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軍
初觀《擊鼓罵曹》,震撼之余,有個疑問——禰衡年方二十有四,為何是由老生應工,而非小生?不久即知,原來京戲的扮相大可以無關乎人的年紀??酌鞅戎荑ば×鶜q,戴黑髯口,而后者倒是下巴光潔的小生。小生當然足以演得出禰衡的狂傲怪誕,卻很難演得出禰衡的郁結憤懣,如果看戲的印象僅停留于前者,觀眾很可能無法真正體驗戲的魅力,反而會加深禰衡是個狂人的誤解。
禰衡是不是失心的狂人,可從他最初拒絕曹操邀請的托詞得知。據(jù)《后漢書》載,他“自稱狂病,不肯往”。一個真正的狂人,是不會自稱患了狂病的。讀《鸚鵡賦》,章法規(guī)范而縝密,詞句華麗而允當,全搭不上一個狂字。確有不少狂人記性很強,但他們所憶極少且極重復,而禰衡不但強記更是博聞,照孔融的話說,是“目所一見,輒誦于口,耳所瞥聞,不忘于心”。像孔融這樣的大儒,出言不會過于虛妄,就算因愛煞而言過其實,那將此話打個七折,禰衡亦足以當?shù)萌酥新N楚。孔融又稱禰衡“見善若驚,疾惡如仇”,我想對禰衡來說,善者極鮮而惡者太多,以至于不見其“驚”而只見其“疾”了。比較而言,《后漢書》“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的話,更為平實。這種情形既為昏暗的時代造成,更是閃耀的年華使然。從少年到青年,正是人生中最目空一切的時段。只是絕大多數(shù)的人,很快會在或明或暗、時明時暗的生存環(huán)境下改變了自己,收拾起少年心性,打疊起成人儀表,如同以老生的扮相來演小生。禰衡不然,他始終沒戴上那副黑髯口。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拒絕長大的孩子,難怪他將自己的知交孔融、楊修喚作“大兒”“小兒”了——原來那是“比我大的孩子”“比我小的孩子”的意思。
在這個孩子眼里,曹操的宏勛偉績根本不值一提,李白詩云:“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贝司涞魝€頭說,也是一樣。禰衡不僅蟻觀曹公,還把他手下全數(shù)罵了一通,說荀彧可使吊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難得每句刻薄言語,都與各人出身有關,可見禰衡本事。他更專找人的痛處下口,比如稱損了一目的夏侯惇為“完體將軍”,呼生性吝嗇的曹子孝為“要錢太守”。曹操怒問“汝有何能”,禰衡泰然作答:“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顏。豈與俗子共論乎!”
曹操若能通過這場嘴仗了解禰衡的厲害,也就不會命他在省廳宴上當眾擊鼓了,本意是借機羞辱、扳回一城,不料是提供平臺、討罵千般?!逗鬂h書》寫禰衡“漁陽參撾”,“聲節(jié)悲壯,聽者莫不感慨”,又蹀躞而行至曹操跟前,裸身緩緩更衣,雖無言語,已是輕慢至極?!度龂萘x》嫌不過癮,寫他大罵曹賊,京戲又將他的罵聲譜成了唱腔。正是——
森森曹相府,省廳宴側(cè),有鼓吏揚眉。起漁陽激越,奮臂摻撾,四座盡噓唏。名儒猛將,睥睨處、頓作頑泥。嗤漢賊、誰清誰濁,惟道破方知。(調(diào)寄《渡江云》,上闋)
不過,說到禰衡的出身與家世,不但史書語焉不詳,就連《世說新語》《三國演義》之類也未明言。當某人被認為是個狂人時,他的來歷往往會模糊不清,比如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又如德國人君特·格拉斯的小說《鐵皮鼓》,書中那位拒絕長大的孩子奧斯卡,同樣來得莫名其妙。有人研究,這暗示著作家對知識分子出身的正當與否、純凈與否的懷疑。巧的是,禰衡和奧斯卡都極敏銳,禰衡言語似刀,能剖開他人無法啟齒的事情;奧斯卡眼目如電,能察到大人極力掩飾的東西。更巧的是,禰衡和奧斯卡都擊鼓,禰衡一邊擊鼓,一邊高聲痛罵;奧斯卡或是擊鼓、或是厲聲尖叫。有人研究,《鐵皮鼓》是一部純?nèi)坏南笳餍≌f,其人其物概有所指,比如奧斯卡是知識分子的象征,而他的鐵皮鼓則是正義、道德和尊嚴的化身。當有人試圖奪走他的鐵皮鼓,他就會用尖叫去震碎他們的眼鏡、酒杯和窗玻璃,迫使他們還回鼓來……不過奧斯卡無法抵擋女色的誘惑與表演的欲望,于是招來了更多的痛苦。禰衡雖先推脫,終于還是去了丞相府上、然后去了劉表幕下、最后去了黃祖帳中,落了個悲慘的結局。正是——
悲兮。如刀利舌,似玉天肌,甚飄零如紙。江夏口、凄清一葉,跌落丹墀。當春還發(fā)萋萋草,又見得、鸚鵡飛回。遺恨處,嚶嚶問為誰啼?(下闋)
最巧的是,禰衡和奧斯卡都身處道德墮落、人性淪喪之時。此時的知識分子,若不戴上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髯口,恐都會遇到相似的境遇與命運,還是李白那首詩中所說:“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李白作此詩時,正在遇赦之后從流放地夜郎回家的路上。
可惜,若禰衡也像奧斯卡那樣實無其人,就再巧也沒有的了。
禰衡死后,憑吊他的詩文不計其數(shù),猶如鸚鵡翩翩,來尋芳草萋萋。比如李商隱“欲問漁陽摻,時無禰正平”,又如皮日休“如何共是忘形者,不見漁陽摻一場”。讓詩人如此用情逞才的,除對禰衡的崇仰與惋惜外,更有類似觀賞《擊鼓罵曹》的心態(tài)。京戲讓禰衡戴上了髯口,卻讓禰衡道盡了所有。
人們愛戲子,但他們多不愿當個戲子。人們愛狂人,但他們絕不愿當個狂人。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