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蕾 (廣西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 541000)
納翁鄉(xiāng)民族村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西北部,河池市東部的羅城仫佬族自治縣與環(huán)江縣的交界處的西北部邊界,地處九萬大山深處。村內山多地少,土地承載力有限,地處偏遠,交通閉塞,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構成了一道天然的“文化屏障”,使得民族村瑤族文化得以流傳至今。從族群區(qū)域劃分來看,民族村處在以壯族為主體民族的自治區(qū)的大環(huán)境中,羅城縣是仫佬族自治縣,而該村是一個瑤族聚居村落。同時,民族村瑤族周邊分布著壯族與漢族,使得民族村瑤族文化在保留自己的本民族文化特點之上,又與周邊文化相互交融,在“與世相隔”卻相互包含、相互滲透的地理文化環(huán)境中形成了其特有的文化混融現(xiàn)象。
筆者分別于2017年11月至2019年11月四入民族村,對民族村瑤族文化進行考察,試圖將這一邊緣村落的瑤族文化混融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來。
民族村瑤族人口有1000多人,占總人口的70%,村內還有少量壯族、漢族分布,是一個以瑤族為主的多民族聚居村落。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納翁鄉(xiāng)曾申請建立瑤族自治鄉(xiāng),但因瑤族人口較少而失敗。
《皇清職貢圖》中記載:“羅城縣瑤人居縣屬之通道鎮(zhèn),歲時祭賽盤古廟,因名盤瑤,又名自在瑤?!敝苓厜讶朔Q其為布瑤或平瑤,漢人稱其為盤瑤。舊時民族村瑤族頭飾由木板所制,且喜用木板雕刻神像,因此該支系內部自稱為板瑤。
據(jù)《羅城少數(shù)民族風情志》記載,羅城縣境內的納翁瑤族稱他們的祖先于明朝初年自漂洋過海遷至廣東省樂昌縣后,再遷廣西羅城縣。現(xiàn)村內仍流傳有“洪武二年(1369)天下亂,漂洋過海到樂昌”的歌謠。
民族村瑤族通用語言有瑤語(漢藏語系苗瑤語族瑤語支)以及客話(即桂柳話)。民族村瑤族多與壯族通婚,因此當?shù)噩幦艘餐▔言?。該村瑤族沒有本民族的文字,記事敘事使用漢字記載,念誦時使用瑤話念誦。
改革開放以后,經濟迅速發(fā)展,民族村內越來越多的瑤人走出大山謀求生計,瑤語已無法滿足人們的日常交流,客話與普通話逐漸成為民族村瑤人的主流語言。特別是隨著校園內普通話教育的推廣,民族村內的瑤族少年甚至部分青年人已不會講瑤話,瑤語傳承出現(xiàn)了嚴重斷層。
清代傅恒在《皇清職貢圖》中描述,羅城縣盤瑤“濃妝綺服”,“男五色布裹頭,領緣花,絨帶綴制錢,女以竹片綴珠覆首,布衣花袖,帶亦綴錢,復結制錢為佩,繁之當胸,行步則玱然有聲音。”圖一:
現(xiàn)在,民族村瑤族日常穿著與當?shù)貪h族與壯族無異。每逢節(jié)慶時分,民族村瑤人便穿上瑤族服飾,女著彩邊黑色開襟,胸前綴有銀質圓片,下穿綴珠五彩裙;男著紅色或黑色印花長袍,外套紅底無袖開襟?,F(xiàn)代的瑤族服飾與傳統(tǒng)瑤族服飾略有不同,手工藝者常依據(jù)流行元素與個人喜好對服飾進行改良,現(xiàn)代瑤族服飾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傳統(tǒng)審美與現(xiàn)代審美結合的產物。
民族村內的瑤人信奉盤古為其主神,并尊稱其為盤王。村中建有盤王廟供奉包括盤王在內的18位神靈。其中,玉皇大帝、廟堂土地廟德大皇、天門四角星官、雷祖雷令大皇、風曬雨曬大王、神龍五谷大皇、廟三王以及地母娘娘屬道教信仰;開天立地盤古大皇、龍成高皇、本方地主、本方社王、水耗童子趟耗二郎、五旗兵馬、陰兵陰將以及盤法光屬瑤族信仰;十圣靈皇、南海觀音老母屬佛教信仰體系。
除供奉盤王廟18位神靈外,民族村瑤族每家每戶都設有神龕供奉祖宗香火。香火臺正中書“天地君親師”,源自儒家精神信仰體系;左右書家先的稱謂,右書“鄧氏三郎”即鄧家家先度戒后的法名,左側“鄧氏三娘”即先祖母的稱謂;上書“徵音堂”是以“五音相宅法1”將家族姓氏歸類于五音類別,源自道教信仰體系。2圖為村民鄧貴祿家香火臺:
民族村盤瑤不僅將道教信仰、佛教信仰、儒家思想吸收到自己的信仰體系中,還對其進行了重新定位及改造,將佛道儒三家思想瑤族化,混融形成了民族村瑤族的多神信仰體系。
民族村瑤人愛歌、善歌,筆者在村內進行調查時發(fā)現(xiàn),年長的瑤人閑時常使用收音機播放民歌;中青年瑤人通過手機建立“山歌對唱群”,進行線上對唱民歌,音樂是民族村瑤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民族村瑤族民歌分為瑤腔和平腔,瑤腔是民族村瑤族的傳統(tǒng)曲調,用瑤語演唱;平腔是由相鄰四堡村傳入的壯族曲調,當?shù)噩幦朔Q其為“四堡腔”?,F(xiàn)在民族村內較少聽到村民對唱瑤腔,村民聚會時常使用平腔對歌。這是由于瑤腔僅流通于會將瑤話的瑤人群體之中,而平腔使用當?shù)赝ㄓ玫墓鹆捬莩c周邊村落村民或其他民族也可使用平腔對歌,因此平腔在民族村內流傳更廣。筆者將另擬文對同練瑤族民歌文化進行分析研究。
“文化是與自然現(xiàn)象不同的人類社會活動的全部成果,它包括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物質的和非物質的東西?!币虼?,分析民族村所特有的文化混融現(xiàn)象,除了要分析地理、經濟、人口、現(xiàn)代傳媒為文化發(fā)展帶來的外在影響,還需考慮族群心理對文化產生的內部作用。
從地理位置看,民族村是一個地理位置邊緣化的瑤族村落;從民族文化看,民族村是一個文化邊緣化的瑤族村落。民族村處在邊緣化的民族雜居環(huán)境中,周邊文化傳入使得本土文化不斷進行調適,呈現(xiàn)出文化混融狀態(tài)。
例如,民族村內流傳最廣的民歌不是瑤族傳統(tǒng)曲調,而是由四堡村傳入的以桂柳話演唱的平腔。筆者認為,這是由于民族村雖為瑤族聚居村,但民族村瑤人與周邊民族、村落交往甚密,以瑤語演唱的瑤歌僅限于瑤人之間傳播,不利于跨族際及區(qū)域交流。因此,民族村內村民多使用以桂柳方言演唱的平腔來對歌,這一現(xiàn)象是異文化在民族村瑤人文化內部的覆蓋與滲透。
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不斷加快的今天,農村地區(qū)居民為了提高經濟收入,特別是中青年瑤人,紛紛由農村向大城市遷徙,這種經濟效益引起的農村地區(qū)青壯年人口遷徙現(xiàn)象對當?shù)亟洕幕l(fā)展產生了影響。
民族村內大部分青壯年在外務工,節(jié)假日才返回鄉(xiāng)村,無暇顧及本源文化,在民族文化活動中長期“缺席”。青壯年人口的流失對民族文化的傳承影響巨大,這些與外部文化緊密接觸的青壯年已成為本源文化的局外人。如民族村內師公皆為老者,由于年輕人大部分在外務工,師公這一儀式職業(yè)后繼無人,經濟模式的轉變使瑤族文化傳承出現(xiàn)斷層。
在現(xiàn)代傳媒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民族文化走向了熒幕,為大家所熟知。現(xiàn)代傳媒是推動民族文化發(fā)展的中堅力量,但它對民族文化的沖擊也是巨大的。
首先,新型媒體的傳入改變了人們的娛樂方式,碎片化娛樂占據(jù)了人們的大部分空閑時間,傳統(tǒng)的娛樂方式無法吸引人們目光。人們閑暇時光不再對歌,而是拿起手機看短視頻、刷朋友圈,特別是年輕一代,大部分年輕人不會參與本民族的儀俗活動,甚至有的瑤族青年不會說瑤話、唱瑤歌。但人們也開始利用現(xiàn)代傳媒來傳播民族文化,筆者在調研期間發(fā)現(xiàn),民族村內音響店有瑤族民歌光盤及錄有瑤族民歌的存儲卡等產品,購買者以中年瑤人居多;村民利用手機等工具將瑤族的民俗及節(jié)慶活動發(fā)布在線上,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對宣傳和記錄民族文化也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隨著民族村內瑤族與其他民族的族際通婚、族際交流的加強,民族村瑤族的民族屬性被“稀釋”,族群間的沖突和對立逐漸減少,內部的自我認同也在逐漸淡化。村民鄧貴祿告訴筆者,現(xiàn)在民族村內已有20年未舉行盤王節(jié),一是民族村內能夠主持盤王節(jié)的師公較少,無法湊齊儀式所需的師公人數(shù);二是儀式花銷較大,村民的經濟狀況無法支撐整場儀式的花銷;三是民族年輕人多在外務工,瑤族傳承主體流失嚴重;四是族群內部意識形態(tài)轉變,現(xiàn)在民族村內年輕人較少參加盤王廟的祭祀活動,大部分人認為祭祀是迷信活動,是虛假無用的,導致瑤族文化傳承陷入困境。
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必須依托于民族凝聚力,而民族凝聚力就來自于民族內部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就民族村瑤族文化面臨的瀕危的險境,筆者提出一點思考與見解。
民族村經濟生產落后,村內青壯年為了改善生活條件,紛紛走出大山謀求生計,使得民族村青壯年人口流失嚴重,民族村瑤族文化后繼乏人。但人口的流動也帶來了外部社會多種多樣的經濟模式,民族村瑤人應順勢擴大原有的農業(yè)經濟圈,利用新興媒介向外部推銷本地生產的木材、農作物、家禽、水產等,建立瑤族特色經濟,通過新型經濟模式提高民族村的經濟效益,并向外界宣傳本民族文化。同時,這一經濟舉措也能為民族村留住青壯年勞動力,為民族村民族文化的傳承貢獻一份力量,做到傳承、發(fā)展兩手抓。
筆者在民族村進行調查時發(fā)現(xiàn),民族村大部分瑤人的歷史記憶較零碎,沒有對本民族文化形成系統(tǒng)的、完整的認知,使得民族村瑤族文化逐漸被人忽視、遺忘。目前能搜集到的與民族村瑤族相關的文獻資料少之又少,對民族村瑤族文化的研究不夠深入,且與筆者采風所得有較大差距。
政府應當加大對民族村瑤族文化的扶持力度,組織建立文化調查小組,對民族村瑤族的風俗、儀式及音樂等文化進行搜集整理及歸納總結,再將整合后的信息反饋給村民,使他們對本民族文化有系統(tǒng)的、深刻的認識和了解,帶動民族村瑤族文化的發(fā)展,構建瑤人的文化傳承體系。
現(xiàn)今,民族村瑤人學會利用手機這一新型社交工具,建立瑤族山歌對歌群以及瑤族交流群,打破了面對面交流、對歌的壁壘,實現(xiàn)跨時空的線上交流、對歌的方式。筆者認為民族村瑤人應借助現(xiàn)有的微信群、QQ群等線上社交渠道,將愛歌、善歌的瑤人聚集,成立地方瑤族交流協(xié)會,進行文化交流、學術研究以及文藝匯演等活動,擴大瑤族文化影響,促進民族村瑤族文化宣傳。政府也應結合民眾意愿,組織村民進行少數(shù)民族歌舞培訓,支持群眾開展風俗活動或者其他節(jié)慶活動,利用民族村瑤族的神秘性打造民俗旅游等,加強瑤族文化宣傳,帶動瑤族文化多樣性發(fā)展。
筆者在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部分村民家中藏有一些古籍資料,這些古籍多為手抄本,異常珍貴。但因后人保存不當,古籍大多已經破損、缺頁或丟失。這些古籍資料是瑤族千年香火傳承的“無聲承載者”,政府應當加大對民族村瑤族古籍的搜集、整理、歸納、保管及出版等工作的力度,做好編注存檔。這樣不僅提升了民族村瑤族文化的影響力,還為各類學者研究民族村瑤族提供了資料。
民族村是一個多元民族文化共生的典型區(qū)域,瑤族文化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一部分消散于瑤人的歷史記憶中,一部分與周邊民族文化相適應,呈現(xiàn)出文化混融樣態(tài),使得瑤族本源文化面臨瀕危的困境,因此對民族村瑤族文化的保護顯得尤為重要。但保護并非是“固守本分”,而是使民族村瑤族文化再現(xiàn)活力,發(fā)揮文化自身的作用。
注釋:
1.這是一種建立在音韻學和五行相克理論基礎上的相宅之法。
2.據(jù)村民鄧朝陽收藏的《二十八書》中記載,盤姓屬商音,趙姓屬角音,李、鄧屬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