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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嗣音

      2020-06-01 07:48陳年
      陽光 2020年6期
      關鍵詞:奶媽大夫母親

      陳年

      孫記包子店開在哪兒哪火,每一家連鎖店到了飯點時人都爆滿。我不想坐在鬧哄哄的店堂里吃飯,每次都是帶回去吃。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詢問我怎么用手機點餐,我耐心地教了她兩次,老人表現(xiàn)出一副勤奮好學的樣子。不過她最后并沒有學會,沒辦法,只好幫她點了。老人很信任地把微信的支付密碼告訴我。點餐成功老人再三謝我,我笑著回謝?,F(xiàn)在很多飯店都是用手機掃桌上的二維碼點餐,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簡直是寸步難行。

      女人瘦弱清秀,氣質(zhì)和母親很像。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二年多了。她常常猝不及防地闖進來,一聲不吭,霸道地站在我對面不肯離開。

      包子的味道好像沒有以前好了,黃燜丸子咬一口全是粉面,我知道不是飯菜的問題,而是我自己的心情問題。

      前不久收拾母親的舊物時,我看到了那張久違的全家福,上面有父親,母親和我。我穿著一件嫩黃色的小衫,細瞅可以看到小猴子的圖案。我小時候最佩服《大鬧天宮》里的孫悟空,猴哥有七十二般變化,還能駕著筋斗云上天。衣服本來的顏色是粉色的,那時還沒有彩色照相的技術,黃顏色是人工后期加染的。我們每個人都涂著鮮艷的紅臉蛋紅嘴唇,樣子怪怪的,像動畫片中的人物。愛美的母親一直抱怨照相師傅把她照得太丑了。

      照片的下面寫著一行小黑字,同城相館——1982年。那一年母親三十三歲,父親三十五歲。那是他們最好的年華。父親母親正處在事業(yè)的黃金期,工作熱情積極,年年都被評為勞動模范,為建設美麗的祖國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這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開始這張照片擺在正屋的相框里,后來照片不見了。

      記得我去廣州打工的那年,小心地向母親詢問過以前的照片,因為我覺得有可能會遇到父親。但我想不起父親的模樣了,他離開家時,我只有六歲。其實廣州那么大,怎么可能遇到?

      母親幽幽地說,燒了。

      燒了?我重復一句。

      都燒了!母親斬釘截鐵。

      照片已經(jīng)泛黃,我的衣服左上邊還有一塊水漬,鋸齒形的相紙邊緣摸起來有些割手,這是那個年代鮮明的特征。三十五歲的父親,三十三歲母親,六歲的我。穿越三十多年的時光神采奕奕地向我走來。如果時間可以停下來,我愿意我們一家三口永遠走在去照相館的路上。那天母親穿了她心愛的長裙半跟黑皮鞋。她還卷了彎彎的劉海兒。父親把文工團演出的白西服悄悄穿了回來,我打扮得最隆重,新襯衣新裙子新皮鞋潔白的長襪子。長筒襪是爸爸去太原出差帶回來的,在我的身上他們一直特別舍得花錢。

      我們坐九路公交車去城里照相,下車路過二門市部,爸買了一根牛奶雪糕給我。那時沒有冰柜,冰棍都用棉被捂著,戴著藍袖套的阿姨揭開小棉被迅速地給我取了一根。雪糕放的時間有點長,紙皮粘在冰棍上面剝起來很麻煩。我不舍得一下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天熱糖水順著手縫流下來,我想把手指頭放在嘴里吮干凈,但又怕被母親罵。當醫(yī)生的母親最受不了我吃手指頭的惡心毛病,只要被她看到,就會兇巴巴的抽一下我的手背。到了國營照相館,雪糕黏糊糊的弄了一臉一手。母親把手絹打濕耐心地給我擦臉擦手,又和店主借了梳子給我把頭發(fā)重新梳光滑。我的左額頭有一個頭旋兒,劉海兒怎么梳都不肯順服地貼著頭皮,母親把她頭上的一個有機玻璃卡子別在我的額前。我臭美得不行,鉆在鏡子前不肯離開。父親討好母親說,咱家蓮兒細端詳挺耐看的,將來一定和你一樣漂亮。母親微微笑了一下,沒說話。父親說謊,向陽街的很多人都說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母親。

      我們照全家福是要給杭州的姥姥寄去,她還沒有見過女婿和外孫女。姥姥年年說要來同城看閨女,不過山高路遠她一次也沒有來過,后來她癱瘓在床上,更沒有機會。過年過節(jié)時母親會收到南邊寄來的臘肉臘腸,她切一小塊放進籠里蒸上,眼圈卻慢慢紅了。母親一直在攢錢,攢回南方探親的路費。后來這筆錢里又要加入送給親戚的份子錢和禮物,出來這么多年,誰家也不能空手去。這個錢的數(shù)額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離開的時間越久欠下的人情越多,母親也越來越不敢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江南水鄉(xiāng)。母親退休后回去過,不過很快就回來了,她皮膚過敏,已經(jīng)不適應水鄉(xiāng)的陰雨潮濕。

      我把舊照片拿到圖片社加洗放大,并配了一個仿古的木框子,照片拿回來擺在母親床頭的對面,這樣我一抬眼就能看到。母親去世后,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回礦區(qū)的老房子住幾天,把屋子打掃一遍,煮一點兒東西給自己吃。當然也給母親擺一份。

      母親把房子留給了我,也把疑難問題留給了我,我要在這里等父親回來。我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沒有見過他。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推門進來,我不知我還能不能認出他,不過他肯定不認識我了。

      我母親楊小娥曾是一位醫(yī)術高明的產(chǎn)科醫(yī)生,經(jīng)她的手有很多的小生命來到這個世上,因此她有一個“送子觀音”的美稱。不過當年的醫(yī)療條件有限,也有不幸死去的,甚至一尸兩命。遇到這種傷心難過的事,楊小娥看著旁邊的護士用白布掩上尸體惋惜地說一句,女人這點兒薄命。礦區(qū)的風俗,女人死在血坑里不吉利,不能入家墳,只能埋在自家墳地的邊邊角角。不立碑,墳包小小的癟癟的。

      我小時候不愿意待在楊小娥身邊,她的身上有一股難聞的腥氣,奶媽說那是人血味道。每一個女人生產(chǎn)時都會流很多血,那些血把楊小娥的心腸磨礪得特別堅硬。產(chǎn)房里她兇巴巴地大罵產(chǎn)婦,罵得還特別難聽。她胸前掛著聽診器,窸窸窣窣把金屬探頭伸到病人衣服里的樣子,像個隱藏起來的特務,支著耳朵偷偷摸摸地探聽著女人身體里的秘密。在病人的眼里,母親神通廣大,人們都說她長著透視眼,隔著一層肉皮就能知道肚子里面隱藏的一切。

      楊小娥當年醫(yī)學院畢業(yè),響應國家的號召報名來支援晉西北的工業(yè)建設。她被分配到煤礦上的一座醫(yī)院,煤礦的惡劣環(huán)境和她理想中廣闊的革命天地完全不同。不過她還是留了下來,和男工一起住在單身公寓樓里,下班后拿著飯盒去職工食堂排隊買飯,她吃不慣饅頭,也不吃慣面條。那時有很多男工悄悄追求她,包括我的父親周俊杰。礦上的女人稀缺,好看的有文化的更少。父親最后得手,把楊大夫娶回向陽街的三棟樓房里。樓房有個難為情的名字,叫親嘴樓,樓和樓的間距太近了,對面樓里做什么隔著玻璃都能清楚地看到。那是礦上免費分配給他們的,普通人可沒有這樣的福利,他們是人人羨慕的先進典型。

      我沒有出生之前,母親在向陽街的口碑挺好,人們都稱她為楊大夫。向陽街的女人是沒有自己的名姓的,她們跟著丈夫或是孩子叫。只有我母親有她自己的姓,而且還要加上大夫的尊稱。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一回。兩條人命掌握在母親手里,讓她成為神婆一樣的人物。大肚子的女人和她的家屬在路上遇到母親時彎腰站在路邊畢恭畢敬地問候,有的人還會送禮給我們。雞蛋、點心、還有水果罐頭什么的。那時候的人還沒有學會送紅包。公平地說母親是一個特別敬業(yè)的好大夫,她不會因為送禮而偏袒那個大肚子女人。也不會因為沒有收到禮物而故意刁難那對母子。我母親并不貪財,她解釋,只有收了病人們的禮,她們才能配合大夫,安心生產(chǎn)。私下以為自己會受到大夫的額外照顧。

      向陽街的小孩子親切地把楊小娥喊作楊媽媽。母親看到那些孩子時的眼神一下子軟下來,彎著腰伸手摸摸他們毛茸茸的頭發(fā)??洫労⒆勇犜挾拢L高了,長胖了,再叮囑幾句不要喝涼水吃生冷的話。

      世上有很多詭異的事,母親每天和大肚子女人打交道,而她自己卻不能生育。楊小娥喝了無數(shù)的湯藥,肚子還是平平的,腰肢細軟得像一株細辛草花。有些女人同情母親的遭遇,她們紛紛表示要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送給楊大夫。她們太容易懷上孩子了,褲帶頭一松就是一個娃娃。而國家的計生政策越來越緊,很多想生兒子的人家,只能給女兒找個好人家送出去,為孩子尋個好歸宿。顯然楊大夫是最好的目標,這個孩子如果能跟著掙工資吃皇糧的楊大夫那是享大福了。母親表面上很感激她們,其實她心里是看不上那些小孩子的。她想要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話,女兒冰雪聰明,兒子才高八斗。

      剛下過雨,一個小孩子跟著她的媽媽在小區(qū)里散步,孩子調(diào)皮地跑到馬路邊有積水的地方,“啪”一腳用力地跺下去,馬上濺起一串水花。孩子和母親因為水花濺在身上,發(fā)出開心的笑聲。

      我默立在窗前,陰天,外面灰蒙蒙的。這樣的天氣不適合寫字,適合喝點兒小酒懷舊。倒了一杯自制的菊花酒,姜黃色的液體把白色的杯子壁暈染成黃色。我抿一小口酒,丟一個葡萄干在嘴里。用葡萄干下酒是我的發(fā)明。風干后的水果比起大魚大肉更清甜利口些。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雨天,我穿著一雙黃色的塑料涼鞋踩積在水坑里的雨水玩。煤礦是個缺水的地方,雨水積聚起的水坑在我們眼里就是小河灣。我和幾個小孩子玩得太開心,把褲腿都弄濕了。其中一個小伙伴回家后,可能是害怕家長的責罵,她說是我弄濕了她的褲子。那個山東女人拉著孩子上門告狀,母親不問青紅皂白,拿起桌子上的木尺子抽我,每抽一下馬上鼓起一道棱兒。文化人面子薄,母親覺得被人找上門來,很沒臉面。女不教母之過,孩子在外面闖禍,說明她的家庭教育有毛病。再加上父親不明不白的離家出走,更讓她在人前抬不起頭。她越想越氣,下手越來越重。后來倒是山東女人看不過了,擋在我面前,把母親的手拉住了,楊大夫你也不要拿孩子撒氣,我知道不是你生養(yǎng)的你不心疼。這個山東女人實在可惡,告狀挑事的是她,勸架拉架的還是她。母親的臉色煞白,她緊張地回頭看著我。山東女人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溜走了。

      我低頭揉著紅腫的傷口,假裝什么也沒有聽到。不是我有心機,而是認為既然大人們習慣說謊,那就一直說下去吧。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只是我從來沒有和母親證實過。很早以前一個小伙伴對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要發(fā)誓不告訴任何人。我把左手舉起來對著太陽說,我要告訴別人,就讓我不得好死。小伙伴果然相信了我,她說,你不是你媽親生的。

      你是抱來的孩子。我點點頭說,知道了。然后我

      們一邊跳皮筋一邊唱兒歌,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楊小娥不能生育是最不能原諒的錯誤。鄉(xiāng)下的奶奶三番五次地傳過話來,讓父親離婚再娶。父親是家中獨子,周家的香火不能在這輩子斷了。奶奶已經(jīng)幫父親選好一個銀盆大臉的好姑娘,只是父親一直不答應,才沒有離。我奶奶三十五歲時就開始守寡,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守著我父親這根獨苗。而現(xiàn)在這根獨苗要毀在我母親這個小女人手里,我奶奶怎能甘心?

      奶奶一招不行,又出一招,她把繩子掛在房梁上,以死相逼。作為一名產(chǎn)科大夫,母親這時已經(jīng)有了主意,她把一只小枕頭塞進衣服里,決定來個貍貓換太子。作為大夫她知道從哪里能找來孩子。父親告訴奶奶,楊小娥懷孕了,不能離婚。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向陽街的女人火眼金睛,她們一眼便識破母親假孕的把戲。她們不能接受我來歷不明的身份,更不能接受我忽然成為楊小娥的女兒。她們認為楊大夫親手接生了那么多小孩子,他們其中任何一個都有資格成為大夫的孩子。而不是讓外面的人乘虛而入占了便宜。聽說我抱回來的那一天,女人們抱來三個女孩子,她們讓楊小娥挑一個,正好當雙胞胎養(yǎng)。但母親以照顧不了兩個孩子為由,又一次拒絕了她們的好心。

      我被當作一件禮物送給父親,父親抱著這個禮物不知該怎樣辦。這個貓一樣瘦巴巴的孩子總是哭,哭得他們心慌意亂,整夜不眠。聽從鄰居們的建議,母親很快為我找來一位奶媽,奶媽的孩子生病死了,她的兩只奶漲得生疼。據(jù)說我看到兩只白白的大奶子時兩眼放光,立刻撲了上去。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狼崽子,母親當時大失所望,英國人說過三代才能培育出一個紳士。

      我應該算是母親的貴人吧,因為我的及時出現(xiàn),她和父親的婚姻才能維持下去。不過楊小娥對自己“母親”的身份一點兒也不自信,常逼著我回答一些幼稚好笑的問題。

      媽對你好不好?

      我說,好。

      爸爸好不好?

      我說,好。

      你和爸爸好,還是和媽媽好?

      我乖巧地說,爸爸媽媽都好。我從小就學會了怎么討大人們的歡心。這大概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天性吧。

      我三歲了,母親沒有送我上托兒所,上班時仍把我送到奶媽家。我在那里吃一頓中飯,晚上再被母親接回家。奶媽家的孩子多,伙食不怎么好,母親每天給我?guī)б活w煮雞蛋還有蛋糕餅干。我轉(zhuǎn)手就把餅干雞蛋送給奶媽的孩子們吃。有一天母親忘了拿放在我小書包里的藥片,回來取,一眼看到奶媽的孩子手里拿著的雞蛋。楊小娥晚上回家責問奶媽把雞蛋給了她自己的孩子吃,我為什么回家不和她告狀,我說我不愛吃雞蛋。

      奶媽不喜歡我母親,她惡毒地說,因為母親手里欠的人命太多,才受到了老天懲罰。后來我知道如果當年我母親抱養(yǎng)了她的孩子,那個孩子就不會病死。為這事她在心里一直記恨母親。關于后媽的閑話也是奶媽一點點說給我聽的。我從小嘴牢,奶媽說了什么我都不會告訴我母親。

      母親每天早上帶我出門前,總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蝴蝶結(jié)、花裙子、黑色的牛皮鞋,這在當年都是高檔的穿著。我四歲時還被抱著出門,母親個子不高,又瘦,抱著我時特別吃力,又怕揉皺了我身上新?lián)Q的裙子,兩只手虛空抱著,像舉著一個炸藥包。路上我的腿垂下來,小皮鞋磕著母親的膝蓋殼。踢疼時,她咧咧嘴,努力地把我向上抱一抱。過不了幾分鐘,我沉甸甸的身子又一點點滑下來,她再把我往上舉一舉。

      我現(xiàn)在想起這一幕時,心里特別難受。后媽難當,而養(yǎng)母這種隱晦的身份更難。

      母親吃力地抱著我穿過向陽街巷口,那里長年聚集著一群女人。我像一件展品在她們挑剔的眼神中走過,因為這樣的表演次數(shù)多了,我也懂得了如何配合母親。走到人多的路口親一下母親的嘴角,飛快的,像從熱鍋里偷一塊肉吃。

      我熟練地回答著鄰居們的問題。你媽和你好不好?你爸和你好不好?你和媽媽好還是和爸爸好?這些問題我平時已經(jīng)練習過多次了。母親抱著我停下來微微笑著和鄰居聊幾句天氣熱不熱、菜價貴不貴。我知道她很滿意我的回答。母親高興了會買零食給我吃,水果糖包在花花綠綠的紙里,橢圓形,也有圓形的,放進嘴里,把半個臉頰撐得圓圓的。我含著甜甜的糖塊,轉(zhuǎn)動舌頭,把糖塊從左邊運到右邊,再從右邊運到左邊,牙齒碰著硬糖,發(fā)生好聽的聲音。那是甜蜜的糖的聲音。向陽街的孩子很少能吃到糖,小孩子也有心機,為了吃到糖,我的嘴巴訓練得越來越甜。

      不過有一回我沒有做好。我回答完常規(guī)問題后,有一個大人使壞,加試了一個問題,她問我,周蓮,想不想要個小弟弟?

      我說,要。

      大人笑瞇瞇地說,有了弟弟你媽就不和你親了。

      我沒有馬上回答,這個新難題,我得動腦筋想一下。

      你還要不要弟弟了?那個女人進一步誘哄。

      讓你媽給你生個小弟弟吧。女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母親。

      這時我的小腦瓜終于想明白了,覺得有個弟弟是好事情,便和母親撒嬌讓她生個小弟弟和我一起玩兒。母親的臉色一下變了,說一句,上班要遲到了。抱著我急急地走了。

      父親在部隊是一位能歌善舞的文藝兵,他轉(zhuǎn)業(yè)分配到礦區(qū)后,不用到井下一線辛苦勞動,他的特長讓他有一份讓人羨慕的體面工作。父親經(jīng)常到其他礦區(qū)演出,父親的二胡獨奏《二泉映月》是團里的壓軸戲。他拉著曲子的時候,坐在臺下面的聽眾感動得哭起來。文工團演出的節(jié)目頻頻在礦區(qū)得獎,他也獲得了勞模的獎勵。

      我還記得父親在文工團工作的地方,一間大房子,墻四面掛著巨大的鏡子,里面的男男女女有的拉琴有的唱歌有的跳舞。父親不僅會拉二胡,還會唱“保衛(wèi)家鄉(xiāng)保衛(wèi)黃河……”父親最耀眼的是我六歲那年,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西服,在礦上的俱樂部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清新活潑的旋律、風度翩翩的父親驚呆了全場觀眾。

      父親離家出走前沒有任何征兆,他準時下班,回家后便進了廚房,系上母親的布圍裙,燒了一道紅燒排骨拌了一個涼菜,蒸了米飯。飯吃到一半端上了煲好的冬瓜丸子湯。知道我喜歡吃肉丸,父親舀了五個丸子在我碗里。母親在旁邊說,小孩子晚上少吃肉,吃頂食又得到醫(yī)院找韓大夫扎針。我聽話地把肉丸放進小湯鍋里。父親看了母親一眼,什么話也沒說。

      吃過飯父親出去值夜班,后來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幫父親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xù),她對鄰居們說我父親到南方做煤炭生意去了,那時改革開放,很多人辭職下海。每個月的八號母親便拿回一封信,大聲地告訴我,你爸爸來信了,他在那邊的生意越來越好,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去廣州和你爸團圓了。我把信拿過來,歡快地喊,爸爸來信了,爸爸來信了。

      父親離家后,另一個男人進入我們家,母親讓我叫他韓大夫。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是韓叔叔。韓大夫和母親是醫(yī)院的同事。韓大夫擅長針灸。母親是醫(yī)院的主力干將,手術一臺接一臺,吃飯不規(guī)律,她的胃病頻頻發(fā)作,還有失眠。他來家里為母親治病。我站在床邊看著母親的身上被扎上密密麻麻的針,那些針像種在田里的麥穗隨著母親的呼吸一起一伏。這么多的針扎進肉里,母親卻不喊不叫,臉微微泛紅,眼睛亮亮的,特別好看。

      韓大夫的家在城里,時間太晚,沒有回城的公交車便留下來過夜。他睡在我小屋里,我和母親睡。不過母親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熏得我想吐。奶媽總喜歡東打聽西打聽的,我下學時,她在路上攔住我問,是不是韓大夫住在我家了?我說,是。奶媽難過地說,韓大夫準備給你當后爸了,可憐的孩兒。我不懂奶娘為什么難過,我覺得韓大夫當爸爸也不錯,他好像挺喜歡我,經(jīng)常帶我下館子,還為我買花裙子。一個家里,總得有一個人來當爸爸吧。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喊過“爸爸”這兩個字了。

      星期天韓大夫領著我去山里采草藥。我們背著小筐,戴著草帽,如果再加上一頭小毛驢,就是電影里的藥神李時珍了。韓大夫教我認識各種草藥,開扇狀黃花的是柴胡、貝母草的葉子像韭菜葉一樣、黃芪的花像一串紫色的鈴鐺、細辛的花和蘭花長得很像……韓大夫把采回來的中草藥切片切段曬干。有的要放在鍋里炒,有的要碾成藥粉。平時韓大夫就用這些草藥給人治病。

      母親是韓大夫最忠實的病人,她不僅針灸,隔幾天還喝韓大夫配的中藥。他們在屋里小聲說話,我推門進去,看到韓大夫的手像一只鳥一會兒落在母親胸上一會兒落在腰上,過一會兒又跳到腿上。母親說韓大夫正在給他按摩。按摩我懂,小時候母親讓我爬上床給她踩背,她胃疼發(fā)作時經(jīng)常讓我這樣做,以前我用兩只腳踩,長大點兒,只能兩手撐墻用一只腳。母親太瘦了。我有時候真害怕一腳把母親踩癟了。路上的小螞蟻就被我的大腳丫踩死過。韓大夫輕聲地問母親,胃好些沒有,一天便幾次,成形沒有?昨晚上睡得可好,有沒有做夢,夢到了什么?母親趴在枕頭上微閉著眼,有時回答,有時不說話。

      母親不說話,韓大夫就換一個辦法,他把母親的手拉過來,手指搭在腕上把脈看病,然后根據(jù)病情把那些草根樹皮加一些減一些。我特別佩服韓大夫這個功夫,憑著幾根手指就能看病。我纏著韓大夫教我絕技。韓大夫笑著說,等我長大了,他把全部的醫(yī)術都傳給我。母親不同意,她說女孩子家還是學婦產(chǎn)科好,那個救人命的。

      我家廚房里長年飄散著中藥的清苦味,母親把熬藥當成一件重要工作??吹贸鰜?,韓大夫很想幫她,但她拒絕了。不值夜班沒有手術的話,母親晚上吃過晚飯,把粗陶制的黑灰色藥壺放在火上,她一絲不茍地守在灶前,看一會兒書,盯著火苗發(fā)一會兒呆。中草藥吸飽了水,胖大的身子在壺里咕嘟咕嘟地響,屋里都是白茫茫的水蒸氣。穿著白色工作服的母親像一位仙子。母親習慣把舊工作服帶回家當睡裙穿。韓大夫癡癡地看著母親的背影,迷離的眼神跟著白汽飄動。母親隔一會兒揭開蓋子攪一攪藥汁,有時還會從藥吊子里挑揀一塊藥渣出來,放進嘴里慢慢地吃掉。她認為這樣吃中藥更有藥性??墒撬帀爻31荒赣H熬干,中藥煎煳了有毒,韓大夫只好為她另配一服藥另買一個粗砂陶藥壺。我覺得母親是故意熬干的,她其實不喜歡喝那些苦汁子。

      為了照顧母親,韓大夫有些年一直住在我們家,見怪不怪,向陽街的人似乎也接受了他們這種不清不白的關系。反正我爸爸也不在家。韓大夫買菜做飯,做好飯喊我們母女吃飯。那是最愉快的一段日子,我們?nèi)齻€人就像一個完整的三口之家。母親蒼白的臉上露出少有的笑臉,她的病漸漸好起來,心情好時還會為我織毛衣。韓大夫把醫(yī)院發(fā)的橡膠手套拿回來,剪成皮筋給我玩兒。手套的手指也不浪費,剪成一個個小圓圈,再用彩色的毛線纏好,這樣扎辮子時不會扯得頭皮疼。過節(jié)時母親為我扎一頭五顏六色的小辮子,韓大夫說像新疆的小姑娘。

      我來例假時嚇壞了,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我肚子痛得要命,還不停地流血。我不想死,我親眼看到一直陪我長大的奶媽死了,奶媽得了癌癥,查出病三個月就死了。我那時特別害怕死。

      那年母親天天加班到深夜,醫(yī)院里的大肚子女人太多了,她們不是來生孩子的,而是做流產(chǎn)手術。她們都是超生者,這些多余的孩子不能來到人間。母親每天陰著一張臉,脾氣又壞,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我說過話。我沒有機會告訴她我要死了。是韓大夫發(fā)現(xiàn)了我不對勁,我哭著告訴他我死了以后,不要把我埋在土里,我怕黑。

      我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我怎么能把一個女孩子那么私密的事告訴一個男人,韓大夫把一本生理衛(wèi)生書送給我讀,我從書上知道自己來了例假。這是每個女孩子都要經(jīng)歷的事,只是我比同齡的女孩子早一點兒。

      韓大夫也為我配了中藥,專門調(diào)理痛經(jīng)的。他好像特別喜歡給別人吃苦藥。我需要在來例假的前一個星期喝藥。我的藥由韓大夫熬好,用一塊白紗布濾去藥渣,倒在小碗里,我嫌苦不肯喝。韓大夫在小碗里放一塊方糖,在小碟里放兩塊方糖。那是他喝咖啡專用的。

      韓大夫的家庭成分不好,他大哥二哥都在美國,受到政治牽連,“文革”時他經(jīng)常被揪出來批斗。所以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沒有哪個女人愿意跟著一起挨批斗。后來有了平反政策,那邊的親戚讓他出國發(fā)展,他不肯去。美國那邊只好寄點兒咖啡奶糖高級餅干給他,也算是另一種誘惑。

      我讀初中時,母親已經(jīng)不給女人們接生了,她發(fā)生了重大的醫(yī)療事故,一對兒母子因為救治不當死在她手里。死者家屬抬著死人到醫(yī)院大鬧了幾回。院長不得不讓母親停職檢查。后來她離開了熟悉的婦產(chǎn)科,分配在藥房發(fā)藥。

      母親清閑下來,卻不開心,她總是說,有很多小孩兒圍在她身邊,吵得要命。當年那些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像一道陰影一直壓她心里,她們陰魂不散,頻頻回來找她索命。

      母親拜韓大夫為師改為針灸大夫。為了盡快地掌握針灸技術,她晚上吃過飯,便把臥室的門關起來練習針灸。我從門縫兒悄悄地看她給自己扎針。她把一根長針扎在左腿的穴位上,并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擰著針柄,讓它更深地刺進肉里。母親的臉上沒有針刺的痛苦,卻是一臉的笑。

      我那時已經(jīng)懂得了男女之情,我知道韓大夫喜歡她。母親不接受但也沒有回絕他,就那么拖著,她可能是在等父親給她一個交代。最起碼回來和她辦離婚手續(xù)。

      母親的病時輕時重,但她卻沒有忘記拿回父親的來信。那些來信放在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皮箱里。箱子上著鎖。母親沒有拆開過那些來信,我和母親有一種默契,我們用謊言把缺口補上。

      我當年在學校里丟光了楊小娥的臉,我的成績總是排在倒數(shù)。老師經(jīng)常讓我叫家長,楊小娥低著頭進辦公室,紅著臉出來。她一定又被老師教訓了。我高中畢業(yè)就不上學了,無論楊小娥怎么打罵我都不去。楊小娥沒有辦法時總是說要是你爸在就好了。親爸爸也不能用繩子把我綁到學校吧?再說父親離家十年了,我連他長什么樣兒都忘啦。

      進入青春期的我特別叛逆,我那時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周蓮,多土氣的名字。還有這個名字中包藏著的母親不可告人的陰謀,她希望我們母女親密相處像樹根一樣盤根錯節(jié)地相連在一起。我偏不,我一定要和她的愿望格格不入,甚至是倒行逆施。我不想繼續(xù)被欺騙下去。把自己的母親歸入騙子的行列,我們的關系一定很糟糕。

      “匆匆忙忙的人海人潮,我抬起一雙幽怨的眼打量著每一張婦人的臉。我的媽媽該有一張怎么的臉?慈祥,善良,美麗?媽媽,你知道我在找你嗎?當年的丑孩子已經(jīng)長大,她理解了你當年的苦,人世上還有什么苦比離開自己的孩子更苦。”

      這是我為生母寫過的字,一個孩子日日夜夜想念她素未謀面的母親。有一段時間我把未來的一切都寄托在尋找生母的身上,我以為找到了生母所有的問題都能解決,找回我的幸福,我的快樂,我的一切。

      可是母親在哪里呢?茫茫人海,卻看不到那個為我回頭的人。

      我追問楊小娥,我從哪兒來?我是誰的孩子?楊小娥罵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她不再假裝一個慈母。我們經(jīng)常爭吵,母親想以暴力來制服我,而我用絕食向母親抗爭。我不是賭氣,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后來母親敗了,讓韓大夫配了葡萄糖液給我輸液,我不肯把手伸出來,母親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及時地暈了過去,韓大夫趁機把針頭扎進我的血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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