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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李宅

      2020-04-29 08:20程楊松
      延河 2020年4期

      程楊松

      于蟄居之城,若沿空間逆行200里,或沿時光溯游20年,會抵達一個叫“李宅”的小鄉(xiāng)。小鄉(xiāng)被蒼蒼莽莽的懷玉山脈掩藏至深、襟抱積久,酣睡在過往的時光和夢境里無意蘇醒。如果你撩撥起足夠的詩性,可以把她想象為滿天繁星隨意灑落的一粒,或者翻江浪花隨性濺起的一顆。但事實的真相卻是,她的極其普通就是最鮮明的特色——如果你沒去過,你無須去,她和所有的偏荒小鄉(xiāng)并無另異;如果你已離開,你無須再返,畢竟讓她停泊在你回憶里加經(jīng)想象建構(gòu)的樣子會更美好一些(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女子,你背里想著她或許是一首優(yōu)美的散文詩,直面看卻有可能是一篇戳人心肝的鋒銳雜文)。但她卻是我生命的源頭,是我經(jīng)歷過的空間,是我人生上闋的所在,是我一生都繞不過去的地方——或者說,她就是我一截使用多年的肉身,是我靈魂的出發(fā)地,我把我人生的一部分永久停留并擱置在了那里——這為我在離開后,用一顆柔軟的內(nèi)心反復(fù)翻曬這段過往并復(fù)習這些回憶貢獻了更多的細節(jié)和熱情。

      一條蜿蜒而斑駁的縣道隱約閃現(xiàn),絲線般串聯(lián)起一片山岡、曠野、田疇和村莊,在李宅與兩條狹促破敗的街衢握手言歡又分道揚鑣,構(gòu)成一個簡易岔路口——如果把它豎起來,宛似一棵秋意寥落的樹杈,那些路畔稀疏蹲臥的陳房舊舍,是粘掛枝頭的零星葉片,在歲月的風中隱忍或堅守。

      李宅逼仄的街面是寒磣的,寒磣得只有兩條窄仄擁堵的街路——準確地說,是一條街路的兩端,一端向西北弧形拖拽,叫“李林路”;一端往東北斜彎拉扯,叫“花果山路”,就像不規(guī)則伸展開的一對瘦胳膊,以一個略顯生硬的姿勢,將一片低矮破舊的屋舍一把攏在胸懷,也將屋舍內(nèi)發(fā)生的咸咸淡淡的日子和深深淺淺的聲跡一把攏在胸懷。陳仄橫斜的建筑將陽光讓進來,陽光又將零落的影子還給了建筑;闊疏參差的縫隙將風雨迎進街道,風雨過后接著把一份死寂重還給街道——一切都是積重難返的風格和毫無懸念的局面,帶著一股僻野的憂傷,呈現(xiàn)出生命的濃濃悲愴感。于我或更多人,這里就如同左鄰右舍日趨蒼老的熟悉臉龐,皺紋間都是陳舊的生活和庸常的細節(jié):我的和你的并無不同,他的和她的也并無不同;一天或一年并無太大區(qū)別,一年或一生也并無太大區(qū)別。有時我甚至會覺得,李宅就像一只偌大而透明的琥珀,我們和我們生活的全部現(xiàn)場,就是一直封存在她空氣和光影里的凝結(jié)物。

      然而多年以前,這里卻不屬于我,我只是偶爾經(jīng)過她——就像一滴露水經(jīng)過清晨,一縷微風經(jīng)過樹梢、一只蜻蜓經(jīng)過屋檐。我的父母將我連同我的生活,深種在距李宅5華里遠的一個豌豆大的小村莊,叫“汪家”。種到6歲那年,恰逢遠在樂平工作的小舅歸來,借一輛“永久”自行車捎帶我回15里遠的宗儒村,然后我猝不及防經(jīng)過了她——在一個稚子的初遇里,作為鄉(xiāng)政府駐地的她無疑是盛大的,讓我的目光詩意翻飛、耳廓循聲追覓、意念無盡遐想,滿心的艷羨像背脊抑制不住的汗滴般酣暢淋漓。以至很長一段時間,我美好的愿望就是能騎一輛自行車,把自己運送到五里之遙的李宅街去,在她粗淺的繁榮里無所事事、幸福流連——哪怕什么都不買,能做一滴隨勢入流的水珠,也是由衷幸福的。

      一條屈曲盤旋的砂石路無聲抬高了視野,也抬出了宗儒村。宗儒村是李宅的至北境,有群岡冷疊、縱深環(huán)圍,草木葳蕤、綠意奔瀉,茂密的植被板結(jié)出濃郁的色彩,村莊如陷碗底之淵,湯湯作響的李宅水便源發(fā)于此。大山巍峨峭拔,氣象端然,直插天野云境,撐起村人的淡淡愁緒,卻是雨水篤定的故鄉(xiāng)。我懷素仰之情,用稚嫩卻明凈的目光反復(fù)巡浚其上,并在時隔多年想起王安石的“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然后一聲喟嘆。山巔有棉絮般的、蕩漾的、花白鬢發(fā)般的云朵,那么圣潔,是神的居所。李宅水自宗儒一路蜿蜒匍行,婉約潛流,經(jīng)李宅,過密川,流舒家,最后于??阪?zhèn)匯入滔滔樂安河,奔向滾滾長江東逝?!鹘?jīng)的李宅,不過是她無盡遠方、無限未來的第一站,這和我工作最始初就泊停李宅,似乎構(gòu)成了生動的隱喻,昭示著一種宿命般的契合:河邊的人,河邊的野草,河邊的風聲,就是我的過去和未來。事實上,宗儒也是我生命河流的本源——我的母親便生長于斯,她把她青春前的一切都貢獻在這里——以至她去世經(jīng)年,我每來此,總試圖在她走過的山路上感受她的足息,在她聽過的風聲中辨別她的口音,然后在她生活過的場景里想起她慈悲的臉容,哀哀泫泣、默默淚流。

      像一條河總是向前默默流淌,我的人生也在汪家村按部就班、云淡風輕向前推展,于咫尺之遙念小學、初中,并在課后被父母輪番帶至屬于我家的每一片山岡、每一壟田地,去學習牧牛、打柴、插秧、割禾、鋤草、種豆等各項勞作,也去學習辨別鳥獸蟲魚甚至一棵樹、一根草或一株莊稼,讓自己淺薄的足跡廣泛印布在浩蕩的山野上,也印布在浩蕩的人生路上。這無疑鞏固了我對故鄉(xiāng)的認知和情感,并襄助了我一截肉身的磨礪和成長,以至我15歲那年,能蹬一輛“海獅”牌成人腳踏車,風一般再次經(jīng)過李宅,去30里外的暖水鄉(xiāng)又回來。

      十八歲那年,我像一條被放生又擱淺的魚,念完師范被分回李宅中心小學教書,正式圈養(yǎng)在她局促的懷抱里(或許是暫時的)。這種命運的起勢,和我農(nóng)民子弟的身份大體契合,也和我用理性勾勒的職業(yè)生涯大致吻合,并沒有太多的夢想擱淺感和現(xiàn)實違和感。每一天,我用一輛吱吱作響的自行車,將一幅瘦筋筋的身軀搬運到5華里外一間曠朗的教室,然后以我認為還算妥帖的方式,試圖將書本上一些淺顯的知識,努力搬運給一伙更加淺顯的群體。我所面對的空間顯然是有限的、逼仄的:一片三畝見方的校園,一棟兩層樓的校舍,一間屬于“我們”的教室,和一張只屬于“我”的書桌,便容納了“我”和“我的青春”幾乎全部的內(nèi)涵和外延。但我擁有的時間顯然是無限的、富庶的:除了因為年輕拖著遙遙無期的未來(就像一條昭然若現(xiàn)的尾巴),實際上每天幾節(jié)授課后,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供任性揮霍。那時愛情還未如期展開,手游也未大肆普及,除了偶爾用籃球或散步等簡單的運動打發(fā)掉過剩的卡路里,我把空閑當空地不忍白白荒廢,幾乎別無選擇地努力克制住童心已逝、愛心未至的“空窗期危險”,身心俱入地教學生們體驗作文、配樂朗誦甚至排練群舞……然后心安理得地每月領(lǐng)取三張面無表情的紙幣,把水波不興的生活一直抻下去,并在日后的每次回想時半是羞澀半是甜蜜。

      學校建在李宅的最西頭,與一個叫“潯川”的小村落毗鄰相攜而立、日夜深情對望,這讓我相信,天邊的每一朵云都是她們交換的眼神,窗下的每一縷風都是她們表達的細語。窗外是牛脊般層層遞進的一片矮山岡,有竹林映秀、草木扶搖。勤勞善作的農(nóng)民尋罅覓隙,梳理出一畦畦修狹柔婉的地壟(像別在山岡上的發(fā)簪),絲絲入扣地布局一年的瓜果菜蔬,將四季更迭的翠意紛披送至窗前——這似乎是個明明白白又意味深長的暗示:草葉枯了又青,菜蔬落了又興,燕子飛了又來,農(nóng)人種了又收……我們都義無反顧地被種在一輪時間深處,然后等待蘇醒,等待生長,等待收獲,并等待最終徐徐落幕,被神認領(lǐng)?!绻@是各自無可轉(zhuǎn)圜的命運,那么是否會各揣信奉呢?或許是這樣!譬如矮岡上生長的那些樹木,每一株,都汲寸地而生,沐風雨而長,此生不移,一世不語,卻默默在內(nèi)心刻下深沉的年輪(會是疼痛的),始終銘記走來的路徑;譬如矮岡上勞作的那些農(nóng)人,他們窮極一生,或只為把父輩走過的路再走一遍,種過的地再種一世,卻不會篡改此生的歸址……每一次,當我踱步窗前,望望窗外(把自己融入矮山岡的身影),再望望窗內(nèi)(把夢想寄寓書頁間的身影),心中便有了一份云卷云舒的了然。

      那段日子,我們堅持用最簡單的飯菜,來喂養(yǎng)最澎湃的青春(像是投身一場素食主義的長期修行)——每一個中午和黃昏,要是我無意碾行5華里的塵土路匆促回去又返還,我會隨幾個住校的年輕同事穿過一截盲腸般的巷道,去鄉(xiāng)鎮(zhèn)府食堂蹭2元一餐的飯食。鄉(xiāng)政府幾幢經(jīng)年積久的建筑成合圍之勢,像一堆漂浮多年、釉色纏身的沉積物,最灰暗的一間便是食堂。每餐兩大臉盆菜,一大木橧飯,沒有魚肉,沒有空調(diào),甚至沒有凳椅。我們和政府干部一道,各拿一只海碗,裝一大碗米飯,用大勺舀兩勺菜蔬鋪蓋碗面,三三兩兩,找一截樹蔭或蹲或站,把一餐又一餐潦草對付過去,也把一天又一天潦草對付過去。

      那些年,我還慫恿一幅肉體向靈魂無條件妥協(xié),每年從不算豐盈的收入里,決然留出一份,至少訂閱10種以上報刊,購買20冊以上書籍,讓靈魂棲落在美好的文字間呼吸或繾綣。那些報刊,攜帶東西南北的濃烈氣息姍姍而至,是我貧瘠生活的充實填冗,是我蒼白日子的生動修飾,也是我另一種具象的時令——當它們每一期相繼抵達面前并被縱深翻閱,屬于我或短或長的一段時光也就隨之翻過去了。當它們一份又一份,以齊整的姿勢堆碼在書櫥上,就宛若我一段又一段已逝的光陰有序堆疊在一起(呈現(xiàn)出具象的姿態(tài)并給我以凝重感):我灌在書冊上的目光,傾注在文本里的情緒,投入在劇情中的思考,跋涉在時間上的腳步……這些零落踩下的虛空的腳印,就算最終都被一場風帶走,也會如同那些洶涌又平靜的文字,溫馴凝固在浩繁的紙頁間。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憑借這些信物懷想或憑吊,讓它們帶我沿一條記憶的芳香小徑溯回某個從前,把曾經(jīng)的畫面重新再建構(gòu)。

      若是比傍晚更早一些就沒課,我會沿街信步逛蕩,去1里外的郵政所,更早一些取回自己訂閱的報刊(包括學校的),或者翻一翻別的單位訂閱的報刊。那時兩層樓的郵政所還未翻修,耷拉在街畔靠后些,披著綠跡斑斑的尖屋頂,正墻面鐫刻著兩條黃腰線,腰線里鏤畫著幾顆碩大的紅五星,就像一只出土很久又被風干的古窯——除了把信件報刊捎進捎出,它還把自己從久遠的過去捎回了人間。郵遞員姓吳,或許四十來歲,穿一身臟兮兮的綠制服,邊吹口哨邊俯身在一排格柜前分發(fā)報紙。我朝他客氣地笑了笑,先尋覓其他單位訂閱的有副刊版的報紙,《中國文化報》、《人民政協(xié)報》、《江西青年報》……一張一張抽出來,疊攏在手中,席地坐下,讓目光比主人更早地掠虜過它們又放回(會是溫柔的),并用筆抄下投稿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那時還沒有電子郵箱)。他仰起一張被陽光饋贈的黑臉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沒用語言或表情試圖阻止我。這讓我對他一直保持不錯的好感,并隔三岔五去他胖得有些出格的妻子開的早餐店里買同樣黑漆漆的炸油條。

      郵局的對面就是鬧哄哄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條路,便將人的精神和肉身涇渭分明。救護車的尖叫聲、充斥的消毒水味、老醫(yī)生手中的血壓計、護士笑意盈盈舉起的輸液針……這些具象的畫面告訴我,那里是讓許多人發(fā)現(xiàn)病痛、找回自己的地方,也是讓許多人最初抗拒、最后寄望的地方。有人從那里開始。有人從那里結(jié)束。而“我們(當時全鄉(xiāng)有三十多個未婚工資族男青年)”更關(guān)心的是,每一年是否會有單身的護士分配進來并可堪努力?;蛟S是慣閱成人身體也慣見病離死別讓她們有了一份過熟的定然,以至她們將各自妙曼的青春嫻定裹藏在粉色護士服下(那是許多人力圖打開的秘密或攻占的城池),卻將一份標準的笑意隨時敷在臉上。她們游刃有余地拿捏著每一次約見的氣氛(程度),既不給人明確希望,更不讓人立馬絕望——就像一只冬天的烤火爐,既不會靠太近而灼傷,也不會離太遠而冷卻,只待爐火漸漸自行熄滅(另一種開始和結(jié)束)。但我沒有奔赴這場盛宴,因為我相信,五步之內(nèi)會有芳草。

      落日湯湯,歸鳥啊啊,黃昏徐徐垂降。若是留宿學校,晚飯后,我會獨自信步去咫尺之遙的潯川村,在一段河邊靜靜坐下來,看夜晚的潮水漸漸浸漫,紛繁的色彩慢慢隱退。闊深的風水林將影漬濃濃涂抹在河灘上,卻將淡淡的樹香氣廣泛布施。隱隱遠山勾勒著波浪般的黛黑色的天際線,撐起一簾漸趨厚重的夜幕。村莊、田疇、原野……更多的日像漸漸溶解在黑暗中。再等待片刻,村舍會亮起稀疏的晚燈,照亮局促的生活,也照亮星辰出山的路。滿天的星辰在浩瀚的蒼穹隨意點綴、相互袒照,卻沒有一顆是多余的,就像一場細碎又密集的雨,灑落屋頂,灑落窗臺,灑落屋檐,最后灑落在清且涓涓的河面上。更晚一些,晶瑩的月光會從河邊燦然升起,像顆飽滿多汁的葡萄。清亮的河水將無邊的夜色細細盥洗。粼粼的水波嘩嘩流淌,輕輕哼唱古老又破碎的詩句:啊,無數(shù)孤獨的我們(水滴),相約相伴去無盡的遠方!河風是一根綿勁的琴弦,撥弄著鳥鳴、蟲嘶、蛙噪的音符,將一場夜闌縱情演繹……我把影子收回,讓夜色吞噬,將風掬入懷中,等待晚露漸漸生發(fā)并濡濕發(fā)際和眉額——我是多么愿意,被這樣的夜色深入淘洗,讓自己漸漸變得純澈又開闊!

      ——內(nèi)心簡單、細膩又充盈,在持久的跋涉中試圖體驗生命的寂靜和流淌,寧愿把自己囿于夜色,一個人散步,一個人閱讀,一個人回憶過去,一個人憧憬未來,一個人看蝙蝠在晚空飛來飛去,一個人跌坐陽臺上等待日出……是否在血液里有一條湯湯作響的寂寞河流,響徹生命的回聲仿似靈魂的召喚?要是這樣,請讓我循沿這條河流,去數(shù)散落河面的星辰,一顆又一顆;去看河波濺起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去撿河水帶來的落葉,一枚又一枚;去聽河岸滑落的鳥鳴,一串又一串……那條亙古流逝的寂寞河流,會是時光為我打開的一卷闊深書頁,長滿了蒼苔般繁茂的文字,帶著甜美芬芳的體香,注釋著生命的全部意義,并指引我追尋河流去浪跡,沿著太陽的光線,沿著鳥飛過的山脊,沿著植物走過的路徑,一次又一次,奔赴心中美好的遠方,抵達思緒弧形的邊疆,在露水與浮花過后,重新敘述這一生。

      假如從瑣碎中抽身,我會在書桌前安坐下來,從紛繁堆疊中抽出一本,隨意的,手指翻開一頁,隨意的,嘴里吟哦一句,隨意的,用筆寫下一行,隨意的……這是我信奉又沉醉的細碎日?!诶钫情g使用多年的斗室里(就像被靈魂反復(fù)使用的肉身),每一天,勞作之余,我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保持平和,在隨緣中趨向清簡悠遠,去投靠有限的生活,并嘗試練習一種能賜給我簡單愉悅的身體分割:屁股交給一張?zhí)僖瓮滋9?,味蕾托付一杯粗茶溫柔拂拭,腸胃在食堂簡單打理,目光黏貼在一卷書頁上循著墨痕舒朗的文字散漫飛翔,一支紅水筆在紙面上勾點涂抹、浮光掠影……這些都是我想要的,而我也總能為我想要的投以近乎詩意的熱情。目光掃過字行的愉悅,浸染著油墨濃重的芬芳;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宛如一只蟋蟀幽微的歌唱——于我,蟋蟀可以歌唱一夜,油墨也可以芬芳一生。

      后來我開始練習寫作,就像一只晚夜獨自幽唱的蟋蟀,把心跳唱成零碎的歌聲,追崇于所謂的人心呢喃和靈魂敘事??帐幨幍囊?,孤單單的人,零散散的心,獨對一疊書箋,與自己的影子惺惺相惜、默默相偎,作繭自縛般,我用臉頰的白映襯白紙的白,用眼眸的黑呼應(yīng)墨跡的黑,試圖從消瘦的身體里摳出一些艱澀又濃稠的文字,把它們趕進一群方格稿紙中,并寄給未知的遠方。那些文字,有的被發(fā)表,有的被槍斃,更多胎死腹中。但我不會太難過,更不至于會消沉,因為我已經(jīng)明白,人生美好的東西都在快速失去,渴望的卻遲遲不來,但還是要相信它一定會到來。我唯一安慰的是,我寫過的那些文字,有許多都像寫戀愛信那樣熱情,帶著我胸腔的體溫;都像寫保證書那樣真誠,袒露我內(nèi)心的想法,以至多年后再讀,我依然會淺淺感動自己,緊緊抱住自己,最終找到自己,就像提前留下了足夠的線索和證物——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陌生人,忽遠忽近的陌生人,人這一生,最終是和自己好好相處,最終是要與自己和解,最終是要以自我救贖的方式把自己打撈起來。這讓我信奉羅蘭﹒巴特的信奉:我寫作是為了被愛,被某個遙遠的人所愛!——也許我就是那個遙遠的人,那個為愛一生流離的人,因為再沒有比我更讓我摯愛的人,也再沒有比愛更讓我悲傷的歌。當肉體的花朵最終凋零,我要用它們寫下愛的經(jīng)文和生命的祈禱詞。我多么害怕,最后只是個空手而回的人,從出發(fā)到回來,徒勞耗盡一生。我多么希望,在我生命結(jié)束之后,我書寫的文字會代替我繼續(xù)活下去,哪怕片言只語。這個念頭像一粒火種深埋進我胸膛,讓我以為可以一直灼燒下去,將我的全部余生照亮并溫暖?!蛇@顯然是虛妄的(也是疼痛的),因為當一個作家的理想就像把一個空泛的未來揣在懷里,更重要的是,身邊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在深入準備著一場隨時到來的勝利撤退:那個當兵回來的師兄把自己決然拋進一座城市換取豐盈的紙幣,那個習慣向人借用肥皂和牙膏的學長瞄準了一所縣城小學,那個用一輛摩托車把女同事帶進深水溝的同學一直備戰(zhàn)著考研……更多的人在自考,在評職稱,在爭取一些或大或小的榮譽,在試圖攀附或高或低的枝頭……不加掩飾的努力下藏著各自不可告人的野心,合力渲染出一種緊張的氛圍。這讓我很難視若無睹,進而對文學的堅守變得虛弱、猶豫而搖擺,并最終從寫作的沼澤奮然抽身上岸,追赴他們的陽光大道。

      我對自己反復(fù)暗告:把本職的工作牢牢握在右手,將所謂的進步緊緊捏在左手,努力讓左手比右手更精彩,一有機會別放過它。然后我把自己決然禁錮在斗室的夜晚,讓目光向枯燥的文字徹底投誠,用有限的時間盡量兌換一些有用的東西。這樣的人生秩序調(diào)整無疑是正確的:短短三年,我便相繼考取了南昌大學的專、本科文憑,發(fā)表了大量的論文,擷取了一些榮譽,也于身邊收獲了一場以婚姻為目的的簡單愛情(是功利的更是道德的):她有甘草般樸素的名字、大而黑的眼睛、白皙如玉的圓臉龐,略矮的身材鼓蕩著飽脹的青春也洋溢著爽朗的性情,處處透顯得“妥帖”與“快樂”的氣息,讓我深深迷戀。我為掌握了自己進退有據(jù)的人生而暗暗竊喜。

      但我還是想離開,鐵心硬腸地離開,像許多已經(jīng)離開的人那樣。劉亮程說,只要在一個地方久住下去,你遲早會有這種感覺,你會發(fā)現(xiàn)周圍的許多東西沒你耐活,你會一直堅持活在它們后面。在李宅,我從沒敢這么想過——這里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只在一幢屋子里茍活,只從一扇門里進出,只于一片屋頂下衰老,最后又只在一張床上死去?沒有誰比周圍的許多東西活得更長久——李宅所存現(xiàn)的一切,似乎一直這么老,帶著深厚歲月的沉重摩挲,似乎是要用她的老來陪著我們慢慢變老;也似乎從未變化過,似乎要用她陳舊的熟稔來抵抗時光嬗變的陌生。沒有人知道凋零時風的謎語——這讓我在李宅一直平淡又幸福地住下去產(chǎn)生了嚴重懷疑和怯意。

      以致后來,我終日幻想著像只青蛙一樣,有朝一日能跳出李宅碗口一樣的山川束縛——我異常擔心,李宅就是我最終的命運,綿厚的山岡般無法撼動的沉重命運。我深知李宅深大紛披的荒涼和平庸繁復(fù)的生活,有著一股巨大力量并縱深裹挾著我,讓我一次次別無選擇地進入那群陳舊的人、那條陳舊的街、那些陳舊的事,并以此結(jié)構(gòu)出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家園(肉身的和精神的),甚至成為我一生承載的寸地。這絕非我想要的,也絕非我所愿意的。然后我開始異常勇敢地持續(xù)密謀有生以來最偉大的一件事情(勝過了愛情):要拼盡全力徹底逃離李宅,去遠方、去城市、去人間……我在一種暈眩中想象著自己將來進入某個城市生活的某種可能性,那種可能性仿似一根細絲帶在面前飄飛,卻絢麗奪目、光彩動人。我下決心選擇那根細絲帶并像拽住自己命運那樣緊緊拽住它,讓它將我用力扯向遠方的哪一座城市。這樣異常生動的臆想常常讓我兩眼放光,手心發(fā)熱,然后忍不住猛搓著臉頰,不知是想讓自己冷靜下來還是更加狂熱下去。

      在這樣的反復(fù)暗示中,我憑借學歷和寫作的鋪墊,終日與各式書本醉心相親,先后通過四次公開選拔,像一只環(huán)繞旋飛的蜻蜓,得以成功逃逸了李宅,就像一滴雨逃離一片云層般決絕、一朵蒲公英逃離一棵母樹般篤然——最初兩年,我把編制落在學校,考入一家縣報任記者,把縣里隨時發(fā)生的立體事件,以平面抽象的方式定時集中派送。每天寫一堆稿件,每餐吃三塊錢的盒飯,兩年搬了七次租房。但我還是肉體枯廋精神明媚(成功將據(jù)實的苦累修飾成虛擬的詩意),把第一個月的工資換成手機,每天給50公里外的女友打一個短暫又甜蜜的電話,夜晚就著單放機聽王力宏的《唯一》然后淚水漣漣,在睡夢中憧憬著新的黎明……每一個周末,我雷打不動將自己托付給一列最早的班車寄回李宅,讓腸胃接受補給也讓愛情接受滋養(yǎng)——那種感覺,就像一支圓規(guī),一只腳篤定踩在李宅,另一只腳只在一扎遠的范疇貼地游走,隨時準備收回來。

      時至今日,行走的慣性和反復(fù)的折騰,最終讓我攜妻帶子與一座城市建立起一種可堪長久的單方面歸屬關(guān)系(我屬于它,它不屬于我),并讓空間距離200里、時間長度20年經(jīng)緯線般建構(gòu)起我與李宅的一幅坐標系,讓我與李宅互為一片時空的上下游并遙相對望、偶作感懷。但那又如何呢?從云淡風輕的鄉(xiāng)村堤岸,被這場所謂的成功逃離沖入水深火熱的城市生活,這么多年來,我開始難以避免在山重水復(fù)的案牘中越陷越深,在山遙水闊的生計中越陷越深。有時面對紛至沓來的河流般推不開的時間追襲,想想按部就班的勞作,想想水深火熱的生活,再想想捉襟見肘的未來,我又會難以遏制地回想起曾經(jīng)的李宅,想起丟失在那里的年輕,想起擱置在那里的快樂,想起滯留在那里的永遠逃不出的親人,想起埋葬在那里的再也帶不走的母親……方知曾經(jīng)以為走不出來的日子,現(xiàn)在全都回不去了——在這條不斷得到又失去、始終向前不輟不止的倉促道路上,我不知道,我所追逐的,和我所放棄的,于我和我的生存,哪一些才更純粹更本質(zhì)也更重要?這讓我懷疑,生活就像一場矛盾的鬧劇,愁緒卻那么漫長。

      有多少人,在各自生活的水邊徘徊,或者臨岸佇立,面對水深水淺和波洶浪涌,屏住呼吸,灌注全力,費盡神思,把心靈的漁線無限放長,甘讓自己成為一粒魚餌,沉浮在世流的深淺中,等待虛幻又夢寐的未來更早一些上鉤,不想所有震古爍今的俗念,都只能維持淺薄荒唐的一生。萬物依循因果,天道自然輪回,世事有枯有榮,人間一啄一飲,皆匆匆而過,恍如波光泡影。“遠性風疏,逸情云上”原本就與日月無關(guān)、與世界無關(guān)。唯有懷持一顆純凈無垢的本心,方能擷取衣襟花瓣填詩、足下流泉雅奏的境趣,獲享一份至善至福、至臻至樂的人生際遇——當我離開李宅20年,在異鄉(xiāng)跌宕20年,于生活深處掙扎20年,我才漸漸懂得這些道理!

      如今,我已習慣退潮般頻頻回去,用一個多小時的行程,把李宅從念想中摳出來,匍身在他懷抱和老父身邊(會是幸福的)。無所事事的時候,我自覺做一個去而復(fù)返的清醒旁觀者,試圖發(fā)現(xiàn)一個村莊更多的生動現(xiàn)場:清晨讓小別重逢的雞鳴反復(fù)喚起,讓暖熏熏的陽光灑落在身上,讓春風推搡山影村廓堆簇眼瞳,看縈白的霧聚攏又彌散,聽樹蔭的鳥啊哦應(yīng)和……午后,要是有溫良的陽光漫過屋梁,我會端一把木椅,讓影子偏旁部首一樣不離不棄陪我靠坐在屋檐下,置身靜默闊深的背景下,聽風鳴呼應(yīng)鳥語,看日影襯托山容,或者體察鄉(xiāng)村的隱秘脈動……若是天氣晴好,我會攜妻兒隨便找個理由驅(qū)車去李宅,在那些時光褶皺般的街巷里徘徊其間,負手逛蕩,把曾經(jīng)的細節(jié)一點一點找回來,等父親電話催促再回去……對父親我不再遮遮掩掩一些細節(jié)溫情,比如給他點錢,為他買日用品,帶他上街理發(fā),幫他打下手做些雜活,陪他回憶一些蒼茫的往事,也不再吝嗇對他的笑臉和夸贊,捏只保溫杯就能陪他坐聊上小半天(像兩個影子重新再相認)……或許有人會理解我的,這是彼此余生已然不多的一種慈悲體恤。這些待過的地,這些熟悉的景,這些相親的人,時隔經(jīng)年再重讀,時過境遷再溫習,多么像一幕具象又煽情的倒影,映照出流逝甚遠的時光華年——當我們離開,這幕倒影濯洗思情;當我們歸來,這幕倒影浸泡肉身——置身這樣的倒影里相遇或重逢,我會深陷一場幸福的恍惚中,仿佛母親還在身邊,仿佛一切并未老去,仿佛我從未離開過。

      “李宅鄉(xiāng)地處江西省德興市東部,距市區(qū)55公里,距浙江省開化縣邊界25公里,東鄰昄大鄉(xiāng)三清山,南接龍頭山鄉(xiāng),西界??阪?zhèn),北毗新崗山鎮(zhèn),總面積133平方公里,轄李宅村、宗儒村、文港村、密川村、中村村、舒家村、立新居委會7個村(居)委會,總?cè)丝?1582人,山林面積106665畝,森林覆蓋率達70.20%。李宅水是境內(nèi)主要河流,流經(jīng)宗儒村、李宅村、密川村、舒家村等地,長約15公里……”這是百度查知的李宅簡介(宏觀公允的)——原諒我年少時的無知和淺薄,僅憑片段體驗和零星經(jīng)驗便惘視于她,不屑甚至不齒于她的“小”,總以為她裝填不下自己(肉身和靈魂、夢想和未來)——她哪里又會小呢?有哪一棵樹不能將你蔭蔽?有哪一個人不能將你遮掩?有哪一截河流不能將你滌蕩?又有哪一寸土地不能將你掩埋?

      記得黃永玉曾在沈從文的墓碑上刻文:一個戰(zhàn)士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家鄉(xiāng)——我不是一個戰(zhàn)士,也不會戰(zhàn)死沙場,但我亦會選擇于最后回到家鄉(xiāng),回到李宅!

      責任編輯: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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