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躍
今年初,我遷到一個新的小區(qū)居住。一天早上騎摩托車上班的時候,在一個巷口被一位老婦人攔住。她張開雙手攔在我面前,一個勁地問:“你認得我嗎,你認得我嗎?”我定睛一看,連忙停車:“認得,認得,您是玉貞姨!”她見到我很高興,就像見到自己久別的兒子一樣,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又何嘗不像遇到了自己久別的親人?聊了一會兒家常之后,她指著巷尾一棟美麗的樓房說:“那就是我家,你一定要帶你母親來。”
辭別玉貞姨后,我覺得很驚奇。我與玉貞姨至少已有20年沒有見面,而且她已80多歲的高齡,身體還那么輕健,記性還那么好,一眼就認出我,真是奇跡。
玉貞姨是我母親的同事。
1950年,母親15歲,在陸豐龍山中學念初中。家道的突變,書是念不下去了。當時在龍山教書的許云開老師看到母親的境況后,就介紹母親去他的家鄉(xiāng)金廂圩教書。當時大母親8歲、早幾個月來到金廂的玉貞姨就成了母親逆境里唯一的依靠。那時候,農(nóng)村的教師是沒有工資的,靠學生輪流從家里帶點米和番薯供養(yǎng)老師——叫“先生米”。不過,金廂還算不錯,魚菜就不用愁,一旦漁船靠岸,學生們就到自家的船上拿魚蝦送給老師,但生活還是很困苦的。因為金廂圩埠小,學生少,而且當時群眾的經(jīng)濟也不寬裕,一些學生常常無法交來“先生米”。因此,她們倆互相救濟,常常一碗粥兩人分著吃。因水土不服,在金廂一年,母親生了一年的疥瘡,一學年結束后,母親不得不到其他地方去教書。那時,玉貞姨舍不得讓母親離開,她們相依為命,誰都離不開誰。
而我第一次見到玉貞姨,應該是1968年,我?guī)讱q的時候。
“文化大革命”中母親被勒令退職,帶著我們幾兄弟姐妹回到東海鎮(zhèn)。父親盡管還留隊,但因是“右派”,處境可想而知。被分配到最偏遠、條件最惡劣的鄉(xiāng)里教書,每月的工資比剛參隊的年輕人還低,只有32元。除了自己的生活外,所剩無幾了。而東海的這個家,我們兄弟姐妹如何活,這重擔就落在母親身上。除了起早摸黑做手工編竹笠、上山割草做柴薪、養(yǎng)豬飼雞、替人家織毛衣,一切通過勤勞能賺到錢,能給兒女溫飽的活兒,母親都搶著拼命做。大我兩三歲的大兄和二兄則每天挎著豬屎籃走街串巷撿豬糞,不論是豬屎、狗屎還是人屎,撿到后提回來積在后天井的墻角下,等豬屎車(集體農(nóng)肥社的收貨員)或農(nóng)民來家門前收買,一籃豬屎約十市斤一般能賣到五六分錢,農(nóng)田要下肥的季節(jié)還好點,能賣到一毛錢。在當時,一毛錢相對于每市斤大米一毛四分二厘的價格而言,撿豬屎那是一項維持生計的主要收入。我們彩珠街的老厝僅有30平方米和一個8平方米的天井,就這樣,豬寮、雞舍、豬糞坑、養(yǎng)豬的泔水桶和我們兄弟姐妹就組成了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因為有母親撐著,我的童年并不覺得苦,這種境況持續(xù)了將近十年。
那十年,玉貞姨成了我家的???。那時,玉貞姨夫婦也因為出身的問題被清理出隊伍,回到東海鎮(zhèn)鹽街居住。鹽街距我家僅一條巷,因此,玉貞姨常來我家坐,我也常隨母親去她家。那時,兩個家庭都是沒有隔夜米的,但在那史無前例的困境中卻能互助。我家是回城的居民戶,每丁口每月有21市斤糧食指標,而玉貞姨是“務農(nóng)戶”,全家被取消了糧食供應,要到農(nóng)村去務農(nóng),在農(nóng)村待不住,不得不回到東海鎮(zhèn),而原來的房子已被政府沒收分配給從汕頭下放來陸豐的潮汕人居住?!皠辙r(nóng)戶”私自回城就叫“倒流戶”,屬居民區(qū)“專政”的對象。沒有居所,沒有糧食,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這段日子于玉貞姨而言苦何以堪?到后來,“倒流戶”多了,政府政策有了放松,規(guī)定“倒流戶”每月要到荒沙埔的農(nóng)場中做完多少工日,才放還糧證,但每丁口每月沒有21市斤,是15或是18市斤,而且要到月底算好工日后才從居民區(qū)中寫出證明去購買,而月初就沒有米可買。買農(nóng)貿(mào)米每斤要三四毛錢,是牌價米的兩三倍價,那是玉貞姨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每月月初,玉貞姨就來我家借米證,也不敢借多,只借5到10斤,到月底才還我們。這種境況也許是人生的極限了!
玉貞姨的丈夫姓劉,生前是陸豐法院的一位法官,他們的結合可謂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改革開放前,東海一般人家只有老人的遺像,有些窮人連老人的遺像都沒有畫,但玉貞姨卻有一幀半人多高當姑娘時的仕女像,是手工畫的,戴著金項鏈,著白西服,很是美麗。時下有些新人去照婚紗照,盡管畫了眉、涂了口紅,但照出來的相就是沒有玉貞姨年輕時的氣質(zhì)?,F(xiàn)在回想起來,從這幀仕女畫中就能想象出玉貞姨娘家的殷實和玉貞姨之高貴?,F(xiàn)在陸豐人還在傳贊劉伯的能力和為人,我也是欽佩他的。劉伯被清理出隊伍之后,為養(yǎng)家糊口,用那點退職金去買了一輛雙筒紅棉單車,去做苦力搭客。那時單車運輸歸口單車社集體經(jīng)營,個人自己去搭客賺錢屬“搞單干”,是不允許的,因為所有的無業(yè)人員必須去荒沙埔勞動做義務工才是走社會主義道路。但劉伯很有智慧,上午出門時載著他十多歲的兒子,遇到居民區(qū)的干部就說要去探望親戚,來到零公里路口,把單車停在那里等客,兒子就在遠處的樹下蹲著,有客人要搭車了,談好價錢就要求客人先把這一程車費先付給他,這時他兒子就走過來,從父親手中拿到這點車費就一個勁地往家跑,交給母親去買回當天的食物。直至現(xiàn)在還有人在傳他的“過三行”:退職在家后常有人請他寫呈,不論是要求復職的報告、婚姻糾紛、鄰里糾紛,還是什么天大的事,他寫的狀紙都是一頁另加三行,無須多寫。人們還傳說他寫的狀紙很管用,就像老爺官神符一樣靈。遺憾的是,我從沒看過他寫的狀紙。撥亂反正后,他復職歸隊了,不久又官復原職,可就在當夜同事為他設宴祝賀的時候,感慨良多,多喝了幾杯,樂極生悲,真的高興死了。
玉貞姨落實政策復職后因年齡較大,就沒有再去工作了。我母親再去工作了近十年,也就從那段時間開始,我就很少見到玉貞姨了,沒想到,多年后她還認出了我。
中秋節(jié),平日與弟弟居住的父母中午就來我家了,由我?guī)еグ菰L玉貞姨。還是跟以前一樣,姐妹倆總有說不完的話,至掌燈時分,她兒媳飯菜都上滿了桌,可她們的話還沒聊完。
60年啊,能再相聚,這何嘗不是人生的幸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