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玲
記得是1927年的冬天,那時我們住在北京的漢花園,一所與北大紅樓隔河、并排、極不相稱的小樓上。我們坐在火爐旁,偶然談起他的童年生活來了。從這時起我才知道他的出身。這以前,也曾知道一點,卻實在少,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很奇怪,不知為什么他很少同我談,也不知為什么,我簡直沒有問過他。但從這次談話以后,我是比較多了解他一些,也更尊敬他一些,或者更恰當?shù)卣f,我更同情他了。
他祖父是做什么的,到現(xiàn)在我還不清楚,總之,不是做官,不是種地,也不是經商,收入卻還不錯。也頻幼小時,因為身體不好,曾經長年吃過白木耳之類的補品,并且還附讀在別人的私塾里,可見那時生活還不差。祖父死了后,家里過得不寬裕,他父親曾經以包戲為生。也頻說:“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要特別關心下雨。”他描寫給我聽,說一家人都最怕下雨,一早醒來,趕忙去看天,如果天晴,一家大小都笑了;如果下雨,或陰天,就都發(fā)愁起來了。因為下雨就不會有很多人去看戲,他們就要賠錢了。他父親為什么不做別的事,要去做這一行,我猜想也許同他的祖父有關系,但這猜想是靠不住的。也頻一講到這里,就告訴我他有一個時期,每天晚上都要去看戲。我還笑著說他:“怪不得你對于舊小說那樣熟悉?!?/p>
胡也頻與丁玲
稍微大了一點后,他不能在私塾附讀了,就在一個金銀首飾鋪當學徒。他弟弟也同時在另一家金鋪當學徒。鋪子里學徒很多,大部分都在作坊里。老板看他比較秀氣和伶俐,叫在柜臺上做事,收拾打掃鋪面,替掌柜、先生們打水、鋪床、倒夜壺,來客了裝煙倒茶,實際就是奴仆。晚上臨時搭幾個凳子在柜臺里睡覺。冬夜很冷,常常通宵睡不著。當他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去想,在腦子里裝滿了疑問。他常常做著夢,夢想能夠到另一個社會里去,到那些拿白紙旗、游街、宣傳救國的青年學生們的世界里去。他厭棄學打算盤,學看真假洋錢,看金子成色,尤其是討厭聽掌柜的、先生們向顧主們說各式各樣的謊語。但他不但不能離開,而且侮辱更多地壓了下來。夜晚當他睡熟了后,大的學徒跑來企圖侮辱他,他抗拒,又不敢叫喚,怕驚醒了先生們,只能死命地去抵抗,他的手流血了,頭碰到柜臺上,大學徒看見不成功,就恨恨地尿了他一臉的尿。他爬起來洗臉,尿、血、眼淚一齊揩在手巾上。他不能說什么,無處訴苦,也不愿告訴父母,只能隱忍著,把恨埋藏在心里。他想,總有一天要報仇的。
有一天,鋪子里失落了一對金戒指,這把整個鋪子都鬧翻了,最有嫌疑的是也頻,因為戒指是放在玻璃盒子內,也頻每早每晚要把盒子拿出來擺設,和搬回柜子里,他又很少離開柜臺。開始他們暗示他,要他拿出來,用各種好話來騙他,后來就威脅他,說要送到局子里去,他們罵他、羞辱他、推他、敲他,并且把他捆了。他辯白,他哭,他求他們,一切都沒有用;后來他不說了,也不哭了,任憑別人擺布。他心里后悔沒有偷他們的金戒指,他恨恨地望著那些首飾,心里想:“總有一天要偷掉你們的東西!”
戒指找出來了,是掌柜的拿到后邊太太那里去看,忘了拿回來。他們放了他,沒有向他道歉。但是誰也沒有知道在這小孩子的心里種下了一個欲望,一個報復的欲念。在事件發(fā)生后一個月,這個金鋪子的學徒失蹤了,同時也失蹤了一副很重的大金釧。金鋪子問他的父母要金釧,他父母問金鋪子要人。大家打官司、告狀,事情一直沒有結果。另一家金鋪把他弟弟也辭退了。家里找不著他,發(fā)急,母親日夜流淚,但這學徒卻不再出現(xiàn)在福州城里。
也頻懷著一顆愉快的、戰(zhàn)栗的心,也懷著那副沉重的金釧,惶惶然搭了去上海的海船。他睡在艙面上,望著無邊翻滾的海浪,他不知應該怎么樣。他曾想回去,把金釧還了別人,但他想起了他們對他的種種態(tài)度??墒撬睦锶ツ??他要去做什么呢?他就這樣離開了父母和兄弟們嗎?海什么都不能告訴他,白云把他引得更遠。他不能哭泣,他這時才十四五歲。船上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他得想法活下去。他隨船到了上海,隨著船上的同鄉(xiāng)住到一個福州人開的小旅館。誰也相信他是來找他舅舅的。很多從舊戲上得到的一些社會知識,他都應用上了。他住在旅館里好些天了,把平素積攢下來的幾個錢用光了,把在出走前問他母親要的幾塊錢也用光了,“舅舅”也沒找著。他想去找事做,或者還當學徒,他一直也沒有敢去兌換金釧,他總覺得這不是他自己的東西,他決不定究竟該不該用它。他做了一件英勇的事情,卻又對這事情的本身有懷疑。
胡也頻故居
在小棧房的來客中,他遇到一個比他大不了一兩歲的男孩子。他問明白了他是小有天酒館的少東家,在浦東中學上學。他們做了朋友,他勸他到浦東中學去。他想起了他在家里所看見的那群拿白紙旗的學生來。他們懂得那樣多,他們曾經在他們鋪子外講演,他們宣傳反對帝國主義,反對賣國條約“二十一條”,他們是和金鋪子里的掌柜、先生、顧主完全不同的人,也同他的父母是不同的人,雖然他們年紀小,個子不高,可是他們使他感覺是比較高大的人,是英雄的人物。他曾經很向往他們,現(xiàn)在他可以進學堂了,他向著他們的道路走去,向一個有學問、為國家、為社會的人物的道路走去。他是多么的興奮,甚至不敢有太多的幻想?。∮谑撬麅稉Q了金釧,把大部分錢存在銀行,小部分交了學費,交了膳費,還了旅館的債。他脫離了學徒生活,他曾經整整三年在那個金鋪中;他脫離了一個流浪的乞兒生活,他成了一個學生了。他替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胡崇軒。這大約是1920年春天的事。
他在這里讀書有一年多的樣子,行蹤終究被他父親知道了。父親從家鄉(xiāng)趕到上海來看他,他不能責備兒子,也不能要兒子回去。也頻如果回去了,首先得歸還金釧,這數(shù)目他父親是無法籌措的,他只得留在這里讀書。父親為他想了一個辦法,托同鄉(xiāng)關系把也頻送到大沽口的海軍學校,那里是免費的,這樣他不但可以不愁學膳費,還可以找到一條出路。這樣也頻很快就變成一個海軍學生了。他在這里學的是機器制造。他一點也沒有想到他會與文學發(fā)生關系,他只想成為一個專門技術人才;同時也不會想到他與工人階級革命有什么關系,他那時似乎很安心于他的學習。
他的錢快用完時,他的學習就停止了,海軍學校停辦。
此后,他到了北京……
本文節(jié)選自丁玲《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