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給荊永鳴所出的第一本書寫了序言。那本書叫《心靈之約》,是一本散文集。二十多年后,我這是第二次為荊永鳴的書作序。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次要寫的,是紀念永鳴的意思,因為永鳴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永鳴小我七歲,是我的一個從煤礦里走出來的小老弟。按理說,我應該走在永鳴前頭,他應該在我后面向我招招手才對。然而不承想,他不等向我招手,就一個人先自揚長而去,來了個一去不回頭。這個老弟,哥對你可是有意見哪!
二○一六年夏天,由永鳴和他的妻子齊鳳珍輪流駕車,帶著我、我妻子和我孫子,行程兩千多公里,到內(nèi)蒙古烏海的煤礦作家朋友溫治學那里住了幾天。那次我們約定,到二○一九年夏天,我們再到烏海草原,和當?shù)氐淖骷覀円娒?,聊天,喝酒。永鳴沒能如約前往,還不到二○一九年夏天,剛到二○一九年的春天,他就走了。沒有永鳴相伴,我心情黯然,那里我是不會再去了。我和永鳴多次一塊兒出行,至于一塊兒出行過多少次,恐一時難以數(shù)清。從礦區(qū)到沿海,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年輕到年老,我們在一路同行中結下了深深的友誼。以后再也不能和永鳴一塊兒出行了。人生幾十年,交往的圈子就那么大,每個人的朋友都是有限的。一個朋友能交到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都覺得相親相近,這樣的好朋友更是有限。永鳴就是我的有限的好朋友之一,每每想起他來,我都心里一沉,情緒好一會兒緩不過來。
在給永鳴的第一本散文集寫序時,記得在序的最后,我向永鳴提了一個建議,建議他不要老寫散文了,轉向寫一下小說試試。我說出的理由是,一個人的生命有限,經(jīng)歷有限,不可能有太多的散文資源供我們開發(fā)利用。因為散文要以自己為主要人物,紀實性比較強,寫起來比較受局限。而小說可以虛構,可以想象,天地似乎更廣闊些。永鳴,展開你想象的翅膀,飛得更遠些吧!序里除了這個建議,還有一些話我沒說出來,那就是,看永鳴所寫的東西,我覺得他有寫小說的天賦和潛力,倘若寫起小說來,說不定在創(chuàng)作方面會更有前途。
永鳴聽從了我的建議,果然從寫散文轉向寫小說。出于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感覺是否準確,也是出于對永鳴的創(chuàng)作滿懷期望,我對他的小說格外關注。最初,永鳴尚未發(fā)表的小說和已經(jīng)發(fā)表的小說,每一篇我都看,看了就對他說說我的看法。永鳴的小說先是發(fā)在《陽光》上,接著發(fā)在《北京文學》上,后來就陸陸續(xù)續(xù)登上了《十月》和《人民文學》等刊物。就這樣,永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步一步地從煤礦走到了北京,又從北京走向了全國。時間到了二○○五年,孟繁華先生主編一套名曰“短篇王”的文叢,我把荊永鳴推薦給孟繁華先生,希望他能把荊永鳴的小說集編入文叢。當時孟繁華先生對荊永鳴的小說看得還不多,荊永鳴的創(chuàng)作還未能進入他的視野,他說看看吧。結果他一看,就認為荊永鳴的小說不錯,遂把荊永鳴的短篇小說集《外地人》列入文叢之一種。從此,孟繁華先生不僅對荊永鳴的小說多有好評,還把永鳴引以為很好的朋友。
《外地人》這本書,是永鳴所出的第一本小說集。他的小說之所以能很快得到讀者的喜愛、專家的好評,產(chǎn)生了比較廣泛的影響,與他一出手就寫了“外地人”系列小說、切準了時代的脈搏不無關系。我們的創(chuàng)作不是時髦的產(chǎn)物,但肯定是時代的產(chǎn)物,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自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我國處在一個大變革、大流動、大移民、大遷徙的時代,打工潮風起云涌,億萬新移民大軍浩浩蕩蕩涌進城里討生活,沖垮了原有的二元對立城鄉(xiāng)壁壘,極大地改變了舊的生產(chǎn)和生活秩序,創(chuàng)造了嶄新的社會景觀和人文史詩。這種變遷,在中國歷史上是真正的前所未有、史無前例。對于這種抄底般的社會變革,似乎每個人都受到了沖擊,都不能置之度外。不僅大批外地人如同在激流中“摸著石頭過河”,連一些久居城里的坐地戶,似乎也有些坐不住馬鞍橋。永鳴敏銳地捕捉到這些變化,寫出了外地人形形色色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創(chuàng)造了新的文學景觀。
永鳴不僅寫了“外地人”系列短篇小說,他后來所寫的一系列中篇小說,還有長篇小說,幾乎都是以外地人為審美書寫對象。拿北京來說,北京的作家眾多,身為外地人的作家也不少,但像荊永鳴這樣,持續(xù)地塑造外地人的形象,我想不起還有哪一個。如果說荊永鳴是獨樹一幟,恐怕也不為過。拿我自己來說,我也是在北京生活的外地人,我來北京的時間比永鳴還長得多,所接觸的外地人也有一些,可我除了寫過十幾篇“保姆在北京”的系列小說,遠不如永鳴寫外地人寫得豐富、復雜、深刻。
這是因為永鳴找到了自我,找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說到這里,我又不得不說到和永鳴的交往。不知是我害了永鳴,還是成就了永鳴,反正自從我與永鳴所在的煤礦集團公司簽了一紙合同,把永鳴簽成了煤礦作家協(xié)會的簽約作家,永鳴就偕妻子到北京來了,一邊開小餐館,一邊堅持寫作。據(jù)我所知,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內(nèi),永鳴和妻子先后在北京的三個地方開了餐館。說來讓我慚愧,慚愧得甚至有些心疼。在永鳴開餐館期間,多次召集我和一幫作家朋友到他的餐館吃飯、喝酒。我們做得像“吃大戶”一樣,呼啦來了,喝得酒足,吃得飯飽,抹抹嘴巴就走人,顯得很沒人心。后來我才斷斷續(xù)續(xù)知道,永鳴兩口子拋家舍業(yè),在北京打拼很不容易,經(jīng)受了太多的磨難、太多的煎熬、太多的委屈。要說深入生活,他們是一竿子扎到底,深入到了最底層,深入得不能再深入。他們何止是深入生活,而是生活在深入他們,一下子深入到他們的心里去了,不想接受都不行。同時,他們和那些打工的兄弟姐妹們爬在一起,滾在一起,同甘共苦,同悲共喜,為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永鳴在生活的深井里挖到了煤,同時采到了火。如果只挖到了煤,沒有采到火,哪怕你挖到的煤再多,沒有火把煤點燃,煤就不能發(fā)熱、發(fā)光。只有在挖到煤的同時,還采到了火,火才能使煤熊熊燃燒,發(fā)揮它的巨大能量。煤好比是永鳴挖到的生活素材,火就是永鳴對生活的看法,就是永鳴的思考。他用孜孜以求的思考整理了生活,概括了生活,并提升了生活,才使看似普通的生活煥發(fā)出藝術的光芒。同樣的道理,永鳴的創(chuàng)作既找到了自我,又超越了自我,放飛了自我。一個人創(chuàng)作如找不到自我,就找不到出發(fā)點,容易云里霧里,迷失方向。如果局限于自我呢,也容易犯經(jīng)驗主義的毛病,拘泥于寫實。永鳴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煉出了“每個人都是外地人”的精神性命題,既寫出了人性的個性,又寫出了人性的共性,引發(fā)了讀者的廣泛共鳴。
我們懷念或紀念一個作家朋友,最好的辦法是重讀他的作品。是的,永鳴英年早逝,我們再也讀不到他的新作品了,只能回過頭來,重讀他以前的作品。重讀之際,幽冥之中,我們的感覺跟以前會大不一樣,除了悠遠感、滄桑感、厚重感,還有一種類似神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