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
摘要:中國文言小說內(nèi)涵駁雜,在歷代書目的著錄中常與各種不屬于小說范疇內(nèi)的作品相互混淆,由此也帶來了文言小說分類的操作困難。劉知畿站在史家立場上分小說為十家,多有不屬于小說的作品,明人胡應(yīng)麟的六分法首次提出志怪與傳奇兩種小說類型,但也表現(xiàn)出小說范疇被擴大的趨勢。清代《四庫全書總目》回歸漢唐小說觀念,分小說為三家,雖然仍有標準不清、界限不明的問題,但相較過去已有所進步。
關(guān)鍵詞:文言小說 分類 《四庫全書總目》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07-0077-02
中國古代的小說觀念長期以來都處在變化發(fā)展之中,不同的時代理解又會有所差異,內(nèi)涵的駁雜也造成了范疇的不確定性,這一點在歷代公私書目對小說的著錄上就可見一斑。正因為如此,對小說進行二級分類也是一項見仁見智的工作,對這一過程進行梳理,對今天的文言小說研究仍有意義。
一、《四庫全書總目》之前有關(guān)文言小說分類的嘗試
中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呈現(xiàn)了與西方小說明顯的不同,那就是其自身又包含了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兩個系統(tǒng),雖然同屬一種文體,但是其各自的命運卻有著顯著的區(qū)別。白話小說雖然在古代不被正統(tǒng)文人重視且常受禁毀而散佚嚴重,但因其自身的特征較為明顯,所以對白話小說的界定與分類相對比較容易。但對于文言小說來說就比較困難了,因為文言小說的概念較為模糊,導致文言小說與其他書籍之間沒有清晰的界限。宋代鄭樵在《通志·校讎略》中說:“古今編書所不能分者五:一曰傳記,二曰雜家,三曰小說,四曰雜史,五曰故事。凡此五類之書,足相紊亂?!盵1]可見,早在宋代就有學者認識到小說與傳記、雜家等類之間容易混淆了。
最早對文言小說進行分類的是唐代的劉知畿,他在《史通·雜述》中說:“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鶩。榷而為論,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記,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盵2]劉知畿是將體裁作為細分的標準,但這十類當中較為符合今人小說觀念的則只有逸事、瑣言和雜記三類,其他幾類和小說并沒有關(guān)系。雜記類大致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說的志怪小說,而逸事、瑣言兩類則大致屬于志人小說,雖然劉知畿并未直接提出“志怪”與“志人”這樣的小說分類。
明代的胡應(yīng)麟提出了較為科學的文言小說分類,他在《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中說:“小說家一類又自分數(shù)種,一曰志怪,《捜神》《述異》《宣室》《酉陽》之類是也;一曰傳奇,《飛燕》《太真》《崔鶯》《霍玉》之類是也;一曰雜錄,《世說》《語林》《瑣言》《因話》之類是也;一曰叢談,《容齋》《夢溪》《東谷》《道山》之類是也;一曰辯訂,《鼠璞》《雞肋》《資暇》《辯疑》之類是也;一曰箴規(guī),《家訓》《世范》《勸善》《省心》之類是也;談叢、雜錄二類最易相紊,又往往兼有四家,而四家類多獨行,不可攙入二類者。至于志怪、傳竒,尤易出入。或一書之中二事并載,一事之內(nèi)兩端俱存,姑舉其重而已?!盵3]胡應(yīng)麟把文言小說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六類,其突出貢獻體現(xiàn)在小說分類中明確把志怪與傳奇作為兩個獨立的小說類型來看待,雖然《新唐書·藝文志》已經(jīng)有收錄傳奇類作品,但傳奇在文言小說二級分類中獨占一類還是第一次。從分類上看,胡應(yīng)麟?yún)⒖剂颂扑我詠硇≌f書目的著錄情況,又單獨列出志怪與傳奇兩類,但是這六種分類當中有些內(nèi)容明顯缺乏文學因素,而且“事實上潛在地擴大了沿著宋人小說觀念繼續(xù)拓展的趨勢……使得明代古體小說觀念雖然內(nèi)核仍堅持說理與敘事的主干,但其外衍無限擴大,幾乎涵蓋了當時主流文學之外的所有表現(xiàn)形式”[4]。
二、《四庫全書總目》對文言小說分類的處理
四庫館臣對著錄什么樣的作品提出了明確的標準,在《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小序中提出:“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盵5]1182在對小說分類的處理上,四庫館臣并未直接襲用前人的分類,而是在小說家類中把小說分成了雜事、異聞、瑣語三類,“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5]1182。雜事類與異聞類都有故事的成分,但雜事類可能重點在“雜”字,《總目》中說:“案紀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今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故者則均隸此門?!妒勒f新語》古俱著錄于小說,其明例矣。”[5]1182異聞類的重點在“異”字,從著錄作品來看,大致相當于今人所謂志怪小說,四庫館臣并非一味排斥語怪之作,而是看到了這些作品的另一面,如《拾遺記》雖“其言荒誕,證以史傳皆不合”,但是“然歷代詞人,取材不竭,亦劉勰所謂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者歟”[5]1204?,嵳Z類,有學者認為“與胡應(yīng)麟所謂的‘雜錄相類,應(yīng)指以言語應(yīng)對為主的短小故事”[6]。如果看到瑣語類著錄的具體作品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此類雖名曰“瑣語”,但是著錄的卻不是以言語應(yīng)對為主的短小故事?,嵳Z類著錄的五部小說中,《博物志》《述異記》《續(xù)博物志》今人都視為志怪小說,而《酉陽雜俎》與《清異錄》則較為復雜,其中的內(nèi)容既有志怪的成分也有志人的成分,現(xiàn)代多有學者將這類作品單獨歸結(jié)為雜俎類。
值得注意的是,《四庫全書》并不收錄文言傳奇類作品和通俗小說,何以《四庫全書》不收錄這些作品呢?其原因在于四庫館臣在觀念上更為接近漢唐小說觀念,重“道”而輕“技”,摒棄傳奇的表現(xiàn)手法,力求恢復漢唐小說應(yīng)當具備言事說理的核心特征,強調(diào)小說所具有的“寓勸誡,廣見聞,資考證”的社會功用價值。對于唐宋以來的小說發(fā)展,《四庫全書總目》認為:“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5]1182,于是被以紀昀為代表的四庫館臣認為“誣謾失真”“妖妄熒聽”“猥鄙荒誕”的傳奇小說和通俗小說自然被排除在外了。
與劉知畿的十分法與胡應(yīng)麟的六分法相比,《四庫全書》這樣的三分法更為簡明,緊扣漢唐小說言事說理的特征,把一些明顯不屬于子部小說家類的作品剔除出去,厘清了部分過去容易混淆之處。雖然《四庫全書總目》并未系統(tǒng)地論述小說的文體特征,但是在文言小說的著錄與分類上,因為緊扣漢唐小說觀念所確立的言事說理的特征,強調(diào)小說的社會功用價值,不同于過去的小說書目中小說外延過于寬泛的弊病,分類更為簡約,收錄的篇目也基本符合傳統(tǒng)小說觀念。
三、《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分類存在的問題
《四庫全書》纂修于集傳統(tǒng)文化之大成的清代,在對有關(guān)傳統(tǒng)小說的認識上本應(yīng)當有一種總結(jié)性的體認,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也并不是那么盡如人意,小說家類的小序與提要對具體作品的評價有矛盾之處,小序所闡釋的小說標準與具體提要撰寫時的標準不夠統(tǒng)一,甚至有多重標準的存在[7]。
《四庫全書總目》在小說分類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沒有對細目名稱明確定義,導致細目各類之間內(nèi)部界限不明,分類標準不清晰。雖然《四庫全書總目》在小說家類之前的小序中把小說分為雜事、異聞、瑣語三類,“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5]1182。但卻并沒有明確定義究竟何為“雜事”“異聞”與“瑣語”,導致三類之間界限并不明顯,具體作品的分類也似是而非。如雜事類著錄唐代鄭處誨的《明皇雜錄》,而異聞類著錄有唐代鄭綮的《開天傳信記》,兩書皆是記錄唐玄宗時的各種軼事,本身體例與內(nèi)容方面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差異,四庫館臣是基于什么樣的理由將兩本書著錄在不同的類別?或許可以說是因為提要中說《開天傳信記》“語涉神怪”而被列入異聞,但是翻檢《明皇雜錄》可以發(fā)現(xiàn)是書同樣有“語涉神怪”的內(nèi)容,既然是兩書都有這種“語涉神怪”內(nèi)容的話,四庫館臣將兩書分置不同的類目中就顯得不是那么令人信服了。此外,如果把異聞類看作主要著錄志怪小說的一類的話,瑣語類著錄的作品實際上可以歸入異聞類當中的,因為就著錄的作品來看,并不能確定四庫館臣所指瑣語是指什么樣的內(nèi)容,如果是指“言語應(yīng)對的短小故事”的話,雜事中的《世說新語》和《唐語林》一類的作品劃入瑣語類不是更為恰當嗎?可見《四庫全書總目》雖然將小說分為雜事、異聞與瑣語三類,但實際上主要還是兩大類,分別就雜事與異聞兩類中著錄的作品的大部分來看的話,其實就是大致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說的志人小說和志怪小說兩類。
對于《四庫全書總目》在小說分類與著錄方面存在的問題,不宜以過分苛刻的眼光來看待它。其原因在于擁有悠久歷史的文言小說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對于小說的定義與認識,以及如何分類等問題已經(jīng)爭論了很久,特別是對于文言小說的文類,古人就已經(jīng)深刻地認識到文言小說各種類型之間相互滲透的特點,而解決方案也只能是視其主要傾向而定其歸屬,但不同的學者對同樣的作品可能會有不同的認識,更何況《四庫全書》如此龐大,而提要的撰寫又出自眾人之手,難免會有標準不統(tǒng)一的問題。
四、結(jié)語
對文言小說進行二級分類,為學術(shù)研究提供了一定的便利,《四庫全書總目》在前人已有分類的基礎(chǔ)上,對小說范圍的把握較為謹慎,剔除了不少明顯不屬于小說的內(nèi)容,分類也較為精簡。雖然存在分類標準不明確,界限不清晰的問題,但就其分類與著錄的具體作品來看,大致上已經(jīng)注意到了今天文言小說研究所重視的志人小說與志怪小說兩大類,對于當代的文言小說研究仍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鄭樵.通志二十略[M].北京:中華書局,1995:1817.
[2]劉知畿.史通通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3.
[3]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M].上海:上海書店,2015:292.
[4]郝敬,張麗.論中國古體小說的觀念流變[J].明清小說研究,2013(1):39.
[5]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6]張進德.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序文發(fā)微[J].晉陽學刊,2012(1):128.
[7]張進德.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匡誤[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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