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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洛圖(下)

      2020-05-25 02:32:24李佩甫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0年3期
      關鍵詞:康家文說小玉

      【前情提要】秉承著太爺爺“洛作智水”的要義,在兩代人的智慧與努力下,康家終于扭轉頹勢,逐漸崛起成為河洛地區(qū)有名的大商戶,生意遍及全國。不料災禍接踵而至,先是師傅倉爺客死異鄉(xiāng),之后馬爺為康悔文的幼子頂罪而被困獄中,就連悔文妻子念念的身世也遭到了懷疑……一連串的災禍能否將康家擊倒?康悔文又將如何破解困局?請繼續(xù)閱讀長篇小說《河洛圖》。

      第十六章

      在康家的歷史上,朱念念的來歷一直是個不解之謎。這在康家是一件諱莫如深的事,一代一代后人沒人能說清她的身世。

      念念從開封回來后,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葉嶺,她要見的是昔日的守陵人朱十四。

      那時,朱十四正在葉嶺的茅屋院前雕鑿一面石雕影壁。新建宅第大大小小總計有六面影壁,手頭這面將用于前廳與堂屋的過道。上面雕的是“八仙過?!保簭埞系跪T著毛驢,鐵拐李拄杖立在浪頭上,何仙姑遠遠地居于影壁左上角,衣裙好似有風吹送……

      朱念念夾著一個包裹走上來,進院后,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朱伯伯。

      看見念念到嶺上來了,朱十四雖有些詫異,卻趕忙起身施禮,說:少奶奶,你怎么到上邊來了?

      念念說:這幾天,我突然有不祥之感。也許,要出什么事情。

      朱十四臉色一變,說: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你就說吧。

      念念說:我是怕萬一,這東西,還是交你吧。

      朱十四說:這幾日,我下去打酒,也見有來歷不明的人四處轉悠。要不,我?guī)闾幼甙桑?/p>

      念念搖搖頭,說:康家待我恩重如山,況且我有夫君有兒子,往哪里走?

      朱十四說:少奶奶三思啊。這……萬

      念念說:如果我出了意外,這東西,你就交給老太爺吧。

      朱十四說:康家老爺子?

      念念點點頭說:這東西,也只有老太爺能看懂。

      朱十四說:少奶奶放心,我四代相守,決不會讓它在我手里失落。

      念念含著淚說:朱伯伯,受我一拜。

      朱十四趕忙還禮,說:使不得。你何等……

      念念問:朱伯伯,那藏藥,還有么?

      朱十四先是不語,片刻他遲疑一下說:少奶奶要它何用?

      念念說: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用的。

      兩人互相看著——四目相對,有一種東西從目光里溢出來。

      從朱十四那里出來,朱念念又去了私塾院。

      康秀才已是熟透的瓜了,可在書房里,他仍坐得很直,像是一座老鐘。

      倏爾,看見念念走了進來,他問道:孩子,你有什么心事么?

      朱念念在康老爺子面前跪下來,說:老爺爺,您認得那朱十四么?

      康秀才說:認得。

      朱念念說:假如有一天,那朱十四來找您,有什么請求,您一定要答應他。

      康秀才望著她,久久,點點頭說:行。我答應你。還有事么?

      念念說:老爺爺,就是來看看您老。我去了。

      康悔文人在賬房,隱隱聽到后院傳來琴聲?;氐椒坷?,見精心裝扮過的念念,正彈著那張新買的古琴。那琴聲似斷似續(xù),如泣如訴,他坐在一旁,只默默地聽。一曲《平沙落雁》彈罷,意韻幽深,蒼涼邈遠。

      康悔文心中不由得慨嘆,只知念念懂詩文,通音律,卻不知她彈得如此一手好琴。他不由輕聲誦道: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序。好!真好!

      念念微微頷首,靜心凝神,手指在琴弦上輕靈劃過,又一曲《鳳求凰》悠然響起。只聽念念且彈且唱: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兮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

      一曲畢,康悔文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念念撥動,隱隱有些作痛。再看念念,只見她滿眼是淚,盈盈欲滴。

      他上前輕聲說:念念,你有什么心事么?

      念念默默地說:今生能與相公相識相知,我知足了。

      康悔文似覺有異,正待細問,只聽門外有伙計傳話:前面賬房有急事,要見東家。

      他對念念說:你也累了,暫且歇歇,我去去就來。

      出得房門,琴聲再次響起。只聽穿云裂帛的一聲響,嘭地斷了弦……康悔文腳步頓了頓,本想回身,又想速去速回,便疾步離去。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一去便是永訣。

      康家是突然之間被圍住的。

      那一隊兵奔襲河洛鎮(zhèn)的時候,街上的人也只是覺得奇怪,怎么又過兵呢?

      那一隊兵卻是直奔康家來的。后邊押著一輛囚車,囚車里坐著當鋪的田掌柜。走在最前邊的是宋海平,他騎在馬上,大聲吩咐說:快,要快!

      頓時,鎮(zhèn)街上有的收攤子,有的關了鋪板,一片混亂。這隊人馬來到康家店門前,把整個店面圍住了。

      宋海平站在大門前,手中抖出一幅畫像,尖著嗓子喊道:看好了,就是這個女人。給我前前后后地搜!無論店面,還是內宅,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立時,清兵沖了進去。

      早上起床,周亭蘭就覺得頭昏昏沉沉。她本想到前面鋪面看看,可腿腳軟得挪不開步。索性躺回床上,又覺得上不來氣。門外槐樹上,一只老鴰叫得她心慌意亂。她指使人趕走它,眼皮卻跟著跳個不止。

      忽然,她聽得前面像炸了營,一大群人撲撲通通的腳步像是破門而人。

      周亭蘭剛要起身走出門,宋海平就帶著清兵闖了進來。她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擋住他們:官爺,這,這是干什么?

      宋海平大步走到她的面前,說:干什么?讓開!

      周亭蘭不讓,說:這位官爺,私闖民宅,你總得有個說法吧?

      宋海平湊近了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這里有內務府的密查令。上至官員,下至黎民百姓,擋、我、者、死!

      周亭蘭頹然坐在了床上,心跳得像要沖出喉嚨。她腦子亂哄哄,知道出大事了。

      清兵們沖過去開始搜查了。他們沖進康家店鋪后的內宅,一間屋一間屋地搜起來。

      屋子里,宋海平背著手轉了個圈,冷笑道:上次,我上了那戲子的當。這一次,哼!說著,他從袖筒里又抖出那幅畫像,說:認識這個人么?她跑不了了。

      周亭蘭定睛看了,心中大驚,可她仍是一動不動。

      這時,有清兵跑過來報告說:報告宋大人,東廂房發(fā)現(xiàn)一女子!

      宋海平說:是畫像上的人嗎?

      清兵說:她蒙著黑紗呢。

      宋海平說:好!走,帶路。噢,給我把證人帶過來!

      周亭蘭突然起身攔擋:我兒媳婦病了,是惡疾,會傳給你們。你們不能去!

      宋海平說:病了?我倒要看看!

      宋海平帶人闖進了東廂房。只見一女子頭上蒙著黑色的頭紗,端坐在一張古琴前。

      宋海平說:好雅興啊,把那黑面罩給我揭開!

      一個清兵一劍挑開了面紗,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竟是一個臉龐黑胖腫脹的婦人,雙目緊閉,嘴唇黑紫……

      宋海平一下子怔住了。片刻,他說:活見鬼了?難道……帶證人!

      片刻,當鋪里的田掌柜被人帶進來了。

      宋海平手一指,說:是這個人嗎?

      當鋪掌柜的一看,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那女子一臉清氣,這女子一臉黑氣。那女子瘦,高挑;這女子胖……

      宋海平氣呼呼地說:你再給我好好看看。也許,她是改了妝容也說不定。

      當鋪的田掌柜說:官爺,真不是。

      宋海平說:我就不信了。再搜!說著,他上前拍了拍端坐著的女子,說:你!起來回話!

      誰料,就這么輕輕一拍,這女子竟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宋海平吃了一驚,說:這……

      一個小頭領伸手探探口鼻說:大人,她有病,是嚇死了吧?

      人倒下時,古琴移動。小頭領從琴下拿起一張折疊的信箋,口稱大人,遞了過去。宋海平連忙接過展開,匆匆讀罷,又讀一遍,憤然擲在地上。他掃了地上女子一眼,那一眼,竟讓他嚇了一跳。他看到,地上的人金剛怒目、面目猙獰。

      他有些怕了,慢慢退了出去。

      宋海平站在院子里,搜查的清兵一個個跑來報告說:沒有。沒有。都搜遍了。

      宋海平站在院里,背著兩手,說:難道這人會變身?

      一袋煙的工夫,康家店前后被翻得一片狼藉。

      康家人和伙計被圍在院子中央。

      宋海平說:我告訴你們,此人是內務府的要犯,你們必得交出人來!

      眾人默然。

      這時,康悔文走上前說:宋大人,我這里有總兵府的帖子。有什么事,你可以去問總兵大人。

      宋海平說:秋總兵?

      康悔文說:秋總兵。

      宋海平說:我這里有內務府的密令。上至各級官員,下至黎民百姓,均不得干預!不過,看在秋總兵的面子上,我倒想給你個機會。限你三天時間,把人給我交出來。否則……

      康悔文說:如何?

      宋海平笑了笑,說:是呀,你康家有秋總兵護著,我奈何不得??赡慵矣幸粋€人,還在我手上呢。

      康悔文說:誰?

      宋海平說:“一品紅”,紅爺。聽說,你是她外甥?這會兒,她正在花廳等著我給她說戲呢。

      他盯著康悔文的眼睛說:只知道“一品紅”會唱戲,不知道你們一家人都會演戲。演,好好演吧!

      原以為攥在手心的鳥,沒了。一場大馬金刀的行動,落了空。宋海平心中著實惱怒。在他眼里,這家人不過是奸商,做了點買賣,就懷揣大把的銀子穿州過府。而他一個堂堂朝廷命官,若沒有逢年過節(jié)各地方的俸銀,他連個活泛錢都短缺。依他的脾氣,收拾他們,就像殺雞屠狗——先把這家的男女當家通通帶走,關押些時日,刑具伺候上,細細審過,不愁榨不出屎來。沒想到,撞上這家剛死了人。更要緊的是,對秋總兵他不能不心存忌憚。畢竟他是一方的主官,封疆大吏。曾聽京城內務府同僚說起,他多年帶兵,袍澤部下散布各處,頗得朝廷的器重。他心里還是有些忌憚的。

      他轉頭大喝:回府!

      念念就這樣死了。

      馬從龍把念念抱回床上,家人為少夫人整理了衣裝。黑紗蒙臉,腳邊點亮一支白燭。

      眾人肅然立在門外,心中戚戚,驚魂未定。

      康悔文送走官軍,疾步回來,口里喚著:念念,念念!

      馬從龍滿面哀戚,擋住他說:少夫人已經去了。

      康悔文一把推開馬從龍,撲身上前,揭開黑紗,他像傻了一樣,頹然坐在了地上。

      馬從龍把黑紗又給念念蓋好,扶起他說:東家節(jié)哀。少夫人給你留有遺書,就在琴上。

      康悔文淚流滿面,喊:師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馬從龍剛要說什么,看見周亭蘭流著淚,領著孫子有恒緩步到了門口。只聽有恒大喊:我娘呢?娘!他一邊叫著,一邊扒開眾人往里沖。

      馬從龍手疾眼快,一把抱起有恒,交回周亭蘭手里,說:就讓孩子在門外給少奶奶磕頭吧。他俯身對有恒說:你娘身染重疾,走得突然。她剛剛離世,魂魄正趕往西天。有孝心的好孩子,不要驚擾你娘的亡魂……

      周亭蘭怔了一下,趕忙讓有恒在門外跪下,自己用手帕掩著口,嗚咽不止。

      站在門外的下人一起跪下,大放悲聲。

      入夜,康家內院,張了白幡,掛上了白燈籠。秋蟲唧唧,愈顯得里外一片靜寂。

      康悔文守著燭光,默默地坐在東廂房。一遍又一遍,他眼前浮現(xiàn)著最后時刻,念念彈奏古琴郁郁的神情。雖然馬師傅告訴了他事情的始末,但他還是恨自己愚鈍,恨自己不該離開房間。他覺得,只要自己當時守著念念,這一切便不會發(fā)生。他更恨那個姓宋的狗官,初見他,念念便驚懼厭惡之至。念念的溫言勸告言猶在耳,他悔恨自己不該在戲園子里跟人斗戲,無端給全家招來了災禍……康悔文手里拿著念念的遺書,遺書上是《鳳求凰》全詩,小楷書就,筆跡端麗。詩后的幾行小字,遍布斑斑淚痕:“妾身染重疾,恐不久于人世。憂病患難愈,累及親人,就此離去,與他人無系。妾死而無憾,唯以不能侍奉長輩相公、撫育恒兒是念。只望全家善自珍重,妾九泉含笑叩首?!边@遺書,他讀一遍,流一次淚,讀一遍,流一次淚。念念呀念念,生前最后一刻,所思所系全是家人的安危,未曾給外人留下一絲半點口實。

      燈燭慘白,時至夜半??祷谖臑槟钅钍仂`。

      昏昏沉沉間,康悔文看見念念來到了身邊。念念身穿嫁衣,面容如生,口中只說:相公不必哀戚,經此一劫,家中可保一段平安歲月。只是,歹人必不肯善罷甘休,相公千萬要處處小心,小心……康悔文的頭一下磕在桌上,猛地驚醒,哪里有念念的身影?他喃喃道:念念,是我害了你呀!他把頭使勁撞向桌子,只覺心口一緊,“呀”的一聲,痛哭失聲。

      第二天,為葬禮的事,周亭蘭專門來私塾院請?zhí)珷敔數(shù)氖鞠隆?/p>

      康太爺將養(yǎng)了許多時日,如今已經可以下床了。他拄著拐杖在一把椅子上坐著,默然不語。

      周亭蘭和馬從龍走進來,恭立在側,等待老爺子的發(fā)話。

      過了很久,老人長嘆一聲說:念念這孩子,嫁到康家,含冤抱屈而死。咱康氏一族,從今往后,不能忘了人家。

      周亭蘭含著淚說:這孩子,命太苦了。

      老人又問:悔文呢?

      周亭蘭說:悔文是從來不哭的。這回,眼都哭出血了。他閉門不出,傷透了心。

      老人再問:有恒沒事吧?

      周亭蘭說:這孩子,只是被嚇壞了。

      老人又嘆一聲,說:念念走得不平靜,喪事還是從簡吧,也免得鎮(zhèn)上人議論。不過,康家祠堂,要專設她的牌位,年里節(jié)里,世世代代都要祭奠。馬師傅,你是她的義父,你看呢?

      馬從龍說:一切聽老太爺安排。不過……

      周亭蘭攔住話頭說:馬師傅,那些具體事,就不勞煩爺爺了。咱們回頭再說。

      老人沉吟片刻,頓了一下手里的拐杖,看了看馬從龍,說:也好。你們辦去吧。

      周亭蘭和馬從龍回到店里,進了賬房。當房內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周亭蘭說:馬爺,坐吧。

      可馬從龍并沒有坐,他沉默了片刻,說:大奶奶,有話你就吩咐吧。

      周亭蘭說:太爺爺不知道要咱們三天內交人的事,我也不想讓他知道。

      馬從龍點點頭說:我明白。

      周亭蘭說:人都死了,還不依不饒,太過分!

      馬從龍不語,雙拳握得咯咯響。

      周亭蘭默默地說:小黃毛,還在他手里。噢,就是我那干妹妹“一品紅”。

      馬從龍再次點點頭,說:我知道,紅爺在他手里。

      周亭蘭遲疑了片刻,說:這也是萬不得已。念念慘死,“一品紅”能唱到今天,太不容易。咱不害人,但要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

      馬從龍說:大奶奶,我會辦好的。

      周亭蘭說:一切用度,盡管從柜上支,這是該花的錢。

      朱念念的葬禮辦得安靜而鄭重??导依蠣斪影炎约旱膲鄄淖屃顺鰜恚前啬緣鄄囊哑徇^多次。墓地選在了新宅后山一個隱蔽處,只有極少的家里人參與了送葬。外面?zhèn)餮杂械恼f,康家是四門出殯,喪幡到處飄著,也不知道走的是哪條路。有的說,康家是從通往后山的秘道里出的殯。還有的說,康家請風水大師點的鳳穴,生怕被人破了風水,自然不會讓人知道。

      自從“一品紅”進了宋宅,圈爺一直懸著心。他擔心這姓宋的收了“一品紅”,再不讓她出來唱戲。要是那樣的話,戲班就散了。沒想到,這天下午,宋海平派人來傳話,讓他去給紅爺送行頭。圈爺不敢怠慢,立馬領人去了,他想摸摸實底兒。

      可是,圈爺進了宋家大院,連“一品紅”的面都沒見上。那宋大人對抬戲箱的人說:東西放下,你們去吧。

      圈爺忙問:給宋爺請安!紅兒她……

      宋海平笑著說:這就不用你管了。她在這兒好好兒的。

      圈爺說:宋大人,紅爺她明天還有戲呢。

      宋海平說:我知道。去吧。

      圈爺還是想見一見“一品紅”,探探她的口風。他捧出個紫砂小壺,說:紅爺離不了的家伙什兒,我給她送來了。能不能……

      宋海平說:喝口茶的事,還用你操心?還不趕緊滾!

      圈爺只得諾諾地退去。

      宋海平回到花廳,笑著說:姐姐,我的紅爺,怠慢了。等我忙過,跟你慢慢說戲。等你唱好了,我就送你進京。

      那“一品紅”自進了宋宅,一行一動都有人跟著。宋海平說,那是專門派來侍候她的人。她要什么,隨時吩咐。雖說并未有人攔她,可她也只能在后院走動。這里院子不算大,倒也花木葳蕤。山石池塘,垂柳荷花,青石小徑,一應俱全。她每天在這里吊吊嗓,品品茶,練練功。一天三頓,飯菜不重樣地端到跟前。雖說有些憋屈,可畢竟不必事事操心。想自己自打六歲學戲,挨打受罵,風餐露宿,就算唱紅以后吃穿不愁,可到底還是漂泊不定。她自忖年歲漸漸大了,說起來不過是走江湖的戲子,何時得遇拿她當人看的人,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好歹也算是終身有靠。莫不是老天爺可憐她,要她從此安安生生留在這里?她演過大官人搭救名伶從此恩愛相守的戲文,宋海平是這樣的人么?難得的是,這個人還懂戲。

      想到這些,她的臉有些發(fā)燒。可自有了這樣的念頭,再見了宋海平,她說話的口氣就軟和了許多。宋海平無論說什么,她都不再頂撞了。

      這天夜里,兩人約定,在后花園說戲。

      “一品紅”細描眉眼,輕施脂粉,穿戴上圈爺送來的行頭,一支珠翠流蘇步搖斜插鬢邊,搖曳生姿,更添了嫵媚的風情。宋海平舉燈眼前,不由得乜斜了眼睛,輕聲吟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今宵剩把銀鈕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二更梆聲響過,兩人興致正濃。宋海平讓人沏一壺新茶,端一碟點心,之后便斥退了隨從。

      夜風習習,園中清靜,兩人都有些人了戲。宋海平手把手引導著“一品紅”,如何輕移蓮步,如何款款回身。衣香鬢影,裙裾廝磨,好一番繾綣情深的光景。宋海平和“一品紅”此時已分不清戲里戲外,不由得都有些意動神搖,心醉神迷。

      三更梆聲敲響,他們的身后突然多了一個人。

      此人蒙著面,蒙面人手里的匕首直接架在宋海平的脖子上。

      先看見蒙面人的是“一品紅”,她一下子呆住了。

      脖子上寒寒的。宋海平沒有扭臉,頓時從戲中回到現(xiàn)實。

      只聽來人一聲斷喝:跪下!他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可還強撐著說:好漢,你膽子也忒大了,劫到衙門里來了。

      蒙著面的馬從龍說:姓宋的,你作惡多端。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宋海平說:你想過么,進得來,你出得去嗎?

      馬從龍哼了一聲,說:我能進得來,自然出得去。紅爺,收拾一下,快走。

      “一品紅”驚道:你、你是?

      馬從龍說:我是來救你的,快走吧。

      宋海平急道:千萬別聽他的。他是土匪……跟了他,你這一輩子就毀了。

      只見馬從龍吸一口氣,在宋海平的天樞穴一點,只聽“砰”的一聲,宋海平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馬從龍疾步走到“一品紅”跟前,小聲說:是康家讓我來救你的,快跟我走吧。

      “一品紅”驚魂未定,說:你,你是……馬師傅?

      馬從龍說:不錯。

      “一品紅”驚慌地說:咱……出得去么?

      馬從龍說:出得去,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出城后,走水路,直奔西安。

      “一品紅”望著躺在地上的宋海平,說:他呢?他怎么辦?

      馬從龍說:再有半個時辰,他就會醒來。待你收拾停當,我便宰了他!他作惡多端,害人無數(shù)?;谖南眿D念念,已被他逼死。他若不死,你,還有康家,就沒有安生日子。

      “一品紅”心亂如麻,六神無主。她急急地脫下戲裝,把東西胡亂塞進戲箱里。

      突然,“一品紅”停下手,說:馬爺,他、他能不死么?

      馬從龍說:如此惡人,留他做甚?

      “一品紅”急急地說:他懂戲呀。他是真懂。沒有人比他更懂戲了。

      馬從龍說:你是說……戲?

      “一品紅”說:是呀。我的戲,一枝一節(jié),每個關節(jié)處,他都指點到好處。他……

      馬從龍說:你?就因為他懂戲?——他是惡魔。

      “一品紅”慌慌地說:他不是惡魔,他是戲魔。要不,我……我?guī)?,我?guī)呷绾危?/p>

      馬從龍急了,說:你瘋了?時間緊迫,不能磨蹭。走,快走!

      “一品紅”喃喃道:他懂戲,懂我。馬爺,我求你了。我,我想帶著他走。

      馬從龍想了想,說:若是你真想帶他走,只有一個辦法……

      “一品紅”說:快說,你快說。

      馬從龍冷冷說道:挑了他的腳筋,再喂他些啞藥。

      “一品紅”身子一抖,俯身在地,護著宋海平說:不,不,萬萬不能!他懂戲呀。

      她求道:馬爺,留下他吧。人死不能復生,就……不要再死人了。我了解他,他不會殺我。殺了我,他給誰說戲呢?你放心,只要我沒事,康家就不會有事——你走吧。

      看到如此情形,馬從龍一時沒了主意。他一生行俠仗義,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不能,也不會對一個女人動手,更何況她是深得百姓喜愛的名伶??导冶臼且人模伤氲氖蔷冗@個歹人。此刻要殺宋海平,必得傷及“一品紅”。這讓他如何是好?

      眼看天快亮了,想到河邊泡爺?shù)拇希贃|家正等他回話。約好的四更相見,否則要按另一計劃行事。馬從龍恨恨地揣起匕首,甕聲道:既是如此,你好自為之!

      他咬著牙一跺腳,轉身跳上墻頭,匆匆離去。

      此時,東方天際已露出了魚肚白。遠處,傳來了雞啼聲。

      天就要亮了。

      在宋家花廳里,“一品紅”焦急地搓著兩手,望著仍在昏迷中的宋海平。她走到窗邊,看看外邊,天已微明,雞都叫了,若是再等,府里的差役們怕就要起來了。

      她從地上扶起宋海平,端起一盅茶水,“嘩”的一下,潑在了宋海平的臉上。

      被冷茶一激,宋海平哼了一聲。片刻,睜開了眼睛。他愣愣地看著“一品紅”,好一會兒,才摸摸頭,又摸摸身子說:你沒跟那土匪走?

      “一品紅”說:沒走。

      宋海平說:這么說,是你救了我?

      “一品紅”說:我救的不是你,是……戲。

      宋海平說:戲?

      “一品紅”說:戲。

      四目相對,兩人竟有了同命相憐之感。

      “一品紅”流著淚說:你,你要是愿意,我這一輩子就是你的人了。

      宋海平問:你愿嫁給我?

      “一品紅”說:我嫁的是……戲。

      片刻,宋海平說:也許,我早晚會死在你手里。

      “一品紅”說:此話怎講?

      宋海平冷冷一笑,說:只因為,你是個戲子。自古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你,可想好了?

      “一品紅”說:我想好了。戲比天大。

      從此,雖然無名無分,“一品紅”就在宋海平這里住下了。

      馬從龍從開封回來后,給周亭蘭訴說經過。

      周亭蘭嘆了一聲說:康家本不該走這步險棋,只怕……

      馬從龍說:掌柜的,只怕殺虎不死,必有一傷啊。

      周亭蘭說:太爺爺年歲大了,有些事不必告訴他,省得他操心。

      馬從龍說:我不說。

      周亭蘭說:另外,你也替我勸勸悔文。

      馬從龍說:明白。

      第十七章

      陳麥子看見,那一年的祭河大典,黃河岸邊騰起了滾滾煙塵。

      每年秋汛前,官家都要在河洛口舉辦祭河大典。這一日,河灘里黑壓壓的人群,都是來觀看這一年一度的盛典。

      河神廟前搭起了祭河用的大臺子,臺上分別供著五位大仙的金身塑像:河神、金龍大王、黃大王、朱大王、栗大王。祭臺上,擺著祭祀用的三牲和時鮮供品。

      從各地趕來祭河的官員已經到齊。他們走在剛鋪好的黃土道上,互相施禮,彼此招呼著在祭臺前的席棚下坐好。前排坐的是巡撫、總兵、總河及地方要員,接下來就座的是各縣縣官??祷谖囊蚓桡y十萬兩,坐在后排,那里坐的都是為河防捐了銀錢的鄉(xiāng)紳。

      臨近午時,一個禮儀官高聲喊道:祭河大典開始!跪!

      立時,黑壓壓的人群全跪倒在地,一時鼓聲大作,鞭炮齊鳴,十二班響器齊奏。

      接著,禮儀官高喊:河南巡撫陳大人率眾官上表!

      于是,巡撫大人整容起立,領著大小官員上前進表上香。巡撫大人點了三炷香后,磕頭祭拜,三叩首畢,巡撫大人誦讀祭文:

      ……雍正一十七年重陽午時,河南巡撫陳應魁率中州黎民告于河瀆之靈:坤元涌溢,黃瀆作珍;浩浩洪流,實裨陰淪。通源導物,含介藏鱗;啟潤萬品,承育蒼昊。浮楫飛帆,洞厥百川;肇開水利,漕典載新。千艫桓桓,萬艘斌斌;洋洋河水,朝宗于海。徑自中州,《龍圖》所在;智以藏往,神以知來。灌注九州之間,經營萬里之外……

      祭臺上,巡撫大人正鄭重其事地念著祭文,可念著念著,突然發(fā)現(xiàn),會場上,人們都把頭扭過去了,人群中竟爆出喧嘩之聲。

      他低聲喝道:放肆!如此莊重之場合,何人喧嘩?叉出去!

      立時,衛(wèi)士們跑了下去。

      在一片亂哄哄的嘈雜聲中,衛(wèi)士們看到,如此鄭重的場合,距河神廟不遠的水面上,竟漂來了一只花船。這花船漸漸近了,上邊仿佛有仙樂吹奏。

      花船上載著一班女子,似乎是看熱鬧的。她們一個個從船艙里走出來,指指點點地兀白說笑。其中有一女子,身穿西洋白夏布輕衫,薄如蟬翼,遠看瀟灑飄逸、明艷動人,疑似仙人一般。直引得岸上眾人踮腳抻頸,爭相觀看。

      幾個衛(wèi)士跑到黃河邊上,對著花船大喊:開走,開走。找死?。?!

      不料,遠處花船上的姑娘嘻嘻哈哈地笑著說:什么?你說什么?花倆兒?來呀,你來呀!

      此情此景,真是大煞風景??!

      這邊,祭臺前,巡撫大人頭上冒著汗,仍一板一眼抑揚頓挫地把祭文念完:……保國泰民安,佑華夏大地,唯爾眾神,上饗!

      巡撫大人念畢,兩手捧著將祭文焚于祭臺?;鸸忾W過,那紙灰被風一吹,旋轉著紛紛揚揚飄上了天。巡撫大人伏身再次叩首。眾官員也跟著叩首。

      接著,司儀官高喊:送河神歸位!

      又是鼓樂齊鳴,八個精壯兵丁在眾人的敬拜下,抬著河神的塑像進了河神廟。

      繼而,禮儀官高喊:送金龍大王歸位!

      又有八個精壯士兵抬起金龍大王塑像進廟。

      禮儀官喊:送黃大王歸位!

      于是,八個壯士抬著黃大王進廟。

      就在這時,突然之間,陽光下,只見水面上一條藍色花蛇竟從眾人頭上飛過,一躍跳上了祭臺。

      眾人一片嘩然,大驚。

      司儀官慌了,望著眾人,又望望巡撫,黃著臉說:大人,這,這……

      此刻,臺下一片肅靜,都呆呆地望著巡撫大人。

      只見巡撫大人抬頭看向祭臺,沉思片刻,突兀地喊道:是朱大王么?朱大王歸位。

      可那藍花蛇依舊盤蜷在祭臺上,紋絲不動。

      巡撫大人沉吟片刻,又喊:是栗大王么?栗大王歸位。

      藍花蛇依然一動不動。

      眾人勃然變色,官員們一個個木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巡撫大人再次望向祭臺,良久,說:難道……難道是康大人么?康大人歸位吧!

      一語未了,只見那藍色花蛇應聲跳到了由八個壯士抬著的供桌上。

      立時,人聲鼎沸。百姓們大喊:康大人哪,真是康大人!康大人顯靈了,康大人顯靈了!

      頓時,只聽“撲撲通通”,參加祭祀的官員們一個個全跪了下去,像是誰按著他們的頭似的。有人竟渾身發(fā)抖,大汗淋漓。

      康悔文立時撲上前去,一步一磕地高喊:爺爺,爺爺,真是您老人家現(xiàn)身了?

      官員們跪在地上,一個個面面相覷。秋總兵拽一下巡撫大人的衣角,悄聲問:巡撫大人,你怎知是康大人?

      巡撫大人擦了擦臉上的汗,小聲說:早年與康大人同朝共事,知他脖頸處有一白瘢。此大仙脖頸處也有一圈白。況康大人以身殉河,故認定是他。還好,咱們并未做惡事,祭拜大典得以順遂禮畢。

      秋總兵說:還是巡撫大人有眼力呀。

      這邊,官員們驚魂未定;那邊,河面上又出了事端。

      大河之上,那艘花船靠在了離河神廟不遠處。只見河上突然起了一陣旋風,待旋風過后,船上那位穿西洋白夏布輕衫的女子,原是風擺柳的身段,竟忽然間像被釘住了似的,直直地立在船頭。她對著河岸上祭祀的眾官員變腔作調地怒斥道:爾等狗官,還認得老夫嗎?

      河神廟前,人群一片大驚,紛紛扭頭去看:那聲音穿過萬人頭頂,像是響在半空之中,分明是一位蒼老的男人聲音。那聲音猶如雷鳴一般,在空中轟轟炸響:

      圣諭煌煌,嚴飭爾等查驗河道,汛期嚴防死守,有淤塞處,作速挑浚深通,毋使阻滯,涂炭生靈。爾等不但不遵上諭,且置河洛險情、萬千黎民生死于不顧,克扣賑河糧款,激起河工民變,陷老夫于萬險之中……事后又策劃陰謀,殘害忠良,樁樁件件俱在,爾等知罪否?

      頓時,只見眾官員一個個篩糠似的抖著,嚇得七竅生煙,魂不附體。有的官員顫聲道:我的媽呀,真是康大人,康大人附體現(xiàn)身了!

      有官員“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大喊:圣諭,確是圣諭。我有罪,我有罪呀,請康大人寬恕小人吧!

      一個漕官磕頭如搗蒜般哭喊道:康大人饒命?。∥?,我,我,我寫過彈劾折,參參參、參與了具名密報,大仙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跟下官過不去呀,我家有八十老母,妻兒尚幼呀!

      那個布政使也連連作揖,說:康大人,我克扣賑河款十一萬八千兩,我如數(shù)上繳,一分不少……只求康大人饒命!

      曾經的倉官哭道:大仙恕罪啊,大仙恕罪!戶部聯(lián)議上奏,下官著實是不在現(xiàn)場!彼時我正蹲在茅廁之中,有廁神,廁神可以做證!

      洛陽知府也慌了神,連連磕頭,跟著喊:下官有虧,下官有虧,下官再也不敢做虧心事了。下官收康家的萬兩銀子,已如數(shù)交了賑河款!請大仙明察,大仙明察啊!

      一時,官員們個個東倒西歪,丑態(tài)百出。一個如此鄭重其事的場合,頓時顯得荒唐又滑稽。偌大的廟會一時間哭的哭,笑的笑,亂成了一鍋粥。

      宋海平也在祭河的官員中。頭頂上轟轟炸響的聲音,讓他有肝膽俱裂之感。但當他一眼看見撲上前去的康悔文,頓時惡念叢生。他咬牙切齒地想,康家人妖言惑眾,裝神弄鬼,嘩眾取寵,蠱惑人心,其心可誅!

      那邊花船上,那位康大人附體、穿著白夏布輕衫的女子依然立在船頭,她兩手張開,像欲飛的大鳥一般,嘶聲高喊:……身著朝服,裝模作樣,整日里鼠竊狗偷,上負皇天,下負黎民,爾等知罪否?

      秋陽煌煌,那聲音響徹大地長空:知罪否?知罪否?知罪否?

      祭臺下,跪倒在地的康悔文,抬頭望向遠處,眼前一晃,他看見那立在花船船頭的女子,分明就是念念。他突然跳將起來,往黃河邊飛奔而去。一邊跑,他一邊喊:念念,念念!

      亂紛紛的人群閃出一條道來。有人說:壞了!壞了!康公子瘋了!

      只見康悔文撲進河里,朝那艘花船游去。

      久久,巡撫大人驚魂稍定,他抖著身子,手指官員們:荒唐!你們一個個像什么樣子?都給我起來!

      而后,他大聲喝道:來人哪,把那妖女給我抓起來!

      立時,一隊兵勇朝河邊跑去。

      花船上,只見幾個女子一擁而上,抱住了那附了體的女子,把她拖進了船艙。有人叫道:快走,開船,快開船。

      花船船小體輕,又順風順水,轉瞬便走遠了。祭臺上下頓時安靜下來,只見朗朗晴空,并無任何異樣。

      官員們一個個如同大夢初醒,你看我,我看你,十分之尷尬。有人說:剛才,我好像魘住了?

      另一個撫著脖子說:我也是,脖頸生疼。

      一個官員說:我,我說什么了么?

      一個官員說:沒聽見。

      一個官員說:我,我沒說啥吧?

      一個官員說:沒有,沒有。

      他們扭過臉去,彈冠掃塵,臉上都有困惑尷尬之色。

      祭河大典過后,總河大人顯靈的事,經口口相傳,已是人人皆知,越傳越神。由此,黃河兩岸的百姓念及康大人以身填河,保一方百姓,特在河神廟給他加了靈位,撰志刻表,世代供奉。

      那日,黃河上陡然出現(xiàn)的“神跡”,使康悔文神魂顛倒,幾近瘋癲。

      他撲進黃河,那艘載著心上人的花船卻漸行漸遠,眼看著沒了蹤影。

      這時,跟隨康悔文的栓子駕一艘小船趕了上來。康悔文濕漉漉地扒上了小船,對栓子道:快,興許就在前邊那艘船上。

      栓子一邊搖船,一邊說:少爺,別急,能趕上。

      康悔文心急火燎地說:那船上有“應天”二字,是吧?

      栓子說:是,是。

      康悔文說:快,快追。

      河上,栓子劃著小船一路攆過了驛船、貢船、瓷船、茶船、商船……每過一船,康悔文必問:喂,可見一花船?

      總有人答:前邊,前邊。

      就這么一直追著,天慢慢黑了下來。當船快到開封碼頭的時候,他們終于追上一艘點著花燈的船。

      在碼頭邊上,當兩船靠近,康悔文起身一躍,跳上了那艘花船。他剛一進艙,立刻被一群女子圍住了,一個個拉拉扯扯叫道:相公,相公,留下來玩玩吧。

      康悔文一拱手說:眾位姐妹,在下打聽一個人。你們,你們這里有個叫念念的嗎?

      船艙里,幾個姑娘同時上來說:念念?我,我,我,來吧,我就是念念。

      一個姑娘俏皮地說:官人,我叫思思,行嗎?

      還有個姑娘用手里的絲巾拂了他一下,說: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官人要的可是這句嗎?你思我思,你念我念,你儂我儂……說著竟撲上前來,嬌聲說:你聞聞我,你聞哪,香也不香?

      又一個姑娘嬌聲道: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官人要的可是這句?

      另一個接著說:試問卷簾人,是要綠肥呢,還是要紅瘦?

      康悔文尷尬地退后兩步,趕忙從懷中掏出一幅繡像,抖開來說:各位姐妹,見過這個人嗎?

      幾個藝妓看了,嘰嘰喳喳地說:干嗎要找“這個人”?“那個人”不行嗎?我們姐妹不都在嗎?香兒、綾兒、盼兒都在。環(huán)肥燕瘦,各有其美嘛。你是要“黃花兒香”,還是要“紅素兒手”呢?

      最后,終還是有一女子仔細看了,說:這不是秦淮河畔的晚香嗎?人家早走了,坐頭班船走了。

      康悔文趕忙問:你見過這個人?

      那女子說:是。你要找的不就是她嗎?

      這時,眾女子亂哄哄地打情罵俏道:官人呀,公子啊,明日再走,留一晚吧。

      康悔文一步步后退著,跳回自家船上,狼狽不堪。

      停船開封,康悔文讓栓子從這里的康氏貨棧牽出兩匹馬來,直奔江寧而去。

      到了江寧府,康悔文領著栓子先是找個客棧住下。睡醒起來,便去了秦淮河畔。只見這里花船如織,沿河的樓舫鱗次櫛比。歌坊酒樓門前,芭蕉葉子肥厚油綠。粉墻黛瓦中,幾竿翠竹搖搖曳曳。賣玄緞的鋪面前掛著各樣的綢緞布匹,花團錦簇,亮人的眼。夫子廟前,書肆、篆刻、制版、印書、紙筆墨硯,應有盡有。更有那金銀首飾、古玩玉器、藥鋪、當鋪,讓人目不暇接。游人在各種小吃、雜貨攤中川流不息。

      栓子興奮地說:少爺,這地方,可真熱鬧!

      康悔文說:江南嘛,人文薈萃,自是繁華富麗。

      兩人邊逛邊尋,臨近中午,兩人進了掛著“繡春樓”招牌的一處小院。進得門來,見一個小哥正趴在方桌上打瞌睡。見有人進來,小哥打著哈欠,懨懨地走過來說:相公,也來得忒早些了吧?

      康悔文怔怔地說:這,這還早嗎?不是快中午了嗎?

      小茶哥說:這又不是飯鋪??匆娕谱恿嗣矗@叫“繡春樓”。

      康悔文朝身后伸了伸手,只見栓子從肩上的褡褳里拿出一錠銀子,遞給了康悔文。康悔文把銀子往桌上一放,說:我來是找人的。

      他的話音未落,只見一個老鴇撲了過來,說:不早,不早,相公來得正是時候,你要見誰?

      康悔文即刻抖出藏在袖中的畫像來,說: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

      老鴇看了,說:哎喲喲,這不是,這不是……那個誰嗎?

      康悔文問:是誰?你說。

      這時,老鴇話頭一轉,笑著說:相公,何必找她呢?我這里好姑娘有的是。沒等老鴇把話說完,康悔文扭頭就走。栓子急忙跟上,剛走兩步,回身把銀子收起。

      接著,他們又走進了一個名為“琵琶閣”的花館。當他們說明來意后,老鴇拍了拍手,大聲招呼說:姑娘們,來客了。

      即刻,便有十幾個姑娘擁了出來。老鴇說:相公,我這兒的姑娘,個個國色天香,才藝俱佳,不信試試看?

      即刻,一個小茶哥遞上琵琶,一女子裊裊婷婷地走出來,低首彈撥,果然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老鴇看康悔文不語,又一招手,一女子走上前,小茶哥遞上一支洞簫,簫聲幽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第三位出場的,唱的是評彈,咿咿呀呀,吳儂軟語,聽得不甚分明。

      康悔文失望地搖了搖頭。

      就這樣,倆人在秦淮河畔的樓舫間出出進進,連念念的影子也沒看到。栓子愁眉苦臉地說:少爺,地方這么大,上哪兒找去呢?叫我說,咱還是回去吧。

      康悔文站在河邊上,沉思良久,突然說:有辦法了。你把那河上管船的叫過來。

      栓子說:管船的?

      康悔文說:噦唆什么,快去。

      這天上午,在秦淮河畔,一個管事敲著小鑼,來到一家家歌樓、藝館、畫舫前:各位聽好嘍,有北佬請姑娘們坐畫舫游河。凡去者,一只船十兩銀子。

      各家的老鴇們笑瞇了眼:女兒們,快快打扮起來。坐船上玩玩就有銀子好拿,肥豬拱門了!

      姑娘們嘰嘰喳喳打趣道:這個傻北佬,準是個土財主。把秦淮河的畫舫全包下,該花多少冤枉銀子!

      下午,康悔文找了家茶館,推開二樓臨河的軒窗,過往畫舫一覽無余。

      太陽偏西了,正是未時。秦淮河上,一艘艘畫舫,載著姑娘們從茶樓前緩緩經過。游船上,姑娘們或坐或倚,還有的對著岸邊的酒樓、茶肆揮動手巾,掩口嬉笑。

      又一艘小船劃了過去,船上有歌女唱道:

      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

      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

      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

      遲來者,秋已暮。

      康悔文眼睜睜望著過了五艘花船,仍然沒看到他想找的人。

      終于,在第八艘船上,那個穿西洋白夏布輕衫,白如艷雪的女子出現(xiàn)了。她手扶船欄,一臉的憂色——是她,這分明就是念念呀!

      康悔文記下了,這艘船上載著“眠月館”的姑娘。

      他扒著窗臺,恨不得飛身跳下去??伤皇墙械溃盒《Y賬。

      這天傍晚,眠月館的媽媽把姑娘們叫到一處,吩咐說:姑娘們,肥豬真的拱門了。這北佬,雖說土,卻是個散財童子,還是個癡情漢。他花了幾百兩銀子,包了這許多船,只是為了尋一個人。

      眾姑娘議論道:哎呀,誰呀?誰這么有福???

      只聽有人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雖說是土,可有這般手面,又有這般情意,也值呀!

      眾姑娘互相推搡著,笑道:你去,你去。

      媽媽這時正色說:聽好了,不管他看上誰,儂都要給我好生侍候,誰個怠慢了銀子,仔細她的皮!

      眾姑娘都不笑了。

      接著,她又叮囑說:也要拿捏些個。萬萬不可讓他輕易得手。

      康悔文站在眠月館門前,踟躕了許久。他有些恍惚——念念會在這里么?

      栓子勸道:少爺,這里既然沒有生意可做,還是早回為好。你可要想清楚了,這地方……

      康悔文說:生意的事,江寧這邊,當?shù)厝苏急M地利,我已不做此想。不過,你對這里人的穿戴,有何印象?

      栓子說:也沒啥。就是那女子身上穿的西洋細白紗,內襯那褪紅的綢子,實在是打眼哪。

      康悔文說:確是這一家吧?

      栓子說:就是這一家。

      進得眠月館,眼前花團錦簇,卻沒有那個穿西洋白紗裙的女子。康悔文失望地轉身欲走,老鴇攔住他說:這位爺,樓上請,樓上還有一位。

      康悔文讓栓子給了老鴇些銀子。雖然希望渺茫,他還是不想放棄。

      老鴇引領康悔文上到二樓,只見“啪”的一聲,一個小個子男人從一間房門沖出。他憤憤罵道:不就是個婊子嗎?媽的,有什么了不起!

      老鴇給康悔文使了個眼色,指了指門,徑直下樓去了。

      康悔文跨進門去,那身著白紗衫的女子背對來人,正面窗彈著古琴。琴聲很輕,裊裊入耳。

      康悔文急走兩步,說:念念,是你嗎?真是你嗎?

      這時,只聽那彈琴的女子冷冷道:什么思思念念,相公走錯門了吧。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嗎?

      康悔文手足無措地說:你——不是念念?

      彈琴的女子也不理他,待一曲畢,只聽她問道:客人可是從北方來的?

      康悔文說:是。

      這女子說:是要尋一個人?

      康悔文說:是。

      這女子說:那客人找錯地方了。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阿拉姆媽是怎么編排你的?

      康悔文說:怎么說?

      這女子冷笑一聲,說:土老財燒錢,肥豬拱門了!你若是輕薄浪子,盡管朝這里扔錢就是。若是真想找什么人,那就趕快走,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康悔文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第二天,康悔文在街上走著走著,又一次來到了眠月館。他剛一進門,老鴇歡喜地迎上前說:喲,相公來了?又朝樓上喊:晚香,快些個,相公到了。請,樓上請。

      這次,他記住了,那個模樣像念念的女子名叫晚香。晚香正在吃茶,并不看他,人顯得嬌慵婀娜無比。

      康悔文說:小姐,你……

      姑娘看他一眼,嘲笑道:燒錢的果然來了。請坐呀,錢公子。

      接著她朝樓下吩咐:上茶點,上四時果鮮,上最好的酒菜,都揀最好最貴的。

      康悔文說:看來,小姐是個好人。

      晚香冷冷地說:這里沒有好人,只有……先生想聽什么曲兒,點吧。

      康悔文仍站在那里,說:小姐,我水旱兼程千里趕來,雖有些唐突,可我是有緣由的。

      晚香怔了一下,說:從千里之外追到這里?

      康悔文說:正是。在下河洛康悔文,曾與小姐有一面之緣,所以才冒昧打擾。

      晚香冷笑一聲,說:你是說,咱們見過面?

      康悔文說:不敢說見過面,是我在祭河大典上看到了小姐。

      晚香說:所以,你就追了來?

      康悔文說:我之所以追到這里來,緣由有三。

      晚香說:康少爺,你坐,坐下說。

      可康悔文仍是站著,說:小姐,你愿聽我說么?

      晚香說:你說。

      康悔文說:其一,你太像一個人了,幾乎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晚香驚訝地望著他:你說的那個人是?

      康悔文憂傷地說:內子。

      晚香望著他:她,跑了么?

      康悔文默默地說:不,她……過世了。

      晚香怔怔地望著他:是你說的——念念?

      康悔文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晚香道:對不起了。

      康悔文接著說:其二,在祭河大典上,小姐在船上大罵貪官的事,你還記得么?

      晚香搖搖頭,說:前些日子,我與姐妹們同游開封,因聽說有祭河大典,也就跟人去看了……當時,一陣風刮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來,只是聽姐妹們說,有冤魂撲在了我身上,還說我說了什么渾話??晌沂裁炊疾挥浀昧?。

      康悔文說:當時,你聲震八方,罵得痛快淋漓。可你知道,是誰的冤魂撲在你身上了么?

      晚香搖搖頭。

      康悔文說:那是在下的祖父。

      晚香吃驚地說:你祖父?你祖父是……

      康悔文說:在下的祖父,名康國棟,是康熙年間的進士,后為朝廷的三品大員,任河務侍郎之職。老人家,在汛期到來時,為救黃河兩岸的黎民百姓,以身填河,壯烈殉職了。

      晚香默默地望著他,一時無話可說。

      康悔文悲傷地說:祖父死后,兩岸百姓尋找數(shù)日,卻連尸身都未找到。更讓人氣憤的是,我的父親,當朝翰林院修撰康詠凡,為了給祖父求得一個謚號,卻慘遭奸人陷害,一氣之下,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頭觸龍柱而亡。

      晚香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說:這,都是真的嗎?

      康悔文說:千真萬確。

      屋子里靜了好大一陣子。晚香似已對康悔文有了好感,她說:公子,失敬。我送你一曲《滿江紅》,免費的。

      一曲《滿江紅》,讓康悔文感慨不已: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小姐彈得好,謝了。

      晚香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應該謝謝公子才是。

      康悔文說:在下之所以追到這里,還有其三:除了思念亡妻,也是想答謝晚香小姐。

      晚香第一次笑了,說:謝我?

      康悔文說:當然。你是第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對朗朗乾坤,萬千民眾,為祖父喊冤鳴屈的人。你也就是在下的恩人,請受在下一拜。

      說著,康悔文連作三揖。

      晚香忙還禮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小女子了。

      康悔文起身正待告辭,只覺頭暈目眩,眼前一黑,竟一頭栽倒在地。

      晚香嚇了一跳,忙叫:快來人哪!

      一陣慌亂中,栓子急得哭出聲來。老鴇見此光景,忙說:這是怎么說的?抬走,快把人抬走。千萬不能讓他死在這里。

      晚香攔住說:媽媽,找個大夫給他瞧瞧吧。

      老鴇卻說:這里又不是治病的地方。抬走。趕緊走!

      當夜,康悔文被抬了回客棧。

      他躺在病床上,仍是昏昏沉沉。栓子守著他,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康悔文像是看見念念站在床前,果真是念念。念念身形飄逸,神情似嗔非嗔,眉梢籠煙,她的兩個手指貼上他的額頭,涼涼的,好舒服。待他伸H{手去,才知是晚香。她請了一位中醫(yī)先生,趕來給他瞧病。

      先生診脈后說:此癥是寒熱交激,急火攻心所致。加之憂傷過度,旅途勞頓。開幾服藥先吃著,須得細心照料,慢慢調養(yǎng),切忌勞累,勿要操之過急。

      送走中醫(yī)先生,栓子回到客房,突然給晚香跪下了。

      栓子流著淚說:晚香小姐,我家少爺出門時帶的銀票和幾百兩銀子,原想不管怎么著也是夠用的。誰承想,為了找你,一路上花費太大。如今少爺病在這里,我手上只剩不足百兩銀子。我得趕緊回去取錢,能否把少爺托付給你幾日?

      晚香遲疑了說:這……

      栓子說:小姐放心,康家東西南北有上百家貨棧,不知是濟南近些,還是臨沂近些。我少則三五天,多則十日,一準回來。

      晚香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康悔文,一咬牙,說: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栓子走后,一連數(shù)日,晚香每天都帶一個老媽子來照顧康悔文。一日日煎藥、喂飯,有時累了,便歪在側旁睡上一個時辰。一有動靜,即刻便起身探視。

      康悔文一天好似一天,晚香就這么守候著他。一日清晨,康悔文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躺在晚香的懷里。

      半個月過去了。

      周亭蘭一直不知道兒子的下落,心里十分焦急。

      這天,前臺的孫掌柜進來說:掌柜的,少爺有消息了。臨沂那邊有信來,少爺去了江寧,說是尋少奶奶去了。

      周亭蘭驚訝地說:什么,找念念去了?你是說胡話吧?

      老孫說:掌柜的,臨沂那邊有信來,說是少爺?shù)拇_是找到了一個……一個特別像少奶奶的人。

      周亭蘭仍是不信,說:有這等事?

      老孫說:確有其事。是栓子親口說的。

      周亭蘭說:在哪里找到的?

      老孫說:說是在江寧府的秦淮河邊找到的。

      周亭蘭驚呆了,說:一個煙花女子?這孩子不會是憂傷過度,昏了頭吧?

      老孫說:是呀。打從少奶奶不在了,我看少爺一直……唉,對了,信上說,少爺?shù)昧撕疅岚Y,病倒在江寧一家客棧里了。

      周亭蘭焦急地說:要緊嗎?

      老孫搖搖頭,說:栓子信上只說了銀子的事。

      周亭蘭說:你快去把馬爺叫來。

      老孫說:是。

      當天,馬從龍便帶著銀兩直奔江寧。

      馬從龍趕到江寧府,見到康悔文時,他已大好了。

      手上有了銀子,康悔文即刻便去了眠月館。

      這些日子,病在異鄉(xiāng),難得有晚香精心在意的照料。且不說煎藥做飯,只說為了調理他的身體,晚香姑娘便費盡心思。她買來新鮮果蔬,取果汁一瓤一絲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加糖細熬。靜觀火候,待汁水稠密如膏。橙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黃糖,分別盛人琉璃小碗。取小匙食用,清肝潤肺。還有那些日日夜夜……真是難為她了。

      一天天和晚香朝夕相守,康悔文感念她,戀慕她,已時刻不愿和她分離。自念念去世后,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直到有了晚香,他方覺得自己又活轉了過來。

      進了眠月館,康悔文不知為什么,心里竟怦怦亂跳。

      晚香正坐著彈琴,彈著彈著,聽見腳步聲,那琴聲陡然斷了。兩人再次見面,竟顯得有些生分。那是有過肌膚之親之后的生分,兩人就那么默默地望著。

      晚香說:公子,是……大好了?

      康悔文說:大好了。

      晚香說:這是……要走么?

      康悔文默默地點了點頭。

      晚香說:是呀,出來這么久,也該回了。

      康悔文久久地望著她,突然變得有些羞澀,他低下頭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

      晚香說:謝什么。這都是……緣分。

      他說:是呀……緣分。

      此刻,晚香的臉紅了。她嘆一聲,說:我是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謝天謝地,你總算好了。你,走吧。

      康悔文默默地望著她,說:不也還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么?

      晚香笑了,說:公子,你錯了。是“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時,康悔文突兀地說:你,愿意跟我走么?

      晚香一怔:跟你走?

      就在這時,只見老鴇噔噔噔地跑上樓來,推開門說:喲喲喲,康公子,你帶來這么多禮物,叫老身怎么好意思?

      康悔文起身說:媽媽,我是特來致謝的。那些綢緞,送給媽媽和眠月館的姐妹們每人一匹。其余二十匹,是給…

      老鴇喜上眉梢,說:那就謝過康公子了。你看你一病多日,吃的喝的還有看病……都是我讓晚香辦的。這么說,你這是看中我們晚香姑娘了,要下聘禮么?

      康悔文遲疑了一下,說:就算是吧。

      老鴇臉一嗔,說:何謂就算?你要這樣說,我是說什么也不放晚香走的。且不說姑娘是我們眠月閣的頭牌,就贖身費,只怕公子也未必出得起吧?

      康悔文笑了,說:我剛才說的“就算”,只是不想勉強晚香。至于“身”,我是一定要替她贖的,你只管開價吧。至于贖身后,晚香愿不愿跟我走,我決不勉強。她若是想在此地嫁人,我就送她一份嫁妝;若是愿做生意,從此江寧就有了康氏貨棧的分號;若是愿跟我走,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

      老鴇笑著說:好哇,好哇!依一看就是個大丈夫。這才像句話嘛。晚香能得遇公子你,那可是她的福分。晚香,你看呢?

      可是,門口的小玉姑娘聽到了,立即闖進來說:姐姐,你聽我一句勸,你千萬不可跟他走。

      這會兒,老鴇也說:是呀,小玉說的也是。那是北方,天寒地凍的,你能習慣么?晚香,你雖不是我親生的骨肉,但也是在我眠月館長大的孩子,你好好思量思量。

      小玉說:姐姐,你想過么,那杜十娘的故事?“老大嫁作商人婦”,你一旦跟他走了,想回來可就難了。姐姐三思?。?/p>

      晚香說: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咱姐妹圖的不就是找一好人家么?

      小玉沉著臉問:康公子是中原人士吧?

      康悔文說:是。我是中原河洛人。

      小玉說:中原這個地方,我雖沒去過,可聽人說過。窮鄉(xiāng)僻壤,盜匪出沒。姐姐呀,若是再碰上一個惡婆婆,到時候,只怕哭都來不及了。

      康悔文立刻說:小玉姑娘,你說別的倒還罷了,你是說中原民風不好?

      小玉說:不好。

      康悔文說:依你說,何處民風好呢?

      小玉說:當然是我們江南了。

      康悔文說:好,那我告訴你。關于中原人,岳飛你總知道吧?岳飛,岳鵬舉,中原人也;大詩人杜甫你總知道吧?杜甫,杜子美,中原人也。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你一定知道,也是中原人……遠的,我就不說了,且說你們江寧,有一雙忠祠,你知道么?

      小玉說:雙忠祠?有啊。那又如何?

      康悔文說:你知道這“雙忠祠”里敬的是何人?

      小玉說:何人?

      康悔文說:你既然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吧。這雙忠祠供奉的正是中原人。一個叫劉鼐,一個叫張鰲。宋建炎三年,金兵攻人江寧,滿城人嚇得躲的躲、逃的逃,不敢迎戰(zhàn)。唯獨這二人拒敵于城門之外,戰(zhàn)死沙場。他們至今被供奉在雙忠祠里,得吳人年年燒香敬拜,香火極盛。

      小玉仍強辯道:這又能說明什么?

      康悔文說:這說明,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壞人。不能一概而論。

      這時,眾姑娘一齊擁了進來,叫道:晚香,你真要去呀!

      康悔文說:各位姐妹,晚香姑娘是我的恩人,也可以說是紅顏知己。她何去何從,我決不勉強。

      眾人都看著晚香,晚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天夜里,眠月館的姑娘們齊聚晚香閣,嘰嘰喳喳地給晚香出主意。有的說,說啥也不能跟他走,讓他出一筆錢就是了。有的說,跟他走也行,去那兒看看,不行,儂再回來嘛。怕什么,他能把人吃了不成?還有的說,慢火燉羊肉,拖著他,不讓他走,他不是有銀子么,宰凈了再說。

      這邊,客店里,馬從龍也在苦勸康悔文。馬從龍說:少爺,雖說這女子救過你,送些銀子倒也罷了??导?guī)状x傳家,名聲在外,你若是把一個畫舫的姑娘帶回家去,只怕……

      康悔文說:馬爺,晚香不是一般的女子。他從祭河大典一五一十地說起,馬從龍見他主意已定,知道勸也無用,就不好再說什么。

      想不到的是,當夜,眠月館老鴇變卦了。前些日子,一個叫巖松的云南小個子男人曾在眠月館泡過一些時日,花光了銀子,被趕了出去。這晚,這小個子男人又來了。他直接進了老鴇的房間,一拱手說:媽媽,我想與您合伙做筆大買賣,不知您意下如何?

      老鴇說:又騙吃騙喝來了?快滾,要不我讓人把你打出去。

      巖松說:媽媽莫急。我雖然遇上難處了,可我身上還帶著寶貝呢。

      老鴇說:哼,你還有寶貝?去去去!

      巖松說:我確有一件寶物。說著,他對外吆喝一聲:抬進來!

      于是,就有兩個伙計把一塊包著布的石頭抬了進來。

      巖松上前解那包布說:媽媽看,這塊料石,是緬玉料,本想賣大價錢的。不瞞您說,我如今連解石的費用都出不起了,所以……

      老鴇上前看了看,說:不就是一塊白砂石么?

      巖松說:媽媽好眼力。您認得這白元砂?

      老鴇說:什么白元砂、黑元砂,趕快抬走。

      巖松說:我這料石,一般人是買不起的。我只是想與媽媽聯(lián)手做筆生意。

      老鴇說:這么說,你是做玉石生意的?

      巖松說:我要說我是玉石行家,媽媽定然不信。實話說,這塊玉料,是我在玉場上賭來的。若是開好了,價值連城;開壞了,一文不值。

      老鴇說:既然是一文不值,你還來哄我做甚?

      巖松說:我給您交了實底。就是說,這玉料在兩可之間,所以,我沒有輕易出手。

      老鴇說:那你想怎樣?

      巖松說:那晚香姑娘,是我見過的,真是國色天香啊。可她連摸都不讓我摸一下。

      老鴇說:就你那一文不值的東西,還想打晚香的主意?

      巖松說:媽媽誤會了。我聽說近日來了位中原客商,手面極大。還聽說,他要給晚香姑娘贖身?這塊料,我打算賣給他。

      老鴇上下打量著這個云南人,而后說:明白了,你是想讓我與你合伙做個局?

      巖松說:媽媽總算明白一點兒了。也不完全是局。我這塊白元砂,的確是玉料。千真萬確。至于說成色如何,價值幾許,須得解石后,才能見真章。我想以二十萬之價,抵押在您這兒。

      老鴇眼都瞪大了,說:二十萬,你也真敢要。

      巖松說:二十萬并不多,待開了窗,若是上等的翡翠,二百萬也是值的。您聽我說,我以二十萬抵在您這里,是釣那中原人的。若釣上了,就三七分成。如何?

      老鴇看看他,說:我聽到這會兒,才聽出點意思來。不過,你這塊料,我得等賣玉石的連老板看過,才作數(shù)。

      巖松說:那是自然。一切聽憑媽媽安排。

      第十八章

      第二天,康悔文帶著馬從龍、栓子來到眠月館。

      見了老鴇,康悔文施禮后,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說:媽媽,這是給晚香贖身的銀票,就按你所說,一萬兩。你驗一驗吧。

      老鴇先是讓人上茶,而后卻不慌不忙地說:康公子,謝謝你的美意。不過,你遲了一步。

      康悔文一旺,說:此話怎講?

      老鴇對著一架屏風說:出來吧。接著說:這位從云南來的巖先生,已用二十萬兩銀子,先你一步,把晚香買下了。

      康悔文望著從屏風后走出的人,愣了片刻,說:他買下了?

      老鴇說:可不。先你一步。

      康悔文說:二十萬兩?

      老鴇說:二十萬兩。

      康悔文說:那,晚香的意思呢?

      老鴇說:晚香當然是不愿了,還在屋里哭呢??晌矣惺裁崔k法?錢說了才作數(shù)。

      這時,站在一旁的巖松卻突然說:康公子,我聽說,你是個仗義之人。這晚香我雖然買下了,可她執(zhí)意不從,我也不想太勉強她。剛好,我也遇上點難處,咱們賭一把如何?

      康悔文皺了一下眉,說:賭?賭什么?

      巖松說:我從云南帶來一塊上好的緬玉料石,尚未開窗。我以二十萬兩銀子抵押給了眠月館。你若愿賭這二十萬兩銀子,這塊緬玉大料就是你的了。晚香姑娘,就可以跟你走了。

      康悔文說:然后呢?

      巖松說:我們當眾解石。這塊料,玉麒麟的連老板已驗過,絕對是塊好料石。解石后,若是上成的翡翠,連老板愿出重金買下,那你就大發(fā)了。說白了,咱們賭的是運氣。若你運氣好,就可以攜得雙璧歸。若你運氣不好,你至少可以帶晚香姑娘走,這還算公平吧?

      康悔文低頭看了一眼,說:就這么一塊白石頭,價值二十萬?

      巖松說:不錯。我剛才已說了,這塊白元砂,是未開窗的玉料,玉麒麟的連老板驗過,請看——說著,他伸手一指,讓康悔文看蓋在石頭上的“玉麒麟”印。

      康悔文看了后,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我不是不可以出,只是……

      這時,馬從龍上前一步,說:少爺,三思。

      康悔文擺了擺手,說:我重病在此,得晚香姑娘救助,無以回報。如今花二十萬兩銀子,替她贖身,也算值得。不過,我想聽聽晚香姑娘的意思。

      說完,康悔文徑直上樓,把這番意思告訴晚香說:我想聽聽姑娘的意思。

      晚香說:公子,我在這不干不凈的地界住著,雖然身子是干凈的,但做的也是些不尷不尬的事體。你看我值這么多么?

      康悔文眉毛都沒動一下,便說:值。

      晚香說:你不后悔?

      康悔文說:不后悔。

      晚香說:那好,你讓我想想。給我一天的時間。我想想,你也想想。明天來吧,明天我告訴你。

      當天,馬從龍和栓子都極力勸阻,說這是陷阱,勸他不要上當??煽祷谖膮s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固執(zhí)。

      第二天上午,大廳里擺出鋪著絨布的長桌,桌上放著那塊白砂石。老鴇、巖松、連老板、康悔文等齊聚大廳。晚香一身盛裝,和一群姑娘款款在桌邊站定。晚香說:媽媽,眾姐妹,古人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今日,我愿拿我半生性命賭一把。如一擲得巧,我就跟康公子走。不管吃苦受罪,我都認了。若是擲不出巧來,那是我命該如此。我當安之若素,終生不嫁。康公子,你以為如何?

      康悔文說:各位,康氏家訓,終生不得沾賭??晌?,已破過一次例了。上次在山東,是為了救人。這一次,我愿與晚香姑娘共祈上蒼,聽天由命!

      晚香眼里含淚說: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有公子這句話,死也值了。接著,晚香問:公子,儂押大押?。?/p>

      康悔文很大氣地說:隨你。隨你吧。

      晚香說:中原地大物博,那就押一個“大”。

      于是,晚香虔誠地焚香敬了天地。而后,她拿起骰子,在骰筒里搖了搖,一揚手擲了出去。

      大堂里靜了下來。

      桌上六個骰子滾動著,眾人眼都看直了。骰子一個個停了下來,天哪,竟然全是六點。

      康悔文當眾把二十萬兩銀票“啪”地拍在桌上,說:立約吧。

      頃刻,大堂一片驚呼之聲。

      當日下午,眾人來到了玉麒麟店鋪。

      店鋪后面,是加工玉器的作坊。那塊白元砂料石被抬進了作坊內。

      開始解石時,幾個人的臉都扭到了一邊。特別是巖松,像偷了人家東西似的,一會兒回頭瞄一眼,緊張得臉都白了。

      那塊石頭在油絲的磨礪下,吱啦吱啦地響著,像是割人的心。第一層,是白砂石;第二層,仍不見什么。這時,連老板有些灰心了,招過一個匠人,說:你來。

      康悔文臉上很平靜,心里卻是七上八下。這次江寧之行,他并未稟告母親,連老爺子也不知道?;ǘf,回去怎么交代呢?他心說:事已至此,不想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當那塊料石被完全解開時,連老板“呀”了一聲,眾人呆住了。

      切去粗糲的外皮,只見那綠瑩瑩一汪水似的要溢了出來。整整一大塊,全是上等的翡翠,一點兒雜質都沒有。

      巖松一屁股坐在地上,滿頭汗珠,大睜著兩眼,傻了似的。

      那玉器作坊的連老板,手里拿著放大鏡,彎下身目不轉睛地凝視這塊玉料。久久,才喃喃地說:這塊料,真是,世上罕見哪!

      而后,他站起身來,說:康公子,恭喜呀!實話說,我很少見到這么好的翡翠。如果一件件加工出來,可值二百萬兩銀子。這樣吧,我愿出一百萬兩銀子,將這塊料買下??倒右庀氯绾??

      沒等康悔文開口,那云南人巖松放聲大哭說:我太虧了!我傻呀!我真不該去那種地方啊……

      眾人面面相覷??祷谖妮p輕拍了拍他,說:巖先生,你要反悔不成?

      巖松兩眼閉著,淚流滿面,只喃喃道:我虧,我虧死了!

      康悔文說:你起來吧。巖先生,這塊石料,本就是你的,你若是反悔,把它收回去就是了。

      巖松睜開眼望著他,苦笑一聲說:康公子,你放心,我只怪自己眼瞎,我只是心痛。這是上天在懲罰我呀!我要是收回去,就沒臉在世上混了。

      康悔文說:巖兄,這塊玉,對我來說,來得太容易了。這樣吧,實話說,我是沒想在江寧府做生意的??缮庹疑祥T了,我也不能不做。那就三一三剩一吧。

      巖松說:何為三一三剩一?

      康悔文說:就拿這塊玉料價做本,見者有份。巖兄占一股,連老板的加工占上一股,我占一股,開一家正宗的玉器行,如何?

      老鴇馬上說:這不,還余一么?

      康悔文說:這剩余的一,就給媽媽當茶錢吧。

      康悔文話音剛落,巖松“咚”磕了個頭,說:哥哥大氣呀!你的恩德,巖松沒齒不忘。不過,這塊玉料已經是你的了,哥哥為何要這樣做呢?

      康悔文說:我家祖訓——兩個字:留余。

      連老板說:留余?

      康悔文說:留余。

      連老板一怔,說:康家兄弟,我服了。你真乃大生意人也。既有二百萬的本錢,這玉器行,就掛康氏的名頭吧。

      老鴇喜笑顏開:既如此,就趕快立約吧。中原康公子這一豪賭,一時轟動了江寧府。

      那些在夫子廟前做小生意的,一個個都唏噓不已。聽說了么?中原人康公子,大手筆呀!也有人說:在這秦淮河畔,出啥事都不稀奇。

      最火的是眠月館,川流不息的男人來看晚香。他們要看看這女子究竟是怎樣的“浪”,怎樣的“國色天香”。不然,怎就值二十萬兩銀子?可是,他們誰也沒看到這晚香到底什么模樣。

      晚香頭天晚上已搬了出去,悄悄地在一個凈處住下。眠月館里,老鴇心花怒放地招呼著一撥撥的客人。

      讓人想不到的是,本無心在江寧做生意的康悔文,卻受到了江寧商賈的關注。有商人坐著轎子,拿著拜帖找到客店,指名來拜見中原康公子。一來二去,無心插柳,倒真做成了幾單生意。

      更為好笑的是,這件轟動秦淮河的風流逸事,居然招來了梁上君子。偷兒趁著夜色從窗戶進來,從床上摸到床下,竟沒有摸到一文錢。偷兒摸得康悔文都醒了,康悔文笑著說:兄弟,要是沒吃飯的話,桌上的盤子里還有塊牛肉,你拿了去吧。那偷兒驚得迅即越窗而走。

      就要離開江寧了,眠月館的眾姐妹擺酒給晚香送行。老鴇眼里也濕濕地說:香兒,你嫁得這么一個好人,媽媽也放心了。若是到了那里,不服水土的話,你還可以回來。

      晚香說:媽媽這句話,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會記得。

      眾姐妹都有些醉了,自然是萬般不合。連昔日你爭我斗的小恩怨,也翻檢出了纏纏綿綿的意味。

      人散后,一直相好的小玉抹淚道別:你一走,我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了。晚香說:要不,你跟我走吧。小玉說:我真想跟姐姐走呢,我愿侍奉姐姐。只是,贖身的事,我實在是不敢想啊。晚香說:只要妹妹有這個心愿,等我到那邊安頓下來,就給相公說。

      第二天一早,康悔文攜晚香登上一艘雇來的大船,船艙已裝滿了貨物。晨霧還未散去,船漸漸駛離江寧。望著遠去的樓館、街景,晚香覺得,一切仿佛在夢中。

      眾人先走水路坐船到了臨沂,而后在當?shù)亟o晚香雇了輛轎車??祷谖暮婉R爺、栓子仍是隨轎車騎馬而行,踏上了回家的官道。

      康悔文和晚香回到了河洛鎮(zhèn)。

      兩人來到周亭蘭房內,雙雙跪在母親的面前。

      周亭蘭望著晚香,凝視良久,先是吃驚,而后面有慍色。漸漸,那慍色淡了些,喃喃道:像,著實太像了。你叫晚香?怪不得悔兒他如此癡迷。

      康悔文說:母親,孩兒不孝,因事情原委曲折,來不及稟報母親,請母親責罰。

      周亭蘭嘆口氣說:責罰?你如今是一家之主了,你做什么事,還用得著跟我說么!

      周亭蘭又問晚香:康氏家規(guī),悔兒都告訴你了么?

      晚香說:相公略說了些,還望母親訓導,晚香謹遵就是。

      周亭蘭說:你一江南女子,到中原來,水土服么?

      晚香說:晚香既跟了相公,無論吃苦受罪,晚香都認了,決無怨言。

      周亭蘭說:好,你先下去吧。柜上有些事,我要跟悔兒說一說。

      待晚香出去后,周亭蘭望著兒子,臉慢慢沉下來了,說:兒呀,你帶回來這樣一個女子,讓街坊四鄰如何看呢?

      康悔文說:母親,晚香雖出身青樓,但她不是一般的煙花女子。她是為祖父、父親申冤之人。

      接著,康悔文把祭河大典以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母親。

      周亭蘭聽著,流了淚。說:既如此,就先……留下吧。

      康悔文懇求道:母親…

      周亭蘭說:母親雖不是守舊之人,但你知道么,按中原風俗,青樓出身之人,死了是不能人老墳的。

      康悔文再次求道:母親……

      周亭蘭說:我已說過讓她留下了,你還要如何?暫時,就讓下人稱她為……二少奶奶吧。

      康悔文說:這……

      周亭蘭望著他,沉吟片刻,說:你既然做了錯事,規(guī)矩還是要講的。去吧,見過你太爺爺后,閉門思過去吧。

      康悔文說:謹遵母命。

      當日,晚香一等再等,不見夫君回房,問了下人,這才知道,悔文被關在思過房里。

      于是,她洗盡鉛華,換下絲綢衣衫,穿一身藍布素衣,在下人的指點下,獨自來到私塾院的思過房外,悄沒聲跪在了門旁。

      不一會兒,得到消息的周亭蘭趕來。她先是一怔,而后,冷冷地說:你這是干什么?

      思過房內,康悔文聞知母親來了,忙說:晚香,你快退下,不要惹母親生氣。

      晚香卻說:母親,所有的過錯,都在我一人。您若不愿認我,讓我走就是了。請不必責罰相公。若要責罰相公,我自當陪著才是。

      周亭蘭生氣了,說:我責罰兒子,要你陪著做什么?你還是起來吧。

      晚香流著淚說:母親,您若是對我的出身有疑,從今往后,我決不邁出家門一步,自當一心侍奉長輩夫君。您若肯信我,就放過相公吧。

      周亭蘭說:起來。你跪在這里,像什么樣子!

      晚香說:母親。

      周亭蘭說:你別叫我母親,我應不起。

      這時,康老爺子拄杖緩緩而來。他說:蘭兒,饒過孩子這一回吧??丛谶@姑娘為康家申冤的份兒上,姑且成全了他們。古人云:由儉人奢易,由奢人儉難。她自幼生長在江南錦繡繁華之地,拋舍下一切來到咱家,亦屬不易。我看,可以了。

      周亭蘭說:老爺子,您也這樣說么?

      老爺子笑著說:蘭兒,我知道你養(yǎng)兒不易,也是一心為他好。我老糊涂了。只看人情,不認規(guī)矩了。聽說江南的小菜很好,就罰這重孫媳婦給我做幾個小菜吧。

      周亭蘭冷冷地說:既然太爺爺說話了,那就起來吧。

      當晚,晚香下廚,精心做了江南風味的菜肴。

      這頓飯擺了兩桌。首桌是康老爺子、周亭蘭、康悔文、康有恒一家,另一桌坐著馬從龍、老孫、朱十四等康家貨棧主事的大相公們。

      康家雖開有飯鋪,平日除了給老爺子開小灶,不年不節(jié)的一日三餐,家人和相公多是粗茶淡飯、飯菜管飽而已。今日聚在一起,想不到晚香端的是好廚藝。當一盤盤一碟碟上了桌,他們真覺得開了眼。細細考究盤中物,未見有什么珍稀食材,不過是尋常的豬肉、黃河的魚蝦、地里隨手采摘的時蔬,可經她烹制后,卻格外奪人眼目,讓人贊嘆,勾人食欲。

      各式菜肴色、香、味俱全就不必說了,難得的是那份精致和功夫。紅腐乳裹肉炸后烘蒸,佐以姜桂瓜仁杏脯,去膩留香,人口即化,甜咸辣酥,余味綿長。

      做魚最難拿捏的是火候,晚香燒的黃河鯉魚配以豆豉澆汁,魚皮焦脆,魚肉細嫩。豆豉取其色,取其氣,又取其味,豉瓣撒落魚身,如黑色珍珠粒??蓴?shù)。

      一盆醉蟹如桃花般鮮艷,一甌蝦仁如白玉般晶瑩,一盤肚絲如龍須般細致,還有蓮藕的清爽多汁,蕨筍的筋道香滑,野菜的鮮美甘脆……

      老爺子素來不太當眾夸人,這天吃得高興,連聲夸道:做菜好吃不難,做菜保留菜蔬的口感也不難,最難的是既好吃又保留菜蔬原來的滋味。他說,這是多年來,他吃得最盡興的一頓飯。

      康悔文覺得晚香給他長了臉,心中十分高興。當著一眾人等,他嘴上不說什么,只是連連起身,給眾人端杯敬酒。

      只有周亭蘭,心中百感交集。經營飯鋪多年,她深知,一個飯店能有一兩個拿手菜就能留住客人,何況這一桌子的菜肴樣樣講究,樣樣可口。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呢?看她弱柳扶風的模樣,卻也有深藏不露的心機。僅以今晚而論,這一桌的菜式和那一桌就有明顯的區(qū)分。這一桌有老人孩子女人,菜品多糯軟香甜,清淡可口。而那一桌多壯年漢子,菜式不僅精美,更是耐吃經品。她看著心滿意足的兒子悔文,再看看笑得像個孩子的老爺子,滿屋人無不開心的場面讓她自忖,對兩個年輕人自己是否有些苛刻?

      最后,晚香讓人端上桌的,是一道顏色碧綠青翠的湯。她取新鮮蔬菜的汁液煮沸,加入切得薄如蟬翼的黃瓜片。湯中不放其他任何調料,只撒幾粒鹽,一小勺醋。一席飯菜,已經吃到了這個時候,喝幾口清湯,既潤心,又醒酒。

      晚香看著事情一件件料理已畢,該交代的也對用人交代清楚,她便洗凈雙手,解下圍裙,靜靜地回到西跨院。

      她事先已與悔文說好,上席的都是康家當家理事人,她在后廚做菜,是盡長孫媳婦的本分。廳堂的席上,她就不露面了。

      房屋的條幾上,一爐茉莉香輕煙繚繞。她坐在琴案前,輕輕撥動琴弦。一晚上的煙熏火燎,她著實有些累了。她想借琴聲洗洗心,也洗洗一身的油煙氣。這張古琴,是她在這個家最愛的一樣物品。遙想秦淮河畔,琴藝精湛的女子可謂多矣。可如此音質絕倫的古琴,她還是頭一次見到。每次拂動琴弦,晚香就會不由自主地猜想,那位念念,該是個怎樣非同尋常的女子?

      院子外,有小伙計趴在窗戶上偷看。他們竊竊私語:這個新來的二少奶奶,真是才藝雙絕。

      有人說:可不,人家是江南有名的……

      有人趕忙攔住話頭:可不敢瞎說,打嘴。

      當晚,康悔文一一送老爺子和母親回房安歇,這才回到自己房間。他只覺整個房間都變了樣。地上清清爽爽,東西妥妥帖帖。床上支起了白紗帳,窗戶換了新窗紙,燈罩擦得透亮,桌子柜子一塵不染。香爐里,茉莉熏香的氣息沁人心脾。幾案上,青花瓶中斜插著幾枝菊花。幾枚連著綠葉的黃澄澄柿子,擺放在一個陶瓷盤里,看上去既好看,又合時令。

      康悔文心中一熱,說:晚香,回家這些天,讓你受委屈了。

      晚香說:老人能接納我已屬不易。我,不委屈。

      康悔文說:你能有這份心,我也就放心了。母親守寡多年……都是為了我。

      晚香說:我曉得。

      第二天早上,伙計二貴來到門前,輕聲叫道:少爺,該上路了。

      康悔文在屋里應了一聲,說:知道了。

      說著,匆匆就要出門,可晚香叫住了他說:相公,你等等。她拿出一個布囊,放在桌上,把二貴叫進門來,對二貴吩咐說:出門在外,有諸多不便,我給相公準備了一些零用錢,這是十兩的,這是五兩的,這是一兩的,都已分好。二貴,你把它帶上,倉促不及,可隨時取用。

      康悔文嘆道:還是女人細致呀。

      晚香說:這不是該當?shù)穆铩?/p>

      康悔文略微想了想,說:不過,我還要借你一件東西?

      晚香說:借什么?

      康悔文說:想借你那件西洋白夏布的裙衫。

      晚香說:相公有何用?

      康悔文說:初次見你,那件裙衫外白內紅,特別是與那種褪紅一配,十分養(yǎng)眼!在江寧,我就進了兩船料子,我想借你這件衣衫做個樣子。

      晚香說:我是穿著這件裙衫,與相公結的緣,這件斷不可用。不如我趕制一件吧。

      康悔文驚道:你會做?能不能多做幾件?

      晚香說:三日為限,我給你趕制十件,如何?

      康悔文說:太好了。

      自康悔文出門后,晚香一身布衣,一天到晚足不出戶,趕做女紅。周亭蘭對她仍有些不放心,每每遇上伙計,總要問上幾句:西院,有什么動靜么?

      伙計就匯報說:這二少奶奶每日門都不出,倒也沒聽說什么。

      這天,周亭蘭心里仍是不安寧。她又把馬從龍叫到了賬房,問:馬師傅,你是去了江寧府的。我信得過你,這女子,靠得住么?

      馬從龍趕忙回道:東家,遵你囑托,在江寧那邊,我也找人打聽過。二少奶奶她雖說出身青樓,但的確是賣藝不賣身。別的,我也說不好。

      周亭蘭沉默了片刻,嘆一聲說:康家,免不得讓人閑話了。

      馬從龍說:東家放心,據(jù)我觀察,少爺、少奶奶還都是明事理的。江寧這一趟,少爺不光是尋人,說起來,他真是有福之人哪。得了人不說,還得了一塊上好的玉料,康家在江寧府也有了生意。不光如此,少爺還進了一船的西洋白紗,一船褪紅薄綢。

      周亭蘭說:玉的事,他倒是說了??蛇M這么多料子,銷得出去么?

      馬從龍說:少爺說,他自有安排。

      周亭蘭“噢”了一聲,又問:仙爺廟那邊,“斷指喬”有什么動靜么?

      馬從龍搖搖頭說:最近,倒沒聽說什么。有人說他投了高匪,也有人說他投的是李匪,還有的說,被圍在了安徽。

      周亭蘭說:我一直有塊心病,只怕他對悔文不利。

      馬從龍說:東家放心,我會當心。

      周亭蘭沉吟片刻,自言自語地說:噢,論說,老讓她在西院住著,也不妥。我也該去看看了。

      第二天,周亭蘭走進了晚香住的西跨院。進門后,見晚香正在案前忙著裁剪。一見婆婆來了,她立即放下手里的剪、尺,上前問安。

      周亭蘭看著一身布衣布裙的晚香,說:咱雖不是官宦之家,但也不可太過寒酸了。

      晚香說:母親教訓的是。相公不在家,兒媳只不過是想隨意些罷了。

      說著,晚香拿起案上一件縫制好的大紅彩繡禮服裙,呈到周亭蘭面前,說:母親,這兩天,我趕著給母親做了套禮服裙,只是不知道合不合身?

      周亭蘭接過看了,說:哦,難為你有這份心。

      晚香說:母親試試吧,如不合身,我好再改。

      晚香就親自幫周亭蘭更衣、試衣。周亭蘭一邊扣著腰襟處的琵琶扣,一邊說:聽說你每日里吃得太少,只吃一點點飯,是不是水土不服?還是飯菜不合口味?

      晚香一邊整理裙幅,一邊說:不是的。兒媳生性淡泊,于肥甘無一嗜好,只喜飲茶,在江南也是如此。

      周亭蘭說:吃那么一點點飯,能養(yǎng)命么?你年輕輕的,還是要注意自個的身體才是。

      晚香說:我會注意的。

      待晚香給母親換好上衣、下裙,恭恭敬敬地把周亭蘭扶到鏡前,說:母親,您看合身么?

      周亭蘭穿著這身大紅地兒彩繡禮服裙,一下子顯得容光煥發(fā),年輕了許多,心里自然高興,說:好。難得如此可體,做T也細。想不到,你的女紅還這么好。

      晚香說:說不上。只是當媳婦的一份心意。我還給太爺爺做了一件,趕明兒給老人家送過去。

      周亭蘭剛要說什么,這時,老孫急匆匆走來,說:大奶奶,不好了!

      周亭蘭一怔,說:慌慌張張的,又怎么了?

      老孫看看晚香,欲言又止。

      周亭蘭給老孫使了個眼色,說:你說吧。

      老孫說:也沒什么。是、是生意上的事。

      周亭蘭站起身來,默默地說:不急,回頭再說吧。

      康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沿黃河、洛水一線,開設有大大小小的康氏貨棧。每個貨棧管事的總柜,號稱大相公。下面貨棧分號的掌柜,就稱為二相公??导邑洍Q厮祪陕罚群笥蟹痔栆话俣嗉?。總號的賬房設在開封。按康悔文的打算,待新宅蓋起后,棧房總柜就要搬回康家新宅前的碼頭了。

      設在開封的賬房是一個五進的院子。過道兩旁是東西廂房,正房是客廳、會館,后邊是一排排的倉庫,倉庫門前各有標號。

      這天,是總號半年盤點結算的日子。各分號的大小相公從各地趕來,后院的牲口棚里拴滿了馬匹。

      貨棧議事廳里,擺有兩排雕花的紅木圈椅。二十多位大小相公也是久不見面,彼此親熱地寒暄著,訴說各地的生意狀況。

      康悔文帶著二貴走進來時,各地趕來的相公們紛紛站起,一個個邊施禮邊說:康公好!康公好!

      康悔文一一還禮說:坐,坐,各位都坐吧。

      待在主位坐定,康悔文對各位相公說:各位,這些年,咱康氏貨棧一直沿東、西布局,著力于糧、棉、雜貨、漕運生意。雖有百余家分號,但從未涉足東南江浙一帶。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江寧,也是想蹚蹚路。江南幾百年繁華興盛,生意上還是很有些講究的。接著,他便講了些江寧的見聞。

      接下來,康悔文先問了從西安來的大相公,說:老柴,西安那邊如何?

      西安貨棧的大相公老柴站起來說:稟東家,西安這邊生意還好。主營還是糧食、棉布,捎帶著辦些京廣雜貨。漕運,主要是為官軍運些糧草,與坐糧廳勾連稍多一些。只是坐糧廳的一位官爺,太貪,花銷也大些。這些,賬上都一筆筆記著呢。

      康悔文又問:噢,柳二哥,濟南那邊如何?

      濟南貨棧的大相公站起,說:稟東家,濟南這邊,按康公的指令,主營北貨南運,南貨北行。泡爺帶船走,吃的是水財。過去是糧棉,現(xiàn)在是黑白兩道通吃。黑,是東北的鐵器。白,是南方的大米。最后,由北京日升昌的銀票結算。當然,濟南的那些地,獲利也不小。難處是,伙計們長年在外,不帶家眷,有兩人跑去賭嫖,被人扒了褲子。這兩人,已經開銷了。

      康悔文接著又問:老仇,漢口那邊,生意還可做么?

      漢口貨棧的老仇站起說:稟東家,漢口這邊生意略受些損失,主要是李匪作亂,商船一再被劫。還好的是,西南較平靜,長江這一段尚可走船。周家的霜糖、柿餅,銷路還好。糧價略有上漲。這些,我都已按月稟告了。

      康悔文點了點頭,再問臨沂的老崔:崔二哥,臨沂那邊如何?

      崔福笑著站起來說:稟康公,我這邊大好!泡爺?shù)拇?,上半年已跑了六個來回。你那崔紅妹妹,也成家了!

      康悔文笑著說:是么?那我得給她賀喜呀!

      崔福說:那是自然。你可一定得去。妹妹還說,要不是東家你,我也改不了這賭性。

      待一一問明情況后,康悔文接著說:好,各分號的事,回頭咱下去再說。這次我從江寧回來,帶了二十船的貨,至于銷路如何,我想聽聽各位相公的……二貴,讓人把幌子拿上來吧。

      二貴應聲走出去,片刻,幾個伙計拿著一件件帶有木質衣架的幌子走進來。這掛出來的十件裙衫是晚香趕出來的,外罩西洋白紗,內是褪紅色的細綢,一件件看上去,瀟灑飄逸,似立著十個仙女一般!

      各地的大相公們湊前看了,驚嘆道:繡工一流呀!

      有的摸著說:刺裾如蟣無痕,太漂亮了!

      有人細細看了,說:絕了,這針工好??!

      還有的說:這是誰做的?錦繡工鮮,無不妍巧!

      康悔文說:不瞞各位,這是內人的手工。

      眾相公更是點頭贊嘆不已。一個個都說:有了這幌子,這料子是不愁銷的!

      康悔文說:各位,這第一件,我要送給崔紅妹妹的。崔二哥,你代我捎給她。第二件是要送給紅爺,“一品紅”的。二貴,你代我送去吧。

      崔福高興地說:太漂亮了!我代妹妹謝康公!

      正議著,馬從龍匆匆從外邊走進來,低聲對康悔文說:秋總兵派人來了。

      康悔文說:什么事?

      馬從龍附耳說:說是即刻請你到總兵府去一趟。

      康悔文想了想說,好吧。這些貨,你們商量一下怎么分,我去去就來。

      康悔文坐著騾轎趕往總兵府衙門,因是總兵的拜把兄弟,自然不用通報。過了一道道院門,只見秋總兵正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地踱步呢。

      秋總兵一見拜弟,便一把拉著他的袖子,親熱地說:來人,快上茶!

      康悔文坐下來說:秋大哥,找我有急事?

      秋總兵撓了撓頭說:兄弟,哥哥這次是真遇上難處了。不然,也不會這么急著找你來。

      康悔文說:秋大哥,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秋總兵告訴康悔文,他帶的清兵已把高匪擊潰了。剩下的殘部,如今被圍在臥牛嶺。

      康悔文說:這么說,是需要給養(yǎng)?你說吧,多少?

      秋總兵說:不,不。給養(yǎng)倒是不需要??赡阒?,被圍在山上領頭的土匪是誰么?

      康悔文心里一緊,說:誰?

      秋總兵說:就是那個有名的土匪“斷指喬”。這王八蛋帶著幾百名殘余,負隅頑抗,寧死不降。我這里久攻不下,已傷了七八百個弟兄。

      康悔文不動聲色地說:噢,“斷指喬”,聽說過。

      秋總兵說:兄弟呀,我所說的難處,不是我攻不下來,是我不愿意再讓兄弟們做無謂的犧牲。你想呀,他們據(jù)險而守,寧死不降,而朝廷又嚴令我限期拿下……唉!

      康悔文望著他:秋大哥的意思?

      秋總兵說:兄弟,說實話,這還不是最難的。最叫我作難的,是宋海平那王八蛋!

      康悔文吃了一驚:宋海平?

      秋總兵說:宋海平這王八蛋,官雖然不大,卻是內務府的密探,可直達天庭!這狗日的立功心切,密捕了一個“斷指喬”身邊的人。此人叫木瓜。

      康悔文說:木瓜?

      秋總兵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告訴康悔文,這個木瓜,重刑之下,把康家給供出來了。

      康悔文忽地站了起來,說:這,跟我康家有什么關系?

      秋總兵拍拍他,說:坐,坐。兄弟呀,這事呢,說大也不算大。他供出你康家資匪。其實,說白了,也就是交代你康家給流寇送過五百個蒸饃。

      康悔文遲疑著說:不會吧……有這事么?

      秋總兵擺擺手說:賢弟也不必在意。本來嘛,讓土匪逼著,送五百個蒸饃,也不算什么??蛇@事讓宋海平逮住了,他王八蛋就出個餿主意,非要讓康家前去勸降。說是只要康家肯出面勸降了這伙匪徒,可既往不咎。

      康悔文說:讓康家去勸降?大人,萬萬不可!

      秋總兵說:是啊是啊,我也覺得不妥。可這王八蛋,仗著是內務府的人,他已經帶人到你家里去了。我也是告知你一聲,免得……

      忽一下,康悔文又站起來了。

      第十九章

      宋海平又一次站在了康家的門前。

      那天夜里,宋海平被“一品紅”救下之后,心里越想越窩囊。雖然他答應“一品紅”,不找康家的麻煩??尚睦锵氲膮s是,康家早晚會栽到他手里。他上次在康家撲了空,很敗興。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

      康家店再一次被清兵團團圍住。大門外還停著一輛囚車,囚車里站著一身是血、被五花大綁的木瓜。宋海平帶著一幫帶刀禁衛(wèi),站在岡車旁。

      當周亭蘭匆匆從西跨院趕回時,整個院子已站滿了清兵。

      宋海平站在那里,冷冷地說:康家大奶奶,我給你帶來了一位客人。看看,還認得這個人么?

      周亭蘭看了囚車一眼,說:不認識。

      宋海平說:那我告訴你,他叫木瓜。

      周亭蘭仍說:不認識。

      宋海平說:可惜呀,“木瓜”已經爛了。

      接著,宋海平用馬鞭抵住木瓜的下巴,說:木瓜,抬起頭來,看看這是誰?

      岡車里的木瓜已是血肉模糊。他微微地抬起頭,兩眼已腫成了一道細縫兒,他喃喃地說:對不起了,康家大奶奶,我……招了。我實在是熬不住了。他把我打爛了。

      周亭蘭望著囚車里的木瓜,一句話也不說。她已無話可說。

      木瓜喘口氣說:我……我本想讓他殺了我,可他不殺,他讓我笑。我木瓜,是……笑爛的。

      周亭蘭仍然不語。

      木瓜已被折磨得沒有人樣了。抓到他的時候,清兵先是扒光他的衣服,而后用刀刃在他腳心上一道一道地劃,劃出血淋淋的線,接著在他的傷口處抹上鹽,用火烤,而后放狗舔他。木瓜從沒見過這樣的刑罰,一時,他腳心像鉆了一萬條蟲子。他實在是頂不住,就招了。不過,他咬緊牙關,只招了那五百個饃饃的事。此刻,他突然睜開眼,大喊:姓宋的,該供的,我都供了。求求你,趕快殺了我吧。

      宋海平說:聽明白了么?這叫什么?這叫暗中勾連。這叫資匪!就憑這一條,我就可以判你康家重罪,抄沒你的家產!

      周亭蘭說:宋大人,你也別嚇唬我。我知道他是土匪,可他是訛我。他訛我康家五百個饃饃,能有多大的罪?

      宋海平說:照你說,這五百個饃饃,是訛來的?

      周亭蘭說:訛的。你身為朝廷命官,尚且不能保境安民,讓土匪闖到我家里來,難道說你就沒有責任么?

      宋海平說:哼,我不怕你嘴硬,有犯人簽字畫押的口供在,鐵證如山!一個“訛”字,就能化解么?這也太簡單了吧?縱是你嘴堅牙利,也難逃干系!叫我說,你就不要再狡辯了。

      周亭蘭說:既然如此,你想怎樣?

      這時,宋海平突然口氣變了。他說:內人多次提及,你曾救過她的命。沖著這一點嘛,咱們雖有過節(jié),但對康家我還是留著情面的。這樣吧,作為臨時的監(jiān)軍、按察副使,我請康家?guī)鸵粋€忙。如果你把這件事辦好了,康家就算將功補過了。

      周亭蘭驚訝地說:內人?誰是你的內人?

      宋海平說:噢,你還不知道吧?賤內就是“一品紅”。她知道咱們有過節(jié),羞于跟你提起。

      周亭蘭沉默了片刻,說:你是官家,我們黎民百姓,不敢高攀。再說了,我又能為官家辦什么事?

      宋海平說:我知道,你康家財大氣粗,沒有辦不成的事。這樣,假如你康家出面,去說服負隅頑抗的土匪投降,我就可以上報朝廷,免了你康家的罪。

      周亭蘭不語。

      見周亭蘭不說話,宋海平又走近一步,低聲說:我沒有細查康家通匪之罪,主要是看賤內的面子。若是細究,據(jù)我的線報,你康家與那匪首“斷指喬”,就不僅僅是五百個饃饃的交易了。

      這時,周亭蘭抬起頭,說:我康家乃大清的百姓,官家來收稅,要給。土匪來搶糧,也不能不給?,F(xiàn)在你又來治康家的罪,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宋海平笑了,說:也有道理??晒倬褪枪伲窬褪敲?,法就是法。對與不對,那就不是下官考慮的事了。你是去,還是不去?

      周亭蘭遲疑了一下,說:土匪現(xiàn)在何處?

      宋海平說:如今困于臥牛嶺。

      周亭蘭說:既然已經被官軍圍了,你攻上去就是了。怎么會讓一個百姓前去勸降?這不是笑話嗎。

      宋海平說:這伙流寇是慣匪,窮兇極惡,官軍困了他們七天,馬都殺光了,可他們就是不降。實話告訴你,頑匪傷了不少的官兵弟兄。我想,你康家去勸降,等于給他們指一條活路。

      周亭蘭說:降了又如何?

      宋海平說:放下屠刀,我可保他們不死。

      周亭蘭說:“斷指喬”呢?

      宋海平說:至于匪首“斷指喬”,只要放棄抵抗,也會給他一條生路。

      周亭蘭說:你說話算數(shù)么?

      宋海平說:只要他們放下武器,走下山來,愿回家種田的,發(fā)給路費。

      周亭蘭說:你給路費?

      宋海平笑著說:當然是你康家給。你既然送過饃饃,就好人做到底吧。

      就在這時,康悔文趕回來了。他從院門外闖進來,大叫著說:母親,要去我去,您千萬別去!

      周亭蘭厲聲說:退下。

      康悔文說:母親……

      周亭蘭喝道:你給我退下。

      康悔文說:母親,太危險了。

      周亭蘭不理他,說:既然宋大人有這個意思,我倒是可以走一趟。至于成不成,我盡力就是了。

      宋海平說:那好。我就靜候佳音了。

      這時,康悔文沖到周亭蘭面前,“撲通”往地上一跪,流著淚說:母親,大難當頭,您如果沒有兒子,我決不攔您??煽导颐髅饔袃河袑O,若是讓您孤身赴險,兒子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呢?周亭蘭聽了,靜默了片刻,終于說:起來吧。我答應你。接著,她當著宋海平的面大聲吩咐說:起灶上籠,再蒸五百個饃饃。

      宋海平眼一瞪,說:你,還要給他們送吃的?

      周亭蘭說:既然是勸降,總該有點誠意吧?

      宋海平冷笑一聲,說:好。我等著你的消息。

      事到如今,周亭蘭心里明白,康家又到了一個關口上。于是,她親自上灶和灶房師傅一起蒸好了五百個大蒸饃,蒸饃一個有半斤重。由康悔文帶著送往臥牛嶺。

      臨行時,周亭蘭親自把兒子送到了官道口。到了官道口,趕車的馬從龍勸道:東家,回去吧。你放心,有我陪著少爺呢。

      周亭蘭嘆一聲說:康家到了還債的時候了。

      康悔文也說:母親,回吧。

      周亭蘭說:仗打到這種地步,人都打瘋了。那山上,如今肯定都是殺紅了眼的……悔文哪,你要格外小心才是。

      康悔文說:母親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周亭蘭默默地說:這姓宋的,是盯上康家了。他就是一條咬人的瘋狗。

      馬從龍咬著牙說:是呀,都怪我,當初……

      周亭蘭說:不說了?;谖?,你上山后,喬爺若是不聽,你就把這東西交給他。說著,周亭蘭從袖筒里拿出一個紅綢包。

      康悔文接過來,說:母親,這是……

      周亭蘭沒有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告訴他,康家答應的,都會一一兌現(xiàn),決不食言。

      康悔文接過紅綢包著的東西,揣在身上,而后說:母親放心吧。

      周亭蘭說:去吧。

      驢車走出很遠,周亭蘭仍在官道口站著。

      臥牛嶺上,“斷指喬”的殘部已經被圍了七天了。

      七天來,憑著山上險要的地勢,清兵一次次的攻擊都被他們打退了,可山上的弟兄也越來越少了?!皵嘀竼獭币簧洑v過無數(shù)險情,可這一次卻是最險的。山下,旌旗招展,上萬清兵把他們圍得鐵桶一般,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自從投了高迎祥的隊伍后,“斷指喬”的部下一度發(fā)展到幾千人??呻S著清兵一次次地圍剿,他們從安徽打到陜西,后又退回到河南境內。流動千里,最后卻困在了這座臥牛嶺上。

      這時候,“斷指喬”突然想起了黃七。黃七被砍時,頭落在了地上,是黃七的女人用大針把他的腦袋一針一針縫上的。黃七臨死,還有這樣一個女人,值了。想到這里,“斷指喬”突然笑了。

      就在這時,在一條羊腸小道上,兩個兄弟帶著眼上蒙著黑布的康悔文走過來??匆娍祷谖牡臅r候,“斷指喬”給站在身后的兩個親兵擺了擺手,兩個親兵退回去了,在不遠處警戒著。

      康悔文眼上蒙著的黑布被取下了,他眼前是一塊巨石,巨石旁坐著的正是滿身血污的“斷指喬”?!皵嘀竼獭闭f:康公子,你怎么上山了?

      康悔文說:我是——給你送饃來了。

      “斷指喬”說:是你母親讓送的吧?

      康悔文說:是。

      “斷指喬”說:康家夠意思。謝了。

      康悔文說:可你的一位兄弟,就有些……不夠意思了。

      “斷指喬”眉頭一皺:怎么講?

      康悔文說:你一個叫木瓜的兄弟,讓人綁著,到我家來了。

      “斷指喬”說:這么說,是木瓜把康家供出來了?這個王八蛋!

      康悔文說:也不怪他。重刑之下……

      “斷指喬”說:如有轉圜的余地,這筆賬,我會清算的。

      康悔文說:你看這陣勢,還有轉圜的余地么?

      “斷指喬”望著遠處,久久,說:這么說,你是來當說客的?

      康悔文說:也不……完全是??导沂芰藸窟B,一家老小讓人押著,也只能如此了。

      “斷指喬”說:這么多年,你康家的生意做大了。

      康悔文望著他,說:你呢?

      “斷指喬”笑了笑,說:敗了。

      康悔文說:落草為寇,早晚會有這一天。

      “斷指喬”說:是。早晚有這一天。不說這些了,你下山去吧。

      康悔文說:大軍壓境,彈盡糧盡,這五百個饃饃,也不頂什么用——叫我說,降了吧。

      “斷指喬”說:康公子,我們跟你不一樣。本就是賤命,落草為寇,也是為有口飯吃。死是早晚的事。頭割了,也就碗大的疤。

      康悔文沉默片刻,說:水源也斷了。

      “斷指喬”笑了,哈哈大笑。

      康悔文望著他,又說:山下,所有的路口都封死了。

      “斷指喬”伸手一指,說:你看,青山綠水,多好的地方,多好的景致呀!能死在這里,也是福分。

      康悔文說:山下那些人,會讓你從從容容地死嗎?小時候,我曾被你裝在麻袋里,眼前一片漆黑。那時候,我也想到了死。死,是很可怕的。

      “斷指喬”望一眼山下,哼了一聲,說:謝謝你送上來的五百個蒸饃。你,下山去吧。

      康悔文望著“斷指喬”,他對這個人是心懷憎惡的。遲疑了片刻,他終于說:其實,我是奉家母之命上山的。

      “斷指喬”說:你母親.還好么?

      康悔文說:還好。說著,他從袖筒里掏出了紅綢包的東西,遞給了“斷指喬”。

      “斷指喬”接過來,拿在手里輕輕地摩挲了一下。而后,他解開紅綢,里邊包著一面西洋的小圓鏡子。他拿起來,對著陽光照了一下,說:這是個寶器。

      康悔文說:寶器?

      “斷指喬”說:寶器。它可以取火。

      康悔文說:是么?

      “斷指喬”手里把玩著那面小圓鏡子,說:你只要把光聚在一點上,可取太陽之火。

      可接著,“斷指喬”嘆一聲,說:你母親,這是想,要我的命呀。

      康悔文說:恰恰相反,母親是想救你。

      “斷指喬”說:救我?

      康悔文說:母親特意讓我給你捎話,康家以前所有的承諾,都會一一兌現(xiàn)。

      “斷指喬”說:我已身處絕地,死,就是我的最好歸宿。哪里黃土不埋人呢。

      康悔文說:你既已抱了必死的心,我也就不勸你了??赡愕哪切┑苄帜兀侩y道讓他們都陪著你去死么?

      “斷指喬”說: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那也是沒有辦法。我想弟兄們不會怪我的。

      康悔文說:康家冒著被抄家的危險,上得山來,就是想給你指一條活路。

      “斷指喬”說:哪里還有活路?

      康悔文說:康家已與山下的官兵達成協(xié)議,若是你降了,山上的弟兄,一個不殺。愿意回去種田的,由康家出資,一人送十兩銀子。至于喬爺你,母親說過,你是有恩于康家的,康家可保你后半生衣食無虞。

      “斷指喬”拿著那面小圓鏡子,又對著陽光照了一下。那光斑反射在石頭上,又反射在一株小草上。他說:這是個寶器,也是兇器,就看落在誰手里了。

      過了一會兒,“斷指喬”問:你母親真是那樣說的?

      康悔文說:是。

      兩人對視著,久久不說話。遠處,山風呼呼響著。

      終于,康悔文望著“斷指喬”,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喬爺,主意還是由你拿。

      “斷指喬”遲疑了片刻,站起身來,說:好吧,我問一問弟兄們。

      于是,三個親兵把康悔文送下山去?!皵嘀竼獭豹氉砸蝗宿D到巨石后邊去了。

      轉過巨石,是一個山坳,大約二三百人或坐或躺,人人都是滿身血污,個個傷痕累累。他們仍據(jù)險而守,目光十分警惕!

      “斷指喬”站在一塊石頭上,望著眾人,說:兄弟們守了七天了,彈盡糧絕??偠婺沁?,一直聯(lián)系不上,咱們今天是走到絕路上了。剛才,有人送來了五百個饃饃,也捎上來一句話,說可以給咱一條活路。所以,我想問問兄弟們,愿,還是不愿?

      眾人默然。

      “斷指喬”說:本來,兄弟們已抱了必死的決心。死不足惜,二十年后,又會是一條好漢!可現(xiàn)在有人給指了一條活路,這很誘人哪。人家說,只要放下武器,走下山去,愿回家種田的,每人可給十兩銀子。不愿回家的,拿著這十兩銀子,也可遠走高飛,決不阻攔。到這時候,我要是再逼著兄弟們陪我一塊死,就有些不仗義了。說句話吧?

      眾人默然。漸漸,他們的目光里,似已有了生的渴望。

      久久,山風呼嘯著。

      “斷指喬”說:我明白了。

      “斷指喬”接著說:兄弟們,據(jù)我多年的經驗,官軍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一旦信了他們,咱們兄弟放下武器,走下山去,結果必死無疑。

      聽他這么說,眾人一下子緊張起來。有人霍地站起來說:那就跟他們拼了!

      有的舉起手中的刀,喊著:拼了吧。大不了一死!

      “斷指喬”說:我知道,弟兄們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死不足惜,但也要死得值。我現(xiàn)在要挑出三十個人。以三十個人的死,來換取三百弟兄的生!如何?

      眾人默默地望著他。

      “斷指喬”說:我算頭一個!還有誰,愿意站出來?

      眾人一怔,互相看著,遲疑著。

      這時,“斷指喬”才說:后山的巨石下,是懸崖。那邊看上去是死路,不過,懸崖下有一棵枸樹,我在樹下暗藏了一根長繩……我挑這三十個人,從前邊下山,接受條件詐降。其余的弟兄,立刻從后山懸崖處下山。只要不死,你們就是咱義軍的種子。

      霍地一下,人們全站起來了。

      “斷指喬”說:慢。兄弟們,我挑這三十人,首先必是自覺自愿,其次家中沒有妻小。凡不愿赴死,或家中有老人和妻小的,不必站出來。

      就此,“斷指喬”下了石頭,往西邊走了幾步,說:兄弟們,不怕死的,跟我站到這邊來吧。

      眾人先是你看我,我看你,這時,一個頭目上前一步說:喬爺,兄弟們都是跟著你干的。你帶著兄弟們逃吧。不就是死么?我——我領著下山詐降。

      “斷指喬”搖搖頭,說:仗打到這份兒上,我若是不下山,清軍是不會相信的。再說了,我若不死,讓兄弟們替我去死,那我算個什么屌人?

      眾人相互看著,終于有人站出來,說:我算一個!

      有人接著說:我算一個。

      慢慢地,自愿赴死的一個個站在了“斷指喬”的身后。

      “斷指喬”說: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接著,他對一個頭目說:老萬,你帶弟兄們到后山去,那繩子就在懸崖邊枸樹下,去吧??熳撸?/p>

      夕陽西下,天邊一片血紅。山坳里,三百個將要逃命的兄弟,一起給自愿赴死的三十個兄弟跪下了!

      三十個死士,昂昂地站在那里……“斷指喬”大聲說:記住,逢年過節(jié),別忘了給我們燒把紙!

      一時,哭聲四起。三百個弟兄,給三十個將要慷慨赴死的義士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斷指喬”喝道:哭什么?快走!

      于是,大隊人馬迅速向后山去了……

      前山,十數(shù)桿戰(zhàn)旗仍在迎風飄揚,三十名死士齊齊地站在“斷指喬”身后。

      “斷指喬”回過頭來,對身后的三十個弟兄說:記住,下山時,三人一組,分開走,各自帶好武器。走得慢一點兒,千萬不要扎堆兒,要盡量拖延時間。

      一個小頭目含著淚說:喬爺,你呢?

      “斷指喬”說:你們先走,我斷后。

      離臥牛嶺十里,有一個靠近洛水的村子,名為歇馬村。清兵的指揮大營就扎在那里。這會兒,秋總兵正在帳中跟監(jiān)軍宋海平下棋。

      秋總兵眉頭上有個痦子,這叫“眉里藏珠”。據(jù)相士看,這正是他的貴處。所以,每臨大事或下棋的時候,他總不由得要摸一摸,就像是要在那里討一計策似的。棋盤上,宋海平這邊雖說只剩下不多幾個棋子了,但他是士相全。秋總兵這邊是一車一炮一卒,可就是將不死他……兩人正下著,秋總兵突然說:你很流氓啊。

      宋海平說:流、流氓?

      秋總兵說:可不。眼看輸了。你王八羔子老走滑步,就是不繳械。這不是流氓嗎?

      宋海平話里有話,說:總兵大人,我這叫聲東擊西。你不是也將不死我么?

      秋總兵也話里有話,說:宋監(jiān)軍,你這一手,管用么?

      宋海平說:試試看吧。

      下著下著,秋總兵說:他娘的,我已死了八百多個兄弟了!

      宋海平說:總兵大人放心,他已插翅難飛。他若是不降,你就可以放火燒山了。

      秋總兵說:他要是降了呢?

      宋海平看著秋總兵:你說呢?

      秋總兵說:宋監(jiān)軍,咱先說好,談的事歸你,打的事歸我。失信于人的事,我老秋可不干!

      宋海平說:大人,你是怕得罪康家吧?

      秋總兵說:我誰也不怕??勺鋈艘v信義。不管怎么說,康家是為朝廷盡過力的。

      宋海平說:可康家通匪呀,總兵大人。

      秋總兵說:不就五百個蒸饃么?當年,我困在淮河邊時,康家還捐過兩船糧食呢。

      正在這時,有斥候進來報告說:稟總兵大人,土匪下山了。

      秋總兵把棋一推,說:有多少人?

      斥候報告說:三三兩兩的,看不大清。

      秋總兵說:再探。

      斥候應聲走出去了。

      營帳內,秋總兵有些焦躁,他在帳內來來回回地走動著,自言自語地說:降了?

      宋海平說:看樣子,降了。

      秋總兵說:嗨,你這一招還真管用。不會吧?

      宋海平說:這次是康家出面。

      秋總兵說:如果真降了,如何處置?

      宋海平附耳道:朝廷有密旨……

      秋總兵臉一沉,“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你有這一手。

      過了一會兒,斥候再報:下山的土匪三三兩兩,已聚集在山腳下,不足百人。

      秋總兵說:人這么少,不對吧?再探。

      而后,秋總兵疾步走出大帳,說:走,看看去。

      山腳下,只見“斷指喬”的殘部三三兩兩地走下山來。他們走走停停,受傷的互相攙扶著,可他們仍拿著刀、槍,眼里帶著疑惑和警覺。

      山下的路口上,放著兩張桌子,桌子后坐著康家的賬房先生。一張桌子上放著一摞一摞的銀子,每錠十兩;另一張桌上,擺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繳械處。

      先期下山來的一些人,站在路口看了看,每人從桌上拿了一錠銀子,而后又看了看手里的武器,有些遲疑。一個老者說:到這份兒上了,扔了吧。

      于是,他們互相看了看,遲遲疑疑地,把手里的刀扔下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走下來,也各自拿了銀子,扔下了武器。

      而后,不時地有人走下來。當人聚有二十幾號時,有人說:別慌,等等喬爺他們。

      一個漢子四下看了看,說:沒事了。真沒事了。

      那老者說:給喬爺發(fā)信號吧。于是,一聲呼哨響起,“斷指喬”領著幾個剩余的兄弟也下山來了。

      于是,眾人聚在一起,仍是三三兩兩地拉開,慢慢往前走。一個瘦高個兒,為了壯膽竟唱起來了:小老鼠,上燈臺,偷吃油,下不來,叫聲媽,媽不來,叫聲姐,姐不來,咕嚕咕嚕滾下來……當他們快要走到一片開闊地界時,只見眼前是一片樹林。這時,“斷指喬”突然說:站住。

      可他話音未落,只見在樹林里埋伏的清兵呼啦啦全站起來了,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他們一個個手持弓箭,全都瞄準了。只聽領頭的高聲說:放箭!

      一排箭射過,走在前邊的人全倒下了……有人高喊著:上當了!

      一剎那間,眾人一起往前沖,可沒等他們沖到樹林前,就全倒下了。那些被亂箭射死的,一個個就像是刺猬一般!最后,只剩下“斷指喬”操刀大罵:來呀,沖爺爺來!可根據(jù)密令,他是留下的唯一活口。

      這時,清兵們蜂擁而上……他們把“斷指喬”按翻后,五花大綁押進了岡車。

      后山上,在懸崖處憑一根繩索逃下山來的三百人,也同時遭到了伏兵的追殺。這都是宋海平秘密布置的。一時,田野里到處是尸體。不過,終還是有一股人,逃出去了。

      一時,山腳下響徹清兵的歡呼聲:大捷!臥牛嶺大捷!活捉“斷指喬”!

      每條路上,都有官兵在追殺逃亡中的“斷指喬”殘部。一個清兵正掰一個死去的土匪的手……人已經死了,可他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錠銀子,怎么也掰不開。清兵罵道:媽的,人都死了,你還要銀子干什么?

      原本隱藏在后山,準備接應“斷指喬”的馬從龍,看時間到了,卻沒看到“斷指喬”從后山下來,也只好先行撤了。

      等在山下的康悔文,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他氣呼呼地闖進秋總兵的大營,說:秋大人,怎么能這樣呢?

      秋震海一把拉住他說:兄弟,這次剿匪,你康家立了大功。你放心,我一定上報朝廷,給你請功!

      康悔文質問說:不是說好的,脅從不問,發(fā)給路費,一律遣散么?你怎么出爾反爾呢?

      秋震海說:兄弟,哥哥也有難處啊。那姓宋的,雖說只是個監(jiān)軍,可他是朝廷的鷹犬。他得了上頭的密旨:殺無赦!

      康悔文氣憤地說:他是鷹犬,康家不是鷹犬。那滿坡的尸體,一個個都是冤魂!

      可秋總兵卻滿不在乎地說:屌!匪就是匪,殺就殺了。你一個生意人,就不要顧忌那么多了。收了“斷指喬”,這路上平靜了,你生意不更好做了么?

      康悔文怔怔地看著他:打仗也成了生意?

      秋總兵哈哈大笑說:說得好,說得好!這個我倒沒想到。

      康悔文低聲說:康家是被你們利用了。

      秋總兵說:人,不就是被利用的嗎?算了,老弟,我知道你有些委屈,我會補償你的。

      此時此刻,康悔文竟無話可說。

      他想,回去怎么向母親交代呢?

      周亭蘭雖在家里坐著,但心神不寧,度日如年。她喃喃地說:我眼皮咋老跳呢?

      臨近中午時,她叫道:二貴。

      二貴趕忙跑進來,應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周亭蘭說:馬爺回來了么?

      二貴搖搖頭。

      周亭蘭又問:有少爺?shù)南⒚矗?/p>

      二貴又搖了搖頭。

      周亭蘭說:你去吧。

      日錯午時,二貴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大奶奶,馬爺回來了。

      周亭蘭忙問:人呢?

      二貴說:后院呢。

      周亭蘭二話不說,起身就往后院走。

      在后院的牲口屋前,只見馬從龍頹然靠坐在草垛旁。周亭蘭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說:馬爺回來了?

      馬從龍趕忙站起說:東家。

      周亭蘭說:你回來了,為什么不見我?

      馬從龍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

      周亭蘭說:降了么?

      馬從龍說:降了。

      周亭蘭說:然后呢?

      馬從龍說:康家的銀子,也都給了。

      周亭蘭說:然后呢?

      馬從龍說:他們下山后,那姓宋的,說是得了朝廷密旨,殺無赦。

      周亭蘭身子晃了一下,半天無語。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斷指喬”呢?

      馬從龍說:東家,康家已盡力了。

      周亭蘭說:說吧。

      馬從龍只好說:喬爺已被俘了。明天午時,開刀問斬。

      周亭蘭“噢”了一聲,扭頭就走。她快步走回自己住的房里,拉開柜子,拿出一匹白布,“吱”的一聲,一綹一綹撕下來,而后,她遲疑了片刻,毅然在頭上勒上一綹白布條兒。

      傍晚,周亭蘭獨自一人,頭上勒一白布條兒,在太爺爺?shù)臅块T前,一聲不吭地跪下了。

      書房的燈亮著??敌悴旁跁狼岸俗瑓s是一聲不吭。

      一個時辰過去了。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

      屋子里,只聽康秀才咳嗽了一聲,說:蘭兒,我老了,糊涂了,不能給你拿主意了。

      門外,周亭蘭仍是不語,就在那兒死死地跪著。

      慢慢,屋門開了。康秀才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處,說:蘭兒,你是康家的功臣??导夷苡薪裉?,都是你含辛茹苦打下的根基。事已到了這份兒上,無論你做什么,我都不會阻攔。孩子,你守寡這么多年,太苦了!人都有想瘋的時候,你要是我的女兒,我一準兒答應你。縱是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把我淹了,縱是官家刺我滿臉的黥印,把我的眼泡給摳出來,我也認了。人活一世,為什么就不能瘋一回呢?可……

      周亭蘭站起身,一聲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周亭蘭身穿一身黑衣,身披一件黑色的斗篷,頭上勒著一條白布,一臉肅然地在當院站著。她身后是一群穿孝衣的康家的下人,他們各自打著招魂幡,手里提著盛有紙錢的籃子,準備前往開封府路祭。

      這時,康悔文拉著兒子康有恒急匆匆地趕來。他往周亭蘭面前一站,說:母親,您不能去。

      周亭蘭一把推開他說:站開!

      可是,康悔文仍在她面前站著,說:母親,您不能去呀。

      周亭蘭傷心地說:“斷指喬”還有他的那些弟兄,他們的下場和康家有關。你不知道么?

      康悔文說:知道??墒恰?/p>

      周亭蘭說:可是什么?他們是匪,可那也是性命。康家與人有約定:若是他人頭落地,由康家人親手給他縫上??导胰艘榇餍⒔o他送葬。站開!

      康悔文說:縱然是有過約定,母親,您也不能去。

      周亭蘭說:你想讓康家背信棄義?你想把那五個字,一個一個都吃掉么?

      康悔文說:母親,康家誰都可以去,就您不能去。我不能讓一個土匪,壞了母親的名節(jié)!

      周亭蘭說:你——她手指著康悔文,滿臉是淚地說:名節(jié)?你跟我說名節(jié)?這么多年,我都是為名節(jié)活著。今天,我豁出去,不要這名節(jié)。我一定要去。天塌下來,我也要去。我說過的話,我一定要兌現(xiàn)。說著,她扭身繞過康悔文,朝后邊的大門走去。

      康悔文拽著康有恒,疾步上前,跪在了母親的面前,說:母親,三思呀!您可以不看兒子的面,可您總要看您孫子的面吧?有恒,快給奶奶跪下!接著,他喝令眾人:都給大奶奶跪下!

      立時,后院跪倒一片。

      周亭蘭傷心地說:你,還是我的兒子么?

      康悔文說:我永遠都是您的兒子。

      周亭蘭說:兒子?兒子成了一根繩?

      康悔文說:母親,無論您做什么,孩兒都不會攔您。唯獨這件事,請母親三思!他雖然有恩于康家,可畢竟,畢竟做過官府不容的事。這些,母親都是知道的。母親的臉面,是康氏一族的體面。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我不想讓人說母親半個“不”字。

      周亭蘭大聲說:我不要你康家給我立牌坊!

      康悔文說:母親,康家會永遠記住母親的恩德,母親永遠都是康家后人的榜樣。

      這時,康有恒說:奶奶,讓我代您去吧。我不怕唾沫。

      周亭蘭兩眼一閉,久久無語。

      康悔文急切地說:母親,您聽我說??导宜械某兄Z,決不食言。我已請了最好的裁縫,讓他代康家把頭……給縫上。而后,由我代您出面祭祀,厚葬!這還不行么?

      這時,馬從龍從人群中站出來,說:東家,康家不便出面。就讓我代你去,給喬爺送行。你放心,我會辦好的。

      周亭蘭扭身走回去了。

      這應是開封府最為熱鬧的一天了。

      大街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人頭攢動……人們都是來看匪首“斷指喬”服刑的。

      當“斷指喬”被綁在囚車上押出來的時候,前邊是八個拎著大鑼的清兵,那鑼聲“咣咣”地響著,聲震八方;接著是一隊隊警衛(wèi)森嚴的清兵,清兵后邊是囚車,囚車上站著五花大綁的“斷指喬”。這時的“斷指喬”已成了一個血葫蘆,看上去面目十分可怕。

      四周,圍觀的人們像泛濫的洪水一樣涌動著。人們一邊跟著走,一邊議論著說:看,這就是“斷指喬”!手上缺一指頭的“斷指喬”!

      頭天夜里,“斷指喬”是受過大刑的。宋海平整整審了他一夜,希望他交代出與康家有關的事情。宋海平說:你知道是誰把你賣了?我實話告訴你,是康家。你只要把與康家勾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就上報朝廷,免你一死?!皵嘀竼獭笨粗f:孫子,還詐呢?你就省省心吧,爺爺不吃你這一套。宋海平冷笑一聲,說:好,很好。他兩手一拍,打手們上來就把那手絕活兒給使出來了。這個絕招是宋海平發(fā)明的。他是個陰人,使的自然都是陰招。他指使人把“斷指喬”綁在一個木架子上,捆出一個“大”字來,用兩個油核桃去夾他的蛋子,直到把他的陽具夾碎,而后再抹上蜂蜜,放狗來舔。可直到疼昏過去,“斷指喬”都沒吭一聲。

      當游街示眾的“斷指喬”快要被拉到十字街時,他的兩只像血窟窿一樣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他四下看了看,頓時,街面上一片唏噓聲。圍觀的人們一個個興奮地說:睜眼了,眼睜開了嗨!

      就在這時,只聽“斷指喬”大聲喊道:前定!我要一個前定!給我一個前定!

      街口亂哄哄的,沒有人能聽明白。人們互相打聽著:他喊的啥?他哇哇大叫,啥意思?

      當“斷指喬”被綁上斷頭臺的時候,他仍然大喊:前定!我要一個前定!給我一個前定!

      這時,宋海平在監(jiān)斬臺上大喝一聲:時辰到!

      也許,“斷指喬”已看到了,也許他并未看到,離十字街不遠的一個巷口,身穿黑衣的馬從龍和幾個伙計帶著一輛馬車候著呢。馬從龍身邊還站著一個夾有縫紉包的裁縫。馬從龍交代說:這位師傅,待會兒,活兒做得好一些。裁縫說:馬爺,放心吧。我又不是頭一回。

      這一天,全開封府的人幾乎都聽到了刑場上“斷指喬”那帶血的喊叫聲。在那把鬼頭刀落下之前,他一直聲嘶力竭地在喊:前定!給我一個前定!

      當天夜里,“斷指喬”的尸首被馬從龍悄悄地運回到了河洛口,埋在了仙爺廟的后邊。

      夜深時,周亭蘭身穿一身黑衣,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用黑紗包著臉,手里提著一個食盒,默默地站在了墳前。她身后只有馬從龍一人。

      周亭蘭說:是這里么?

      馬從龍說:是。棺木是少爺訂的。用的是上好壽材。貨是四五六,重殮。

      周亭蘭默默地說:臨死前,他說過什么話么?

      馬從龍說:說了。他說,給我一個前定。

      周亭蘭蹲下身來,打開食盒,在墳前擺上一碗霜糖豆腐,四樣果品。而后,跪下來焚燒了紙錢。周亭蘭一邊焚化紙錢,一邊說:喬爺,今生今世,我欠你了。那前定,等來世再還吧。從今往后,我會年年給你燒紙。不要怪罪我的兒子,也不要怪罪康家,要怪就怪我吧。這是我跟你的約定。

      焚化了紙錢,周亭蘭獨自一人在那座木橋上站了很久。恍惚間,她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切恍如昨日——周亭蘭說:是你么?那人說:是我。周亭蘭說:就站在那里吧。那人說:不就是一道門嗎?周亭蘭說:是一道門。那人說:就隔著門說話?周亭蘭說:就隔著門說吧。那人說:我可是殺人放火的主兒。周亭蘭說:憑誰,也該有個放下屠刀的時候。那人說:在你這里?周亭蘭說:對,在我這里。

      此刻,月光下,站在木橋上的周亭蘭,兩手緊緊地抓住欄桿,淚如雨下。

      第二天,當康悔文來給母親請安時,一抬頭,大吃一驚。只見一夜之間,母親的頭發(fā)全白了。她背對著門,跪在佛龕前,正默默地念誦著什么。

      康悔文愣了片刻,心酸地叫了一聲:母親。

      周亭蘭并未回頭,輕聲說道:你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從今往后,家中無論大小事,我都不再過問了。

      康悔文又一次叫道:母親,您…

      周亭蘭又說:等莊園蓋好后,給我置一間佛堂吧。我只要一間佛堂。

      康悔文求道:母親,孩兒不孝,您……

      周亭蘭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你H{去吧。

      從此后,周亭蘭閉門不出,再也不問世事了。無論康悔文怎樣求告,她都一言不發(fā)。

      萬般無奈,康悔文只好去找老爺子。不料,康老爺子沉吟半晌,說:算了,就讓她靜一靜吧。

      第二十章

      在開封府,“一品紅”有無數(shù)戲迷。

      她人火,戲也火。她的一本戲,可以連演三個月,日日火爆。她的表演,也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可沒人知道,她的戲,幾乎是讓宋海平一藤條一藤條抽出來的。

      凡是有演出的日子,只要宋海平在,他都會捧著一個小壺,溫文爾雅地立在臺子角邊。若是那一場唱得好,宋海平就借著上下臺的工夫,把那個小壺遞過去,讓“一品紅”喝兩口潤潤。這都是人們親眼得見的。

      可是,一旦回到家里,進入后院,宋海平的臉色立馬就變了。他活脫脫就是個變態(tài)的戲魔。每次從戲園回來,他都要“一品紅”對著西洋鏡聽他說戲。這時候的宋海平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句一句地講解、評說。他問:知道是哪兒錯了么?“一品紅”若是搖頭,他一藤條就抽下去了。當然,他手里的藤條只往她身上抽,是不會打臉的。打過之后,還問:疼么?“一品紅”說:疼。宋海平會說:知道疼就好。這樣你就記住了。

      一天晚上,“一品紅”在后臺卸了妝,頭上的勒頭布還沒去掉,剛喝了口水,不料,宋海平氣呼呼地沖到后臺,伸出個小手指,比畫著罵道:日你娘!劉玉蓮這一場,你唱的是狗屁!“一品紅”好半天沒回過神兒來,怔怔地說:哪、哪兒唱錯了?宋海平說:劉玉蓮一出場,應是眼角暗飛,千嬌百媚,滿園春色關不住,手不逗紅紅白染——你呢?

      “一品紅”不服,說:我錯哪兒了?

      宋海平說:僵,又蠢又僵,沒有一絲生氣。

      “一品紅”說:哪里就僵了,你給我細說說。

      宋海平說:那劉玉蓮二八年歲,風擺柳的身段。那笑,要讓人春心蕩漾;那嗔,要讓人喜不自勝;那怨,要讓人又憐又愛。這一顰一笑都是戲,你他媽木呆呆的,像什么樣子?

      “一品紅”小聲說:官人,唱到半場,我得一信兒,我的恩公周老爺子去世了。我心里難受。

      宋海平聽了,揚手就是一耳光: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戲!在臺上,你他媽就是劉玉蓮。

      “一品紅”說:官人,你說得對。我記下了。

      宋海平說:唱戲的,要記住兩個字:忘我。往臺上一站,不管他天塌地陷,只有戲。

      “一品紅”點點頭,說:官人,我知道了。

      宋海平把“一品紅”給鎮(zhèn)住了,就因為他懂戲。平日里,“一品紅”除了練功,就是琢磨戲詞??伤坏膽蛑谐鰜?,還是會覺得憋屈。她心里太憋屈了。

      當然,宋海平也有對她好的時候。若是哪一天“一品紅”唱得好,得了個滿堂彩,他就十分高興,于是百般恩愛,給“一品紅”送些禮物。他會用兩手捧著她的臉:娘子,小親親呀,莫怪我。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戲都是打出來的。這時候,“一品紅”又會念他的好,流著淚說: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

      那次,借著宋海平高興,兩人躺在床上,“一品紅”忍不住央告說:官人,不管怎么說,康家是我的恩人。你不要再與康家作對了。宋海平說:好好唱你的戲吧。你操康家哪門子心?“一品紅”說:你要是害了康家,我還怎么做人?宋海平說:記住,你不是人,你是戲。好了,噦唆什么,我知道了。

      這天,宋海平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臥牛嶺大捷,河南巡撫衙門已上奏朝廷,他又要升官了。他心里高興,多喝了幾杯。一進門,他一邊踉踉蹌蹌地往“一品紅”跟前撲,一邊大喊:抬進來!抬進來!

      “一品紅”正練功呢,她回頭看了一眼:抬的什么?

      宋海平撲到她跟前,用戲腔道:娘子呀娘子,你來看——說著,把“一品紅”拽到了抬進來的箱子前。

      而后,他把箱子打開,里邊全是銀子!宋海平說:看看,不咬手吧?“一品紅”看了一眼,突然驚叫一聲,說: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上邊怎么有血!宋海平也愣了,說:有血?不會。說著,他拿起一錠銀子看了看,上邊果然有血。宋海平臉一變,說:胡說。不是血,是漆,火漆。“一品紅”說:漆?不對。是血,一股血腥氣。你說,你又干啥壞事了?

      宋海平醉得歪歪斜斜地,嘴里喃喃說:老子干的都是軍國大事。告訴你,老子又要升官了。你,給老子安排一場堂、堂會,老子要請客……說著,他往躺椅上一靠,呼呼睡著了。

      “一品紅”再次走到銀箱前,看箱子上有“康氏貨?!钡淖謽?,她心里一驚,對門外喊道:備車。

      當“一品紅”坐著騾轎急急趕到康家時,沒想到,周亭蘭卻緊閉房門,任她怎么哀告,就是不見。

      “一品紅”跪在周亭蘭的門前喊道:姐姐,是我呀,我是小黃毛。你開開門,求你開開門吧。

      可是,屋子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一品紅”問二貴說:大奶奶在么?

      二貴指了指里邊,點點頭。

      于是,“一品紅”再一次喊道:姐姐,是我對不起姐姐。你打我罵我都行,你開門哪?!

      屋子里,周亭蘭坐在佛龕前,默不作聲。

      “一品紅”在門外哭著說:姐姐呀,小黃毛的命都是你給的,你就讓我見你一面吧。我心里苦?。?/p>

      可周亭蘭始終一聲不吭。

      “一品紅”只好哭著離開了康家。來到轎車前,趕車的圈爺說:紅爺,別再哭了。明日還有場子,哭紅了眼,你還怎么登臺呢?

      “一品紅”說:你也以為,我不是人?

      “一品紅”從河洛鎮(zhèn)回到開封后,覺得自己對不住康家,于是,她罷演了。一連三天,閉門不出。

      宋海平先是撞開房門,把她罵了一頓: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不就是個臭戲子么?

      “一品紅”說:我臺上唱的是大仁大義,臺下做的卻是不仁不義。我沒臉再唱了。

      宋海平咬著牙說:那“大仁大義”是要你演的。明白么?你要不演,死去吧!

      “一品紅”突然抓起一把剪子,對著自己的胸口說:好,我這樣生不如死,還不如死了呢!

      宋海平趕忙沖過去,奪下她手里的剪子,說:祖宗,你這是干什么?

      此時此刻,“一品紅”是萬萬不能出事的。內務府剛來了一位陜西籍的太監(jiān),此人特別喜歡“一品紅”的戲。宋海平正要借機巴結他,說好給這位公公安排一場堂會。這個時候,“一品紅”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就不好交代了。

      這天中午,宋海平讓家里的廚子做了一桌好菜,把“一品紅”勸到桌前,說:小祖宗,小親親,是我錯了。小生這廂給你賠禮了。

      在飯桌上,宋海平又是哄又是勸,百般的體恤安慰。“一品紅”說:官人,你也知道,我離不開戲。要想讓我重新登臺,只有一個條件。宋海平說:你說,你說?!耙黄芳t”說:官人,戲上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康家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要你幫康家。你能不能從此以后,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兩不相干,再不找康家的麻煩?宋海平對康家恨之入骨,卻淡淡地說:康家是救過你,可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耙黄芳t”含著淚回憶說:當年,我病倒在路上,一身疥瘡,毒已攻心,就剩下一口氣了。是康、周兩家用偏方給我治好的。這時,宋海平沒好氣地“哼”一聲,說:康家還給你“存糧”,是吧?“一品紅”說:是呀。那年大旱,顆粒無收,戲也沒人看了,又是康家收留了我,災后才讓我走的,走時還送了盤纏。宋海平聽著聽著,突然說:這不是收買人心嘛。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康家想干什么?!

      “一品紅”說:官人,你怎能這樣想呢?

      宋海平不耐煩地說:好了。我知道了。

      往下,宋海平又極盡溫柔,把椅子移過來,挨著“一品紅”坐下,臉兒貼著臉兒,很神秘地悄聲在她耳邊說了一段話。他告訴“一品紅”,其實,他與康家并無恩怨。他做的這些事,都與皇上的密旨有關。他如果不這樣,上頭一旦怪罪下來,他是吃罪不起的??蛇@是件機密大事,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

      “一品紅”一下子愣住了。吃驚地說:這么說,是朝廷派你監(jiān)視康家的?

      宋海平神秘地點了點頭: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不瞞你了。

      “一品紅”說:既如此,官人,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替康家多說些好話。

      宋海平用手蘸了一點兒酒,在酒桌上畫了一道,說:有一條,你得答應我。

      “一品紅”說:答應你什么?

      宋海平說:從今以后,再不與康家來往。

      “一品紅”說:這又為何?

      宋海平說:我是朝廷命官??导沂俏乙O(jiān)視的人。你跟康家掰扯不清,我會吃掛落的。

      “一品紅”覺得,官人說得也有些道理。他吃的是官飯,自然不能為了自己耽誤官人的前程。到了這會兒,“一品紅”才說:好吧,只要你不對康家做傷天害理的事,我都答應你。

      飯后,宋海平親自給“一品紅”化妝,他拿著眉筆給她畫眉,在她耳邊輕聲說:今晚好好唱,把你拿手兒的都亮出來。

      臨上車前,宋海平還拉著她的手,很貼心地說:娘子,看戲的是位公公.他若是戲后掐摸你兩下,你就忍了吧。

      說這話時,他的眼里競含著淚。

      一時,“一品紅”就覺得,這人也不是那么壞。

      此后,一直到過年,“一品紅”再沒去過康家。

      這年的五月初七,碼頭上的大鑼又敲響了。

      這一日,是康家的船隊進港了??导叶邑洿?,由康悔文帶著,浩浩蕩蕩回來了。

      康悔文之所以急急地趕回,是康老爺子的九十壽誕就要到了。說是九十,是虛歲。整數(shù)是八十八。那年月,這已是大壽。

      康悔文下了船,他身后跟著的是泡爺。泡爺大咧咧地對后邊的船T招呼說:抬下來!抬下來!再后邊十幾個船T,兩人一簍,抬的是十幾簍活蹦亂跳的黃河鯉魚。

      康悔文站在碼頭上,對泡爺吩咐說:老爺子的壽辰還有段時間,這些魚,老爺子也吃不了許多,又不能放。這幾簍,你們分了吧。

      泡爺說:別。你忘了,我不吃魚。

      康悔文說:不吃魚?

      泡爺說:魚就是我兄弟。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成了魚了。

      康悔文說:你可別這么說。

      泡爺轉了話題說:康公,不說魚了。這一趟,我聽說個笑話。

      康悔文說:講來聽聽。

      泡爺說:說是一個落難的爺們兒,餓得快不行了。店里的伙計給了他一碗剩飯。紿了就給了吧,倆伙計抬杠,一個讓給,一個不讓給。說不定就是二貴那小子,他說:讓他吃一碗怕什么?早晚也是屙到康家的地里。你猜,那主兒惱了,就硬憋著不拉。他一直走了四天,到了山東地界,心想,這總不是你康家的地吧?就找個僻靜處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誰承想,一問,還是康家的地。

      康悔文笑了,說:泡爺,你罵人呢。編的吧?

      泡爺說:不。說是真事兒。

      對此,康悔文表面上沒說什么,內心還是很高興的。這幾年,宋海平這陰人收斂了一些。起碼大面上,沒再找康家的麻煩。再加上,秋總兵關照,康家承接了疏浚河道的工程,加之每年都給河務上捐錢糧,康家的船隊自然也就暢通無阻了?,F(xiàn)如今,康家已有了運河上最大的一支船隊。水陸齊頭并進,生意自然紅火??祷谖目傆浀?,康家老爺子和周家老爺子都說過:流水的銀子,鐵打的田地。他們說:無論多少錢,都有花完的時候。只有田地年年長莊稼,吃不完,花不盡。所以,康家生意雖大,卻不存銀子。銀票到手后,轉手就買田置地?;叵胫轄?shù)男υ?,康悔文頗有幾分志得意滿。如今,康家可以說,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貨走八方,地接四省。

      回到河洛鎮(zhèn),康悔文自然先去看望老爺子。老爺子雖然腿腳不靈便,卻執(zhí)意要康悔文陪著,想去看看新建的宅院。于是,康悔文讓人套上車,陪著老爺子到了葉嶺。

      幾年時間過去,康家莊園的主體建筑已經立起來了。莊園建在葉嶺的半腰處,高高的寨墻圍著。內分東、西、南、北四處宅院,每一處院落,縱深五進;各院既互相通達,又自成一體。坐北朝南一排主房,配有東西廂房。外有雕花大影壁,內有院子廊道。雖未完T-,但整體看上去已有了一座城堡的氣勢。

      老爺子在悔文、朱十四和葉家老大的陪同下,一處處看了,不停地點著頭,卻又說:是不是有些過了?太勢海了。

      康悔文自然很滿意,說:活兒不錯。辛苦二位了。

      這時,朱十四貼近些,小聲說:按T部樣式房的設計,直通后山有一密道,正挖著呢。老爺子要不要去看看?

      老爺子卻說:密道我就不看了。這房子我又不住。

      康悔文說:老爺子,您可不能這么說。您老住的是主房,還在后邊呢。

      康老爺子說:不看了。我這個年歲,今天脫了鞋,不知明天還穿不穿得上呢。

      朱十四說:老爺子硬朗著呢。

      這時,康悔文又問:大奶奶的佛堂建好了么?

      葉老大回道:差不多了。在東跨院,院子讓人種了老夫人喜歡的葡萄。

      老爺子說:蘭兒苦了一輩子……看看去。

      幾個人來到東跨院,見兩個T匠正在給雀格花窗刷漆……新搭的葡萄架下,正是那口“葉氏井”。

      一看見這口井,老爺子感慨地說:老大,這井是你家的呀。

      葉老大忙說:老爺子,康家如此仁義,我們幾個兄弟商量了,這口井葉家不要了,可重新立約。

      老爺子搖搖頭,說:不不。這井,還是葉家的。老大,你放心。我會讓康家世世代代都記住,這是一口“葉氏井”?;谖?,你可要記住,無論到什么時候,這井都是葉家的。

      康悔文忙說:我記下了。

      當一眾人來到一處朝陽的平臺上,康老爺子望著遠處,突然說:下邊就是新建的碼頭吧?

      康悔文說:是。這時,他又回頭望了望旁邊的門樓,說:這兒好像還缺點什么?

      康悔文看了,說:老爺子說的是,這里還缺一幅字。老爺子,您老就題個款吧。

      老爺子想了想,說:也好。待回去吧。

      回到私塾院,老爺子鋪開宣紙,拿起筆,寫下四個大字:洛作智水。

      康悔文看了,說:好!這四個字太好了!

      老爺子說:明白它的意思么?

      康悔文說:聽老爺子教誨。

      康老爺子說:康家占了河洛交匯之地,走的是水路,發(fā)的是水財。水,有渠則盈,無渠則濫。涓涓細流,可匯大海。這道理你總該明白吧?

      康悔文說:明白。這四個字,將讓朱十四在石頭上雕刻出來,讓康家后人代代牢記。

      老爺子又說:雖說有渠則盈,但不可盛。盛則毀。我給你開些小口子,去些勢,你不會不愿意吧?

      康悔文說:謹遵老爺子吩咐。

      康老爺子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康老爺子就吩咐人套車,帶上康有恒,悄沒聲地出門去了。

      騾車一路西行,來到了洛陽白馬寺??煽道蠣斪硬⑽催M寺燒香,他讓趕車的繞過寺院,來到了邵府的門前。而后,讓有恒遞上拜帖,不一會兒,邵子涵便親自出門迎接了。

      邵先生匆匆地來到門前,雙手一拱,行了個大禮,說:沒想到,老爺子能光臨寒舍。快請,快請。

      康老爺子笑著說:人老了,想出來走一走。這一走,就走到這里來了。打擾先生了。

      邵先生說:哪里話?老爺子能來,可謂清風一爽!

      待奉上禮物后,老爺子扭過臉,對康有恒和趕車小伙計說:你們兩個小猴兒上街玩去吧。我與邵先生說說話。

      于是,兩個小猴兒高高興興地去了。

      邵子涵把老爺子讓進后院的茶舍,兩人坐下后,邵先生立即吩咐人泡茶。老爺子說:先生這里果然清靜。邵先生說:慚愧,慚愧。

      待喝了會兒茶,老爺子說:邵先生,我知道先生精通奇門之學。不瞞先生,今日來,我是想問一問路。

      邵子涵說:不敢。老爺子是大學問。在下是班門弄斧了。不知老爺子問些什么?

      老爺子說:那我就請一字吧。我這一字,不白請。邵先生,我聽說,你正在籌辦嵩陽書院興學之事,有這回事吧?

      邵子涵說:這事老爺子也聽說了?

      老爺子說:我買先生一字,付五萬兩銀子。這銀子算我捐給書院辦學的??煞??

      邵子涵又趕忙站起,躬身施一大禮:那晚輩代學子們給老爺子行禮了??导揖栀Y助學,乃人間大義,我會告知書院會首,當碑刻記之。

      老爺子連連擺手說:不可??导揖栀Y助學,以不留姓名為好。

      邵先生說:這是為何?

      康老爺子嘆一聲,說:康家曾領受過讀書的禍害。我曾經發(fā)誓再不讓下輩人讀書了?,F(xiàn)在想想,還是識些字好,至少可以活個明白。我專程趕到先生這里,買先生一字,五萬兩為限,也是助學款項。先生能答應我么?

      邵先生說:老爺子既然這么說,晚輩遵從就是了。

      此時,老爺子伸出手來,用手指蘸著茶水,在茶桌上寫了一個“因”字。

      邵先生看了,沉吟片刻,說:晚輩冒昧了。因,好一個“因”字。有因就有果?!耙颉弊秩羰怯谩靶摹比ネ?,那就是“恩”了。老爺子,康家有“恩”庇護,自然蔭澤寬廣。這個“因”若是加上“草”頭,是“茵”,更是旺勢也。您看,兩山為依,樹木參天,下邊通根,且處水地,“茵”又通“氤”?!半场睘樗?,著發(fā)水財,兆氣象萬千,實為茂盛、葳蕤之相也。我算你康家至少還有百年的運勢。

      老爺子說:是么?

      邵先生說:剛才見到那少年,是老爺子的后人吧?

      老爺子說:是啊。小猴兒調皮。

      邵先生說:面相很好啊,有大氣象。

      老爺子說:先生解得好。借你的吉言。那么,有什么不好呢?

      邵子涵遲疑了一下,說:不過,這個“因”字,就老爺子來說,若加一杖,就是“困”了。不瞞老爺子,您老目前正處于“困”地。

      老爺子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捎薪饩??

      邵先生想了一會兒,說:至于解救之法……他剛說到這里,突然聽到墻外鄰家的小狗“汪汪”地叫起來。

      邵子涵聽了,臉色頓時凝重,沉聲說:老爺子,家里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老爺子倒也神態(tài)自若,說:是嗎?

      邵子涵說:征候已現(xiàn),不出半年,必有事端。

      老爺子說:如此肯定,必有緣由吧?

      邵子涵說:你我二人,兩“口”對言,忽遇犬吠,不就是個——說著,邵先生用手指蘸著茶水,在茶桌上寫了一個“哭”字。

      老爺子說:叫我說,興許是個“笑”字呢。

      邵子涵愣了,說:老爺子,何作此解?

      老爺子說:對康家來說,去一口,添一口,未必就是哭。添(天)上一點雁南飛,也許是個“笑”,你說呢?

      邵子涵怔怔地望著他。

      這時,康老爺子掏出銀票,放在了茶桌上。而后,站起身來,雙手一拱,說:謝了。說著,拄杖就要走。

      邵子涵忙起身相送。沒想到康老爺子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說:容我冒昧問一句,先生自己掐算過么?

      邵子涵笑了,他覺得老爺子竟然有些孩子氣。兩人相望著,終于,邵先生說:不瞞老爺子,是算過的。

      康老爺子說:如何?

      邵子涵頓了一下,說:不如老爺子。

      康老爺子說:邵先生乃河洛大儒,名滿天下。何作此言?

      邵子涵說:不敢。老爺子客氣了。據(jù)我的測算,老爺子是壽終正寢,算是善終。而晚輩,按命理推,則死于南山之下。

      康老爺子再問:可有解救?

      此時,邵子涵竟有些恍惚。他沉吟片刻,說:尚且不知。不過,近些年,我已很少外H{登山了。

      康老爺子再次拱拱手,說:領教了。告辭。

      晚香到康家已經兩年多了。

      直到她懷了孕,康悔文在請了老太爺和母親的示下后,派人去江寧府給她的好姐妹小玉贖了身,專門來這里陪侍她。至此,康家才算默認了這個“出身不良”的兒媳。

      雖然成了康家續(xù)弦的少奶奶,但不知為什么,晚香對婆婆周亭蘭還是有些怕。每每前去問安時,總要看看婆婆的臉色,生怕做錯了什么,惹婆婆生氣。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婆婆閉門不出,喊門也不應,這讓她十分擔心。

      有一天,康悔文回來時,她悄悄地問:相公,母親是不是仍生我的氣?康悔文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晚香見他不說,心里更不安了。又問:你告訴我,是我哪兒做得不好么?康悔文說:不是。你別多心。晚香說:那是什么?我?guī)状吻叭柊?,母親都執(zhí)意不見,是不是……終于,康悔文說:你別多心。是我不孝,傷了母親的心。

      晚香詫異地說:怎么會呢?

      康悔文很含糊地說:母親有一個心愿,我沒能滿足她。

      晚香說:相公,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母親有什么愿望?你怎么就不能滿足?

      康悔文嘆一聲,說: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

      接著,他說:你不要再問了??傊?,是我對不起母親。說著,他突然滿臉都是淚水。

      晚香一驚:相公,你怎么哭了?

      是夜,康悔文給妻子悄悄訴說了母親的憾事。晚香聽了,自然感嘆不已,可又不好多說什么。夜很長,待康悔文睡了,懷了孕的晚香睡不著,披衣起床,遙望南窗,竟有了思鄉(xiāng)之念。

      第二天,懷著孕的晚香仍是愁腸百結,不知該如何面對婆母。小玉雖跟她是好姐妹,又是專門來侍候她的,但有些話卻不便跟她說。倒是小玉,看著她,欲言又止。晚香說: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小玉在康家住了些日子,前院后院來回跑,消息自然靈通些。她說:姐姐,你這位婆婆,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晚香制止說:胡說些什么?你可不能亂嚼舌頭。

      小玉說:看你,不想聽算了。

      晚香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問:怎么就了不得了?

      小玉輕聲說:我聽說,前不久,開封府殺了一個人。你知道嗎?

      晚香說: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么會知道。

      小玉說:此人是個大名鼎鼎的土匪頭子,說是專門殺富濟貧。他手里還有一寶器,往身上一照,人就不會動了。

      晚香吃驚地說:這么說,是個大土匪?

      小玉說:說是跟安徽、陜西那邊都通著呢,大土匪。

      晚香說:還有寶器?

      小玉說:少爺沒跟你說?

      晚香搖了搖頭。

      小玉小聲說:我還聽說,你這位婆母,竟然要披麻戴孝去祭奠他呢。

      晚香臉一嗔:胡說。

      小玉說:真的,我挺佩服她的。

      晚香說:你佩服什么?

      小玉說:我聽說好多事呢。一個女人,守寡這么多年,硬是撐起一份大家業(yè)。連土匪都不懼,有巾幗之氣呀!

      晚香聽了,自言自語地說:是呀,我這婆婆,難怪。

      小玉問:什么意思?

      晚香說:沒啥。我是說,她去了么?

      往下,小玉的聲音低下來了。晚香忙制止她,說:行了,別說了。

      小玉說:姐姐放心,我不會亂說的。接著,卻忍不住又說:在這康家,我還佩服一個人。

      晚香問:誰?

      小玉說:就那個馬爺,馬從龍。

      晚香笑著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小玉臉一紅,說:去。你才胡說呢。我不理你了。

      晚香只是這么隨口一說,并沒在意。況且馬爺畢竟是康家的下人,年齡也大得多??伤龥]想到,就這么一句話,倒讓小玉添了一份心思。

      小玉自千里之外,來到河洛康家,因舉目無親,閑暇時,時常一個人去看馬爺練拳。開初她是無意的,只是院里院外隨便走走。晚香住的別院離馬爺?shù)膱鲈航D著轉著,隔著院墻,她一探頭,就看見練功的馬爺了。她見馬爺練功時,連落葉都貼著他的身子飛。幾分好奇,幾分敬佩,沒事就偷跑去看。再加上她可以在這個家來回跑,聽伙計們說了不少馬爺?shù)氖拢匀痪透粜鸟R爺一些。

      這天,借個機會,小玉大大方方到馬爺住的場院來了。那會兒,馬爺正在絲瓜棚下收拾馬鞍子。見小玉來了,就說:玉姑娘,你怎么到場院來了?

      小玉笑著說:怎么,馬爺不歡迎我呀?

      馬從龍不知說什么好了。嘿嘿笑了笑,說:歡迎。

      小玉攤開手里捧著的披風,往前一送:少奶奶給你做了一件披風,讓我給你送來。

      馬從龍趕忙說: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小玉說:少奶奶說,從南方回來,一路上多虧你關照她。你披上試試吧。說著,走上前來,就要給他試衣。

      馬從龍往后退了一步,把披風接過來,披在了身上,說:我自己來。

      小玉望著披上披風的馬從龍說:真好。馬爺穿上真威風。

      馬從龍應道:好么?那是少奶奶針線好。你替我謝謝少奶奶。

      小玉馬上說:這披風邊,是我繡的。

      馬從龍只好說:那,也謝謝姑娘。

      小玉說:怎么,不請我坐呀?

      這時,馬從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坐,姑娘坐。你看我這里,連個干凈些的座兒都沒有。

      小玉往絲瓜棚下的石凳上一坐,大大方方地說:我早想來看馬爺了。我聽人說,馬爺是高人。

      馬從龍不好意思地說:瞎說。我算什么高人。

      小玉說:我聽人說,當年馬爺在河上,幾百人圍著你打,你都不還手——有這事吧?

      馬從龍說:姑娘,沒有的事。你別聽他們瞎傳。

      小玉說:馬爺是真人不露相啊。

      馬從龍扭過身,去套那收拾好的馬鞍,不跟她閑磨牙了。

      這小玉卻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小聲問:馬爺,你殺過人么?我是說,壞人。

      馬從龍沉下臉來,悶悶地說:姑娘,沒有別的事,趕緊回吧。少奶奶那里離不了人手。小玉知趣地說:好,我不問了。

      康家的大奶奶已很久不出門了。

      她終日在房里吃齋念佛,木魚聲好像日夜不停。康家的老老少少,誰也不敢去打擾她。

      這天,為給老爺子辦壽誕的事,康悔文來請母親的示下。他來到正房母親的門前,推一下門,見門已插上,便立在門旁叫道:母親,孩兒給您請安來了。

      屋里,仍是木魚聲在響。

      康悔文又接連叫道:母親,孩兒……

      那木魚聲終于停了。只聽周亭蘭說:我已多次說過,你是一家之主。家中諸事都交與你了,不必問我。

      康悔文說:母親,老爺子的壽誕就要到了……

      隔著門,周亭蘭說:太爺爺?shù)膲壅Q,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辦好就是了。以后,你也不要再來請安了。忙你的去吧。說完,木魚聲又響起了。

      康悔文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嘆口氣,只好走了。

      這天,康悔文又匆匆地趕到了開封。他是來“寫”戲的。

      老爺子九十壽誕,自然要有臺大戲才是。當康悔文領人走進戲班院子,見圈爺正領著“一品紅”新收的學徒練功呢。康悔文一拱手,說:圈爺,紅爺在么?

      “一品紅”在房里聽見了,即刻迎出來,說:我兒來了!

      康悔文說:紅爺,我給您送魚來了。新打的黃河鯉魚。

      “一品紅”說:亂叫。叫老姨。

      康悔文笑著叫道:老姨。

      “一品紅”眼圈一紅,說:我還以為你不認我這個老姨了呢。

      康悔文說:我哪兒敢呢?只是生意上忙些。

      “一品紅”把康悔文拽到客廳坐下,說:孩兒,你可是好久沒來看老姨了。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康悔文說:老姨,我這次來是下定的。

      “一品紅”說:你下什么定?有啥事,吩咐一聲就是了。

      康悔文說:老爺子九十壽誕快要到了。六月初八。到時,我想請老姨唱三天大戲。說著,他把一張銀票放下了。

      “一品紅”心里雖有些為難,卻一口應承說:收起來。到時候我去就是了。

      康悔文說:您要是讓我收起來,我只好找別人了。老爺子九十大壽,我能讓老人家聽白戲么?他會不高興的。

      “一品紅”嘆一聲:我那姐姐本來就生我的氣,你還要我收錢,這讓我以后怎么做人呢?

      康悔文勸道:母親不會真生氣的。

      “一品紅”說:孩兒,你可一定替我說說話?;仡^,我讓那姓宋的害人精去給康家賠罪去?!掚m這樣說,可“一品紅”心里是怯氣的。

      一提到宋海平,康悔文不吭聲了。

      定下戲碼后,康悔文又匆匆趕回河洛鎮(zhèn)。當晚,他來到私塾院,給老爺子當面稟告辦壽誕的事宜。康悔文進了書房,先請安:老爺子,夜里睡得好么?

      老爺子說:尚可。

      又問:吃飯呢?

      老爺子說:馬老了,牙口不行了。

      康悔文說:老爺子清楚著呢。

      老爺子說:老而不死是為賊。也就是熬日頭罷了。

      康悔文說:老爺子知天達命,且得活呢。這九十大壽,咱康家一定要好好辦。

      老爺子說:賬上,有些盈余了?

      康悔文說:有些盈余了。這一次,咱得好好辦一辦。

      老爺子說:你能拿多少?

      康悔文說:十萬兩,夠么?

      老爺子捻了捻胡子,說:不多。

      康悔文見老爺子興致高,說:老爺子,您說多少,就是多少。另外,您有什么心愿,都提出來,孫兒一定盡力去辦。

      老爺子聽了,久久不語。過一會兒,他忽然說:我想摘一顆星星,你辦得到么?

      康悔文笑了,說:這的確讓孫兒為難了。

      老爺子說:辦不到吧。那我就提個容易些的?

      康悔文說:盡管吩咐。

      老爺子瞇著兩只眼,想了想,說:悔文哪,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但凡是個性命兒,都有想瘋的時候。我這一輩子,總像有繩子捆著。這心是捆著的。你明白么?爺爺我,忒想,忒想……說著,康老爺子忽然老淚縱橫,哭了。

      康悔文趕忙跪下,說:老爺子,您這是……

      康老爺子睜開淚眼,默默地說:我忒想……瘋一回。你能讓我瘋一次么?

      康悔文說:您老說吧。無論您老要做什么,孫兒都答應您。

      康老爺子說:起來吧。八十八了,活不了幾天了。我想做一回神仙,你能答應我么?

      康悔文不解:神仙?這,怎么做?

      正當康悔文神思恍惚的時候,老爺子卻說:你別怕。我不多做,只做三天。你給我三天時間。這三天,錢隨我花。人,隨我走。你派人跟著付賬就是了。行嗎?

      康悔文趕忙說:老爺子,您這是……戲班都定下了呀!

      往下,老爺子兩眼一閉,再不吭聲了。

      康悔文想,到時候,戲班到了,賀壽的人也都到了,老爺子不在——這可怎么辦?沒有辦法,卻又不敢擅自做主,趕忙又去請母親的示下。敲了半天,門終于開了。

      康悔文進門后,見母親滿頭白發(fā),憔悴了許多,不禁說:都是孩兒不孝,惹母親生氣。

      周亭蘭不接他的話。只說:壽誕的事,你安排就是了。

      康悔文說:戲碼都定下了,壽帖也都發(fā)了??衫蠣斪悠斏裣伞赣H,這可怎么辦呢?

      周亭蘭沉默了一會兒,說:既如此,那就,遂了老人的心意吧。

      康悔文見母親也這樣說,不好再說什么。接著,他說:老爺子的事,也就這樣了。母親操勞一生,我也想給母親辦件事情。

      周亭蘭淡淡地說:為我辦什么事情?

      康悔文說:我想讓縣衙上報朝廷,為母親立一牌坊,好讓世世代代的后人記住母親。

      周亭蘭臉色一變,說:萬萬不可。

      康悔文一怔:這是……為什么?

      周亭蘭說:悔兒,這一輩子,我為康家做了我該做的。下一輩子,就還我個自由身吧。

      康悔文有點委屈地說:母親,孩兒就不能為您做件事么?

      周亭蘭說:你不能。

      康悔文說:立牌坊是為了……

      周亭蘭說:你執(zhí)意要做,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康悔文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叫道:母親,我錯了。

      周亭蘭說:起來吧。讓我安生些就是了。

      康悔文只好退出去了。

      老爺子外出了,母親門都不出,這個家他當?shù)靡膊蝗菀?。想起去開封定了三天戲,他怕耽誤“一品紅”的演出,又趕快打發(fā)伙計去開封退戲。那伙計臨走時,康悔文特意交代說,見了圈爺告訴他,定銀就不用退了。

      到了六月初八這一天,康家二房、三房、四房及所有親朋齊聚康家店,他們是給老太爺拜壽來的??蛇M得院來,只見院子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小伙計在掃地。

      親戚們問:人呢?壽星老兒去哪兒了?

      伙計說:老太爺出門了。

      又問:上哪兒去了?

      伙計說:拄一糞叉,要飯去了。真的。

      眾人愕然。

      第二十一章

      六月初八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康老爺子就出門了。他脫掉了細布長衫,換了身粗布褂子,肩上扛著一個破褡褳,褡褳里裝著一只藍邊碗、兩個饃,手里拄一糞叉,揚長而去?!祷谖牟环判?,囑咐有恒跟著他。

      當老爺子拄著一桿糞叉走到新建的莊園門前時,跟在后邊的康有恒追上來說:老祖,這是咱的新家。

      老爺子抬頭看了一眼,說:新家?

      康有恒說:老祖,不進去看看?

      康老爺子先是用手指了指莊園,而后又往西邊一指,說:這是你的家。我的家,在那邊。——遠處的山岡上,隱隱約約,是康家的老墳地。

      康有恒說:老祖,您糊涂了吧?這就是咱康家的莊園。

      康老爺子喃喃道:是你康家的?

      康有恒糾正說:是咱康家的。

      康老爺子搖搖頭,說:我,住不上了。

      天放亮了。這時,蹲在旁邊的一個老頭,背著鋪蓋卷走過來,搭話說:不讓進吧?他媽的,這康家也太勢海了。我打個短工,都不讓干。

      康老爺子轉過臉,說:這位兄臺,你想找個飯轍兒?

      那老漢說:是啊。今年家里遭了災,我大老遠跑來,就為找一飯轍兒,可管事的嫌我老,不收。

      康老爺子說:兄臺貴姓?

      老漢說:下力人。免貴,姓張。

      康老爺子說:噢,張老弟。都不容易。我給你求個情?

      那老漢睜眼看了看他:你,能給說說?

      康老爺子說:我試試吧。而后對康有恒說,小猴兒,你把那管事的給我請出來。康有恒看看老漢,笑了,說:行,等著吧。

      那老漢用眼瞥了瞥康老爺子:你一要飯的,面子不小???

      康老爺子說:兄臺,我也是蹭蹭臉皮。若是不行,你莫怪我。

      一會兒工夫,康有恒領著朱十四從大門里走出來了。

      康老爺子見了朱十四,拱了拱手說:朱爺,這位兄臺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就收了他吧?

      朱十四見老爺子這般模樣,先是吃了一驚,而后趕忙施禮,說:老掌柜,咱這兒人手夠了呀?

      康老爺子說:給我個面子,收了吧。不就多碗飯嘛。

      這邊,康有恒提醒說:朱爺,老祖發(fā)話了,您就收下他吧。

      朱十四很不情愿地說:好吧。這人……既是老太爺發(fā)話了。你來吧。

      張老漢看了看康家老爺子,吃驚地說:您是……康家老太爺?

      康老爺子說:老了,不中用了。多虧人家朱爺給我面子。去吧。

      就此,張老漢背著鋪蓋卷,跟上朱十四,一步一回頭地走進去了。

      待那人走后,康有恒說:老祖,您是給孫兒留飯轍兒嗎?

      老爺子很難得地夸贊說:聰明。

      第三天,午時,河洛鎮(zhèn)上突然響起了鑼聲。

      康家的管事伙計二貴,手里拎一大銅鑼,一路“咣咣”地敲著。他一邊敲一邊大聲吆喝:各位老少爺們兒聽著。康家焚券了!老爺子九十大壽,康家借壽誕之期,感念眾位鄉(xiāng)黨,要焚券了!凡欠康家債務的,所有借據(jù)一筆勾銷,當場焚燒!

      人們忽一下就把他圍住了,有人攔住問:當真?

      二貴說:這還有假?老爺子發(fā)話了,凡欠債的,一筆勾銷。接著又“咣咣”地敲起鑼來。人們圍著他說:哪兒?去哪兒?他說:棧房院。人們問:不是說有戲么?不唱了?二貴說:老爺子吩咐的,戲退了。于是,人們跟著他亂哄哄地往棧房院擁去。

      這天中午,康家棧房院里,一拉溜擺了十幾張桌子,由伙計們抬出了大鍋的雜燴菜和一籠一籠的大蒸饃。雜燴菜燉的是粉條豆腐大肉片子,看上去油汪汪的;那白蒸饃暄騰騰、香噴噴的,饞得人直流口水。這天康家開的是流水席。無論是誰,只要進了棧房院,都可以敞開肚子吃。

      吃了雜燴菜大蒸饃后,人們又聚到一張大桌子前,桌子后邊站著康家貨棧的大相公孫掌柜。孫掌柜面前放著賬本、算盤、墨盒、毛筆和一摞子借據(jù)。站在他身邊的二貴再次喊道:各位鄉(xiāng)黨,遵老太爺?shù)姆愿?,康家開始焚券了。凡念到名字的,賬目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

      接下來,孫掌柜翻開賬本,依次唱念道:康四輩,借贖地款二百一十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吳老仙兩筆,借銀五十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孫大樹,借銀四筆,共三十五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王鐵蛋借代償官銀四十八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萬得法,葬父借銀二十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康小毛,借麥子一石二斗,加四年田租銀共十五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李尚文進京趕考借銀一百二十兩,一筆勾銷。借據(jù)當場焚燒……凡念到名字的,二貴便拿過借據(jù),當眾過目。而后把念過的借據(jù),一張張投進了火盆。

      人群中,凡被叫到名號的,都大張嘴盯著那火盆。當火苗兒吞噬了借據(jù),飛灰沖上天空后……他們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人們議論說:康家仁義呀。有的說,頭年,我借他二斗谷子,你猜,里邊塞著一錠銀子。有的說,人家康家,只要張張嘴,從沒讓空過手。還有的小聲說,邪了。有天晚上,我看見那黃大仙一趟一趟往他家運銀子……有的說,眼花了吧?你真看見了?那人卻說,你不信算了。

      康家這次焚券,一直持續(xù)到傍晚時分。還有些半大的孩子一趟一趟來這里拿大蒸饃。孩子們把饃揣在懷里,撒腿就跑。康家伙計早就被交代過,看見只當沒看見。

      就在人們熱熱鬧鬧去棧房院看康家焚券的時候,康老爺子卻從外邊悄悄地回來了。當晚,掌燈時分,老爺子沐浴過后,自己里里外外換上了早就做好的壽衣,端端正正坐在了一把靠椅上。

      久已不出門的周亭蘭,今日卻破例JL了佛堂。她親自下廚,給老爺子做了碗霜糖豆腐。由、r鬟提著食盒,到私塾院來了。進院后,她推開掩著的書房門,見老爺子里外三新,已穿戴得整整齊齊。她心里一凜,問道:爺爺,您這是…

      康老爺子淡淡地說:大限到了。

      周亭蘭明白老人的心思,不再多說什么,就問:爺爺,您老不想再吃點什么?

      康老爺子搖搖頭,說:該看的看了,該嘗的也嘗了。

      周亭蘭說:爺爺不讓祝壽,也就罷了。難道您不想嘗一口我做的霜糖豆腐?

      康老爺子笑了,說:還真饞。那就再吃一口?

      周亭蘭忙示意、r鬟端上來,一口一口地喂老爺子吃??此粤藥卓冢芡ぬm問:這碗豆腐也還可口?

      老爺子說:可口。也是最后一碗了。

      周亭蘭心里一酸,顫聲叫道:爺爺……

      老爺子說:大限到了,任誰都一樣。你也不必難過。囑咐下去,都不要哭。

      待、丫鬟退去后。老爺子說:蘭兒,我這一輩子,是毀譽參半哪。榮耀時,一門兩進士。遭難時,一門兩喪。終還得一好孫媳婦,才使我康家再度興旺。如今,我神仙老兒也做了,此生已無憾事。其實,做神仙也不過如此。我不過想給后人留個念想罷了。接著,他嘆了一聲,又道:我這一輩子是值了。只是,虧了我的蘭兒。爺爺對不起你呀。

      周亭蘭輕聲笑了一下,說:爺爺,我,已經是心如止水,就只差形同槁木了。

      老爺子抖手拍著椅子,說:蘭兒,蘭兒,此生,老夫虧欠你太多呀!

      周亭蘭跪下,說:爺爺,您再不要這樣說。您老這么相信我。當年,一個家都交給了我。嗨,不說這些了。爺爺,您還有什么話要交代么?

      老爺子說:該說的,都說了?;谖哪??

      這時,候在門外的馬從龍走進來稟報說:有人快馬報信兒,說邵先生過世了。少爺一早就趕過去了。

      老爺子有些詫異,說:我上個月才會過他,好好的呀。怎么?這么快?

      馬從龍說:報信兒的人說,誰都沒想到,下了場暴雨,邵先生花房的南山墻塌了,結果把他給砸進去了。

      老爺子點點頭,說:我明白了。突然,他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晃,咳起來了。周亭蘭趕忙上前給他捶背。老爺子接著說:南山,是南山吧?

      他這么一說,把屋里的人都說蒙了,誰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老爺子說:時也?命也?運也?縱是精通術數(shù)之人,也有解不開的時候啊。

      康家老爺子是當晚丑時,坐著咽氣的。

      走時,很平靜。人端端正正地坐著,頭一歪,就過去了。

      臨走前,他把星夜趕回的康悔文叫進了書房。可誰也不清楚他臨終前給孫兒交代了什么。

      周家老爺子殯天的時候,“一品紅”沒有趕來送葬。

      誰都知道,當年,她是周廣田用偏方救活的。這已是很不該了。

      康家老爺子走的時候,“一品紅”仍沒有出現(xiàn)。這就更說不過去了。周家吧,是因為周家后人爭奪霜糖的秘方,一家人鬧得一塌糊涂,沒顧上給她送信兒——還算情有可原。待康家老爺子出大殯時,是專門差伙計給她送過勒頭布的。這是把她當親人看待呀,還專門交代說,老爺子九十大壽,是喜喪,請她來唱三天大戲??伞耙黄芳t”的戲班竟然沒有來。

      后來才知道,不是她不愿來,是她病了。一病病了一個多月,下不了床了。等她掙扎著身子能下床的時候,早已過了H{殯的日期。

      可“一品紅”終還是來了。

      “一品紅”穿著一身孝白,帶著一肚子淚水奔喪來了。她心里有太多的委屈,無人訴說。她是被宋海平氣病的,肚子里長了一個硬塊,那年月,這叫“氣鼓”。病重的時候,一口水都咽不下。

      臥牛嶺一戰(zhàn)后,宋海平升官了。他在內務府一個老太監(jiān)的保舉下,成了河務侍郎。宋海平升官沒幾日,就換了“糧子”。他把一個戲班里的小女子用轎子抬進了家門。這小女子是他從一個戲班子里挑出來的。他把這個十四歲的小女子領進了家門,對“一品紅”說:大紅,我的紅爺,你不是在康家存過“糧”么?我也收了一個“糧子”。你看看怎么樣?然后,一招手,說:過來。這是“一品紅”。叫紅爺。

      那小女子怯怯地叫了一聲:紅爺。

      “一品紅”望著這個女孩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宋海平得意地說:給紅爺磕個頭,以后你們就以姐妹相稱吧。

      那小女子立時就跪下來,剛要磕頭,“一品紅”說:慢。她對宋海平說:官人,你是要休了我么?

      宋海平說:誰說要休了你了?我剛才不說了,以后你們姐妹相稱。這還不明白嗎?

      “一品紅”說:我自然是不明白。

      宋海平說:那我就告訴你,這姑娘叫小桃,聰明伶俐,是個唱戲的好苗子。我已給她起了個藝名:小桃紅。你是大紅,她是小紅。不客氣說,她將來是要超過你的。

      “一品紅”指著他說:你,也太欺負人了!說著,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我走!

      不料,宋海平一步沖上來,兜手給了她一耳光。這一巴掌下手太重,忽地把“一品紅”扇倒在地上了。

      那小女子倒是個機靈人,趕忙跑過來,把“一品紅”給扶起來。

      宋海平卻說:別理她。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而后說:走,走,我給你說戲去。說著,伸手牽上那小女子到花廳去了。

      “一品紅”怔怔地望著那兩個人,一口熱血涌上來,“哇”一聲噴出去,一病不起了。

      此后,一連數(shù)日,眼睜睜地看著宋海平在花廳里給那小女子說戲,兩個人又舞又唱,不時地你儂我儂?!耙黄芳t”幾次想一死了之,可宋海平偏偏不讓她死,剪子繩子都藏起來,還派專人看著她。 后來,看她病得起不了床,宋海平又請了大夫來,給她開藥治病。她不喝,就將她綁在床上灌她。他說:你想死?沒門兒!

      一天,“一品紅”覺得精神好些,能下床了。她起來梳洗一番,剛要出門,卻又被宋海平堵在了院子里。

      宋海平說:站住。上哪兒去?

      “一品紅”說:康家老太爺過世了。我無論如何得去吊唁老爺子。這世上我沒有親人,他們就是我的親人。

      宋海平“哼”一聲:人都走了,還去干啥?不要去了。

      “一品紅”說:天上下釘子我也要去。

      宋海平說:我警告過你,這康家,以后還是少來往為好。

      “一品紅”說:我不能不去。我說了,下釘子我也要去。你管不著。

      宋海平喝道:胡鬧!你已經是三品大員的夫人了,我不準你跟康家再有來往。

      “一品紅”說:呸!什么夫人?我還是我——“一品紅”。我還告訴你,從今往后,你做你的官,我唱我的戲,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宋海平說:你,放肆!

      “一品紅”對站在一旁的老圈說:走!

      宋海平喝道:站?。∧憬o我站??!

      “一品紅”往外走了幾步,宋海平躥到她跟前,再次惡狠狠地說:我告訴你,這康家,早晚要遭殃的。我剛剛得到線人密報,康家太囂張了,竟然以“財神”自居,四處收買人心。私下里,他家還給嵩陽書院捐了五萬兩銀子,連學子都想收買。他們想干什么!

      “一品紅”說:捐款助學有什么不好?

      宋海平說:你不懂。這里邊大有文章。

      “一品紅”說:你又動歪心思了吧?說完,她冷冷地看了宋海平一眼。

      宋海平氣極了,他抓起一個茶碗摔在地上。依他的脾氣,只想把她捆起來,扇她,揍她,用藤鞭抽她。但他很明白,那“小桃紅”還嫩,而“一品紅”聲名正盛,登臺演出,堂會應酬,迎來送往,自己一時半會兒還離不了她。

      于是,他只得眼睜睜看著“一品紅”走了出去。

      當天,“一品紅”坐著轎車趕去了河洛鎮(zhèn)。進了康家院子,她就放聲大哭。而后,她撲到周亭蘭的門前,雙膝跪下,一邊哭一邊訴說:姐姐,小黃毛給你賠罪來了。我知道那姓宋的不是東西。我是上了他的當了。姐姐呀,我給老爺子吊孝來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姐姐,你不肯見我一面嗎?

      可是,無論她怎么哭訴,周亭蘭的門卻一直不開。

      無奈,“一品紅”在康家下人的引領下,直接到康老爺子的墳上祭拜去了。

      當“一品紅”披麻戴孝拄著哀杖走過鎮(zhèn)街時,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一品紅”回來哭靈了。人們一群一群地跟著往康家老墳地走,誰家出殯都沒見過這么多人。他們都是來看“一品紅”的,一時,滿山都是人。

      到了墳前,“一品紅”先是跪下來焚燒了紙錢,想起當年命懸一線,被周亭蘭救下的情景,又想起大旱之年,在康家“存糧”時的情形,聯(lián)想起眼下她渾身的病痛和心里的傷痛,還有和宋海平說不清、道不明,糾糾纏纏的復雜關系,一時百感交集,禁不住大放悲聲。

      老墳地滿地青草,樹木森森。她跪在地上,樹葉青草墊著膝蓋,像戲臺上的毛氈子似的。四下里是跟著她、圍觀她的人群,就像是戲園子里黑壓壓的觀眾。她哭,這些人也有抹眼淚的。她訴說,這些人也會跟著嘆息。她哭一陣,說一陣,最后在老爺子的墳前唱起了《哭四門》:

      ……龍渴想起長江水,人到難處想賓朋……文王哭的伯邑考,散宜生又哭鄧九公。黃飛虎澠池喪了命,西岐哭壞姜太公……

      “一品紅”在康家老墳哭靈,一下子轟動了整個河洛鎮(zhèn)。在很長時間里,這都是當?shù)厝税僬f不厭的談資。說起那時的情形,一個個眉飛色舞,嘖嘖贊嘆:到底是名角,哭靈就跟唱大戲一樣。那《哭四門》,唱得真是好!

      在黃河兩岸,大凡跑船的人,都會有個“好兒”——“好兒”,就是相好的女人。 那年月,在河上行船的老大,大多是不成家的。行船無期,人終年在水上漂著,生死未卜,說不定哪一天就喂魚了。若是有了家小,反倒成了拖累。他們的女人,都是一回回花錢買的。若是日久生情,就叫作“好兒”。這“好兒”,大多都在妓院里養(yǎng)著。因此,也叫“攛兒”。就是把女人“攛兒”在妓院里,臨時的。泡爺?shù)摹皵x兒”,就寄在開封一家名叫“玉春坊”的妓院里。

      泡爺瘦干筋。他喜歡胖乎乎的女人,身上軟,有肉。泡爺?shù)摹昂脙骸比怂屯馓枴按蟀滋摇?。泡爺自從改了賭博的惡習,每次下了船,就到玉春坊去了?!按蟀滋摇遍L得并不俊俏,臉上還有幾顆麻子,就是一身白肉,兩個奶子肉嘟嘟的。拿泡爺?shù)脑捳f,摸著舒服??蛇@“大白桃”也不光是摸著舒服,她能讓泡爺常年“攛兒”著她,是有絕活兒的。泡爺兩只大腳板終日在冷水里泡著,在船板上扒著,久而久之就磨出了一層層老繭,硬得像鐵掌一樣,一踩地就疼??蛇@“大白桃”偏偏會一手修腳的絕活兒。她修腳的方法與別人不同,只要泡爺進了玉春坊,她會先打上一盆水讓泡爺把腳凈了,而后解開衣襟,把他那一雙大腳拉起來就焐在乳房上了……那地兒又軟和又暖和,總是把泡爺“燙”得齜牙咧嘴的!這時,“大白桃”會問他:燙么?他說:咝,燙,燙?!按蟀滋摇本驼f:皇上,你得忍著點兒。我得把寒氣給你一點點兒擠出來。她叫他“皇上”,就這一聲“皇上”,泡爺說,死也值。待“燙”上半個時辰,“燙”得泡爺昏昏欲睡時,“大白桃”會打上一盆熱水,撒上活血的紅花,滴上幾滴醋,把泡爺?shù)膬芍荒_放在水盆里泡。再泡上半個時辰,這才把泡爺?shù)膬芍荒_移在她那肉乎乎的膝蓋上,打開一個布包,拿出刀來,給他修腳。泡爺腳上木刺兒多,“雞眼”更多,也只有“大白桃”一人能修,換了人就給割出血來了。這兩個時辰下來,就是一塊石頭,也給焐熱乎了。

      人人都知道,泡爺雖不賭了,可他手里的錢,又都一筆筆送到玉春坊去了??祷谖脑眯牡貏襁^他說:泡爺,還是置幾畝地,娶個家小吧。泡爺說:不用。我水命,遲早也是喂魚。康悔文搖搖頭,不再說什么了。

      這年夏天,泡爺帶著船隊從臨沂出發(fā),因為是逆水,船上裝的又是糧食,自然走得慢些。可泡爺心里急著要見“大白桃”,于是日夜兼程,不讓船T們休息。

      河上,二十艘糧船一字排開,十分壯觀……泡爺呢,一直在首船的船頭上立著,嘴里罵罵咧咧,盯著船T們,好加快速度趕路。

      這一趟,康家有意讓有恒見些世面,就讓泡爺帶他來了。在船頭上,康有恒纏著泡爺,讓他說一說跑船的事情。泡爺說:小子,你爹讓我?guī)愠鰜?,就是讓我拾掇你的??涤泻阏f:我知道。泡爺說:小子,你爹水性好,你知道是誰教出來的么?康有恒瞥他一眼:泡爺唄。泡爺說:不錯,正是老子。你爹是我一篙從船上掄下去的,差一點兒嗆死他。把他撈上來的時候,哈哈,死狗一樣。聽他這么說,有恒有些怕了,說:泡爺,難不成,你也要把我掄下去?泡爺笑著說:你呀,到你這兒,我倒不敢了??涤泻阏f:那是為何?泡爺說:你爹那時候,跟你現(xiàn)在可大不一樣了??涤泻阏f:這就怪了。有何不同?泡爺說:你現(xiàn)在是有萬貫家財?shù)纳贃|家不說,你爹于我有大恩。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賠不起??涤泻阏f:泡爺,我早聽說過你的事情。在河上,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越活膽越小了?泡爺哈哈一笑說:小子,你說對了。人,就是越活膽越小??涤泻阏f:這又是為何?泡爺說,好你個狗日的,動不動就“為何”。我告訴你,人活著,有一樣東西是不能背的??涤泻阏f:哪樣東西?泡爺說:人情。我欠了你爹的人情??涤泻阏f:哦,欠了人情,就不敢造次了?泡爺說:是啊,欠了人家的,一輩子都得背著。只有還上的那一天,你才硬氣??涤泻阏f:那你如何教我?

      泡爺看水面開闊,水流也平緩了些,說:這樣吧,我給你綁根繩子,你自己下去游。說著,拿過一根繩,三下兩下綰一活扣,套在了有恒身上。有恒怯怯地問:河水涼么?

      泡爺突然說:咦,這兒有魚。

      康有恒探身一看,好奇地問:魚在哪兒?

      泡爺拎起他,一把把他丟到河里去了??涤泻阍诤永飹暝?,一連嗆了幾口水,大喊:救命??!

      泡爺卻往船頭上一蹲,笑著說:小子,淹不死你,好好撲騰吧。待康有恒精疲力竭時,又把他拉上來,撂在了船板上。

      第二天,看見泡爺一鴨一鴨從船的那頭走過來,沒等他走到跟前,康有恒就自己拴上繩子,從船邊跳下去了。泡爺說:是個曉事的。

      過了兩天,當船??吭谝粋€碼頭時,康有恒已經可以不帶繩子在河里游了。他見泡爺蹲在船頭發(fā)呆,踩著水,游到泡爺跟前問:泡爺,到家還得幾天?

      泡爺說:三四天吧。

      康有恒說:我比父親如何?

      泡爺說:想超過你爹?得一時呢。

      康有恒說:泡爺,你家在開封么?

      泡爺說:咋的?少東家也想玩花活兒?

      康有恒說:我聽伙計們說,你有個“好兒”,那“大白桃”……

      泡爺臉一沉:“大白桃”也是你叫的?實話告訴你,老子水命,沾不得土??衫献邮且挂剐禄?。媳婦都在娘家養(yǎng)著呢……正說著,他突然站起身,說:不好,有雨!

      說話間,雨就下來了。泡爺嘴里罵罵咧咧的,趕快命人落帆。不一會兒,黃河上已是濁浪滔天。

      泡爺心里突然有了不祥之感。不知還能見上“大白桃”么?

      黃河上,大雨傾盆,一連下了三天。一時間,大河上下,水聲滔天。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這天,快晌午的時候,臨近開封段的黃河岸邊,人們忽然聽到了虎嘯聲。這是不祥之兆。行走水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虎的嘯聲,是洪水的嘯聲。緊接著,鑼聲四起:黃河決口了!

      因干系重大,新任的河務侍郎宋海平匆匆?guī)粟s到了黃河大堤上。就見離決口不遠處,一片黃色的油傘。油傘下,站著一眾河官和知縣大人。

      宋海平一到,就尖著嗓子喝道:圣諭煌煌,諄諄教誨,汛期要嚴防河堤決口。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你們有幾顆腦袋?!

      下屬的官員們一片諾諾之聲:是,是啊。天降暴雨,洪水下來得太快了。

      只見那決口處,漩流殺氣騰騰,水聲震耳欲聾。河兵們把備好的沙石一包包投下去,轉瞬便被沖得沒影沒蹤。

      宋海平急吼吼地喊叫:怎么辦?這該怎么辦?我他媽才上任幾天哪,就出這么大的紕漏!你們,你們是不想讓我活了!快,快拿出辦法來呀。哎,這段河堤不是康家大戶出錢修的嗎?

      眾河官像是一下找到了替死鬼,忙不迭地跟著說:對,是康家,是康家修的。

      宋海平馬上質問:康家來人了嗎?怎么還不來人?他狗日的康家有錢不是,給我往河里堆銀子啊。宋海平說著說著,跳起來了:告訴姓康的,這決口堵不上,我要他傾家蕩產!我,我拿他康家的人頭祭河!

      然后,他喝道:劉知縣。

      劉知縣忙說:下官在。

      宋海平說:知會他康家了嗎?

      劉知縣說:已經派人去了。不過……

      宋海平眼一瞪:嗯?不過什么?

      劉知縣趕忙上前:稟告宋大人,康家名義上雖然承接了這一段河工,可康家只是出錢,并未參與施工。河務上的一應事務,是歸總河大人管的??伤魏F絽s堅持說:我不管他是出錢還是出人,既是他康家承接的,就要他康家負責。漕運上的銀子他賺了那么多,是不是給你分了些呀?

      往下,劉知縣就不敢再接話了,只連聲說:沒有,沒有。

      決口處,黃河水咆哮著,轟轟隆隆的,奔涌而下,眼看著決口越來越大了,只聽下游的村莊里鑼聲四起,村民們四處奔逃。有的背著被子,有的擔著孩子,有的把鐵鍋頂在頭上,一邊跑一邊喊:水來了!水來了!

      大堤上,宋海平仍在咆哮:辦法呢?快拿出辦法來呀!

      一個河官說:稟大人,警號掛起來了,河工們也都上堤了。只是,水太大了,那些沙包投進去不管用?。?/p>

      宋海平說:你們一個個支支吾吾的,說的是個屎!我要的是把決口堵上。要是還堵不上,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填進去!

      眾人一個個噤若寒蟬。終于,有個河官站出來說:事到如今,下官倒有個法子。宋海平說:快說。這河官湊到他跟前,附耳道:大人,我剛剛得到線報,康家二十艘糧船,正往這邊趕呢。

      宋海平說:當真?

      這河官說:千真萬確。

      宋海平明白了:你是說,以船堵口?

      河官說:緊急關頭,這是唯一的法子。船上若是有貨,開過去就地鑿沉就是了。船上若是沒貨,通通裝上石頭,攔在決口處再打樁……大難當頭,諒他不敢不從!

      到了這時候,宋海平一顆提著的心,才稍稍松下來。他故作矜持地點了點頭,說:好,這主意好。你們這些蠢材,一個個膽兒都嚇破了。還是有辦法的嘛。何干總!

      何干總立馬站出來說:下官在。

      宋海平說:你立馬帶人去。把三十里范圍內的所有船只,都給我扣下!大災之時,敢有不從者,殺無赦!

      何行總一拱手,領人去了。

      很快,在碼頭附近百米內,臨時拉起了一道纜繩。凡過往的商船,一律被攔截了下來。

      康家這邊,自然也是焦急萬分。

      雨不停地下,船隊到如今還沒有消息。康悔文在賬房屋里走來走去,一籌莫展。大相公孫掌柜跑過來,報告說:康公,下雨前曾接到飛鴿傳書,說糧船已快到開封了。這會兒怕是……康悔文說:我剛聽說黃河潰堤了。讓他們停下來呀!老孫搓著手為難地說:雨這么大,鴿子放不出去了。

      這時,馬從龍匆匆進了賬房,一進門就說:康公,劉知縣派人來,讓你趕快到河上去。

      康悔文臉色沉重,說:我剛聽說了,黃河潰堤了。

      馬從龍說:王縣丞遞話說,正是康家承接的這一段,潰堤了。

      康悔文生氣地說:胡說??导颐磕険苜c河款十萬兩,主修這一段河堤不假,可銀子是河務上管的,工是河務上派的,與康家有什么干系?這是栽贓!

      馬從龍說:是啊。王縣丞好意提醒,說主要是新任的河務侍郎宋海平盯上康家了。

      康悔文臉色一變,說:備馬。

      當康悔文快馬加鞭趕到黃河大堤時,即刻被人帶到了宋海平面前。宋海平撇開眾人,走出那片黃傘,冷冷地說:你過來。

      于是,兩人走出十多步,都在雨中站著。兩人就這么互相看著,冷冷的,滿眼是釘子。宋海平傲慢地說:你知道,一個堂堂的三品大員,河務侍郎,為什么把你叫過來,單獨說話么?康悔文看著他,不語。宋海平說:對了,對極了。你犯在我手里啦!你哭吧??祷谖娜圆徽Z。宋海平說:我盯你康家這么多年了,可次次都讓你逃脫了。我不甘心哪。這一次,我看你是逃不掉了吧?康悔文終于開口說:宋大人,我知道你有專折密奏之權。官員們都怕你??导也蛔鲎骷榉缚浦拢幢鼐团铝四?。宋海平說:說得好。我也知道,你康家過去有秋總兵庇護——噢,現(xiàn)在有秋巡撫罩著,京城里也有些淵源,可你如今犯在了我的手里,我就是要你康家傾家蕩產!明說了,誰也救不了你。

      康悔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起念念曾說他像條毒蛇,可這時的他更像條狂吠的惡犬。他不禁笑了一下,說:宋大人,你知道你像什么嗎?

      宋海平卻并不生氣,說:我像什么?我就是一條狗,我是皇上的看家狗!我告訴你,你康家犯忌了。你康家不是想當財神嗎?你康家銀子多,到處收買人心,你家若是財神,置朝廷于何地?置皇家于何地?

      康悔文說:你這是栽贓陷害,挾嫌報復。

      宋海平就像貓玩老鼠似的,說:你又說對了。我就是要報復你康家。我明著報復你。你康家不是有“以身殉河”的先例嗎?那就再給我殉一次!實話告訴你,你康家這二十艘糧船,必須給我堵在決口上!

      康悔文眼前一黑,說:今天,我算是長見識了。

      宋海平說:噢,見識什么了?

      康悔文說:什么叫小人,什么叫寡廉鮮恥!

      宋海平卻得意地發(fā)狠說: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我還告訴你,我不光要你把糧船堵在決口上,我還要你康家把大堤重新給我修復。敢有一寸不規(guī),我拿你康家是問!

      站在雨中,面對著想把他置于死地的奸人,康悔文氣得兩眼冒血,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此時此刻,冥冥之中,康悔文仿佛聽到了哭聲,那哭聲十分響亮,像號角一樣。

      康悔文離家不久,拖著身子的晚香突然肚子疼了起來。開始還是一陣一陣地疼,可那疼痛越來越密。她挺不住了,倒在床上呻吟不止。小玉去叫穩(wěn)婆了,她實在疼得受不了,痛苦地喊著:疼死了,讓我死吧!

      小玉叫來了穩(wěn)婆,穩(wěn)婆先是忙活了一陣,一會兒讓打熱水,一會兒又讓小玉去拿毛巾、剪子。過了好一陣,穩(wěn)婆只說,快了,快了,卻仍不見露頭。又過了一會兒,只見下來了一只小腳丫子。穩(wěn)婆臉都變了色,說:不好。腳先下來了,難產!她也沒有辦法了,搓著手說:快,快去請個先生吧。

      小玉急得轉著圈說:相公不在家,也沒個當家的,這可咋辦哪?

      小玉趕忙跑到大奶奶門前,拍著門喊:大奶奶,不好了!

      屋子里,只有木魚聲。

      小玉在門前哭喊道:大奶奶,您開開門吧,少奶奶難產,要出人命了!

      頓時,屋里的木魚聲停了,說:悔文呢?

      小玉說:相公在河上。聽說,黃河決堤了。

      片刻,門開了。周亭蘭披著一件披風出現(xiàn)在門口,說:走。

      當周亭蘭剛趕到別院,還未進門,孫大相公追過來稟報說:大奶奶,有件急事,我做不了主。

      周亭蘭說:我不再管事了。跟悔文說吧。

      孫大相公說:康公不在。這事急,總得有人拿主意吧。

      周亭蘭說:你能拿就拿,不能拿,等他回來。

      誰知,康家的一眾親戚都圍上來了。她們嘰嘰喳喳地圍著周亭蘭……小玉說:這里生孩子呢,都出去。

      此刻,二娘、三娘、四娘一起圍上來,說:蘭哪,出大事了!聽說悔文要沉船了!康家是吃水財?shù)模@船一沉,不完了嘛!

      周亭蘭站在那里,說:我說過,康家的事,我不再管了。這里生孩子呢,你們都出去吧。

      眾親戚說:你可不能不管,不管多少,我們可都是人了股的!悔文聽你的,你就說句話吧。

      可周亭蘭卻斬釘截鐵地說:請回吧。我說不管,就是不管。說完,轉身進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屋子里傳出了一聲慘叫……

      圍上門的親戚都噤了聲。

      康家的災難來臨了。

      在碼頭附近,一根長纜把康家的二十艘糧船攔在了河道上。河兵們大喊:停船!若敢再走,殺無赦!

      這時,康悔文已經趕過來了。他對泡爺說:泡爺,黃河決堤了。上頭要咱們沉船救堤。

      泡爺說:東家,萬萬不可,船不能沉哪!

      眾船工也都說:不能沉。不能沉。那可是二十船糧食!

      康悔文說:沉了船,我也心痛??蛇@也是沒有辦法……

      泡爺說:東家,你跟巡撫大人不是結拜兄弟嗎?你快找他去呀!

      康悔文說:刀架在脖子上了,找誰都沒用。我也知道他姓宋的挾嫌報復……可堤已決了,大難臨頭,下游萬千百姓活命要緊,康家只有舍船了。

      泡爺蹦起來說:二十條大船哪!我的爺,二十條大船,你就不可惜?這不是砸我們的飯碗嗎?!

      船工們也都說:是啊,船一沉,我們咋辦?

      康悔文急了,說:各位聽我說,至于各位的去留,康家不會不管的。泡爺,時間不等人,砍桅桿吧。

      泡爺氣呼呼地說:我不砍,我下不去手。

      康悔文走上前,把一把海斧遞到泡爺手里,說:泡爺,拜托了,砍吧。

      這時,泡爺仰起臉,放聲大哭。船工們不落忍,一個個都扭過臉去。

      這時,康有恒走過來,說:父親,既然如此,我來砍吧。

      康悔文一怔:你?

      康有恒說:父親,這些船,都是您辛辛苦苦置辦下的。泡爺也心疼——還是由我代勞吧。

      康悔文望著兒子,突然覺得他已經長大了,終于說:好吧。

      康有恒接過海斧,對跟船的鏢師們說:走,把船上的桅桿都給我砍了。

      這時,只聽泡爺說:慢。

      眾人回過頭,都望向他。

      泡爺說:這是殺我呀!船是我的命,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雨中,船T們黑壓壓站著,看泡爺跳上船去,一斧一斧,含著淚把船上的桅桿全部砍斷。當桅桿落水時,水花四濺。船T們都哭了。而后,他們一個個跪下來,給這些堵口的船只磕了三個頭。

      此時此刻,康悔文一屁股坐在雨地里,他的腿軟了,軟得站不住。他說:有恒,扶我起來??涤泻忝Π迅赣H扶起來??祷谖拈L嘆一聲道:這些船,是你母親用性命換來的呀!

      就此,康家的第一艘糧船,由泡爺撐著舵,向決口處駛去。

      這邊,決口處已橫著攔上了十幾道大纜繩;河工們黑壓壓地立在決口處,隨時準備打樁……波濤中,泡爺把著舵,小心翼翼地把船駛向決口處,而后,鑿穿底艙……在船將要下沉的那一瞬,泡爺才從船上跳下來,撲進滾滾洪流中。

      一時,人聲鼎沸,天也仿佛在哭。當泡爺從水中露出頭時,岸上一片呼喊聲:泡爺!泡爺!

      船一艘艘地沉了下去……

      水聲如虎,浪花飛濺,河工們像螞蟻一樣撲上去……雨聲、風聲、樁聲、號子聲響徹天地。

      當岸邊剩下最后一艘糧船時,泡爺抓起酒葫蘆喝了口酒。他正要動身,只聽身后有人叫道:泡爺。

      泡爺一回頭,見是康有恒,罵道:兔崽子,你跟著干啥?

      康有恒說:父親讓我給您捎句話。

      泡爺說:捎什么屁話,快說。

      康有恒說:康家還會有船的。

      泡爺說:你日哄我?

      康有恒說:好,我說實話,這話是我說的。

      泡爺“哼”一聲,說:你?

      康有恒說:相信我。

      泡爺說:離了船,我的日子也就到頭了。我都這把歲數(shù)了,不想等了。

      康有恒說:您信我一次。

      泡爺說:我憑啥信你?滾。

      泡爺正要上船,忽然又回過頭來,說:少東家,你幫我一個忙。

      康有恒說:您說。

      泡爺說:你去開封玉春坊,找到一個叫“大白桃”的,把我的棺材本兒錢給她。你可一定得去呀!

      康有恒說:“大白桃”?

      泡爺說:那是我媳婦!你得喊師娘。

      上船后,泡爺把酒葫蘆一摔,說:老子一輩子,還沒像模像樣地做過人,就讓老子做回人吧!——他把著舵,最后一次向決口處駛去。人們看到,泡爺把自己牢牢綁在了舵位上,他挺身而立,大聲吼叫著唱起來:

      秀女八百個——爺?shù)牡鞍。?/p>

      床上見功夫——爺?shù)牡鞍。?/p>

      龍翻九十九——爺?shù)牡鞍。?/p>

      鳳顛八百八——爺?shù)牡鞍。?/p>

      當船快要駛到決口處時,泡爺大喊:康公,老子不欠你了!

      只聽“轟”一聲巨響,那船載著他卷進了漩渦里。

      岸上的人大喊:泡爺呀!

      此時,康悔文腦海里“嗡”的一聲,一頭栽倒下去了。

      第二十二章

      當康悔文被人從黃河大堤抬回來的時候,康家棧房院已是處處告急,亂成一鍋粥了。大相公老孫還算是個穩(wěn)得住的人。他吩咐眾人說:縱是天塌下來,也得讓康公緩一緩,鐵打的人也撐不住了。

      可是,一個時辰不到,二貴就急匆匆地走進賬房,悄悄對老孫說:大相公,濟南再次告急,貨都堆在碼頭上,要船!

      老孫說:知道了。告訴他們,河堤正在搶修,一旦通航,立馬租船過去。

      過不一會兒,二貴又跑進來,說:飛鴿傳書,臨清告急!數(shù)萬鹽包,都在碼頭上堆著呢。況連日大雨,再不去船,鹽就化在雨水里了!

      老孫仍硬扛著說:知道了。下去吧。

      誰知,快晌午的時候,又有一匹快馬沖進了院子。身披蓑衣的五魁翻身落馬,一迭聲地喊著說:我要見康公!我要面見康公!

      老孫從賬房里走出來,喝道:五魁,你已是主持一方的相公了,沒一點兒沉穩(wěn)。你在院子里喊什么?

      五魁焦急地說:我我我……涇陽收的棉花堆積如山!孫大相公,孫爺,船,咱的船呢?

      老孫給他使了個眼,說:進屋說,進屋說吧。

      等五魁進了賬房,老孫才說:康公急火攻心,人都暈過去了。你嚷什么?五魁說:船,我找康公要船!老孫沒好氣地說:船,都來要船……黃河決堤,船都沉到河里去了,叫我上哪兒給你弄船?!再說了,棉花采摘的季節(jié)到了么?五魁怔了一會兒,說:完了,完了。我收的是去年的陳棉,趁著新棉下來之前,價低呀。那邊也正下暴雨,棉花若是淋了,再一過季兒,就一文不值了!說著,放聲大哭。

      就在這時,只聽院子里鬧嚷嚷的,又有一伙人擁進來了。

      這次,孫大相公推開門吼道:嚷什么?

      二貴再次稟報說:孫爺,這回,我真是攔不住了。這些人不是要船的,是要糧的。

      老孫紅著眼說:要糧?胡鬧。問康家要什么糧?

      眾人直著脖子嚷嚷,二貴代他們說:決口的河堤上,民T要糧。河堤上有上萬民工,斷頓了!

      老孫不耐煩地說:斷頓了找河官,問康家要什么糧?

      二貴說:河官說了,這河堤是康家包的,就要康家出糧。

      老孫一急,說:這,這不是卸磨殺驢,要逼死康家嘛!

      此刻,只聽屋里“咣當”一聲,眾人趕忙跑進來一看,只見躺在里間床上的康悔文從床上滾下來了。眾人趕忙把他扶起來,攙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二貴給他倒了一杯水,康悔文喝了兩口,喘口氣說:一個一個來,說吧。

      孫大相公說:本想讓你緩一緩。可,山東告急!陜西告急!河北那邊也催討……都是要船的。還有,河上也出了些事情。

      康悔文歪在椅子上,說:河上又出什么事情了?

      老孫說:河上,上萬民工,斷糧了。這本該由河務上撥付的,可河務上硬是不給,讓他們找康家要糧。

      康悔文咬著牙說:這又是姓宋的下狠手。庫里還有糧食么?

      老孫攤著兩手,說:有也不多呀。老天爺,上萬民T啊,只夠喝粥的。

      康悔文想了想說:那就熬粥吧。盡快送上去。——扶我起來。

      老孫勸道:康公,你……

      康悔文說:水路不通,說什么都是妄言。不能等了,我現(xiàn)在就到河上去。

      站在一旁的五魁哭著說:康公啊,康家損失大了!怕是…

      康悔文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有說,站起就走。臨走時,他說:叫上馬爺,跟我一塊走!

      當康悔文強撐著再次回到河堤上時,卻見河堤上的民工都不干活兒了。他們像放羊一樣,一群一群地在河堤上坐著。問了,都說,等飯轍呢。

      原來,派去河務府要糧的人回來后,給眾人傳話說,河務府那邊不但不撥賑河的糧食,還要他們都去康家要糧。不僅如此,那宋海平還專門吩咐說,凡康家承接的河段,一粒糧食都不給。他康家不是有銀子嘛,讓他買去!據(jù)說,一個河官說,這河段也并非康家……可他話都沒說完,就被宋海平訓斥了一頓。宋海平說:傳我的話,別的河段,糧照撥,工錢照付。另外,每個河段給我送肥豬兩頭!我就要讓人看看,是他康家的伙食好,還是朝廷的勢力大!那河官還有些擔心,悄悄地告訴他,對康家怎樣都行,只是,這河上一旦鬧起來……宋海平競說:我就是要他們鬧起來。河工們只要敢鬧,我就拿他康家是問。這些話傳到河上,立時就沒人干活兒了。

      康家的生意,正四處告急。若是水路再不通,一切就都完了??祷谖内s回河上,就是想趕快修通水路。他來到河堤,先是讓人扶著站在一個夯土的石磙上,雙手一抱拳,對眾人說:各位兄弟,老少爺們兒,讓各位餓著筑堤修河,康家對不住各位了!河路一斷,糧食一時調不過來,實在是抱愧。不過,小米粥馬上就送過來,各位先墊墊。至于工錢,待河道修通后,定會一文不少地發(fā)給各位。康家決不食言。

      不料,河工們聽了他的話,卻吵嚷起來。有的說:干這么重的活兒,康家只讓喝粥?這也太不地道了!還有的說:看看人家西邊,那可是豬肉燉粉條子!不干!

      在這危難時刻,是四間房的人首先站出來了。四間房的村人都得過康家的周濟恩惠,特別是老爺子大壽那天,又給了很多布施。這時候,他們全都擁到前邊來了。一個個高聲說:康家也不容易。剛剛焚了券,二十船糧食,又都沉到決口處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就先喝碗粥干活兒吧!康家從不虧人。這可是良心活兒!

      于是,由四間房的人領頭,河口村的人看馬從龍的面子,也跟著響應,人們紛紛站起來,勉強復工了。

      康悔文眉頭緊鎖,一臉愁容。他身子晃了一下,馬從龍趕忙上前扶住了他。

      康家一片沉寂。

      康家的下人連走路都盡量不出聲,只有周亭蘭房里的木魚,一聲聲響著。

      自康悔文上了河堤后,大相公老孫在棧房院實在待不住了,于是就帶著康家棧房大大小小一群相公,跪在了大奶奶的門前。老孫一再地央告說:大奶奶,天都塌了!你開開門吧!

      可是,回答他的,仍是木魚聲聲。

      這時,小玉悄沒聲地走過來,附耳說:大相公,少奶奶請你去。

      老孫已是六神無主,不情愿地說:這時候,她找我啥事?

      小玉說:我也給你說不清楚,你來吧。

      老孫嘆一聲,站起身,跟著小玉來到了別院。進了院子,見剛生完孩子的晚香頭上勒著頭巾在門口站著。晚香說:孫爺,進屋說吧。

      老孫進了屋,看見桌上有兩個空了的首飾匣子。匣子旁邊的絲巾上,放著些金銀首飾……晚香說:孫掌柜,我聽說康家遭大難了。你把這些拿去兌了吧。

      老孫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沒好意思說這仨瓜倆棗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說:少奶奶,如今康家最缺的,不是銀子。

      晚香說:那是什么?

      老孫說:糧食。

      晚香說:不能買么?

      老孫急煎煎地說:船沉了,水路斷了,上哪兒買去?如今河上有上萬民T,斷頓了!

      晚香也急了,說:相公呢?

      老孫說:康公在河上坐鎮(zhèn)。只是,沒有糧食,也枉然。

      晚香說:這,這咋辦呢?

      老孫不想跟她廢話,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唉一聲說:如今,只有請大奶奶出面了。我再去試試。

      這邊,相公們仍圍在周亭蘭的門外,焦急地等待著。不一會兒,見大相公老孫彎著個腰,像只大蝦似的勾著頭回來了,顯然并未討來什么主意。只見老孫立在門外,大聲說:大奶奶,我知道你不再管生意上的事了??扇缃窨导姨於家搜剑〈亮?,水路斷了。臨清,困著上萬包的食鹽運不出去;臨沂,是布匹,還有茶葉;涇陽碼頭上,堆著上萬擔的棉花;還有跟官府立的契約,都要到期了??导已劭匆飘a了呀,大奶奶!

      終于,屋里的木魚聲停了。隔著門,周亭蘭說:別跟我說,我不聽。你找悔文去。

      老孫拍著門說:大奶奶,康公都急得吐血了。他現(xiàn)在,還在河上頂著呢!如今最大的難,是水路不通,運不來糧食。沒有糧食,河堤上上萬民工就……這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耗不起呀!河上已喝了兩天粥了。再不想辦法,就真的撐不下去了。你總不能眼看著康家破產吧?

      屋里靜靜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片刻,只聽屋里說:破產就破產吧。

      老孫一下子傻了。他就地轉了一圈兒,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而后,他又一次朝外走去。那些大小相公,都傻傻地望著他。

      不一會兒,老孫把康有恒拽過來了,這也是他最后的一線希望了。只聽有恒在門前說:奶奶,我是有恒。

      可屋子里仍沒有動靜。

      康有恒“撲通”一聲跪在門前,眼里含著淚,背起了《朱子家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飯食約而精,園蔬勝珍饈……

      “吱”的一聲,門開了,周亭蘭一身素服走了出來。人們望著這位大奶奶,誰也不敢吭聲。周亭蘭什么也不說,牽上有恒就走。

      老孫趕忙吩咐說:備車。

      周亭蘭牽著有恒走進棧房院,進了賬房。她對跟在后邊的眾人說:你們都下去吧。老孫留下。

      待眾人退去后,老孫躬身說:大奶奶,你吩咐吧。

      周亭蘭說:把賬本都給我拿出來,我要看賬。

      而后,賬房門又關上了。只有老孫一人守在門外。

      眾人都圍上來問:怎么說?

      老孫兩眼一閉,說:等著吧。

      第二天一早,周亭蘭仍是手牽著孫子,走進了倉署的大門。臨進門時,周亭蘭回頭吩咐說:你們都在這兒候著。

      從京城來的倉場侍郎跟康家原有些舊誼,也知道這康家大奶奶是個不可得罪的主兒,趕忙迎出來,把她請到官邸的客廳里,又命人泡茶,滿臉堆笑說:夫人,您怎么來了?

      周亭蘭說:楊大人,在京城,咱們曾做過鄰居。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怕大人把老鄰居都忘了吧?

      楊侍郎忙說:是啊,是啊。嫂夫人,那時候,我可沒少到您那兒蹭飯吃。只是我那兄臺,唉……這位是?

      周亭蘭說:這是我孫子。來,見過楊爺爺。

      康有恒躬身施了一禮:楊爺爺,在下康有恒給您請安。

      楊大人說:噢,都這么大了。好旺相。夫人,您輕易不登門,有什么事么?

      周亭蘭說:我來你這里,是借糧來了。

      楊大人一聽說借糧,像被燙住了似的。他欠了欠屁股,說:這個,這個嘛……您,借多少?

      周亭蘭說:一千石小麥,一千石谷子。

      楊大人嘴張得像小廟,說:夫人,夫人,這是國庫??!

      周亭蘭說:我知道這里是國庫。我說的,也算是國事。

      楊大人不明白了:國事?

      周亭蘭說:河務,一向是朝廷最關心的事,不也就是國事么?如今,黃河決口,治河的民工已斷糧三日了。

      楊大人推脫說:夫人,我也知道,河務、漕運,是朝廷最關心的事體。可我這里是皇糧國庫,所有的糧食,除了上諭調撥,都是備災荒用的。沒有皇上的旨意,沒有戶部的公文,我是一粒糧食都不敢動?。?/p>

      周亭蘭說:糧食是備災用的?

      楊大人說:是啊,是啊。

      周亭蘭說:既是備災用的,如今黃河決口,不算大災么?

      楊大人解釋說:雖然是災,可這是河務上的事,與我倉署沒有干系呀。何況,縱是調糧……說到這里,他著意看了周亭蘭一眼,接著說:也得有上頭的旨意、戶部的公文才是。不然,我一個小小的倉官,是萬萬動不得的!

      周亭蘭說:大人說的是。河上出了事,本該由河官撥糧的??赡撬魏F焦珗笏皆?,挾私報復,陷我康家于危難之中。我本是可以跟他打官司的,可時間不等人。我是萬般無奈,才找楊大人借糧的。

      楊大人連連作揖,再一次推脫說:夫人,不是我不給面子。我一個小小倉官,頭皮太薄。私動國庫皇糧,我是萬萬不敢應承啊。還望夫人見諒。

      周亭蘭說:楊大人,我知道這是國庫,是皇糧??赡悴皇沁€有豐年調倉,糶陳糧換新糧的規(guī)矩么?

      楊大人一愣,說:有是有。那得等T部的火耗撥下來……

      周亭蘭說:我只借一個月。一月個后,以新糧換舊糧,如數(shù)奉還。

      楊大人仍然推諉說:夫人有所不知,戶部的公文,來往京城,最快也要一個多月,等上頭批下來,也不知到什么時候了。

      周亭蘭說:那就先斬后奏,如何?

      楊大人摸了摸頭皮:先斬后奏?上頭一旦怪罪下來,我可吃罪不起。

      周亭蘭說:楊大人,你還記得么?當年,為賑河災,我家公公曾經攔下漕運的糧船,那不也是先斬后奏?朝廷最后不也應允了么?我記得,京城各衙門口聯(lián)名為先夫申冤時,大人不也簽名了?大人,你就再做回善事吧。

      楊大人啞口失言:這,這……

      周亭蘭對孫兒有恒說:去,讓他們抬進來吧。

      片刻,老孫和一個小相公抬著一個木箱走進來。周亭蘭吩咐說:打開吧。當即,老孫和相公蹲下來,各自掏出鑰匙,打開了那個有兩把鎖的木箱。木箱打開后,是滿箱的地契。

      這時,周亭蘭站起身來,悲憤地說:大人,這河上,并非只有姓康的一家行船吧?雖說是康家自愿出資賑河,可修的卻是正經國堤呀!可現(xiàn)在,受奸人的陷害,明明修的是黃河大防,卻由康家借糧賑河修堤,這其中的委屈,就不給大人一一細說了。楊大人,這箱子里裝的是康家多年來在陜西、山東、河北、河南四省置下的地契?,F(xiàn)在,我把康家所有地契都押在這里,以求借糧解燃眉之急。我想,大人再不會說什么了吧?

      楊大人仍然為難地搖搖頭,說:這……這……實在是,不妥呀。

      周亭蘭目光逼視著他說:大人,黃河決堤,大難臨頭,我康氏一族毀家沉船,也算是為國盡了力了!現(xiàn)在,我把康家所有的身家都押在你這里了,這不算是為難你吧?

      楊大人一時騎虎難下,說:我知道康家仁義。你只借一個月么?

      周亭蘭說:只借一個月。

      楊大人終于說:好吧。我豁出去了。但也只敢以糶舊糧換新米的名義借給你了。到時候,你要是還不上,我可就是欺君的大罪。

      周亭蘭再一次保證說:大人放心。我只借一個月,到期必還。到期如若還不上,我康家這四省的地畝,就全部歸公了!這些地里的糧食,拿出百分之一,也足夠你填補虧空了。

      楊大人看了看箱子里的地契,說:那就,一言為定?

      周亭蘭說:一言為定。

      從河洛倉借糧出來,周亭蘭又趕到了康家老店的后院,吩咐道:把圈里的豬都給我趕出來,殺了。上大鍋燉,送到河上去!

      伙計們都望著她。周亭蘭說:快去呀。

      周亭蘭自出了房門,一口水都沒顧上喝,馬不停蹄地四處奔忙。大相公老孫跟在她的屁股后,隨時聽候吩咐。這一天跟下來,老孫不由得感慨萬端,暗暗贊道:到底是大奶奶,不簡單哪。

      向晚時分,周亭蘭帶著孫子有恒到晚香住的別院來了。晚香見婆婆來了,趕忙帶著小玉上前施禮。周亭蘭在屋子里坐下來,說:孩子還好吧?你身子還好吧?晚香自然是很感激婆婆的。那一日若不是婆婆臨危不懼,緊急施救,她母女二人早就沒命了。這會兒,見了婆婆,不禁眼淚汪汪。她用絲巾掩住淚眼,說:還好。孩子剛睡下。不料,卻聽周亭蘭說:晚香,自從你進門,就沒過什么好日子,委屈你了。

      晚香趕忙說:母親,我生孩子時,是您守了我整整一夜。兒媳一點兒也不委屈。

      接著,周亭蘭告訴她說,康家遭了大難,悔文在黃河大堤上幾天幾夜沒合過眼。晚香趕忙說:兒媳也略聽說了些。我能做些什么,母親盡管吩咐。周亭蘭沉吟片刻,站起身來,對她施了一禮,說:孩子,對不起了??导蚁胝埬銕蛡€忙。晚香趕忙起身,慌慌地說:母親,這是干什么?周亭蘭說:孩子,你來之后,一直讓你住在別院,你不記恨我吧?晚香說:家人對我都很好……我沒什么可抱怨的。周亭蘭說:不記恨就好?,F(xiàn)在,是火燒眉毛了。我想請你為康家做件事。你愿做嗎?

      晚香說:我已經是康家的人了。康家有難,我什么都愿做。您說吧。

      周亭蘭說:時間緊。詳細的,我就不說了……我想請你回江寧一趟。

      晚香頓時心里一寒。她望了一眼剛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的女兒,眼里含著淚說:婆婆,您是要休了我么?

      周亭蘭說:你想哪里去了?康家有件關緊的事,須你去辦。實話說,康家的安危,就系在你身上了。

      晚香心中稍安,她看著婆婆的臉色:您說吧,要我做什么?

      周亭蘭說:康家現(xiàn)在是困住了,一盤死棋。若是能走活一步,康家就還有翻身的指望。我查看了這些年的賬目。目前,康家唯一可堪調用的,就只有江寧那一筆了。

      晚香詫異地問:江寧,還有賬嗎?

      周亭蘭肯定地說:江寧,還有筆賬。這筆賬是悔文給你贖身時留下的,有些年頭了。

      晚香想了想說:莫非,母親說的是那筆玉石生意?

      周亭蘭說:正是。我看賬上寫著,那塊玉料,不是價值二百萬兩么?作為投資,這么多年,利滾利,也該有些收益了。你回江寧,無論多少,把它收回變現(xiàn),越快越好。而后,買成糧食,雇船運回來。

      晚香說:我一個人去嗎?

      這些天,康有恒跟著奶奶前前后后地跑,見識了家中的變故,心思重了。他說:奶奶,讓孫兒也去吧。孫兒也該為家里出些力了。

      周亭蘭望著康有恒,略有些遲疑。而后說:好吧。再帶倆伙計。你去,有什么事,多與你……姨娘商議。該決定什么,就立馬定下。不要遲疑。

      康有恒說:奶奶放心,我會的。

      周亭蘭又囑咐說:我再說一遍,越快越好。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晚香望著婆婆,先是遲疑著。而后,終于說:母親,要是萬一收不回來呢?

      周亭蘭望著她,久久,苦笑了一下說:晚香啊,要是收不回來,你也就不用回來了。

      晚香吃驚地說:這是為什么?

      周亭蘭說:若是你一個月還不能回來,康家就——破產了。你還回來干什么?賬若是收不回來,你就自由了。到時候,我讓悔文給你寄一紙文書。孩子你放心,不會讓她餓著。

      此刻,晚香滿臉都是淚水。她默默地說:明白了。

      待婆婆走后,夜里,晚香流著淚,收拾好了行裝。突如其來的各種事端,是她從未想到,更從未經歷過的。她一時愁腸百結。此次回江寧,身擔如此大的干系,能不能回得來還未可知。她想見悔文一面,這些日子,只知他在河堤上忙,究竟是何情形,卻是一概不知。白她有了身孕,悔文是那樣歡喜??扇缃袂寥f苦把孩子生了下來,他卻連面也沒見過。對悔文,她有許多的話想說,更多的卻是牽掛和擔憂。明天一早便要起身,滿腹的話無處訴說,無處擱置。分明覺得累,卻又躺不下去。她倚在琴桌前,輕聲撥弄琴弦,諳熟的曲調從指尖流出。那是她在眠月館時,時常彈唱的一支曲子:夢里幾回回,月影流,水影流,流人臨江燕磯頭……小玉摟著她的肩,接下來輕聲吟唱:想來王謝豪衙,玉帶烏衣聚,朱雀縈花,八艷如云,都為明日花……

      此時,晚香轉念想,當年在眠月館時,整日里鶯鶯燕燕,脂香粉濃,一天天逢場作戲,究竟是了無意趣。自來到北地,風景殊異,人情殊異。所遇人和事,無論稱心不稱心,一樁樁皆是真性情。如今,婆婆把關系全家性命的大事交給了自己,這千斤的擔子,倒讓她平添出一股男兒豪氣。

      想到此,晚香回身拍拍小玉,說:小玉,囡囡就交給你了。你要替我照顧好她。你放心,我會回來的。

      小玉說:若是,賬,要不回來呢?

      晚香說:縱是賬要不回來,我也會回來的。告訴相公,我篤定回來。吃苦受罪,我認了。

      小玉說:一月為限?

      晚香說:一月為限。

      小玉說:那,我等你。

      晚香摟住小玉,又低聲說:你與馬爺?shù)氖?,等我回來,就辦了吧。 小玉羞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哪兒還顧得上這事呢?再說吧。

      晚香說:妹妹,回江寧可要我給你捎些什么?

      小玉想了想說:就捎些……煙絲吧。

      晚香說:給馬爺?shù)模?/p>

      小玉輕輕笑了。

      最先迷住小玉的,是河堤上的號子聲。

      晚香走后,在康家,能跟小玉說上話的人,就只有馬從龍了??蛇@些日子,馬從龍一直在河上來回奔波,見他一面很難。這情形,讓小玉很害怕,很覺孤單。所以,一有往河上送飯的機會,小玉就搶著去。

      小玉出生在南國,從小被賣到歌坊。眼前,是她從未見過的情景。上了河堤,陽光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一片的黝黑的脊梁。那些漢子,穿著緬襠大褲衩子,光著黑紅的脊梁,高高地舉起一個個石磙或是木夯,在夯土打樁!大喉嚨野野地喊著夯歌:

      石磙圓周周喲——嗨喲!

      抬頭猛一丟喲——嗨喲!

      抬高再抬高喲——嗨喲!

      抬高不彎腰喲——嗨喲!

      那領夯的是馬爺。馬爺站在人群中,也是光著脊梁,唯一的區(qū)別是,脖子上掛著一條她送給馬爺?shù)陌酌?。在馬爺?shù)奶柫钕?,那石磙高高拋起,又重重地落下!而后是風刮過來的沖天的汗氣。那汗氣陽壯壯的,似有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平原上的漢子,單個看并沒什么出奇,可當他們會集在一起的時候,當有一個統(tǒng)一意志來號令他們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變得生龍活虎,就像是跳躍著的一尊尊黑神,就像是一道道黑脊梁做成的銅墻。那墻上掛滿了晶亮亮的汗珠,那汗珠一豆兒一豆兒地迸發(fā),在風中匯成了一波一波的腥熱的汗氣。

      那一股一股的汗氣十分地淹人。小玉就有些醉了。她心思里不由得生出了要躺在這汗氣里的感覺,這感覺把她的臉都燒紅了。當然,她也知道,她送來的小米粥,雖然按要求插筷子不倒,但對這些出大力的漢子來說,是遠遠不夠勁的。人群中也不斷聽到有人發(fā)牢騷。

      在河上,她看到的都是外在的情形。她哪里知道,康家的當家人康悔文,每天都是內外交困,憂心如焚。

      就在昨天,宋海平又帶著一眾河官,專門到這一段巡堤來了。宋海平走上這段河堤,就指著說:給我好好查,一寸一寸查。若有半點不妥,讓他們立即返工!接著,他又把康悔文叫到跟前,說:康家掌柜,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康家不是有銀子嗎?怎么摳摳唆唆的?讓河工一天三頓喝粥,怎么出力???

      康悔文忍了又忍,只回道:河道不通,糧食運不回來。家里正在多方籌措,斷然不會讓河工一直喝粥。

      他很想沖上去朝姓宋的吼一聲:康家哪兒得罪你了?你堂堂一個朝廷命官,不思為國效力,跟我們平民百姓較什么勁?不錯,我康家是生意人,掙過漕運的銀子,可我康家做的是正當生意,公平買賣,不曾有半分欺詐。況且,我康家每年都捐十萬兩河銀。你呢,你除了層層盤剝,你又做過什么?你不就是一餓皮虱嗎?不,你就是條螞蟥,叮住人喝血又死不松口的螞蟥……可這些話,他都生生地咽下去了。

      只聽宋海平皮笑肉不笑地又說:嗬嗬,還多方籌措?戲園子那一擲萬金的康公子哪兒去了?我倒想看看,你誤了河防的下場。

      康悔文只覺得血往上涌,當即就豁出去了。他悲憤地沖著宋海平說:下場?什么下場?大不了一死。我爺爺不就死在河堤上嗎?你是河官,我是百姓。走走,我現(xiàn)在就給你一個揚名的機會。咱們從決口處跳下去,你敢嗎?

      到了這時,宋海平立即尸從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你瘋了?咱們走著瞧。

      小玉收拾好送飯的東西,正要回去時,忽然聽得不遠處哄鬧起來,漢子們突然都跑起來了。他們高聲歡呼著:“一品紅”!“一品紅”上堤了! 鬆 是啊,誰也沒想到,這個時候,“一品紅”坐著騾轎到河堤上來了。小玉自然聽說過“一品紅”,也跟著人流跑起來。她也想看一看,這個“一品紅”到底長什么樣子。

      只見“一品紅”下了轎車,站在一個石磙上,對眾人說:老少爺們兒,辛苦各位了!聽說黃河決口,百姓受難,我的恩人康家為大義不惜在決口處沉船救堤。我一個唱戲的,出不了什么力,就給大家唱一段吧!

      眾人齊聲吼道:“一品紅”,唱一段!“一品紅”,唱一段!

      “一品紅”就站在那個石磙上,面對這些光脊梁的河工,清唱起了《穆桂英掛帥》: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

      “帥”字旗,飄入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呀上寫著,渾啊渾天侯穆氏桂英,

      誰料想我五十三歲又管三軍……

      一時間,群情激昂。人們高舉著森林一般的鐵锨、杠子、鋼叉,一片炸雷般的叫好聲。

      小玉從未聽過這樣的唱段,她覺得這唱段太提氣了!竟然把她的眼淚都唱出來了。

      這天,“一品紅”在河堤上一連唱了好幾個唱段。唱得河T們嗷嗷大叫,打樁的時候,吼聲震天。

      到了傍晚時分,馬從龍?zhí)鲜?,高聲說:各位弟兄,今晚,各位就可以吃上大蒸饃了!外加豬肉燉粉條!

      又是一片歡呼聲。到此,馬爺松了一口氣,河工們算是穩(wěn)住了。

      小玉很想到馬爺跟前去問候一聲,可她又覺得不便在光著脊梁的漢子面前穿行,只得隨著送粥的騾車先回了。

      這天夜里,她睡得很不好,老是夢見馬爺。她夢見馬爺一身是血,嚇醒后,她獨坐到天亮。

      第二天,馬從龍從河堤上回到了河洛鎮(zhèn)。他先是將康公的吩咐告知各位相公。而后,就來到河邊洗馬。小玉聽說馬爺回來了,就趕緊跑了過來。

      小玉在心里,已把馬爺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她跑到河邊,怔怔地站在他身后,好一會兒才說:你回來了?

      馬從龍扭過身來,看著小玉,說:噢。

      小玉忍不住問:河上的糧食還能撐多久?

      馬從龍說:一二十天沒問題。

      小玉說:那往下呢?

      馬爺沒吭聲,只俯身刷馬。

      小玉說:馬爺,江南我是回不去了。若是康家破產了,你,你帶我走吧。

      馬從龍正刷著,手停住了。接著又刷。

      小玉鼓足勇氣說:我愿意一輩子跟著馬爺。馬爺,無論你帶我去哪兒,我都會跟你走。

      馬從龍沉默了一會兒,說:康家不會到這一步的。真到了這一步,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小玉望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終于,馬從龍說:我還要辦一件事。等我辦完了,再說走的事。

      小玉不放心,追問道:啥事?

      馬從龍繼續(xù)刷馬,不說了。

      “一品紅”死了。

      “一品紅”死在了舞臺上。

      那天,從河洛鎮(zhèn)回來后,“一品紅”本意是要搬出宋宅的。在這個家里,里里外外,“小桃紅”已成了女主人……“一品紅”再沒什么可留戀的了。

      就在“一品紅”收拾行李時,宋海平氣急敗壞地回來了。他一進門,上前就揪住“一品紅”的頭發(fā),吼道:誰讓你去河上唱戲的?賤!

      “一品紅”說:賤吧?

      宋海平咬著牙說:賤!

      “一品紅”說:那你寫一紙休書,把我休了呀。

      宋海平一怔,冷笑說:嗨,翅膀硬了?。磕阋詾槲也桓覇??

      “一品紅”說:寫吧,你現(xiàn)在就寫。

      宋海平說:好啊,好。你不就一戲子么?出了這個門,你要飯去吧。

      “一品紅”說:我愿意。

      宋海平說:就為了康家?

      “一品紅”說:不。是我看錯了人。

      宋海平說:你被那戲詞兒給害了。

      “一品紅”說:是你說的,我就是戲,戲就是我。在我眼里,戲比天大。

      宋海平說:好。你就是戲。你以為,離了你,我就不看戲,不說戲了?論嗓子,“小桃紅”比你強百倍。

      “一品紅”說:啥都別說了,寫吧。

      宋海平跳起來說:×,你以為我不敢寫么?說著,拿起筆,在紙上唰唰寫下了一行字,往桌上一拍:滾!立馬給我滾!

      “一品紅”拿起那張紙,扭頭就走。

      誰承想,宋海平忽然放緩語氣說:我知你成一角兒不容易,要不,再給你說說戲?

      就要離開這里了,“一品紅”還是有些傷感。聽他說這話,不由得又停下了腳步。

      宋海平說:你還信我?

      “一品紅”說:做人,我不信。說戲,我信。

      立時,宋海平換了副面孔。他瞇縫著眼,萬分陶醉的樣子:說到戲,這萬事萬物,千人千面,均在戲里。笑哉,使人酣暢淋漓;痛哉,使人五雷轟頂;憂哉,使人五內俱焚;念哉,使人思緒萬千;恨上去,他就是千夫所指;愛起來,她就是心頭之肉……若手執(zhí)一鞭,你就有了千軍萬馬;若手執(zhí)一槳,你眼前就是萬頃波濤;若手執(zhí)一扇,你胸中就有八面來風;若手捻一絹,你就是桃花一樹,春風八面……

      “一品紅”聽著,眼里有淚花滾落下來。她心里想,聽他說戲,這是最后一回了。

      說到這里,宋海平已忘了身在何處,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司空圖云:沉靜者,綠杉野屋,脫巾獨步,時聞鳥聲;自然者,著手成春,幽人空山,過雨采蘋;典雅者,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含蓄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俱是大境界也!

      這時的“一品紅”,早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你呀你,明明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品”,什么是“格”,為啥不往好處去做人哪?

      宋海平正在興頭上,像是兜頭挨了一棒。他怔了片刻,惱羞成怒:你他媽大煞風景。我說的這些,你根本就不懂!滾!

      “一品紅”趕忙解釋:我懂,你說的是“戲”,我說的是“人”。

      宋海平脫口說:人?你給我說人?給人倒尿壺的時候,你還是人么?沿街要飯的時候,你還是人么?給人拉馬墜鐙、跪進跪出的時候,你還是人么?你知道什么是“人”?只有站在萬人之上,喝令一聲,跪倒一片的時候,你才是人!

      “一品紅”望著他,久久,說:莫非,你是窮怕了?

      聽她這么說,宋海平更加狂躁:誰說的?誰給你說的?老子何時窮過?老子從來都是錦衣玉食,老子的尿罐都是金子做的——老子從來就沒有窮過!

      “一品紅”說:我聽人說,你從小要飯……

      宋海平暴跳如雷:告訴我,誰跟你說的,我剝了他的皮!這時,他紅著眼說:我真想掐死你!

      “一品紅”說:你掐死我吧。死你手里,我就再也不為你難過了。

      宋海平說:扯淡!你為我難過?你為我難過什么?

      就在這時,師爺走進來稟報說:大人……

      宋海平對“一品紅”一揮手:滾,快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待“一品紅”走后,宋海平說:什么事?

      師爺附耳說了幾句,宋海平默默地點了點頭。

      當晚,在戲園里,宋海平竟然還像往常一樣,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站在戲臺的角上,手里捧著一個小茶壺,每次“一品紅”下場,他都很殷勤地把小茶壺遞上,讓“一品紅”喝上兩口,潤潤嗓子。這是人們都看得見的?!髞碛腥苏f,就是這一手,證明了此人深不可測。

      然而,到了終場謝幕的時候,主角“一品紅”卻沒有出來。她死了,死在后臺的側幕旁邊。她的手往前抓著,像是想抓住一點兒什么,卻一頭栽倒在地,鼻口躥血。

      關于“一品紅”的死因,后來坊間有很多傳言。人們說,那個小茶壺里定有蹊蹺,“一品紅”是被宋海平在茶里下藥害死的。也有人說,她大病初愈,喝的又是參茶,補得太過,她唱戲又賣力,所以才會鼻口躥血,死在臺子上。

      三日后,還是在這個戲園子,“小桃紅”的戲牌掛出來了。

      第二十三章

      晚香已走了十八天了,一直杳無音信。

      康家先后又派了兩個得力的相公,分赴山東臨沂和陜西涇陽,帶著康悔文的親筆書信,期盼著能有糧食運過來??墒牵俗咂咛旌?,傳書的鴿子沒有飛回來。

      康悔文仍在河堤上監(jiān)守著。修復河道已到了最后關頭,他必須盯著,不給宋海平留下任何口實。

      這天上午,劉知縣乘著一頂官轎來到了河堤上。他把康悔文叫到一旁,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劉知縣悄悄地說:上邊下了道密旨,要地方上注意你們康家的動向。另外,我也是剛剛聽說,康家找倉署借糧的事。有這事吧?宋大人正派人密查哪!康悔文一驚,說:我康家,你是知道的。劉知縣說:康家的義舉,本官十分欽佩??晌翌^皮薄,幫不了你什么。這宋大人來者不善哪。如今看來,一省之內,能挾制他的,怕只有巡撫大人了。我聽說你與巡撫大人有八拜之交。興許他能幫你。不過,要快。

      康悔文先是謝過了劉知縣。他知道借糧的事,是母親安排的。他生怕有什么差池,會對母親不利。當日下午,他騎馬趕到了開封的巡撫衙門。誰知,巡撫大人午睡未醒,康悔文只好在花廳候著。等巡撫大人洗漱完畢,這才把他叫進了客廳。

      秋大人哈哈笑著:讓賢弟久等了。抱歉。有急事?

      當康悔文把宋海平的種種行徑訴說一遍后,秋震海一拍桌子說:這個王八蛋,欺人太甚!賢弟,你等著,我收拾他!

      康悔文說:大哥,當年,也是沖著你秋大人,我才承接了這河上的事。別的我就不說了,你現(xiàn)在是一省的巡撫,能不能給他挪挪地方呢?

      秋震海轉動著手里的一串念珠,說:這個嘛,這個,也不是不可以。這個王八羔子,雖說只是從三品,可我得逮他個錯,才能上奏朝廷啊。

      康悔文說:他把“一品紅”都給害死了。難道說一個封疆大吏,就動不了他嗎?

      秋巡撫說:賢弟呀,官場上的事,你不懂。不是動不得,是得找機會。況且,此人有專折密奏之權,是一個專打小報告的家伙。恨他的人多,可要治他也得有萬全之策才行。賢弟呀,我給你說的,都是心腹話。出了這個門,是一個字都不能吐的。

      康悔文有些失望地說:明白了。

      秋巡撫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說:賢弟呀,你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你康家沉船的損失,我想辦法讓他們補償就是了。能補多少,就補多少。

      康悔文還想提一提借糧的事,可話到嘴邊,他又咽下去了。他知道,這秋震海官一做大,已不似當年了。于是嘆了口氣,告辭了。

      這邊,康悔文剛走,又有人來報,宋海平宋大人求見。秋震海冷冷地“哼”了一聲,說:讓他在花廳候著。

      整整讓宋海平等了半個時辰,秋震海才從后堂出來。他往椅子上一坐,看著宋海平:你怎么搞的?黃河決口,朝廷震怒。你這頂帽子還想不想戴了?

      宋海平倒是不懼不怯的,他先是施了一禮,才走近前來,附耳小聲說了幾句。秋震海聽了,放下手里的茶碗,兩眼直直地說:什么?皇上有旨意?我怎么不知道?

      宋海平這才在秋震海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說:巡撫大人,皇上的密折,我也只告訴你一個人。

      秋巡撫望著宋海平,身上有冷汗下來了:圣上是什么旨意?

      這時,宋海平又附在巡撫的耳邊,輕聲把御批內容告訴了秋震海。秋震海愣了一會兒,說:就這,十六個字?

      宋海平說:十六個字。

      秋巡撫一凜,說:皇上的意思,要抄家么?

      宋海平不敢亂說了。他說:那……那倒沒有。

      秋巡撫這才松了口氣,說:噢,噢。茲事體大??导疫€是做了些善事的。一門兩進士,雖然人不在了,但在京城還是有些影響的。聽說康家在全力堵口修堤,還是慎重些為好。既是圣意,我就不多說什么了。

      宋海平說:巡撫大人放心。遵圣意,我多注意些就是。

      待宋海平走后,秋震海在花廳走來走去,沉思良久。他自言自語地說:一個康家,圣上會有旨意嗎?不會吧?這王八蛋,真的還是假的?說著,他搖了搖頭,又自言自語地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出了巡撫衙門,宋海平自覺有密旨罩著,走路都輕飄飄的。他立刻帶人去了河洛倉。他要的是真憑實據(jù)。一旦有了證據(jù),他就可以放開手腳干了。

      進了倉署,宋海平立在坐糧廳的大堂,立馬讓人去叫管理倉署事務的楊侍郎。

      這個楊侍郎本就擔著心呢。一聽說宋海平宋大人到了,嚇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疾步從倉署后堂趕往坐糧廳,連連拱手說:哎呀,宋大人,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快,上茶!

      宋海平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隨意地拱了拱手,說:楊大人,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哪。河上吃緊,我是找你借糧來了。

      楊侍郎心里一緊:宋大人說笑了。我這是皇糧國庫,動不得的。你找我借什么糧?

      宋海平兩手一背,說:動不得?

      楊侍郎說:動不得。要動,也得有皇上的旨意、戶部的公文。宋大人,你有旨意么?

      宋海平“哼”了一聲:我聽說,有人就動得。

      楊侍郎說:我怎么不知道?絕無此事。

      宋海平四下看了看,突然說:你這倉署里有老鼠吧?

      楊侍郎即刻回道:有啊,當然有。倉署里要是沒有老鼠,那還叫糧倉么?

      宋海平臉一變,說:楊大人,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的事瞞不了我。我可是聽說,有人親眼看見,你這河洛倉,一車一車往外運糧食。有這事吧?

      楊侍郎先是“噢”了一聲,接著忙說:有,有有有。

      宋海平近前一步,逼問道:這又怎么說?

      楊侍郎說:宋大人,戶部的事,你不太清楚。這是慣例,糶舊換新。糧食放得時候長了,會粉的。

      宋海平說:糶舊換新?

      楊侍郎說:所以嘛,你聽說的不假。那是調倉呢。

      宋海平仍然質問說:你這糶舊換新,要多長時間?

      楊侍郎說:怕是得一個多月。

      宋海平仍不死心,說:你這庫房,我能參觀一下么?

      楊侍郎一拱手說:得罪了。國倉重地,若是沒有公文,任何人不得人內。抱歉。抱歉。

      宋海平說:若是有旨意呢?

      楊侍郎說:那我就敞開大門跪迎,宋大人隨便進,隨便查。

      宋海平進一步探問:要是查H{虧空呢?

      楊侍郎說:不會。我可以拿腦袋擔保。

      宋海平說:這話口滿了吧?你有幾顆腦袋?

      到了這時,楊侍郎只有豁出去了。他說:一顆。一顆足夠了。

      宋海平說:好,你等著,我會請得旨意的。

      宋海平對戶部管理國倉的規(guī)矩和流程并不了解。他雖然很想繼續(xù)追查下去,手里卻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見沒問出什么端倪,只好悻悻地走了。

      宋海平走后,楊侍郎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馬上吩咐說:快,去康家。

      楊侍郎心急火燎地來到康家棧房。落轎后,他三步兩步往后院走,一邊走一邊吩咐說:你們候著。孫大相公見是楊大人到了,忙命人上茶。茶是好茶,江南的龍井,可楊侍郎端茶的手卻有點抖。茶水未喝一口,他又放下了,問:大奶奶呢?

      孫大相公知道自己擋不住,趕忙去請大奶奶。一會兒工夫,周亭蘭來了。進門就問:楊大人,你這是……

      楊侍郎已顧不上客套,說:夫人借那糧,有二十天了吧?何時歸倉?。?/p>

      周亭蘭說:大人,不是說一月為限嗎?

      楊侍郎嘆一聲,說:我有預感。不好,很不好。

      周亭蘭問:怎么了?

      楊侍郎說:夫人有所不知,那姓宋的怕是聽到什么風聲了。好端端的,跑我這兒借糧來了。我看他借糧是假,分明是查我來了。

      周亭蘭心里一驚,說:是宋海平吧?

      楊侍郎說:正是此人。此人可是蛇蝎心腸!他仗著有專折密奏之權,橫行霸道。誰要是犯在他手里,準得脫一層皮呀!說到這里,楊侍郎的汗又下來了。

      周亭蘭忙安慰他說:楊大人,你不要慌。這是“糶舊換新”嘛。

      楊侍郎說:我就是這樣回復他的。不然,他探得一清二楚,我還能說什么。

      周亭蘭說:這就對了。他是管河務的,還管不到你這里。

      楊侍郎屁股下像坐著刺蒺藜一樣,焦急不安地說:夫人,不是我催您。此人太可怕了!您借的糧,還是早日歸倉為好。拜托了!

      周亭蘭說:楊大人放心。你在危難時幫了康家,康家絕不會失信。

      楊大人一邊擦汗一邊連聲說:不失信就好,不失信就好。而后又是連連作揖。

      周亭蘭再次說:放心,康家絕不會連累大人!

      話說到這種地步,楊侍郎只得告辭了。

      倉場侍郎走后,周亭蘭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她先是吩咐人叫康悔文回來一趟,而后,她乘轎來到了仙爺廟。她在祭臺上布了供品,上了香,默默地許愿道:大仙哪,救救康家吧??导叶嗄陙矸e德行善,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此番康家若是脫了大難,我會給你年年上供,重塑金身……廟里靜靜的,沒有回音。

      走出仙爺廟,周亭蘭呆呆地望著河水,在木橋上站了很久。

      當康悔文趕到時,周亭蘭仍在橋頭上站著。他走過來,輕聲叫道:母親。周亭蘭看了兒子一眼,只見他瘦多了,也黑多了,就低聲問:河上,什么時候才能完T?康悔文回道:快了,七日左右。這時,周亭蘭告訴他說,我看了你的賬。各處,也都派了人去。你心里不要焦。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吧??祷谖恼f,這份家業(yè),本就是母親置下的。孩兒一切聽母親處置。周亭蘭說,我讓晚香去了江寧,你不怪我吧?康悔文說,我聽馬爺說了。母親安排得很周詳。周亭蘭說,但愿她能平平安安回來,她只要能如期回來,這盤棋就活了??祷谖恼f,我聽說姓宋的正在查河洛倉?周亭蘭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祷谖牡拖骂^說,是孩兒不孝,拖累了母親。周亭蘭說,你去忙河上的事吧。家里,你不要操心,我替你管這一個月??祷谖恼f:讓母親如此操勞,都是孩兒的錯。周亭蘭望著遠處,再不說什么了。

      過了兩日,楊侍郎在倉署里坐不住,又催糧來了。這次他不用孫大相公稟報,直接闖到了佛堂門前。周亭蘭開門相迎,請他坐下。只見周亭蘭一言不發(fā),在觀音菩薩像前長跪不起……久久,楊侍郎長嘆一聲,從屋里走出去了。

      院子里,相公們站成兩排,都默默地目送這位官人。他們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點什么,可他們什么也看不出來。只見他從眾人面前走過,兩眼空空,面無表情。

      當天夜里,馬從龍從河堤上趕回來了。他在佛堂前徘徊了一會兒,上前敲門說:大奶奶,是我。

      門開了。周亭蘭說:進來吧。

      馬從龍站著,問:大奶奶,南邊有消息嗎?

      周亭蘭搖了搖頭。

      馬從龍說:不能再等了。

      周亭蘭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馬從龍說:大奶奶,交給我吧。

      周亭蘭沉默了半晌,說:這是一步險棋。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走的。你讓我再想想。

      馬從龍說:大奶奶,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周亭蘭說:馬爺,一直想給你操持著成個家。這么多年,還是耽擱下來了。我聽說,小玉那姑娘不錯。等過些日子,就辦了吧。

      馬從龍不接話,只說:大奶奶,不能再猶豫了。此人不除,永無寧日。

      周亭蘭說:馬爺,我擔心的是你。這事一旦做了,很難全身而退……

      馬從龍決絕地說:大奶奶,放心吧。辦了這事,我就不再回來了。

      周亭蘭搖搖頭:不妥??导也荒茏鲞@樣的事情。那人現(xiàn)在是三品大員了。再想想,能不能更周全些。

      馬從龍說:不用想了。就這樣吧。說著,就要往外走。

      周亭蘭說:慢著。這事,你跟悔文商量了么?

      馬從龍說:沒有??倒谌c河。我不能讓他分心。

      周亭蘭起身送他,說:既如此,康家,在陜西給你劃片地吧……不過,一定要小心。若有絲毫不妥,就不要做。馬爺,我要你平平安安的。

      在門外,周亭蘭俯身施禮說:馬爺,受康家一拜。

      她久久沒有抬頭。她不想讓人看見,她滿臉都是淚水。

      馬從龍有些恍惚。他牽著馬,本是要上官道的,可走著走著,卻繞到康家別院來了。不知怎的,這些日子,他對那個江南小女子,競有了些牽掛??纱M了院子,卻又站住了,心想,眼下要辦的,是樁棘手的事,還是不連累她吧。就在他轉身要走時,小玉端著一盆水從屋里出來了。

      見院子里站著馬爺,小玉心里一喜道:馬爺,你回來了?

      馬從龍矜持地咳了一聲,說:少奶奶那邊有消息么?

      小玉搖搖頭:還沒有。怕是早到了,只是……

      馬從龍說:有恒跟著呢。那孩子機靈,會有消息的。

      小玉說:有話進屋說吧。怎么還牽著馬?

      馬從龍說:我來,是跟你告辭的。

      小玉說:怎么,馬爺要出遠門?

      馬從龍說:是。

      小玉問:去多久?

      馬從龍遲疑了一下,說:不一定。也許,就不再回來了。

      小玉驚訝地望著他:不是說好了么?康家萬一……你就帶上我走嗎?

      馬從龍安慰她說:康家不會到那一步。

      小玉望著他:那你……是啥意思?

      馬從龍只說:萬一,我回不來的話,你就找一好主兒,嫁了吧。

      聽他這么一說,小玉心里就更沒底了。她垂下眼皮,有點害羞地說:馬爺,你是不是嫌棄我?

      馬從龍說:看你說哪里了?小玉姑娘,你的恩情我記下了。這輩子如果還不上,就下輩子還吧。

      不料,小玉掉淚了。她很決絕地說:馬爺,你怎么說這話?我不要下輩子,我就要這輩子。

      馬從龍心里一熱,斟酌著說:我去,辦件事。路途遠,帶上你不方便。

      小玉很執(zhí)拗地問:多遠?

      馬從龍說:很遠。

      小玉望著他說:那我送送你吧。她把盆子往地上一放,跟著馬爺出了門。

      月色朦朧,兩人默默地在官道上走著。遠處,星星已出齊了,一眨一眨地亮著。走出一里地開外,在一片小樹林前,馬爺停下來,說:時候不早了,回吧。

      小玉卻說:馬爺,你就這么走了?

      馬從龍回身望著她。小玉說:馬爺,只聽說你一身武藝,我還從沒見識過。

      馬從龍遲疑了一會兒,說:想看?

      小玉卻說:要不,等你回來吧。

      馬從龍望著她,說:我現(xiàn)在就給你打一趟。說著,他拴了馬,把披風扔在地上,就地打了一趟拳。

      月光下,最初,小玉并沒看出什么竅門來。只見他身子陡然縮下去,人像是一下子小了,而后是左右一探,接著就有些眼花繚亂。不大的一小塊地方,明明是一個人,一雙手,可剎那間就變成了十個、百個人,千雙、萬雙手……只聽樹葉沙沙響著,旋轉著,眼前只有舞動著的風和影。

      馬從龍收了式,直直站在那里。小玉跑上來說:馬爺,我還是第一次看人打拳。真好!

      馬從龍說:我也是第一次打拳給人看。

      小玉說:馬爺,我知道,你是為我打的。

      馬從龍卻再一次說:小玉,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小玉氣了:馬爺,你怎么又說這話?

      馬從龍心一橫,翻身上馬,說:路途遙遠,天有不測風云。你不要再等我了。

      小玉流著淚說:一年四季,你要我等到哪一季?桃花開的時候,還是柿子紅的時候?

      馬從龍不再接話,他兩手一抱拳:珍重。而后,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小玉兩眼含淚,在路邊上站了許久,才慢慢走回來。她一進院門,發(fā)現(xiàn)大奶奶帶著兩個老媽子在院子里站著。

      小玉匆忙走上前說:大奶奶。

      周亭蘭望著她,輕聲說:回來了?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地說:是。

      周亭蘭說:小玉,從今往后,你就別干那些粗活兒了。我給你找了兩個幫手,讓她們做吧。

      小玉往后退了一步,說:大奶奶,這……

      周亭蘭說: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玉想了想,大著膽子問:馬爺他,不會出什么事吧?周亭蘭看著她,很肯定地說:不會。

      在開封府,如今的宋海平,已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宋海平做了河務侍郎,當上了從三品的大員,又娶了年輕貌美的“小桃紅”,趾高氣揚,十分得意。但不知為何,他內心深處卻隱隱地有些不安。為什么呢,這又是說不清的。他是上密折起家的,他知道很多人恨他。時不時地,總覺得身后似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

      隨著官位的提升,他的警衛(wèi)也今非昔比。無論衙門還是府邸,門禁森嚴,出f_]總是前呼后擁的。

      這天臨近午時,宋海平坐在官轎上,前有儀仗,后有護衛(wèi),正在大街上走著??赏蝗恢g,他的右眼皮跳起來。宋海平警覺地大喝一聲:停!

      立刻,官轎停下了。宋海平摸了摸后脖頸,涼颼颼的。他命令道:不對,給我四處搜一搜!侍衛(wèi)們立即四散開去,一個個盤查過路的行人,結果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宋海平定了定神,掀開轎簾四下看看,這才擺擺手:走吧。

      回到官邸,宋海平仍有些不安。命人四處查看一番,沒見任何異常。他這才定了定神,到后院找“小桃紅”去了。

      宋海平自小隨后母過繼給了一個太監(jiān),挨打受氣自不必說。太監(jiān)是個陰人,可這太監(jiān)有一嗜好,迷戲。這既成了宋海平不愿示人的隱痛,也讓他成了個“戲癡”。

      就在宋海平給“小桃紅”說戲的當兒,一個頭戴草帽,挑著水桶的漢子從門外進來。此人頭上的草帽壓得很低,挑著水桶進院后,不經意地朝花廳看了一眼。廚房內有人吆喝:往哪兒瞅呢?水缸在偏院。

      這挑水的正是馬從龍,馬從龍在鼓樓大街挑水已有多日。直到這天,他才等到了一個機會。宋府挑水的人病了,一個多次見他挑水的廚子把他領進了門,說好挑一擔水給兩個銅子。

      馬從龍?zhí)敉晁謳椭?,于是,他被留在了下人住的地方。一直到下半夜,梆聲響了,他才連翻兩道院墻,來到宋海平的內宅。

      夜深人靜,墻頭上,一只貓“喵”地叫了一聲。正睡著的宋海平突然一驚,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床前站著個蒙面人!

      宋海平愣了片刻,說:你……你是何人?

      馬從龍說:是宋大人吧?

      宋海平說:你想干什么?

      馬從龍直接說:取你的狗命。

      宋海平說:夜闖三品大員的官邸,你可知罪?

      馬從龍說:我是為民除害。

      黑暗中,宋海平眼珠子一轉:是康家派你來的?

      馬從龍說:千夫所指,是我自己來的。

      宋海平說:我只要喊一聲,你就完了。

      馬從龍說:你喊一聲試試。

      宋海平四下看看,夜沉沉的,周圍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馬從龍手里的匕首寒光四溢。他低下頭,說:好漢,做個交易吧?

      馬從龍說:怎么做?

      宋海平說:左邊柜子后,有一暗格,暗格下是我的密室。密室里,有我全部家當。珠寶金銀,你可任意取用。

      馬從龍說:是嗎?

      宋海平說:好漢,為表誠意,你把我捆上。你要還不放心,也可把我的嘴堵上。

      馬從龍說:留你一條狗命?

      宋海平驚惶道:好漢,隔、隔壁房里,有一妙齡少女,二八年歲,美目皓齒,還會唱戲,我把她送給好漢……你還要什么,我都給你。

      馬從龍說:這是三品大員說的話么?

      宋海平張口結舌。

      馬從龍說:還是體面些吧。

      到此,宋海平才徹底絕望了。他再一次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他喃喃道:體面些?是,是要體面些。我是朝廷的三品大員。更衣。我要更衣。讓我更衣后再死。就這么說著,他突然一躍而起,猛地朝馬從龍撲來。

      馬從龍低吼一聲:找死!說話間伸出手來,只聽“咯吱”一聲,就像是一串珠子擰碎了的聲音。而后,一切都靜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一個下人夾著掃帚走到院子里。他一邊揉著眼一邊走,突然,他看見滿院子都是銀子,一箱一箱白花花的銀子。在擺滿銀子的地上,躺著宋海平——宋大人。他赤條條地躺在那里,脖子連著頭垂在胸口。他的身上放著一張紙條:殺贓官者馬從龍也!

      愣了片刻,掃地的大叫起來:殺人了!殺人了!宋大人,被殺了…

      突然之間,整個開封城就像過年一年熱鬧。

      大街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無端地響起了一陣一陣的鞭炮聲。鞭炮聲像是會傳染似的,東邊響了,西邊也響,連酒樓、茶肆的窗口也伸出一串串裹了紅紙的長長鞭炮,一處處炸響。

      臨街的商家一戶戶開窗對視一笑。相鄰的互相打著招呼。一個說:送送。對門的也說:送送。

      大街上,當兩乘官轎相遇時,官員們會撩開轎窗的布簾,含蓄地一笑,相互作揖。一個說:聽說了吧?對面的點點頭:聽說了,聽說了。一個示意:一院子的銀子。另一個則說:可不是。他們的眼神兒傳遞著同一個意思:報應?。?/p>

      此時,宋氏官邸的周圍,已被巡撫衙門的兵勇團團包圍,任何人不得靠近。

      官邸內,匆匆趕來的河南巡撫秋震海在院子里站著,他眼前擺著一箱一箱的銀子。銀子在陽光下晃人的眼睛。在銀子中央,是宋海平的尸身。尸身上還有八個大字:殺贓官者馬從龍也!這讓他不由得心里一寒。

      這時,親自帶人搜查的臬司徐大人走過來,低聲報告:大人,在暗室里搜到一箱密折。

      秋震海瞥了徐大人一眼,低聲說:操,真有啊。有你我二人的么?

      徐大人點點頭說:有。

      秋震海憤憤地說:這王八蛋!走,看看去。

      徐大人引著秋震海進了內宅,在那個移開的柜子前,放著一個箱子。這時,秋震??戳诵齑笕艘谎郏齑笕藢λ巡榈氖绦l(wèi)們說:你們都退下吧。

      秋震海走到木箱前,打開一看,果然是滿滿一箱的密折和草稿,有的竟還帶有御批。秋震海伸出手來,像怕燙著似的,小心翼翼拿起一份。只見密折上寫著:……洛陽知府馬思遠,新娶第八房小妾,名溫雪,乳名喵喵。夜間思春,常以“喵”為號,你喵我喵,淫作一團……更讓人吃驚的是,上邊競還有圣上的朱批:且觀。

      秋震海揚起手,想摔了那密折,可他舉起后卻又輕輕放下了,只搖搖頭說:荒唐。

      而后,他又拿起一份,只見上面寫著:豫西道知縣劉爾厚,善織??楀\手藝一流。兩套官服,常坐堂當眾織補,嘩眾取寵,實不然也。其人嗜好火鍋,一年賒啖羊肉兩百余斤,從不付賬……秋震??戳?,搖搖頭,說: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隨手放下了。

      秋震海本欲罷手,可他忍不住還想看,于是又拿起一份:……河洛倉楊侍郎,身有癬疾,夜不能寐,抓癢之際,竟口題反詩一首:清風徐徐來,不慰漢家愁……其心可誅。就這么看著看著,他頭暈暈的,身上的冷汗下來了。

      往下,他喃喃地說:不看了。我不看了。收起來吧。

      徐大人問:巡撫大人,這,該如何處置?

      秋震海想了想,說:密封。全部帶回。

      徐大人又問:殺人兇犯?

      秋震海說:抓。當然要抓!不過……

      徐大人會意,說:這姓宋的民憤極大,是否——外緊內松?

      秋震海只是很含糊地說:辦去吧。

      當晚,秋震海一夜都沒合眼。他抓耳撓腮,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是呀,那些密折實在不好處理。密折上奏的內容,按說只有當今圣上才能看。若是就這樣交出去,一旦泄露……是要殺頭的。這可如何是好?秋震海一直思索到天蒙蒙亮,才想出個主意。

      第二天,他把七品以上的官員全部召集到了巡撫衙門。待官員們集齊后,在大堂上站成兩排,秋震海這才從后堂走出。他往案前一坐,大喝一聲:抬上來!

      兩個衛(wèi)士把那裝有密折的木箱抬到了大堂上。此時,堂上鴉雀無聲,官員們都禁不住伸頭去看那滿是密折的箱子。

      秋震海說:各位,你們可能已經知道,河務侍郎宋海平宋大人昨晚遇害,兇手是一個叫馬從龍的家伙。本官已命臬司衙門全力緝拿兇犯,限期破案。至于宋大人嘛,包宿倡優(yōu),行為不檢,也確有貪腐之嫌。這些,我會如實奏報圣上。各位也許有所耳聞,這位大人,有專折密奏之權。想來,這件事各位甚為關心?,F(xiàn)在,這些個奏折及草稿,都在這個箱子里放著。因是圣上所閱,我和徐大人都沒有看過……

      一時,眾官嘩然。他們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講到這里,秋震海抬起頭,他的目光從眾官員臉上一一掃過。當他的目光掃到馬知府臉上時,他腦海里即刻出現(xiàn)了貓叫聲。他差一點兒笑出聲來,可他還是繃住了。他那一眼,看得馬知府有些不自在,身上像長了虱子一樣。

      眾官員在他的注視下,不知為什么,有的神情惶恐,有的低下頭去,各自都有了幾分尷尬。這時秋震海著意響亮地咳嗽一聲,說:我想,既然……就燒了它吧。

      一時間,眾人都松了口氣。有的說:清明??!巡撫大人清明!有的說:功德無量!功德無量!還有的高聲說:那王八蛋,死有余辜!自古以來,陷害忠良的,都沒有好下場!

      秋震海說:好,我做主了。來人哪,當眾一把火焚燒!

      立時,衛(wèi)兵們跑上來,由徐大人監(jiān)督,當場把那些密折全倒在地上,澆上油,一把火燒了。

      官員們彈冠相慶,大堂上響起一片輕松的笑聲。

      宋海平死后,開封街頭,大街小巷都貼有緝拿兇犯馬從龍的告示。但臬司衙門里,實心辦案的人并不多。官員們內心都覺得去了一個禍害,表面上在街頭設卡盤查兩日,過后就撤了。平民百姓看了那告示,竟是一片叫好聲:好漢!真是條好漢!

      當街頭開始盤查時,馬從龍并沒有離開開封城。他在城西一家酒樓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面前擺著一壺老酒、四樣小菜。他知道,街頭到處貼有緝拿他的告示,可他并不擔心。他已化裝易容,坐在這里的是一個看上去有五十來歲、滿臉胡子的老頭。

      馬從龍本來是不喝酒的,平日也只是沾沾唇而已。那幾樣小菜倒是他喜歡的,他就那么很悠閑地坐著。到了掌燈時分,一個陜西口音的老倌走上二樓,問一聲:是走西口的老客么?馬從龍說:是。那人再沒說什么,只說:跟我走吧。

      于是,馬從龍跟著他下樓,上了一輛帶篷的驢轎。這輛車不緊不慢地在石板路上走著,直接到了汴河邊。一條小船早已候在那里,康家在陜西的相公五魁從小船走出,一拱手說:爺,上船吧。馬從龍回頭看了一眼,默默地上了小船。夜晚的汴河風涼人稀,小船很快就沒了蹤影。

      章程總是要走的,該查也還是要查的。臬司的徐大人在馬從龍失蹤后,帶人來到了康家。

      清兵們圍住康家后,帶著一群禁衛(wèi)兵勇的徐大人表面上殺氣騰騰,見了周亭蘭,話語卻十分的客氣。他拱拱手說:夫人不必驚慌。我們這次來,是追捕殺人兇犯馬從龍的。來前,巡撫大人專門有過交代,不可對康家造次。你只需告訴我,馬從龍是不是在這里干過活兒?

      周亭蘭很平靜地說:干過。

      徐大人說:人呢?甚時離開的?

      周亭蘭說:他早就不在這兒干了。離開有小半年了。

      徐大人說:上哪兒去了?

      周亭蘭說:那就不知道了。也許,回老家了吧。

      徐大人問:他老家是哪里的?

      周亭蘭說:好像,是河北吧。

      徐大人說: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搜一搜嗎?而后又特意說:這也是例行公事。

      周亭蘭說:空口無憑,搜吧。

      徐大人命令道:四處搜一搜!小心些,別弄壞了人家的東西。

      周亭蘭說:那就謝謝徐大人了。

      徐大人走完形式,所有人很快就撤走了。

      待他們走遠,周亭蘭來到了小玉住的別院。小玉已很久沒有聽到馬爺?shù)南⒘恕R姶竽棠虂砹?,立即跑上去,跪在她的面前,說:大奶奶,馬爺他……

      周亭蘭打量了一會兒小玉,說:起來吧。屋里說。

      進屋后,小玉著急地問:馬爺他,是不是被官府抓了?

      周亭蘭搖了搖頭。

      小玉說:大奶奶,我想見見馬爺。我能見他嗎?

      周亭蘭仍是搖搖頭。

      小玉哭著說:大奶奶,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您就讓我見一面吧。

      周亭蘭沉吟片刻,說:你想好了?

      小玉說:想好了。

      周亭蘭眼里似有些話,可她只說:這樣吧,我沒有女兒,你愿做我的干女兒么?

      小玉望著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說:我愿。母親在上,受女兒一拜。說著,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周亭蘭說:那好,你既然是我的女兒了,我就可以打發(fā)你了。

      小玉不解:打發(fā)我?

      周亭蘭說:是呀。你既是康家的人,康家就該給你備下嫁妝,打發(fā)你H{嫁呀。我再問你,路途遙遠,地方偏僻,你愿去嗎?

      小玉望著周亭蘭,久久,說:是……那個人嗎?

      這一次,周亭蘭鄭重地點了點頭。

      小玉的淚嘩地流下來了,說:愿,我愿!

      周亭蘭盯著她:任何人都不要告訴。你只是遠嫁。明白么?

      小玉點了點頭。

      很快,小玉就以康家養(yǎng)女的身份出嫁了。據(jù)傳,她嫁得很遠,康家陪送了很多嫁妝。

      那一天,響晴薄日。河洛渡口,突然響起了久違的鑼聲。鎮(zhèn)上的人都聽到了鑼聲,人們奔走相告:河路開了,通航了!

      康家盼望已久的糧船也終于來了。

      這一來就是兩支船隊。一支是從南邊來的,首船的船頭上立著康有恒和晚香。另一支船隊是從東邊來的,船首站的是崔紅。兩支船隊在河洛口交匯時,岸上一片歡呼聲。

      康悔文陪著母親接船來了。兩人站在碼頭上,康悔文說:母親,船來了。

      周亭蘭說:來了就好。

      康悔文說:康家……

      周亭蘭突然說:我頭有些暈,你扶我回去吧。

      康悔文扶著她,叫一聲:母親……

      周亭蘭默默地說:往后,就是你的事了。

      康家喬遷的日子到了。

      這年的八月初七,康家搬進了在葉嶺上新蓋的莊園。莊園背依邙山,面朝洛水,依嶺勢而建,呈扇面狀輻射開去,分成大小不同的宅院。寨墻高丈二,整個看上去就像一座堡壘。據(jù)說,堡壘里有一密道,直通后山。

      這時候,康家已渡過了劫難。水路開通后,康家的生意又重新紅火起來。喬遷之喜,前來道賀的人很多。這一日康家開的是流水席,僅挑水的雜T就雇了二十人??腿藗円彩请S到隨喜,不分遠近親疏。

      前來賀喜的有四省的官員和商賈,還有從各地趕來的大小相公??导艺瘔鹊钠脚_上,僅轎子就有上百頂之多。棧房院外,拴馬樁都有些不夠用了。河南巡撫秋震海親臨康家賀喬遷之喜,他的笑聲從主賓席上傳出來,在新建的宅院上空回蕩。

      工匠們的席位安排在棧房院里,布了二十桌。朱十四是建造莊園的總領班,這么大的T程,終于完T了,他心里十分高興。這一天給他敬酒的人特別多,他自然是來者不拒。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些不勝酒力了。這時,最后一道主菜上來了,那是開封府的一道名菜,叫“鯉魚焙面”。這條鯉魚足有十來斤重,盛在一個碩大的藍邊長網(wǎng)盤里。端上桌來,魚眼還活著。匠人們都勸十四爺嘗嘗,朱十四說:那就嘗嘗。朱十四原是不吃魚的,他也不大懂吃魚的規(guī)矩。有人說,得先把魚眼蓋上才能開吃。朱十四醉眼蒙嚨,挑肉厚的地方就是一筷子。誰料想,才吃了沒幾口,他就被魚刺給卡住了。眾人忙上來給他捶背,有人讓他把魚刺掏出來,有人讓他吃口饃把魚刺咽下去。只見他連著“咔、咔”咳了幾聲,頭一歪,閉上了眼。眾人連聲叫道:朱爺!朱爺!一探鼻息,人已經沒氣了。

      眾人慌了。有人暗暗地說:壞了,壞了。有徒弟就問,咋回事?那人說:應了,應了。徒弟問,咋就應了?那人說:有句閑話,你沒聽說過么?徒弟再問:什么閑話?那人說:當年王瞎子曾給康家算過一卦,說了三個字,“豬吃糠”??珊筮呥€有三個字,是外人不知道的,那就是“噎死豬”。

      酒宴未了,一句民諺就在河洛鎮(zhèn)傳開了。

      當然,也有人不信,說:哪能那么巧?

      朱十四就這么過去了。匠人們趕忙稟報康公。康公抽身從宴席上趕過來,他沒想到朱十四為一口魚竟把命給送了。傷痛之余,一邊吩咐人重殮,一邊趕去稟告母親。

      這一天,周亭蘭沒有出門,她一直在新修的佛堂里坐著??祷谖内s來給她報信兒,隔著一道門,聽那木魚聲先是停了。片刻,又響了起來。她只說:走就走了,好好安葬。

      此后,一直到她下世,她再也沒有出過佛堂的門。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不立牌坊。

      據(jù)說,她的孫子康有恒,曾經進過老夫人的佛堂。臨走時,老夫人把一個用黃緞子包著的錦匣交給了他。人們猜測說,這就是康家的秘籍??导揖褪强恐@份秘籍,連富了十二代??傻降滓矝]人見過這錦匣,里邊到底裝的是什么,更是無人知曉。

      尾聲

      時間是有眼的。

      穿過時光,陳麥子看見,如今,那座莊園,已空空蕩蕩。

      在莊園西北角的一處磚墻上,還留有一個人的指紋。那是誰人按上去的呢?是誰在場院里脫的坯?是誰在土窯里燒成了這塊磚?一切無從考究了。

      舊日的影壁還在,那青石的蓮花基座,被無數(shù)雙游人的手摩挲后,散發(fā)出釉彩般的光澤。栩栩如生的《五福捧壽圖》也還在,令人遙想那遠去的光景。

      時間是有眼的。

      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風一日日從這里刮過,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畢竟那建筑還在,經糯米汁澆灌的磚瓦十分堅固。經過歲月的淘洗,那一處處錯落有致的房舍,依然靜靜地矗立著,雖有損壞破敗的痕跡,但格局尚在,氣象猶存。若是站在邙山最高處往下看,那仍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式建筑。雖默默無言,卻也堅實沉穩(wěn)地立在那里。生命力最強的,當是葡萄架下的那口“葉氏井”。三百年過去了,打上水來喝一口,那水仍是甜的。

      生在蘇杭,葬在北邙,這當是人間大富貴。

      可人們并不滿足,人們求的是世世代代的富貴。從各地趕來的商界大賈也都知道,邙山有一吉穴,名為“金蟾探月”,亥年亥日亥時發(fā)動。可吉穴究竟在哪里呢?

      時間是有眼的。

      大師陳麥子被人們簇擁著抬到了邙山上,人們都等著大師開口說話??纱髱熑允浅聊徽Z。

      那棵老柿樹還在。如今,它身上掛滿了紅布條,香火不斷。人們都說這是一棵“福祿樹”,可有誰知道它的過去?

      云煙渺渺,大師看見了諸般榮華。

      在三百年的時間里,這里最長久的當是康家了。紅紅火火的十幾代,都以為必定是久久長長的了。可如今,那飛檐仍勾著夕陽,從那里望出去,浮云四散天際,星辰游走長空。

      又有那,生在邙山山麓的劉氏兄弟。民國年間,先后同為一省的保安司令。也曾經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不過轉瞬之間,便是萬里海疆、地老天荒。

      還有那,生在邙山窯洞里的“金鑲玉”。號稱“金嗓子”的她,戲臺上穩(wěn)穩(wěn)站立六十年。一嗓子吼出去,曾紅遍大半個中國。到如今,只有漫步公園老人的手提播放器里,還不時聽到那聲腔余韻。

      再有那,生在邙山后溝的一位丹青高手??瓷先ト琰S土地般憨厚本分,下筆卻氣象崢嶸。也曾經,其畫作一幅價值百萬。傳說有小女子把門收銀,一字十萬。到如今,人去樓空。書畫市場上仍有人談論,其某幅作品價值幾何。

      在大時間的概念里,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終于,大師的手杖舉起來了。他的手杖向前方指去——可究竟是哪里呢?

      前方云氣苒苒,氣象萬千,似是一片開闊的去處。

      (完)

      責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許昌人?,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平原客》《城市白皮書》《等等靈魂》《李氏家族》等十一部,中篇小說集《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鋼婚》《田園》《李佩甫文集》等七部,電視劇本《潁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六部。作品曾先后獲莊重文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華表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長篇小說《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曾翻譯到美國、日本、韓國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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