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尕次力
車巴溝最漂亮的女人叫阿吉。阿吉騎在架桿上等她的男人,太陽正從瑟索的風融進天邊的彤云。阿吉知道月亮要升起來了,架桿下的幾個豬,吃完了阿吉丟給它們的芫根。
車巴溝的豬都是矮小的長嘴巴藏豬,外地人稱作蕨麻豬。
開春后,家家戶戶的豬都會離開村子或帳篷,到野外去覓食。它們春拱蕨麻,夏吃珠芽蓼顆粒,以草籽和草根果腹,飲澗泉,生仔豬,日子比水里的魚兒和樹梢的鳥兒還歡實,比阿吉家男人還逍遙。等到秋后芫根上了架桿,一只只公豬帶著一身的膘,一只只母豬帶著一窩窩仔豬,從灌木叢和草灘走來。那時百花凋謝,枯葉飄向白草,候鳥遠飛,大地快要凍僵了,它們找不到食物了,只能靠主人來飼養(yǎng)。它們不需要專人去圈,在饑餓和寒冷的驅使下主動回家了。這些人類眼睛里最愚笨的畜牲,居然知道離家和回家的季節(jié),居然認得各自的家。它們回到家里,或度過干硬而漫長的冬天,或在臘月里被屠宰,燎光了毛,肢解掉,掛到房梁或錐形帳篷柱子上去。
虎年的寒風比牛年來得早,每家每戶都在搶收芫根。再不搶收,它們會凍在地里拔不出來,會像傳說中的鼠年一樣,得提著镢頭去挖。
阿吉家忙碌了六天,才拔完了所有的芫根。若是往年,只用四天時間,那些芫根會被一頭頭牦牛從田間地頭馱到村子里來,分成三撥,第一撥當即用紅柳條捆成一束束,直接上了架桿;第二撥來不及曬干,要轉馱到自己家的牧場去;最后一撥,都是那些大芫根,剁下塊根,藏進院里大地窖后,葉子捆做大束子,塞進了架桿間。
虎年的冷風提前到來,早上去拔芫根,彎腰一使勁,手里只有一把葉子,芫根頭還在地里,想連葉帶根地扯出來,要等到中午地暖和了。所以一共用了六天,才拔完芫根,掃凈了散落的干葉子。第七天,阿吉家六馱芫根運到了牧場冬窩子里,阿吉家的母豬也回來了。
阿吉家的豬一直養(yǎng)在牧場冬窩子里,自然也要回到冬窩子帳篷外來。阿吉爬上帳篷前的架桿,抽出新芫根丟給豬時,發(fā)現有些不對勁。每年初夏,阿吉家要扔下那些母豬和這里的山水草木,遷徙到夏季牧場去。這年三月底,阿吉家只有一只母豬,其他的在去年臘月,趕到村子里宰掉了。這時回來了八只豬,說明老母豬一共帶來了七只仔豬。阿吉對自己說,一窩下七崽,這很正常啊。阿吉騎在高高的架桿上,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她想說服正在發(fā)傻的自己。重復完,阿吉感覺仍有一小塊芫根,堵在自己心口,阿吉想掏出來丟給架桿下的豬吃。阿吉看見地上啃芫根的不是七只仔豬和一只大豬,而是六只仔豬和兩只大豬。阿吉發(fā)現跟著老母豬回來的,除了六只仔豬,還有一只大黑豬。阿吉看見那只大黑豬的嘴巴長得有些古怪,鬃毛直得叫人發(fā)怵。阿吉最后看見了它嘴里白森森的獠牙。
阿吉斷定那是一只野豬。阿吉不敢下架桿。阿吉看見幾頭雌犏牛在牛圈里朝她哞哞地叫,它們在提醒阿吉,該下架桿進帳篷拎出奶桶啦,該擠奶啦!阿吉在等待她的男人騎馬歸來。阿吉想對雌犏牛說,你別叫了,我不敢下架桿呀!
月亮升起來,阿吉看不見男人的影子。豬早已吃完了芫根,仍不肯離開架桿,幾頭雌犏牛還在長哞。
月亮升得老高了,豬在架桿立柱下盤開了窩。阿吉知道男人不回來了。阿吉聽著牛哞聲,希望自己家的牧獒狂吠起來。
阿吉認為,野豬來到家門口,不僅瘆人,而且暗含了一種兇兆。
阿吉曾聽阿爸說,人類之所以成為贍部洲的主人,是因為他們累世積資糧,積出了一身的福澤與威勢。如果鹿、獐子、狍子或巖羊等本該棲棲惶惶地生息在山中的動物,本該躲著人類的動物,莫名其妙地來到了人類的家園,就說明那里的人福澤耗盡,威勢全無,身上的元氣不及一只野兔或旱獺,他們就要走霉運了。阿吉的哥哥說,許多年前,幾十年前或幾百年前,一只白唇鹿出現在康巴土司貢保南杰家官寨的馬廄里,結果這一年,一支來自圣城的隊伍,擊潰了他的馬隊,讓一股天火吞噬了他的家族和官寨。大火過后,官寨地基上長出了野草和灌木,噴出了耀眼的泉水,變成了獐子狍子和魚兒的家園。阿吉的阿爸聽村里的多杰叔叔說,許多年前,章嘉·饒貝多吉夢見幾十只獐子排著整齊的隊伍,走進了夏瓊大門。結果這一年蒙古人羅卜藏丹津惹怒了大皇帝,大皇帝拍案而起,摔掉盛滿酸奶的龍碗,給北方草原展示了他的天威。他派一個叫年羹堯的巴圖魯,洗劫了夏瓊。幸虧有人用八百里加急,送來了大皇帝的圣旨,不然十二歲的章嘉·饒貝多吉……
不然怎么了?十二歲的阿吉問阿爸。
阿吉的哥哥沒好氣地說,哪有你這么瞎問的?
阿吉一向看不起哥哥,白了一眼哼道,哼,我又沒有問你!
阿吉的哥哥說,現在,漫山遍野的野獸快要泛濫成災了??偰芸匆娾雍歪笞?,成群結隊地穿過灌木叢;聽說華爾蓋山東面的杉樹林,幾年前就變成了虎豹熊羆的世界;草場上的旱獺,繁殖得比羊群還快,到處都是旱獺洞,好端端的草地都給挖成了一張張破網。阿吉的哥哥說,我真擔心它們走進村子,害怕一覺醒來,晨霧散去,看見一只四不像的麋鹿站在咱家大門口,若無其事地朝我眨巴眼睛。
許多年前,車巴溝人身上沾染著贍部洲人的所有陋習,偷鄰居家的糧食,搶外面的商隊,獵殺林子里的獐鹿和石崖上的巖羊,簡直是無惡不作,招來了無盡的災禍,冰雹和瘟疫輪替洗劫著貪婪的車巴溝人。災難深重的車巴溝人,喪心病狂的車巴溝人,終于雙膝著地,接受了因果理論,學會了敬畏生命,停止了對草食動物的獵殺。車巴溝幸康村人,不僅不獵殺草食動物,而且全村發(fā)誓說,今后不會在村里偷盜。他們發(fā)誓道,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去偷同村人的東西,連藏在袍子里的一只虱子,落在芫根葉片上的一滴鳥糞,都不會去偷。
幸康村戒獵戒盜后過了一年多,隆智家的三頭犏牛,莫名消失了。要是被野獸咬死的,牛尸上空會盤旋禿鷲、老鷹和烏鴉等鳥類,一直到被虎豹或豺狼吃干凈,那些鳥兒或高翔,或低掠,不肯散去。牛主人見得早,能搶回一些肉來,見得遲也能見到一堆骨頭。幸康村人登高四望,看不見翔集的鳥群,只看見莽莽松林上方,枯黃的秋草上方,浮著一團團白云,像一堆堆煮熟的酪素。
貢巴亞說外賊摸進了咱村的草場。貢巴亞對隆智說,我知道是誰。你們不用算卦或圓光,太費勁了,而且大多不怎么靈驗。
貢巴亞說賊肯定是鄰近的噶察村人。貢巴亞的理由是,噶察離幸康最近,偷起來方便。貢巴亞說,他知道是噶察村人,但不知道是噶察村的哪一個。
大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這么多的廢話。只有隆智聽出了一些意思,便在第二天清早鞴好了馬,沿車巴河騎行向東,坐船渡過洮河,午后就趕到了洮州舊城。隆智知道貢巴亞在舊城有個叫穆薩的回民拜把子。
隆智推開穆薩家大門,看見院子里曬著隆智家大犏牛的濕皮子。隆智被穆薩迎進屋,上炕盤腿坐下,聞到了肉香。穆桑老婆給隆智端來了半竹籃豆面饃饃、一碗牛肉湯和一小塊熱氣騰騰的熟牛肉。隆智聽見穆薩家灶房里咕嘟咕嘟地響個不停,他知道那是烹煮自己家犏牛肉的聲音,他不吃也不喝,靜靜地流著淚。穆薩好像猜出了什么,說了句這個貢巴亞。
穆薩說貢巴亞是我的拜把子,但他沒說我要保密。
穆薩說,另兩頭牛你現在牽回去,至于這頭,我可以給你照價賠償。
隆智說這不是你的事情,這不是舊城的事情,這是幸康村的事情。
隆智最后說,牛再怎么可憐,也是畜牲,遲早得挨宰,我的眼淚是為貢巴亞流的。
隆智回村后不久,村里的老人召開會議,作出了裁決。貢巴亞給隆智賠了三五一十五頭牛。其中有三頭大犏牛、六頭大牦牛、三頭兩歲的小牦牛和三頭一歲的牛犢。又被村里罰沒一頭大牦牛,用嘛呢房公用大銅鍋煮熟后,卸下嘛呢房大門門板,把肉切成塊,往門板上碼成了好幾堆,全村男丁圍攏上去,吃了個飽嗝連天。
貢巴亞對他阿爸說,他沒臉待在村子里,他要出家當和尚。
他阿爸說,你認為你有臉進寺院?
貢巴亞入贅到噶察村,做了一個風騷寡婦的男人。他從此在噶察村耕田放牛,繁衍了眾多的子嗣,其孫子輩中有叫班代的男孩和叫阿吉的女孩。
阿吉的哥哥班代大喊野獸泛濫成災的那一年,阿吉很任性地嫁給了一個幸康村小伙子。那個小伙子有個摳門摳出了名的爺爺,名叫烤芫根的隆智??拒靖穆≈堑娜^犏牛,曾被阿吉的爺爺賣給了舊城的穆薩。
月亮照在冰冷的架桿上。阿吉知道她的男人不會來了。阿吉不知道自己家的牧獒為啥不吠起來。阿吉想聽到牛群的反芻聲。
一條小山脈隔開了噶察、幸康二村的草山。從山脊到谷底,依次是草坡、灌木叢、針葉林和樺樹林。兩面的針葉樹種不完全相同,噶察那邊幾乎全是柏樹,幸康這邊松木和云杉居多。谷地灌木稀疏,露著大塊大塊的草甸,村子周圍開出了一片片農田。小河從草甸流進田地間,流過村寨,注入了車巴河。噶察河在西,幸康河在東,河邊的水轉嘛呢和水磨在吱呀作響。
阿吉的男人是隆智的孫子。許多年前,隆智逼走了阿吉的爺爺盜牛賊貢巴亞。阿吉還沒出生,盜牛賊貢巴亞在一陣腸胃絞痛中離開了人間,噶察人給他念了嘛呢,插了經旗,并請山外的高僧做了往生儀軌。隆智如今八十二歲了,仍愛燒芫根吃,早已不記得曾經有個貢巴亞把他的三頭犏牛賣給了舊城的穆薩。
阿吉的男人家共有三個兄弟。老大兩口子在村子里侍弄莊稼并管家,老三是和尚,在遙遠的卓尼寺背誦經文。阿吉的男人居中,和阿吉一起坐牧場。阿吉的男人是車巴溝一帶有名的騎手和槍手。他對阿吉說,三年前,他在卓尼古雅川出盡了風頭,受到了土司的夸贊,拿到了旗長的一壇燒缸酒。
阿吉的男人對阿吉說,當時在古雅川跑馬,他轉身,微微傾斜,伸手,解開了自己馬鞍的后鞧和肚帶,緊接著挺身后移,騎在了馬鞍背后。
阿吉問,好好的馬鞍你不騎,為啥非要騎在馬屁股上?
阿吉的男人說,你聽我說完嘛。
阿吉的男人說,當時他從馬屁股上雙手舉著馬鞍,雙膝一抬,雙腳一使勁,站在了馬背上。卓尼四十八旗的漢子都看見他站在光背的馬上,舉著馬鞍,舉著太陽似的前鞒,舉著月亮似的后鞒,而他的大白馬在繼續(xù)奔馳,所有人贊嘆不已,車巴旗的旗長獎了他一壇酒,土司說,阿吉的男人是塊當旗長的料。
阿吉問,那壇酒帶回來了吧?
阿吉的男人說,喝掉了。那么多的人攏上來了,每人喝了一口——有的人還沒搶到一口,我也沒嘗上它的味道,就喝完了。
阿吉說挺可惜的,空壇子呢?
阿吉的男人說還給旗長了。
阿吉問,你就只舉了一下馬鞍,沒有放槍?男人炫技不放一槍,那多沒勁??!
阿吉的男人說你聽我說完嘛。你聽著,我當時舉了一陣子馬鞍,又把它架回馬背,綁好了肚帶,套上了后鞧,朝天放了一槍。
阿吉問,然后呢?
阿吉的男人說,然后,我的馬就跑到了古雅川西頭,我背上槍下了馬。旗長說我應該喝一壇酒;土司說,以后會讓我當旗長。
他們的這次談話,是在兩村間的山脊草坡上進行的。那時,阿吉還不是他老婆。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阿吉跟著這個男人來到了幸康村,成了一個十七歲的新娘。
第二天早上,阿吉的公公說,老二兩口子去牧場,把老大他們換下來。
阿吉在娘家?guī)桶寯D奶、打酥油、煮酪素、紡線和織牛羊毛織品,偶爾放一兩次羊。阿吉嫁到婆家后也擠奶、打酥油和煮酪素。阿吉沒有時間紡織牛羊毛,因為阿吉要放牛羊。阿吉的男人單身時喜歡背火繩槍,騎高頭大馬,喜歡四處游蕩;娶了老婆后,仍喜歡背著火繩槍,騎著高頭大馬四處游蕩。
人家姑娘所嫁的男人,或在牧場放牛羊,或在村子里務農。阿吉嫁給了一個不愛放牧和耕田的男人。也許,阿吉就喜歡騎馬放槍的男人,就喜歡成天四處游蕩的男人。
阿吉的婆婆不喜歡阿吉,她說阿吉進門后,從沒鞣過一張羊皮,捻過半庹繩子,紡過一拃毛線,挖過一把蕨麻,甚至連半肘寬的氈子也沒搟過一片。婆婆牢騷道,媳婦們干活,有慢的,有手腳笨的,像我家老二媳婦這種一件都不會干的,我從來沒見過。
阿吉的阿媽知道凡是女人的活,阿吉都會干。虧就虧在阿吉嫁了個二桿子,只會瞎游蕩,放空炮,從來不管山上的牛羊和家里的女人。阿吉既當女人,又當男人,她容易嗎?多好的姑娘,車巴溝那么多好小伙子都想娶她,結果不聽父母的話,私自翻山,嫁給了全贍部洲最混的混球。
阿吉阿媽的這些牢騷,只在自己家里發(fā)。噶察人不知道,幸康人更不知道。
阿吉婆婆喜歡把自己的委屈,帶到幸康村嘛呢房去,說給全村的老阿婆聽。阿吉婆婆最大的委屈,還不是阿吉的懶和笨。阿吉進門快要兩年了,肚子仍像小男孩似的沒心沒肺地癟著,這讓她有些懷疑,她家老二娶回來的到底是不是一個真女人。一個不會干活的女人,一個不會生孩子的女人,老天爺丟給了幸康村,丟進了她家的帳篷,這夠讓她煩惱的了,誰曾想到,還有更加不堪的事情。她在嘛呢房數說老二媳婦的懶時,有些人先勸她別生氣,勸完又扯著轉嘛呢的繩子說,聽說你家老二媳婦歌唱得好。
阿吉婆婆覺得話里有話,等大家走出嘛呢房,拉住人家問,她跟誰唱了什么歌?
人家說,那些人都是些噶察村的小伙子,我哪里認得出?唱的都是些山歌,我這張念嘛呢的嘴,沒有辦法說清楚。
人家最后說,她家老二的媳婦,像男人一樣在山上放牧,像男人一樣在山上跟人唱著一曲曲滾燙的歌。
這天下午,阿吉在山上又碰見了噶察村的班代。
這個班代不是阿吉的哥哥,是另一個叫班代的漢子。噶察村有好幾個班代,比如愛拉弦子的班代,拿木炭抹過雌犏牛額頭白點的班代,管不住丑八怪老婆的班代,青稞里摻珠芽蓼顆粒的班代,騎紅馬的班代,等等。阿吉今天碰到的就是那個騎紅馬的班代。
騎紅馬的班代曾對他阿爸說,等我長大了,要娶鄰居家的阿吉。他阿爸說,兒子你快些長大吧,長大了給你娶阿吉做媳婦,叫她給你生一帳篷的兒子。等這些兒子長大了啊,讓有的騎馬背槍,跟卓尼土司打他山后的冤家,有的趕著馱隊去蒙古或拉薩做生意,有的進寺院,把你和你爸媽超度到善道上去。
有一天,騎紅馬的班代說,阿爸,我已經長大了,你該準備當滿帳篷孩子的爺爺啦!
過了幾個月,他阿爸剛睡下,聽見有人在天窗口嗡嗡地喊話。那人說,你還不給你家班代娶媳婦,你家的班代就要離家出走了,就要去做尼巴人的上門女婿了。
他阿爸說,哦,知道了,你如果碰到我兒子,就對他說,他阿爸知道了。
那人又甕聲甕氣地問,你知道什么了?
他阿爸說,我知道夜很深了,我該睡覺了。
騎紅馬的班代比阿吉小兩歲,這一年,還不到十六歲。班代在天窗口,用假嗓子威脅他阿爸的這個晚上,阿吉成了幸康村的媳婦。
阿吉的男人愛騎白馬,夏季穿一件沒有染色的氆氌袍子。沒有染色的氆氌,就是白氆氌。車巴溝人說他是白袍白馬的漢子,像傳說中尼巴村的白馬山神一樣英氣逼人,像吐蕃公主的夢中情人一樣,讓女人心旌搖蕩浮想聯翩,他應該娶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孩,他應該讓噶察村的阿吉姑娘做他的老婆。后來,噶察村的阿吉,果然跟在白袍漢子的身后,她讓白馬在月光下翻過山梁,當上了幸康村的媳婦。
白袍白馬的男人娶回美麗的阿吉后,繼續(xù)背著他的槍,騎著他的馬,在車巴溝外浪蕩,繼續(xù)撩撥著許多風騷的女人。
白袍白馬的男人丟下老婆阿吉,在各村瞎逛的日子里,成了噶察村騎紅馬的班代的好朋友。阿吉出嫁后,騎紅馬的班代穿起了紅氆氌,他常常跟著阿吉的男人,走出車巴溝,用火繩槍護送著朝圣路上的善男信女,在山塆恐嚇著疲憊的商隊。這些消息傳到了車巴溝,車巴溝人開始有些瞧不起他們。車巴溝人愛比喻,說白袍白馬的漢子像一只白狼,紅袍紅馬的漢子像一只紅豺狗。紅豺白狼結伴造孽,禍害著溝外的蒼生,玷污著溝里的名聲。
紅豺班代有個朋友,他臉上的鼻子又直又高,名叫大鼻子貢巴亞。阿吉覺得他的名字有些耳熟,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這不是自己爺爺的名字嗎?阿吉發(fā)現命運的羂索套住了自己。這幾個月里,她在山上混熟的這兩個男人,一個叫班代,和哥哥同名,一個叫貢巴亞,和爺爺同名。
和爺爺同名的大鼻子對阿吉說,幾年前卓尼四十八旗男丁在古雅川跑馬競技,一個迭部人在飛馳的馬背上,卸下馬鞍后又重新鞴上去,奪得了頭彩,被土司擢拔為上迭部拜扎旗的旗長。
阿吉聽這些話的時候,發(fā)現大鼻子貢巴亞的鼻子確實很大,越看越礙眼。這么大的鼻子掛在臉上,他肯定很累。阿吉啟發(fā)道,那年在古雅川跑馬,有個男人不僅卸過馬鞍,而且朝天放過火繩槍呢。
大鼻子說這怎么可能呢?裝火藥,壓鉛彈,插火繩,打火鐮,點火繩,燃盡,砰的一聲放響,那得多長時間?。康人彭憳?,他的馬在古雅川,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得跑好幾個來回呢。
阿吉說,也許他沒上馬前裝好彈藥插牢了火繩呢,也許他一上馬就點燃了火繩呢,也許他真的跑了好幾個來回呢!
阿吉看見貢巴亞的鼻子像一只青蛙。阿吉發(fā)現自己居然跟一個臉上爬著青蛙的男人在一起,阿吉的頭皮有些發(fā)麻。
阿吉幾天前還想著給他生個孩子呢,生一個臉上爬著青蛙的孩子,這不是造孽嗎?
阿吉想,寧懷只小紅豺,也不能懷個大鼻子。
阿吉當初聽到婆婆關于空癟著肚子的話后,很是自責。后來又從紅豺處聽見,她那不愛放牛只愛放炮的男人,這時在山外有了好幾個相好,那些騷貨勾引阿吉男人后,誰的肚子也沒有鼓起來。阿吉近幾個月一直想懷個孩子,幾天前還想懷個大鼻子的,現在不想了,現在只想懷個騎紅馬的小班代。
紅豺班代和阿吉混熟后,他經常會來找拜把子白狼。他來得很勤,撲空的時候也比較多。
這一天阿吉和他在山梁上看見,白狼和公公兩人趕著六馱芫根來牧場了。阿吉讓紅豺離自己遠一些。等紅豺走進了噶察那邊的灌木叢,阿吉家的兩個男人把六馱芫根束子,搭在了一道道架桿上。阿吉趕著牛群下山,她在松林里看見,公公騎在白馬上,叫白狼牽著,返回村里去了。阿吉想,自己的男人,這時還真像個孝子,阿吉的鼻子有些酸。
月光下,芫根上的霜很白,牧獒突然狂吠起來,阿吉知道有人來了。阿吉家的獒子吠得有些兇,架桿下的一窩豬不為所動。一個人騎著馬從柳叢背后搖出來,月光下看不清人臉,甚至辨不出馬和袍子的顏色。阿吉從架桿上喊道,架桿下有野豬,你別靠近,先放槍轟走它。那人說他沒有背槍,阿吉辨出了聲音,是噶察村的紅豺班代。紅豺班代掄著手里的木質流星,策馬奔向了架桿,老母豬好像挨了一流星。
紅豺下馬后,揚臉對阿吉說,哪里來的野豬?這都是家豬,你趕緊下來。
阿吉說,兩個大的,一個是我家的母豬,一個是它引來的野豬。
紅豺說,只有一只大的和七只小的,哪里來的野豬?你快下來。
車巴溝婚俗,女孩出嫁,第二年正月初一得回門?;亻T時,不能叫新媳婦一個人只身回去,要由婆家人帶著禮物送。送新媳婦回門的人,一般有三到七個男人,一人一條褡褳。褡褳里裝著酒、肉、油餅、水果、干酪素和酥油制成的藏式糕點等禮物。阿吉的那個時代,褡褳雖大,禮物不多,似乎有些虛張聲勢。同村的,褡褳搭在肩膀上,步行著送過去;外村的,要騎馬送。馬數比褡褳數多一個,新媳婦要騎在一匹沒褡褳的空鞍上,跟著前面的幾個漢子。漢子們騎穩(wěn)了,抖韁搖鐙,走得頗為威武,新媳婦也不怎么低著頭,顯得滿臉春風。
正月初三,娘家人要把女兒送回婆家。同女兒送去的,還有一支彩箭。這種儀式,車巴溝人叫送箭。送箭的人數和褡褳數,要比回門時的多幾個。娘家給婆家,除了送去彩箭和幾褡褳禮物,還得給婆家所在村里的男女老少,也要裝幾條褡褳的禮物。那些禮物要在婆家屋頂上撒給大家,大家能搶多少,就算多少。漢子們喜歡從空中抓,女人孩子們總愛低下頭從地上撿。為了拋撒方便,禮物都不大,阿吉時代,大多是些油餅和水果,其中最大的,是一壇酒。那壇酒不能丟下去,要在壇頸系一條哈達,由一個德高望重的娘家人,拿到獨木梯子頭,交給登在梯子上的某一個漢子,并說一句:“這是敬給全村漢子的喜酒?!睗h子們喝完酒,把空壇子還給主人。
若因種種原因,娘家不肯送箭,婆家人得自己準備給村里人的禮物,在自家屋頂撒下去。
當初阿吉想嫁給白狼,父母和哥哥都不同意。阿爸說,全車巴溝人都說咱家阿吉長得漂亮,甚至卓尼土司官寨里的人也知道,車巴溝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叫作噶察村的阿吉。那么多的殷實人家,那么多上進的小伙子,都想娶咱家的阿吉,她為什么偏要嫁給那個吊兒郎當的幸康人?阿吉阿媽說,我的女兒心靈手巧,什么毛皮活都會干,她不能像我一樣,稀里糊涂地嫁個窩囊廢。阿吉的阿媽喜歡把什么話都引到自己老頭子身上去,阿吉的哥哥班代發(fā)現阿媽又要轉移話題,搶過話頭說,當年古雅川競技,騎術最好的是迭部人,槍法最好的是北山人,幸康村里有人居然不想要臉皮,居然說,他又卸鞍又放槍——這種傻子騙傻子的話,有的人偏偏還愛聽!阿吉不愛聽他們的話,阿吉喜歡縱馬馳騁的男人,阿吉喜歡放火繩槍的男人,阿吉喜歡會用山歌挑逗女孩子的男人。
阿吉知道全家人不喜歡白狼,默默地低下了頭,眼里全是淚花。
一天晚上,阿吉肩膀上搭著一件氆氌袍子,騎在白狼身后,翻過山梁,做了燒芫根的隆智的孫媳婦。阿吉的阿媽說,她沒有阿吉這個女兒。阿吉的哥哥說,只要阿吉肯離開白狼,噶察村那么多好小伙子仍在排隊等她。阿吉的阿爸嘆了一口氣說,那個叫白狼的東西,確實是一只白狼。阿吉的爸媽和哥哥表達了各自的憤慨之后,決定不讓阿吉回門,不給阿吉送箭。阿吉家公公,燒芫根的隆智的兒子,白狼的阿爸,新年初三,很不情愿地登上屋頂,將一笸籮油餅拋撒給了大家,又把一野牦牛角燒缸酒遞給了一個小伙子,說:“大家拿去喝吧,咱喝不到噶察人的酒了?!?/p>
這一年春天,阿吉阿爸又罵了一次白狼。第二天,一只灰狼咬死了阿吉婆家的十三只羊。阿吉的公公怒不可遏地打了一頓老二,賣掉剩下的六十四只羊,添了十頭雌犏牛,讓阿吉隨同原有的奶牛一起擠。奶牛頭數的陡增,極大地壓縮了阿吉的睡眠時間。夏日里,她得半夜起來擠牛奶,天亮了,陽光快要滑到半山腰了,她家的奶牛還沒擠完。阿吉的婆婆聽見阿吉干什么活都比別人慢,又在嘛呢房發(fā)牢騷,說現在有些女孩子啊,耐看不耐用,誰家娶了那種女孩,誰家就倒了大霉。
阿吉婆婆發(fā)牢騷的那天傍晚,阿吉在架桿上見到了一只野豬,阿吉嚇得要死,不敢下架桿。半夜時分,紅豺來了,說架桿下根本沒有什么野豬。后來,天就亮了,紅豺走了,大鼻子來了。阿吉對大鼻子說,他的鼻子像只青蛙,叫她惡心死了。
再后來,翻過了年,開春了,萬物在蘇醒,阿吉的肚子也鼓起來了。
幸康村種青稞時,那些留給芫根的地,也翻了一遍。一個月后,再把芫根種子撒下去,施了肥,又耕了一遍。這時,谷底冒出了一片片青草,溪水上方飛開了柳絮,阿吉的肚子挺得很明顯了。
阿吉婆婆聽見老二媳婦終于懷上了孩子,在自己家屋頂朝拉薩方向磕了三個頭,暗暗發(fā)誓說,她今后再也不說老二媳婦的壞話了。阿吉婆婆想,再懶的母豬,只要能下仔豬,它就是一只合格的母豬,大家就得包容它。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阿吉家搬到了夏季牧場。白狼的白氆氌一直沒有洗,已經臟成了深灰色。白狼把火繩槍掛在帳篷柱子上說,他早已不拿槍嚇唬商隊了,除非要去打狼和熊,他再也不想點燃這桿槍的火繩,他要跟阿吉好好地過日子。
“我不想做狼,我要做阿爸了?!卑⒓哪腥丝粗⒓亩亲?,驕傲地說。
他不知道,眼看著能當上父親,他們家會攤上一件大事兒,他手里會折掉一條人命。
這一年開春后,阿吉的男人浪子回頭,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再騎馬背槍當二流子了。他把火繩槍掛在帳篷柱子上,拾起拋石兜上山放牛去了。山梁上開起了金蓮花,樹葉和草色綠得有些耀眼。阿吉已經懷胎八個月,奶桶掛在奶鉤上,蹲在乳牛肚下擠奶時,顯得有些臃腫。阿吉的男人想把這幾年對阿吉的虧欠補回去,攬起了放牛、拾柴和剪牛毛等男人的活,又把清理牛圈、打酥油、煮酪素、漏酪素、曬干酪素和拴牛犢等女人常干的活,也搶了過去,做得耐心又細致。阿吉挺著大肚子,在六月的陽光里變成了全幸康村最幸福的媳婦。
這一天阿吉男人正在帳篷外鞣著一張羊皮,阿吉坐在他身邊,搓著一條黑白相間的牛毛繩子,紅豺班代騎著紅馬又來做客了。
紅豺班代給他們帶來了一條壞消息,他說這年頭有些人的生命像黎明的星辰一樣,閃著閃著閃沒了。
紅豺班代說,什巴村的扎西在迭部溝有個私生子,那個可憐的男孩翻過大山,想去什巴村找父親,結果在什巴溝曼曲泉附近撞上了一只馬熊。
紅豺班代說那個孩子太可憐了,還沒來得及見到親生父親的臉,小命就這樣沒有了。
紅豺班代說,我已經摸清了那頭馬熊進出熊窩的規(guī)律。
阿吉的男人說,我的老婆快要生了,我不想這時殺生。什巴村肯定有好幾個叫扎西的人,我連一個都不認識。幸康人和噶察人去什巴溝放槍,這有些不合適吧?
紅豺看了一眼阿吉家的帳篷柱子,說,槍要背在男人背上,女人的奶桶要放在帳篷里。一年前,你總愛說,殺吃人的猛獸,救無數人的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F在怎么了,為什么要讓槍像女人的奶桶一樣,待在帳篷里?
阿吉夸張地抱著自己的大肚子,對紅豺班代說,聽說你在迭部溝也有個私生子,這是真的嗎?
阿吉對自己男人說,好多女人都喜歡騎馬背槍的男人。她說完起身,從一口牛毛袋子里翻出一件氆氌袍子,丟給了男人。這是一件嶄新的白氆氌袍子。
阿吉男人不知道自己家袋子里裝著這么新的袍子,手指輕觸了一下它,像被灼疼了似的,馬上縮回去了。
什巴溝是車巴溝最大的一條支溝,溝腦直通迭部扎尕那。紅豺和白狼來到了曼曲泉上方的山坡上。
紅豺對白狼說,你在這兒支起槍叉子等著,等我在那邊的那道梁上發(fā)出嘔呼呼的高吼聲,那個孽畜會竄過那片蘇魯(一種杜鵑木)叢,就是我正在指著的那片蘇魯叢。你要點燃火繩,死死地瞄著它,要搶在它晃過那棵樹前打死它。我用吼聲把它趕出窩后,也會支槍叉子瞄著它,我要打中它的肩胛部位,要打爛它的心臟。
晨霧消散后不久,阿吉的男人聽到了紅豺班代的狂吼聲。他趕緊用火鐮打著了干艾絨,點燃了火繩。他看見開滿白花的蘇魯在晃動,像風吹麥浪,一片一片的朝那棵樹搖過去。他知道熊正在竄過,聽見自己的火繩在吱啦吱啦地響?;鹄K燃得很不利索,等蘇魯搖到那棵大樹背后去了,他的槍才響了,他看見槍筒噴出了一道青煙。緊接著,他聽到又一聲槍響從對面山梁傳來。
他又裝了一次彈藥,趕緊插牢了火繩,抬頭大聲喊道,打中了沒有?
紅豺沒有回音,他便學著紅豺發(fā)了一聲嘔呼呼的呼喊聲?;芈曔^后,山里依然曠寂無聲。他壯起膽子,端著槍,朝那棵樹走去。
山上全是各種各樣的杜鵑木,大的叫達瑪,小的叫蘇魯。他步履維艱,從達瑪叢穿過蘇魯叢,很久后才走到大樹旁。他看見大樹下躺著四仰八叉的紅豺班代。腦漿像打翻的酸奶桶似的,濺在蘇魯叢上。他記得昨晚上夢見,紅豺班代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叢銀蓮花間,肚子上有個大洞,腸子帶著血滑了出來。
什巴人最先看見了尸體上空盤旋的鳥群。
這天午后,什巴人已經打聽出,紅豺白狼二賊,清晨騎馬背槍走進了什巴溝。
什巴人通知車巴溝各村說,幸康人打死了噶察人。車巴溝各村男丁跑到幸康溝,分頭把村子和牧場保護起來,不讓噶察人報復襲擊。然后組織老人會議,熬茶、溫酒、煮肉,開始了長達半個月的說理斷案和調解。最后依據延續(xù)了數百年的舊律條和各種案例,作出了裁決。阿吉家賣掉了房子、帳篷、所有牲畜和田地,仍然抬不起一半的命價,便由村里的族人每戶出三頭牛,給噶察村的班代抬足了全部命價。阿吉的男人作為兇手,必須離開卓尼土司領地,去外面避兇三年。
抬完命價,幸康村人給阿吉家蓋了幾間簡陋的柳編房,提供了少量的糌粑、干芫根和酥油,讓他們度過了最艱難的幾個月。這幾個月里,阿吉分娩,生了個男孩。阿吉知道這個孩子不是她丈夫的種,她希望他長得像死在什巴溝里的紅豺班代,便認真地端詳著他的五官,越端詳越讓她傷心,這個哇哇大哭的男孩,從鼻子到下巴,一點也不像班代,倒像讓她頭皮發(fā)麻的大鼻子貢巴亞,好像臉上爬著青蛙的貢巴亞,突然變成一個嬰兒,在她的懷里號啕大哭似的。阿吉明明知道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低聲嘀咕道,你不應該在幸康村的柳編房里哭鬧,你應該在噶察村吃著另一個女人的奶。阿吉說完這些,打了個冷戰(zhàn),抱緊了兒子,抬高了聲音說,不哭不哭,阿媽給你喂奶吃,你要快些長大,等你阿爸避兇回來,他會教你騎大白馬,放火繩槍。
這一年冬天,阿吉家男人的爺爺,燒芫根的隆智,發(fā)了一次高燒,死在柳編房里。
開春后,阿吉娘家捎來話,說他們全家人不記得阿吉做過幸康人的媳婦,阿吉應該抱著孩子回來,爸媽會招贅一個倜儻英俊的少年,做阿吉的男人和阿吉兒子的阿爸。
阿吉說,我公公從屋頂向幸康村人撒過禮物,我要在幸康等我的男人回來。
三年很快地過去了,幸康村人將一匹馬和一頭犏牛,當作兇手露面金,又送給了噶察村紅豺班代家。然后等待阿吉的男人回村,輕松露面,挈婦將雛,繼續(xù)過他的日子。
但阿吉的男人一直沒有回村。有一天早晨,阿吉怯生生地問婆婆,她男人當年到哪里避兇去了。婆婆說她和阿吉一樣,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當年他在什巴溝殺人后就消失了,從此沒人見到過他。
這個早晨,一股股磅礴的白霧滾過村前的山梁。阿吉指著霧問三歲的兒子,這是什么。
兒子漂亮直鼻子下的嘴唇間,吐出了一個詞語:白狼。
阿吉說,這不是白狼,這是白馬,你長大了要騎在大白馬背上放響火繩槍。
阿吉的兒子五歲時,一個幸康村人,從漠西蒙古牽著駱駝回來了。他對阿吉說,你的男人回不來了,他當年逃到阿爾泰一帶,當上了棍噶扎拉參手下的勇士。
那個人叫古汝,是買走了阿吉家房子的那個人。古汝撓著頭皮說,蛇年收復塔城時,阿吉的男人神勇無比,第一個登上了城墻頭,結果身中反賊數刀,壯烈殉國了。說完他蹲下,對阿吉的兒子說,我剛才記錯了,這件事情好像發(fā)生在龍年,你的阿爸戰(zhàn)死在龍年的塔城城頭。
我從電子版《清實錄》查了一下棍噶扎勒參在伊犁將軍手下轉戰(zhàn)塔城一帶的時間,那個人所說的龍、蛇二年,應該在藏歷第十八甲子,應該是公元1868和1869兩年。而我的姐夫奧金又說,棍噶扎拉參此后身披袈裟修成大呼圖克圖,阿吉的兒子十三歲那年回到了家鄉(xiāng),還說,棍噶扎拉參攻打塔城的那一年,阿吉的男人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個胡不拉茬的古汝在瞎說,還是我的姐夫奧金記錯了一些重要環(huán)節(jié)。
騎馬的漢子飄忽不定,
阿吉的牙齒很酸,
阿吉的鼻子很酸。
騎馬的漢子飄忽不定,
牧場的白晝很長,
牧場的黑夜很長。
騎馬的漢子飄忽不定,
村后的山上落著雪,
村前的河邊落著雪。
騎馬的漢子飄忽不定,
昨天和雨水很遠,
今天和淚水很咸。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