
白頭發(fā)的衣領(lǐng)抓在阿凡手里,輕飄飄的,像一根燈草。
“怎么了,您累了?好的,我起來,您請坐?!卑最^發(fā)滿臉的歉意,仿佛欠了阿凡很多。
阿凡也愣住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看花眼了,“你耍什么花樣?”
“對不起,我加班有點累,但即使這樣也該給您讓座。”白頭發(fā)真誠地說。
阿凡又糊涂了,忙不迭地松開手,把白頭發(fā)放回椅子。
“您就是我再世的爹娘,是您給了我職位,您要是愿意,我就一直做您的狗?!卑最^發(fā)對著阿凡連連作揖,眼睛卻盯著另一個人。阿凡往后退一退,白頭發(fā)向前伸著手,撲通跪在那人面前。
阿凡大駭,因為白頭發(fā)跪拜的人他壓根兒就看不見。
白頭發(fā)跪著,說:“我怎么掉下來了?剛才車子碰到大坑了嗎?”
阿凡意識到這人有問題,但又不敢妄下結(jié)論。他把白頭發(fā)扶起來,扶到椅子上。白頭發(fā)說,“我就不和你睡。我給你吃給你穿,給你把錢攬了一房子。你再跟我鬧,我就離了你。我有其他女人怎么啦,離,還是各自玩樂享受生活,兩個你自己選?!?/p>
阿凡把白頭發(fā)拉起來,白頭發(fā)連連向阿凡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又碰著您啦?!?/p>
阿凡終于明白了。
阿凡早早去車站排隊,排在第一位。上了車,一半的座位上都有人,有的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有的低頭玩手機,有的在打瞌睡。隨著他涌進來一群人。阿凡把手里特意準備的大包放在那個座位上,自己則站著。座位坐滿了,還有一些人和他一樣,手臂掛在橫桿上,身子隨車子搖晃。
阿凡想找個有趣的人。
他選定了一位美女。
別人都穿著棉衣,美女穿著大氅,精巧的五官,臉上敷著脂粉,睫毛又黑又長。脖子上一條沙麗絲巾,把胸口的白肉半遮半露。氅衣下面,是兩節(jié)藕一樣的腿。艷紅的嘴唇,粉紅的氅,紫紅的高跟鞋,使她像一團冬天的火。她正把手機夾在扶手上,把頭發(fā)撥弄得更有風(fēng)姿,然后開始直播。
“親愛的親們,嗯啊?!彼_始說話,朝手機鏡頭努起嘴唇,拋飛吻。
“親們見過下班的麗人回家途中想你的心嗎?嗯啊。剛才上車衣服掛在門口好心的大爺給美女提醒現(xiàn)在心里還是暖暖的,大爺您好帥哦,我和親們都要謝謝您,嗯啊。坐車本來很無聊的,路上只有凋落的樹葉,車流滾滾,沒有半點趣味,可是司機歐巴車子開得穩(wěn)當,您看,鏡頭一點都不晃,嗯啊。哎喲對不起,擋著您啦,現(xiàn)在好了,您下吧,直播有風(fēng)險,不是手機掉下來的風(fēng)險,是好狗也可能擋了下車的道,嗯啊。嗯啊,看我嘴都親到親了,鮮花飛機別墅還不刷起來。哎喲,還是飛哥心疼妹妹,一下送了十個花,嗯啊。王哥吃醋了嗎?王哥你刷別墅我有特別禮物哦。你也要,哈哈,當然別墅里的禮物更特別呢,嗯啊?!?/p>
車里刷手機的停了手,打瞌睡的醒了,大家都把目光釘在大氅身上。大氅對著手機又是嗯啊又是把自己的絲巾撥來撥去,兩條腿纏在一起帶著屁股扭動著。只可惜這優(yōu)美的身姿手機里照不到,只有一張猩紅的唇在鏡頭里晃。
阿凡看著鮮花飛機別墅在嗯啊聲里飛來飛去,他越發(fā)覺得有必要讓出自己的座位了。
“嗨,美女——”他朝大氅喊。
“約,約?!避嚴镉腥似鸷?。
大氅對著鏡頭說,“親們這半夜的還有人約,你們說妹妹約是不約?”手機里一串串“約”的字樣飛起來?!昂冒珊冒桑犇銈兊?,我就約你們,花啊飛機啊別墅刷起來啊,看我約,嗯啊?!?/p>
大氅轉(zhuǎn)過頭,“歐巴你要約我嗎?”
“我?不?!卑⒎灿行┚狡取?/p>
“那你是要泡我嘍?”
“我,我是覺得你可能累了?!?/p>
車廂里哄地笑起來,有年輕人喊,“哥哥你大膽往前走哇——”
“親們,人家不是約我,是在調(diào)戲妹妹你們說怎么辦?。苦虐 !?/p>
阿凡在哄笑聲里紅了臉,“我座位給你騰出來……”
“哇哇哇,我靠,原來誤解了歐巴,歐巴是個好哥哥,要給我讓座呢,世界還是好人多,你們還老擔(dān)心我晚上被劫色,其實你們就想看我被劫色,你們才不是好人呢,嗯啊?!?/p>
阿凡把大包拿下來,手攤開做邀請狀。車里有小伙子也站起來邀請大氅坐。
大氅手機舉在手里嫵媚地笑著,看看幾個年輕人,屁股卻落在阿凡的座位上。
“媽,媽,你怎么了?”大氅突然哭起來,車里立時安靜下來,就像一只正在展翅的鳥突然中了一槍。
“你為什么要死啊,我才十七弟弟才八歲你走了我們怎么辦啊?”大氅哭得凄厲慘絕,手指把手機抓出了一道白痕。
阿凡被哭聲一戳,心緊了一下,扶了大氅一把。
“哎喲,歐巴現(xiàn)在真的要約妹妹了?一雙大手溫暖有勁兒呢,嗯啊。”
車里又開始歡笑起來。
阿凡聞到一股強烈的脂粉味道在大氅臉上流出來,沿著兩行淚水向下巴聚集。他手一松。
“爸呀,你別打了,我不上學(xué)了,我去掙錢啊,我掙錢供弟弟看病,供弟弟上學(xué),供你吃煙呀?!?/p>
大氅抓住阿凡的手,把一塊皮抓了下來。阿凡掙出來把手藏在衣兜里。大氅把手也伸進他衣兜里,“你不能搶我,這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是弟弟的救命錢,你給我。不給?求你了,給我,你要怎么都行。行,行,我給你。”
大氅把手扯出來,開始解自己的褲帶,一使勁,離開了座位。
“哈哈,笑死個人呦,歐巴還沒想呢,褲子自己就松了,好羞羞啊,鮮花呢飛機呢別墅呢?嗯啊?!贝箅┱酒饋戆蜒澴又匦戮o了緊,“謝謝飛哥謝謝王哥謝謝李哥謝謝新進來的路見不平哥,嗯啊。我就快到了,很舍不得親們一路陪著看風(fēng)輕月淡,嗯啊。我是不是也要謝謝想約我給我讓座的帥帥歐巴?嗯啊?!?/p>
這個“嗯啊”是給阿凡的,阿凡臉上印了一個濕紅的唇印,脂粉味道竄進他的鼻腔。
阿凡完全確定了,是這張椅子。
阿凡又一次來到車站。他等啊等啊,在風(fēng)里把衣服緊了又緊,可是車沒來。
“車壞了。”風(fēng)里有聲音。他抬頭看看四周,只有他自個,有些害怕,又故作鎮(zhèn)定地大聲問道,“誰在說話?”
聲音從后面?zhèn)鞒鰜?,“車壞了。?/p>
“什么車壞了?”
“你坐的車壞了?!?/p>
“哪里壞了?”
“有兩個人打架把椅子砸壞了。”
“我不信,昨天我還坐過呢?!?/p>
“信不信由你了?!?/p>
阿凡聽見一雙腳,撲踏撲踏走遠了,聲音消失了。他懊惱地看看四周,除了他,沒有一個人。
只好回去了。
晚上,阿凡搶答題五個做不到就死了。他心里有好多只貓在撓,屋外的風(fēng)把窗簾撲打得嘩啦嘩啦響,讓他更心煩。手機一摔,他起身朝外走。他走過院壩,走過樹林,朝亮光走去。走著走著,他聽到了人聲,看見一輛輛車從身邊飛馳而過。
“好了嗎?”他大聲問。
“你問誰?”一個工程師模樣的人問他。
“就問你吧?!卑⒎部垂こ處煷髦坨R,一臉的嚴肅,索性就問他。
“那算你問對人啦?!惫こ處煱蜒坨R往上推一推,眼睛里冒出光來,路邊的樹都照亮了?!拔疫@個項目做了三年啦,馬上成功了!”
“什么項目?”阿凡好奇。
“收集目光,用這些能量來驅(qū)動汽車,環(huán)保節(jié)能無污染。這個項目可以填補國內(nèi)外空白?!惫こ處熋硷w色舞。
“能詳細說說嗎?”
“你看,”工程師指著一輛駛過來的汽車,“咱們同時凝視它?!彼咽衷诎⒎惭矍盎瘟嘶巍0⒎埠凸こ處熞黄鹉暺?,只見汽車突然開始加速,一眨眼的工夫已經(jīng)跑遠了。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是多么偉大的發(fā)明??!”
“是的,我們攻關(guān)成功了,計算公式我告訴你啊……啊,告訴你你也聽不懂?!?/p>
“說不定我懂呢?!?/p>
“舉個例子吧,一個車里坐50人,大家凝視這輛車,車可以勻速行駛100公里。100公里什么概念?就是可以在上班和回家之間的路上跑幾個來回?!?/p>
“那小汽車呢?”
“5個人的車,大家一起凝視可以行駛200公里。”
“您的意思是人越少跑得越遠?”
“差不多是這個理。”阿凡想起剛才他們兩個人讓一輛車風(fēng)馳電掣起來。
“這不合常理???”
“所以說你不懂嘛。這就好比是欲望,一個人的欲望總會比一個集體的大?!?/p>
“為什么?”
“因為集體的是有互相制約的啊!哈哈哈。”工程師正說著,把手在阿凡眼前快速晃一晃,“看它,看它?!彼凸こ處熆聪蛞惠v快速行駛的車,那車慢慢停在他們面前。
“剛才錯過幾輛車了?!?/p>
“目光可以讓車快,也可以讓車慢?”
“你終于懂得一點點了。上車。”
阿凡心里琢磨著工程師的發(fā)明,不知不覺走到了座位邊。工程師也不謙讓,“真是累死我了。”他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去,阿凡想攔都沒攔住。
“我說你們都是蠢豬嗎?啊?”工程師大聲喊起來。
車里的人都看向他。
“你是,你是,你也是。”工程師指著周圍的人,把一個個乘客都罵得怒目而視。
“對不起對不起,他喝多了喝多了?!卑⒎蚕胫こ處焸ゴ蟮陌l(fā)明,不想讓他引起眾怒。
“我沒喝多,別攔著我。你說你,搞了一年,花了我?guī)资f,竟然屁大點進展都沒有,三年,三年知道嗎,我就退了,我拿什么去交代?你做不了?做不了還不會去偷嗎!你看看,現(xiàn)在誰不偷?他的目光里有你的沒?你的目光里有他的沒?就連我的目光里也有你們的。這就是偷。把別人的偷過來!我要你三年里必須完成。”
工程師說著,眼里冒著怒火。阿凡看著他,忽然有些傷感。
“求求你?!惫こ處熮D(zhuǎn)向阿凡,“我媽八十了,躺在醫(yī)院里,我兒子抑郁癥,天天鬧自殺,我愛人跟人跑了,別逼我好嗎?我在盡力,可是我馬上退了,三年拿不下這個項目,我會一事無成,我灰溜溜地回去,我拿什么交代?”
“別擔(dān)心,你已經(jīng)成功了。”阿凡安慰工程師。
“什么成功了?”
“你的目光驅(qū)動技術(shù)?!?/p>
“你也信嗎?你也信嗎?”
“我信。”阿凡堅定不移地回答。
“那你演示給我看?!?/p>
阿凡把手在工程師眼前晃了晃,“咱們一起凝視汽車?!?/p>
“哈哈哈,這個鬼你也信。”
“我真的信。”阿凡說。他感覺汽車飛馳起來,身體搖擺得比之前厲害。他問,“大家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什么?”有人問阿凡。
“汽車跑得更快了。”
“哈哈哈,”全車的人都笑了。
“真的快了啊?!?/p>
車里的人笑得更歡了。
“你是個傻瓜嗎?”工程師笑得前仰后合,“你不知道人多比人少力量更大嗎?”
工程師激動地站起來,神情肅穆地對阿凡說:“我又申請了一個項目,利用人的口氣,可以把海水吹成氧氣和氫氣,以后我們上太陽,大家吹一口氣就可以到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全車人的笑聲里,阿凡眼睛瞪得雞蛋一樣大。
阿凡有些神魂顛倒,他在屋里好像自己坐在車上,在車上,又懷疑自己在做夢??墒撬髅骺吹降缆穬膳匀藖砣送?,有人背著包,有母親拉著孩子,有商販在擺攤。也有清潔工把地上的垃圾撿拾。高樓林立聳入云霄,云朵圍繞著圓圓的月亮在飄啊飄。車里的人有的看著外面,有的劃拉著手機,有的在打盹。他把自己掐了一把,真的很疼,嘴都疼咧了一下。
阿凡看見一個流浪漢,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臉上黢黑骯臟,衣服一片一片耷拉在干巴巴的皮肉上。他慢慢地走著,眼睛隨意地看著路面,偶爾也抬起頭來,掃視一下四周。流浪漢蹲下來,撿起一截?zé)燁^,問旁邊的人要了火點著,扎在嘴里抽起來,深吸一口,“噗”地吐出一口煙霧,把頭發(fā)繚繞成仙蹤叢林。他把垃圾箱傾斜,從里面拉扯出半根火腿腸,在衣襟上蹭蹭,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吃飽了,揉了揉肚皮,仿佛還打了一個飽嗝,飽嗝把嘴邊的空氣震蕩出一個漣漪。他摸了摸腦殼,望了望銀盤一樣的月亮。
“肏?!彼R道。
流浪漢步履蹣跚地走著,卻又似乎目標堅定,因為他從不回頭一直向前。走過一個十字路口,他在紅燈跟前停下。紅燈閃一次,他的手就在半空敲一下,同時兩腳跳一跳,一雙快掛不住腳的鞋把灰塵踏飛起來。
流浪漢目不轉(zhuǎn)睛,車子從他面前通過時,他雙臂一展把車攔了下來。
流浪漢上了車。
兩邊的人紛紛捂住鼻子。他太臭了,上下里外都散發(fā)著濃郁的臭味。
他一直向后走,走到了阿凡跟前。
“我在哪里見過你?!绷骼藵h說。
“是嗎?”
“真的,你很面熟?!绷骼藵h抹了一把鼻涕,順手在衣襟上一擦。
“可是我第一次看見你?!?/p>
“去你的吧,人都是鬼,都是吃爛菜葉子長大的貨。”
阿凡不想搭理他,把自己吊在橫杠上的手換了一只。
“你為啥不坐?”流浪漢問。
“我不想坐?!卑⒎舱f,但他也不想讓流浪漢坐,即使他們真的不認識。他每天跑來乘車,座椅上發(fā)生的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開始是新奇,現(xiàn)在他厭煩了。
可是,流浪漢坐下了。
“你好父親?!绷骼藵h對阿凡說。阿凡本能地向后閃了閃。但是流浪漢還是一把抓住了阿凡垂著的手。
“我的父親,請您不要氣餒,因為我也沒有喪失斗志。我知道世間有萬般的苦,可是我不會退縮。您瞧著吧,我會光宗耀祖,我會讓您傲視同儕?!?/p>
流浪漢的話語儼然播音員,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他感情飽滿底氣充沛,每一個字吐出來,都把嘴邊的空氣震蕩出一圈漣漪,就像魚在水中吐出的泡泡。
流浪漢向阿凡跪下來。阿凡扶住他。
“嘿,把你衣服弄臟了?!绷骼藵h說,“我的膝蓋也弄疼了?!?/p>
阿凡笑了笑,甩開他的手。流浪漢重新坐回椅子上。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绷骼藵h背起詩來,繼而大段大段地背出《中庸》《詩經(jīng)》《論語》《史記》,他搖頭晃腦,斷句準確,語調(diào)鏗鏘。車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享受他帶來的聽覺盛宴。
“父親,您還滿意嗎?”流浪漢虔誠地問阿凡。
“滿意?!?/p>
一車人又是大笑。
阿凡覺得臉頰發(fā)癢,摸一摸,他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一群人按著阿凡,把他壓得實實在在。阿凡對兩個小的說,“如果做不完,我要你的命?!毙∨⑼弁劭蘖?,小男孩反抗道,“我也要你的命?!卑⒎采焓殖鋈?,一把抓住小男孩耳朵,把他的頭向桌子撞去,一下又一下,“砰砰砰”地響。小女孩哭得更厲害了,阿凡心煩欲狂,回手就是幾個耳光。
“我冒金星了?!毙∨⒄f。
“好看嗎?”阿凡問。
“燦爛極了?!毙∨⒍抖兜鼗卮?。
幾個成人圍過來,拿著棍棒。阿凡把袖子一捋,露出刷題練出來的粗壯手臂,肌肉一嘟嚕一嘟嚕地跳,“隨便來,要你們的命?!彼麚]拳出去,幾個人紙片一樣貼在了墻上,他們在墻上喊,“上面來人了,上面來人了?!?/p>
阿凡看見有人手上端著槍,砰砰砰朝他打。他夾住一顆子彈,放在嘴里咬了咬,一股熱辣辣的味道。一使勁,牙碎了。他連著碎牙和癟了的子彈吐出去,那幾個射擊的人晃晃悠悠倒下去??墒牵€沒有擦去嘴上的血,那幾個人又晃晃悠悠站起來,繼續(xù)砰砰砰打他。
阿凡被人壓著,他動彈不得。他說,“我去。”渾身一抖,抖出一身的水,壓著他的那些人說,“好苦的水??!”散了。那幾個拿槍的人又開始射擊,砰砰砰,砰砰砰。阿凡的衣服碎了,碎成粉末。那些人哈哈笑了,“好了好了,脫剝光了,他就瓷實了?!?/p>
阿凡看見小女孩走過來,雙手捧著一捧金星,頭上,身上,向他不斷地拋撒著,拋撒著,不一會兒,他成了金色的人,閃閃發(fā)光,發(fā)出的光把天照亮了。
太陽出來了。
阿凡不想再去坐車了,那張椅子讓他抑郁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做題的時候,坐車的情形時不時會冒出來攪擾到他。他漸漸地收了心,他又可以一口氣做幾十道題了,甚至更多。他為自己取得的進步和獲得的幸福感到高興。但同時,他也會在做題完的夜里失眠,想起坐車時候種種遭遇,又有些好奇心泛起。他不斷告誡自己,執(zhí)迷往往會失誤,把自己丟失在一個黑洞里。忘記過去吧,那也許只是一次幻游,或者是白日之夢??墒蔷昧?,他又懷疑自己這些想法是錯的,因為那些事情真真切切,歷歷在目。
又是一個夜晚,禁不住內(nèi)心的蠱惑,阿凡向屋外走去,走到院壩,他看見一張椅子從天邊劃過一道白光飄過來,在他頭上轉(zhuǎn)悠了一圈朝遠處飛去,越來越小,直至深深嵌入夜幕。
黏稠的夜幕很快吞沒了他。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