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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越地理環(huán)境之路

      2020-06-03 02:59魚宏亮
      文史哲 2020年3期
      關鍵詞:絲綢之路

      摘?要:受“內亞”理論、“族群”理論等西方史學理論的影響,一些古史研究將地理環(huán)境差異當作不同民族間生活與交流的鴻溝,中國東北、蒙古、新疆、青海、西藏等地區(qū)被視為與中原地區(qū)截然不同的地理單元,進而將這些地區(qū)的人民與內地人民分割成互相隔離的族群,從而構建了一個內地與邊疆、本部與邊緣的歷史敘事模式。這種模式在中西方都產生了巨大影響,甚至變成中國古代史研究不可繞開的前提與背景。本文利用明清以來中央和地方檔案、土地契約、地名志、中外考察記等史料,還原了明清時期內地與蒙古地區(qū)人民跨越長城、河套等地理界限,在農業(yè)與貿易等方面進行的歷史悠久與規(guī)模宏大的雙向交流,以及移民、技術與文化傳播的歷史畫面。指出在一個環(huán)境與民族多樣性的國度中,地理環(huán)境等自然差異從來沒有成為人群交流與融合的阻斷因素。相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正是一部突破環(huán)境局限的歷史?!皟汝憗喼蕖薄伴L城帶”等西方史學理論的提出受到近代民族主義的影響,在應用到中國史的研究中存在著明顯的錯誤和缺陷。

      關鍵詞:內亞;拉鐵摩爾;長城帶;絲綢之路;游牧社會;農商社會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0.03.06

      歷史上人類的活動毋庸置疑會受到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古今史家對這一問題都給予高度重視。環(huán)境、資源與人口在當今世界各地的發(fā)展模式中都具有決定性的地位。這反映出人類發(fā)展的歷史經驗正成為后世鏡鑒的重要文化遺產。但是,人類活動的歷史,更是一部超越地理環(huán)境局限的歷史。如果以地理環(huán)境的界限將活動中的人群劃分為一個個孤立的單元和社會群體,將這種地理界限進一步延伸到人類與族群之中,作為文化間截然不同的標志和界限,則與歷史上的事實并不符合,甚至歪曲了人類活動的真正模式。

      20世紀40年代,美國地理學家詹姆斯提出了一種基于復雜系統(tǒng)的地理思想:“在這個世界上,有由物理過程和化學過程產生的事物(現(xiàn)象),有由生物過程產生的植物與動物,有受到天然環(huán)境影響的人類本身,還有在人類周圍通過經濟、社會和政治事件所發(fā)生的一種變化力量。所有這些事物和作為這些事物的一時標記的事件,在復雜的聯(lián)合與相互的連接中存在著,組成所謂巨大的人類—環(huán)境系統(tǒng)?!雹僖悦髑鍟r期北方地區(qū)著名的“地理界限”長城帶為中心,就16世紀至20世紀以來發(fā)生的跨境農業(yè)與貿易的活動及其文化影響,我們可以看出古代中國范圍內各地理單元經濟貿易與文化交流的真實影響。受當代民族主義影響的族群理論所建立的各種界線,對傳統(tǒng)中國的解釋并不符合歷史,甚至產生扭曲的鏡像。

      本文利用清代土默特檔案,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蒙古文、滿文、俄文檔案,臺灣故宮藏宮中檔,俄羅斯18世紀編纂《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蒙古國藏《清代欽差駐庫倫辦事大臣衙門檔冊匯編》,蒙古與陜北地區(qū)明清方志以及中西考察日記等文獻,重建17世紀蒙古與內地人民社會生產與文化交流的實際景象,并就中國古代史研究中的一些外來范式問題加以討論,以厘清中國研究中一些未加檢討的概念背后隱含的時代錯位與政治意涵的潛在影響。

      一、從環(huán)境到族群:“內亞”模式再探討

      (一)隔離蒙古:早期俄國漢學的政治特色

      從17世紀羅曼諾夫王朝起,俄羅斯逐漸由一些分散的小邦和公國擴張為一個橫跨歐亞的帝國。由于特殊的地緣關系,俄國及其周邊民族政權的疆界覆蓋了東歐和中亞地區(qū),橫亙明清以來中國與歐洲聯(lián)系的沙漠絲綢之路與草原絲綢之路的中間位置。俄羅斯的崛起對亞歐大陸的歷史發(fā)展與世界近現(xiàn)代史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學界過去認為,大航海時代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因素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對歐亞傳統(tǒng)貿易路線的阻斷。西歐國家為了尋找新的通向東方的路線便推動了從海上探險開辟新航線的事業(yè)。實際上,俄羅斯的崛起及其對東西方絲綢之路的壟斷,亦有著重要的影響。參閱魚宏亮:《哲人王與太陽王:康熙皇帝與路易十四的相互想象》,《光明日報》2015年7月22日史學版。正是這種橫跨歐亞的地緣特征,俄羅斯在近代形成了一種雙向外交戰(zhàn)略,一方面在制度文化上大力進行改革,借鑒吸取正在崛起的歐洲政治制度。另一方面,采取面向亞洲尤其是東亞的擴張政策,大力向西伯利亞進行殖民,與中國清朝頻繁接觸,建立了深度的政治與貿易聯(lián)系。在東西兩個方面,俄羅斯的雙向戰(zhàn)略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使得它在不到二百年中,已經成為能夠對世界產生影響的主要帝國之一俄羅斯的雙向外交戰(zhàn)略的成功體現(xiàn)在世界近代史上的一個重要例證,就是當西方國家從19世紀中葉起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堅船利炮叩打中國的國門,試圖獲得在北京派駐外交使節(jié)、直接貿易的“特權”的時候,俄國則早在17世紀起就獲得了在北京派駐機構和直接貿易的特權。俄羅斯在歐亞貿易中的這種特殊地位及其對世界近代史的影響迄今尚未引起學界重視。

      也是由于這種擴張戰(zhàn)略,俄國對中國的考察和貿易,都采取了積極主動的方針。從明代崇禎年間起到清前期,沙皇和俄羅斯外交部屢次派出政治與貿易考察團前往中國,其直接目標就是建立直接的貿易關系和獲取情報。受此影響,俄羅斯學界和官方重視整理早期中俄關系的檔案文獻,但其視角有著非常顯著的特征。

      同西方國家的探險家相比,俄羅斯對中亞和蒙古的了解有直接的渠道。俄國探險家和漢學家有著直接考察、了解這些中國邊疆地區(qū)的便利條件,這在考察成果和學術研究的重要性上始終占據(jù)著第一手資源的優(yōu)勢鐘焓指出:“鑒于政治上的原因,多數(shù)西方國家的學者往往不能進入中、蘇、蒙所屬的內亞地區(qū)進行人類學(含考古學)的田野調查,這給相關課題的研究帶來了直接的負面影響。以游牧社會研究為例,西方學者常常只能退而求其次,前往西亞、非洲等地調研,對最為關鍵的內亞地區(qū)卻缺少系統(tǒng)深入的現(xiàn)場考察,而在其他地域獲得的經驗知識能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內亞,尚有待觀察。”鐘焓:《重釋內亞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7頁。18世紀俄羅斯重要的檔案學家、歷史學家尼古拉·班蒂什·卡緬斯基編纂的《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是最早有關俄中兩國關系的外交檔案匯編,也是一部配合俄羅斯向西伯利亞擴張、勢力向蒙古延伸的歷史著作。卡緬斯基一生編纂有數(shù)量巨大的有關俄羅斯與歐洲、中亞、地中海各國的外交檔案匯編,這個過程正是彼得二世帶領俄羅斯進行大力擴張的時期,這些數(shù)量巨大的外交檔案匯編為新近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俄羅斯建構歷史合法性、追溯外交聯(lián)系甚至領土歸屬提供了文獻支撐。例如《匯編》介紹中國:“在征服西伯利亞之前,俄羅斯似乎還不知道中國的名稱?!蹦峁爬ぐ嗟偈部ň捤够骸抖碇袃蓢饨晃墨I匯編16191792》,中國人民大學俄語教研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9頁。有關俄國征服西伯利亞的過程,見巴德利:《俄國蒙古中國》,吳持哲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77頁。但是,在本書記錄康熙六年清朝的鄂溫克族王公根忒木爾叛逃事件時,只字不提根忒木爾外逃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祖居地原在尼布楚河地區(qū),后來因為俄國侵略才南遷。對于根忒木爾家族來說,所謂的歸附俄羅斯實際上是要回歸到其祖居地。在《匯編》中變?yōu)椋骸班弴囊恍┊惤掏娇吹酱缶靼⒘锌酥x·米哈伊洛維奇在位時期西伯利亞十分安定,他們想在那兒找到一個避難所并受到庇護?!蹦峁爬ぐ嗟偈部ň捤够骸抖碇袃蓢饨晃墨I匯編16191792》,第29頁。這部書從1776至1792年(乾隆四十一至五十七年)編纂完成,由于涉及外交機密,一直未能公開出版。到1881年(光緒七年)出版時,將“紀念西伯利亞開拓三百周年”印在封面,導言中明言:“讀了班蒂什卡緬斯基的著作,可以一步一步地看到:南西伯利亞的邊界是怎樣擴展的,我國人民在這里定居遇到過什么困難,曾不得不同哪些民族、用什么手段進行過斗爭,在斗爭中取得了哪些成就,犯過哪些錯誤?!蹦峁爬ぐ嗟偈部ň捤够骸抖碇袃蓢饨晃墨I匯編16191792》,第11頁。這部外交檔案《匯編》具有如此豐富的政治含義,所以一度曾被當作包含過多機密而被認為不適宜出版這部外交文獻的出版曾經歷經波折,擱置的原因是這種隱秘的外交使命:卡緬斯基的著作都屬于歷史資料,“因而可以出版,而不至于破壞對國事應持謹慎態(tài)度的原則……舊的秘密是和新的秘密有聯(lián)系的,揭示舊的秘密,只會促進精力充沛的思想家的求知好學精神,同時也將有助于文化的發(fā)展”。尼古拉·班蒂什卡緬斯基:《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第10頁。

      同俄羅斯的政治活動相適應,俄國漢學界也將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蒙古。表現(xiàn)在地理概念的表述上,蒙古往往被描述為脫離中國的獨立實體。俄國歷史學家著力于發(fā)掘俄蒙關系的起源,淡化蒙古隸屬于清朝中央政府的事實。從19世紀后期著名考察家波茲德涅耶夫的《蒙古及蒙古人》波茲德涅耶夫受外交部資助于1892年開始歷經3年的蒙古考察,形成了著名的《蒙古及蒙古人》巨著。這部著作的直接原因就在于俄國外交部中國課辦事員日丹諾夫認為“我們對同俄羅斯有著三千俄里以上共同邊界的地區(qū)的知識是不足的”。波茲德涅耶夫:《蒙古及蒙古人》,劉漢明等譯,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頁。到20世紀的漢學家著作,其學術重心都放在蒙古與俄國的直接關系之上:“俄國同蒙古的歷史聯(lián)系始于17世紀初,當時,俄國的邊境已經推進的鄂畢河、額爾齊斯河、葉尼塞河上游。特別是當貝加爾湖以東的土地并入俄國以后,這種聯(lián)系逐漸得到發(fā)展加強。17世紀下半葉,俄國所占領土同蒙古接壤長達二千多公里。這就促進了兩國和兩國人民,即俄國人與蒙古人建立更親密的關系?!鄙乘辜灸龋骸妒呤兰o俄蒙通使關系》,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7年,第9頁。因此,將俄國與蒙古之間的聯(lián)系當作一個獨立的歷史主線來論述,就成為俄國歷史學界默認的主導模式,雖然聲稱“這條獨立線是從我們搜集的檔案資料中得到啟發(fā)而總結出來的”尼古拉·班蒂什卡緬斯基:《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第14頁。

      在19世紀后期興起的西方中國考察熱潮中,俄國漢學界開始采用歐洲人習慣使用的“內陸亞洲”的概念,將視野也擴展到蒙古以外的新疆、西藏等區(qū)域:“在俄國皇家地理學會成立的半個世紀中,從后25年一開始,它就集中全力來考察亞洲內陸。所謂亞洲內陸,即指中華帝國在長城以外的幾乎整個地區(qū)。它北部靠近俄國的部分就是蒙古?!辈ㄆ澋履颍骸睹晒偶懊晒湃恕?,第1頁。這從19世紀后期俄國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的探險活動中可以得到充分證實普爾熱瓦爾斯基是俄羅斯軍人,從1870年起對中國的蒙古、新疆、青海、西藏進行了一系列探險考察,出版有《走向羅布泊》《荒原的召喚》等考察記。

      事實上,俄羅斯歷史學界從不諱言這一事實。19世紀俄國著名歷史學家克柳切夫斯基所著《俄國史教程》就公開宣稱:“俄國史是一個正在從事開拓的國家的歷史。國內的開墾地區(qū)隨著國家的疆域的擴大而擴大著。數(shù)百年來的這種變動,時盛時衰,一直延續(xù)到我們現(xiàn)代。”“我國歷史的各個時期,是我國人民在占有和開拓我們的國土直至最后由于自然繁殖和并吞所遇到的異族?!痹谶@樣的歷史背景下,俄羅斯官方的歷史學直接承擔了服務于沙俄時代擴張戰(zhàn)略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功能,將歷史學直接應用于政治和對外擴張:“我們在這項工作中得出的學術性觀察和結論,能夠停留在純知識的領域嗎?還是它們能夠走出這個領域并對我們的意圖和行動給于影響?學術性的祖國歷史對祖國兒女能有其實用的部分嗎?我認為可以有,而且應該有,因為任何知識的價值都決定于它與我們的需要、意圖和行動的關系;不然知識就成了記憶里無益的累贅?!蓖摺W·克柳切夫斯基:《俄國史教程》第一卷,張草紉、浦允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26、27、36頁。

      很顯然,無論是將蒙古從中國懸置出來,還是歐洲人所謂的內陸亞洲,都將其看作與中國相對獨立的區(qū)域來看待。這種獨立性以地理環(huán)境為表象,背后的實質卻是政治與外交性的萬明《尋找契丹:明代中俄的第一次接觸》(《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4期)一文,利用《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十七世紀俄蒙通使關系》等文獻對俄國商人佩特林第一次入華考察進行了研究,但沒有注意到這些俄國外交文獻特定的政治意圖。

      (二)“內亞”與長城帶

      在近代西方對中國的考察和研究中,都充分注意到了中國幅員的廣大以及地理環(huán)境的多樣性?!皟葋啞保↖nner Asia)一詞最早使用于歐洲特別是德國地理學界和文化人類學家之中。在《美洲文化人類學聯(lián)合會會刊》第六卷中有一篇介紹德國地理學家洪堡(Humboldt)著作的述評中,引用德國文化人類學家Vater的研究,得出了墨西哥人、日本人、西藏人、內亞(inner Asia)諸多種族都無可爭議地共屬于一個系統(tǒng)的結論Review of Voyage aux Regions equinoxiales du Nouveau Continent, fait en 1799,1800, 1801, 1802, 1803, 1804. Tomes VII & VIII, by Al. de Humboldt Humboldt, A. Bonpland and Alexandre de Humboldt.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16(1823): 15.。該文發(fā)表于1823年,是對以洪堡為主的早期地理學家和文化人類學家工作的介紹。我們可以推測,“內亞”這一概念并無確切的發(fā)明人和出現(xiàn)時間,是伴隨著18世紀歐洲地理學家、人類學家和探險家出現(xiàn)的一個泛指的地理概念,至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在歐洲學界被廣泛使用,并粘附更多的文化與政治屬性,從而成為19世紀,特別是20世紀以來的歷史學界的一個極具影響力的范式。

      從形形色色的有關“內亞”概念的定義來看,從地理、語言到種族形成了言人人殊、各有特定內涵的名詞有關這一概念的討論,參見A·施普林青:《中亞和中央亞細亞在各種語言中的表示》,秦衛(wèi)星譯,《新疆大學學報》1984年第4期;程秀金:《“內亞”概念源流考》,《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鐘焓在《重釋內亞史——以研究方法論的檢視為中心》一書“導言”中也有集中討論??偟脕碚f,以下幾種用法比較有代表性:1.地理特征說,以帕米爾高原為頂點,河流流向內陸的廣大亞洲區(qū)域被稱為內亞。這一區(qū)域包括李?;舴宜f的中央亞細亞、西藏的一部分以及伊朗、土耳其等部分地區(qū)。2.文化區(qū)域說,以操某種語言的種族為特征疊加起來的文化地理區(qū)域,包括阿爾泰語、滿語、蒙古語和突厥語、烏戈爾語等語言的種族活動的區(qū)域。3.“長城帶”說,包括了滿洲、蒙古、新疆、西藏等區(qū)域有些定義由于自身的不確定性,導致了在使用過程中出現(xiàn)完全不一致的所指,顯示“內亞”這一概念本質上沒有嚴格的學理基礎,隨意使用的現(xiàn)象比較嚴重。各種說法的代表參見程秀金《“內亞”概念源流考》一文。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1941年至1942年間),日本為了侵略中國所設立的“蒙古善鄰協(xié)會”就創(chuàng)辦過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內陸亞洲》雜志。二戰(zhàn)結束以后,日本東洋史學界又在東京成立了歐亞學會,并于1955年編輯出版了一部以紀念斯文·赫定為主題的《內陸亞洲之研究》,所收論文涉及歷史學、考古學、民族學等多個方面。此后,以“內陸亞洲”為名稱的日文學術出版物漸趨增多,而將中國西北邊疆的民族史研究納入“內亞史”的框架,以取代戰(zhàn)前帶有濃厚政治性的“滿蒙史”一名,也逐漸成為日本東洋史學界的共識。在此前后,與內亞有著密切關系,并在指代地域上常常與之重合的“中央歐亞”“北部歐亞”等概念也在日本學界逐漸流行起來。

      拉鐵摩爾是提出“長城帶”作為內陸亞洲核心區(qū)域的美國歷史學家。他將滿洲、蒙古、新疆、西藏作為內亞區(qū)域,這個區(qū)域也是俄國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等人考察走過的路線,因此帶有顯著的繼承早期探險活動對中國進行區(qū)域劃分的特征。這個區(qū)域并不局限于長城,而是沿著中國北方的地理環(huán)境特征建構起來的。以長城作為自然界限的論調也曾經是俄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官方觀點。

      拉鐵摩爾在中國有長期的學習與生活經歷,他的著作中對中國歷史上的族群與區(qū)域交流有著富有洞見的一面,比如他在多處提到滿洲、蒙古、新疆、西藏等區(qū)域亦應作為中國的一部分加以討論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頁。他并不將各種地理界線當作阻隔人類交流的障礙,而認為長城這樣的地理標識更多地促進了南北兩邊的貿易與交流,這種思想充滿創(chuàng)見。

      但是,拉鐵摩爾的研究又帶有濃重的西方中心色彩。他關注近代工業(yè)化對世界的重新劃分力量,將歐美近代化的歷史經驗放在中國歷史的觀察上,時時顯露出自相矛盾的觀點。比如他認為:“草原并不受比中國精耕制度低一級的旱作農業(yè)或農牧混合經濟的影響。而是受與中國經濟相差兩級的牧畜經濟的影響。在工業(yè)經濟興起之前,中國與草原是不能調和的。”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40頁。該書專設一節(jié)討論“中國社會與草原社會融合的失敗”,用歷史循環(huán)和治水社會的理論來解釋中國歷史,受到冀朝鼎和魏特夫等人的影響甚深冀朝鼎在《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qū)》一書中最早提出水利工程對中國古代社會的影響,該書為冀朝鼎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論文,完成于1934年,出版于1936年。此書的審稿人中包括魏特夫、拉鐵摩爾等人。關于古代治水社會的理論,過去學界一般認為由魏特夫提出,現(xiàn)在應該糾正為由冀朝鼎提出,進而影響到魏特夫和拉鐵摩爾等人。中文版見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qū)》,朱詩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他研究歷史的目的在于觀察處于急劇變化中的中國,為美國外交政策提供依據(jù)。因此在討論中國古代歷史的時候,給人以離歷史愈來愈遠之感拉鐵摩爾曾經由美國羅斯??偨y(tǒng)推薦擔任蔣介石的顧問,他的中國邊疆研究受到太多當代政治的影響??蓞⒘涸骸秾W者、政客與間諜:拉鐵摩爾(19001989)》,《民國檔案》1994年第2期。

      (三)“胡煥庸線”與半月形傳播帶:從地理到族群

      我國早期人口地理研究者胡煥庸在中國第一張人口密度圖中發(fā)現(xiàn),我國東南半壁和西北半壁面積前小后大,而東南半壁集中的人口占總數(shù)的96%,西北半壁僅占4%。這個數(shù)據(jù)又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條件、人口流動有著密切關系胡崇慶編:《胡煥庸人口地理選集》,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0年,第26頁。其結論為:“今試自黑龍江之璦琿,向西南作一直線,至云南之騰沖為止,分全國為東南與西北兩部:則此東南部之面積,計四百萬方公里約占全國總面積之百分之六十四。惟人口之分布,則東南部計四萬四千萬,約占全國人口之百分之四。其多寡之懸殊,有如此者?!焙鐟c編:《胡煥庸人口地理選集》,第49頁。此為“胡煥庸線”的由來。

      人口分布涉及到移民與人口流動,只有從歷史中探究其形成過程才能理解這種人口分布的地理差異的形成原因。1935年顧頡剛與史念海完成《中國疆域沿革史》,注意到歷史上南北人口與行政區(qū)劃的變化:“吾國今日人口之分布,東南密而西北疏,即以中原而論,亦較前代為衰。反觀兩漢之時,三輔、三河、陳留、潁川、南陽、汝南實為人口稠密之區(qū)域,以今地按之,則人口衰落之陜西中部、山西南部及河南是也。求其古今差別之原因,則東晉、南宋兩度偏安實有以促成之?!比丝诹鲃右部梢詮哪媳笨たh之增損看出:“西漢十三州刺史部及司隸校尉部之區(qū)劃,南方僅居其四,而北方實得十區(qū)。西晉十九州,南七而北十二,是北方地理區(qū)劃實遠密于南國。自經東晉南北朝長期紛亂,至唐代始漸歸平均。故唐初十道,南北各半。至明時之十三布政使司及二直隸則又北五而南十。清代內部十八省,亦北六而南十二。南北盛衰之情形,于此顯見。故吾人欲考歷代疆域之變遷,人口之增減亦不能不注意之也?!鳖欘R剛、史念海:《中國疆域沿革史》,長沙:長沙商務出版社,1938年,第3頁。從人口學上之現(xiàn)象,引申至歷史上之人口流動之考察,可見地理界限論在當時產生的巨大影響。

      無論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人口研究,還是歷史區(qū)域研究,都使用了西方最新的方法和理論普雷斯頓·詹姆斯、杰弗雷·馬丁:《地理學思想史》,第389頁。但是,平均人口密度的統(tǒng)計方法及其解釋學意義在若干年后被歷史地理學界加以修正。其中之一就是區(qū)別了空曠地區(qū)(沒有定居人口)在統(tǒng)計中的影響。萊斯特·克利姆指出在美國東北各州久已定居的區(qū)域內,還存在大片無人居住的地段:“這些空曠地區(qū)不用于農業(yè),沒人居住,大部分面積是森林或不毛之地。當這些地區(qū)納入統(tǒng)計時,其所占地面就列入非荒地類內?!逼绽姿诡D·詹姆斯、杰弗雷·馬?。骸兜乩韺W思想史》,第391頁。這一修正對應的正是利用平均統(tǒng)計數(shù)字來說明人類活動所具有的局限性和誤導。也就是說,單純的人口密度數(shù)據(jù)并不能說明某個地區(qū)的社會經濟的水平,簡單的區(qū)域類比會遮蔽更為本質的東西,而當時的中國研究者幾乎很少注意到這種修正。

      與此相應的是20世紀80年代考古學家童恩正在《試論我國從東北到西南的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一文中提出由長城地帶和藏彝走廊組成的一個半月形文化傳播帶:“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的位置,恰好從兩面環(huán)繞了黃河中游的黃土高原,大致東起大興安嶺南段,北以長城為界,西抵河煌地區(qū)再折向南方,沿青藏高原東部直達云南西北部?!蓖髡骸对囌撐覈鴱臇|北到西南的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文物與考古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2頁。半月形理論強調的是,根據(jù)細石器考古的資料來看,這一橫跨中國東北至西南的地理帶,在文化上卻顯示出了某種相似性根據(jù)作者的研究,這種相似性具有傳播的特性,但傳播理論越來越受到考古學界的質疑,代之以結構主義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式的多元解釋。“胡煥庸線”和半月形文化傳播帶理論,強化了中國東南與西北區(qū)地理環(huán)境差異的差異,但對于這條文化帶本身跨越如此漫長的多種地理、生態(tài)與環(huán)境而產生的人文歷史特征,卻缺乏應有的關注。

      放在更廣闊的范圍來看,這些理論模式背后的一些前提、預設,也需要我們加以注意。無論是俄國學界將蒙古當作獨立單元加以研究,還是內亞理論、拉鐵摩爾邊疆帶學說,或者日本的中國本部說,都有一共同的特征:將滿洲、蒙古、新疆、西藏等地區(qū)剝離出中國范圍,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具有“獨特”屬性的區(qū)域,重點發(fā)掘其種族與歷史的獨特性,淡化其中國政治與文化屬性。所謂的“內亞性”的本質就是非中國性,這是幾種史學模式的共同特征。

      “內亞”理論作為一時的史學范式,不同時期固然有著不同的傾向和內涵,但其隱秘的意識形態(tài)基因卻很難為人察覺。即便是中國學者,也往往會不加討論地加以應用和援引。這種習焉不察的慣性,與反思質疑的學術精神是背道而馳的。

      所有族群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都是有差異的,但是從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推導出族群與人種的差異,甚至將地理研究中的分界線當作族群與人種的分界線,導出各種非中國的因素,是19世紀殖民運動中興起的現(xiàn)代西方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特有的時代烙印。某些學派過于強調內亞因素,將其當作非中國的歷史證據(jù),則是對中國古代地理、政治與文化的多樣性缺乏了解所致。地理環(huán)境差異作為表象,將其貼上特定族群的標簽,進一步延伸到行政建制與國家疆域,是地理環(huán)境研究的泛化與濫用。例如,“中國本部”概念的提出,就嚴重偏離了學術研究的軌道。早在20世紀30年代,顧頡剛就撰文指出“中國本部”這一概念是服務于日本侵略中國的戰(zhàn)略目標的顧頡剛:《“中國本部”一名亟應廢棄》,(昆明)《益世報》1939年1月1日。同樣,將族群概念延伸到特定的地理區(qū)域形成的特定詞匯與概念,往往也成為侵略國家制造歷史合法性的慣用手法:如“滿蒙”一詞,是日本在1913年向袁世凱提出所謂“滿蒙五條路”修筑特權時生造的一個詞匯。在《二十一條》里,又提出南滿洲、東部蒙古等概念。“自此以后,日本便據(jù)為典要,強指我東北為滿蒙”,這是日本近代對華政策中設定的一個目標:“設法使?jié)M洲與中國脫離關系,而成為一個真實之特殊區(qū)域,慫恿中國官吏,另組自治政府?!边@一被稱為“明治遺詔”的侵華戰(zhàn)略,在“九一八事變”后愈發(fā)明顯,中國知識界曾經予以公開的揭露:

      滿洲之稱,本系族號,并非地理名詞。地理名詞,以前舊藉,咸稱東北……民國十八年,國民政府為重視東北邊防起見,又有東北邊防司令長官之設,為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四省的軍事最高領袖。同時又成立東北政務委員會,為指導并監(jiān)督地方四省的機關。自是以后,這東北的名稱,便愈發(fā)有了確實的界限了。此不獨在國人方面,稱謂便利。即在世界地理上,也有了清晰的位置。……此時,論名論實,只有東北——只有中華民國的東北。而所謂滿蒙一詞,則純系出于日人有作用之捏造。這是我們應該有的認識。徐正學、何新吾編:《國人對于東北應有的認識》,南京:東北研究社,1933年,第4頁。

      由此可見,由政治需要新造之名詞,以隱蔽的方式進入歷史范疇,重構一套隱含分割中國固有疆域以配合侵略擴張政策的中國區(qū)域歷史和地理概念與話語,是近代殖民史學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羅榮渠曾撰文指出應注意“洋漢學中的殖民主義毒素”問題,對17世紀以來西方漢學界流行的種種東方論述中的殖民主義思想給予揭示。見羅榮渠:《論所謂中國人發(fā)現(xiàn)美洲的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62年第4期。這種隱蔽性甚至會誤導專業(yè)人士。美國歷史學家巴菲爾德在其《危險的疆域:游牧帝國與中國》一書中講到1011世紀的遼、契丹社會時,使用了“滿洲的后起者”(The Manchurian Candidates)的標題,就是誤將17世紀以后才產生的一個部族名詞當作了一個10世紀的地理名稱來使用巴菲爾德:《危險的疆域:游牧帝國與中國》,袁劍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8頁。英國歷史學家瑪格麗特·麥克米蘭曾經說:“歷史可能是有益的,也可能非常危險。聰明的做法是我們不要將其想象為一堆枯死的樹葉或者塵封的古董,而是將其視為一個大池塘,通常平靜而溫和,也往往含有毒素。它深處時代的底層,默默地塑造著我們的制度,我們的思維方式與我們的好惡?!薄坝袝r我們?yōu)E用歷史,制造片面或虛假的歷史,以證明虐待他人、奪取他們的土地或殺害他們是合理的。歷史也可以提形形色色的供教訓和建議,我們很容易從中選擇你想要的東西。”Margaret MacMillan,Dangerous Games: The Uses and Abuses of History(New York: Modern Library, 2009), 8,75.

      如果我們擺脫內亞理論等史學范式,重新審視17世紀的中古時代長城南北的社會與生活,將會呈現(xiàn)另一幅畫面。

      二、明清長城南北的農業(yè)與人口流動

      明代中葉以后,漠南蒙古的主要力量為以俺答汗為首的活動在河套一帶的各蒙古部落。現(xiàn)稱為土默特部阿拉坦汗的蒙古,明代文獻稱為俺答、諳達。在嘉靖、隆慶、萬歷年間長期騷擾明朝北方邊地的蒙古人即為此俺答部。16世紀后期到17世紀初明朝與俺答蒙古戰(zhàn)和、開市詳情,《明史紀事本末》等文獻有詳細記述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六○《諳達封貢》,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8頁。在這種長達半個世紀的戰(zhàn)和不定的大背景下,沿著明朝北方邊鎮(zhèn)和蒙古游牧地區(qū),社會經濟和人口結構發(fā)生著靜水深流式的巨大變遷。這種變化超越戰(zhàn)爭與政治,在更深層面塑造著大地上的人及其社會組織。

      (一)庫倫、囫圇、圐圙

      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是蒙古語“圈子”的音譯。作為清初形成的一座重要邊境重鎮(zhèn),庫倫又是清代北方守馭與貿易的重要節(jié)點,是17世紀以來北方邊貿的重要貨物集散地之一。清末駐扎庫倫辦事大臣三多稱:“庫倫為西北各蒙沖要之區(qū),中外通商最早之地。大臣撫循圖車暨喇嘛等四十四旗,內綏藩屬在(作)其忠愛之心,外輯鄰邦審其經權之用?!比啵骸豆蠼邮饚靷惔蟪加杖掌谥x恩折》,《庫倫奏議》第一冊,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4年,第1頁。其中,“圖車”即指蒙古圖謝圖、車臣等部,鄰邦即指俄羅斯,指出庫倫在管理蒙古、西藏僧俗和對俄關系方面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

      作為邊疆重鎮(zhèn),庫倫隨著清初中國與俄羅斯達成協(xié)議而逐漸興起??滴醵四辏?689)《尼布楚條約》第五款規(guī)定:“自和約已定之日起,凡兩國人民持有護照者,俱得過界來往,并許其貿易互市?!庇赫迥辏?727)《恰克圖條約》第四款規(guī)定:“按照所議,準其兩國通商。既已通商,其人數(shù)仍照原定,不得過二百人,每間三年進京一次。”王鐵崖主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1、7頁。恰克圖等地因與俄羅斯共有,清朝遂在稍南庫倫設置辦事大臣,負責管理諸務。行政管轄機構的設置,標志著庫倫奠定了官方外交與貿易的正式地位。

      這樣,庫倫成了蒙古地區(qū)的重要地理標識。從語言學來講,“庫倫”一詞來自于蒙古語küriye,讀音為huriye。漢語用囫圇、呼勒等詞來表示,用來指蒙古人聚居的圈子。蒙古人雖游牧路線有臨時定居點,以車馬圍成居住地,多稱為庫倫。文獻記載蒙古先世:“土敦邁寧生九子而卒。其妻莫奴倫,亦稱莫奴倫塔爾袞,義謂有力。居于諾賽兒吉及黑山之地,畜牧饒富,每登山以觀,牲畜遍野,顧而樂之。時有札剌亦兒部,居克魯倫河濱,以車為欄,每一千車為一庫倫(庫倫,義為圈子),共有庫倫七十。”韓善征撰,黑龍、李保文點校:《蒙古紀事本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頁。土敦邁寧為成吉思汗七世祖,其妻莫奴倫,《元史》謂生八子。這種“以車為欄,每一千車為一庫倫”,指的是每一千車圍成一個大圈子形成的聚居點。因此,在蒙古地區(qū)實際上分布著大量被稱為庫倫、囫圇、呼勒等蒙古人聚居的圈子,清初設立的庫倫辦事大臣所在地的庫倫城,是代表性地點之一波茲德涅耶夫在《蒙古及蒙古人》一書中,試圖以歐洲人使用的“烏爾嘎”來稱呼庫倫,但發(fā)現(xiàn)蒙古人自己通常使用的名稱為“大呼勒”?!按蠛衾铡奔粗形奈墨I中的“大囫圇”。見波茲德涅耶夫:《蒙古及蒙古人》,第72頁。

      在《蒙古秘史》中,這種圈子又被對音為“古列延”。明代漢字標音版本的《元朝秘史》在“古列延”旁都標注有“圈子”二字?!傲小弊峙远甲⒂行 吧唷弊?,表示該字發(fā)音為小舌音。這一發(fā)音與現(xiàn)代漢語中“圐圙”的發(fā)音相同,為后者的對音詞額爾登泰、烏云達賚??保骸睹晒琶厥罚ㄐ?北荆?,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07頁。有關古列延的研究,可參波少布:《古列延游牧方式的演變》,《黑龍江民族學刊》1996年第3期。圐圙是一個漢語俗字,各種字書都沒有收錄。但是在明清文獻中都作為地名出現(xiàn),根據(jù)其構詞的特征,可以看出是根據(jù)蒙語中küriye一詞的音譯新造的一個擬音、表意詞組。四方八面圍起來的一個圈子被稱為圐圙,與庫倫、囫圇、呼勒屬同一來源,也被用來作為地名。在中國地名志書中收錄的以圐圙命名的地名,有圐圙村、馬家圐圙村、西圐圙村、圐圙補隆等地名,多分布于內蒙、河北、山西、陜西等長城沿線內外崔乃夫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名大詞典》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清人有邊塞詩提到:“山頂遺碑幾百年,于今圐圙聚村煙。廓然中外一家日,故國邊墻平及肩?!弊宰ⅲ骸敖衤∈⑶f北有明永樂間所筑邊墻故址,其碑在山上?!敝煨荻龋骸队谝壑谐鋈局锌谔栁迨住罚缎∧咀釉娙獭厣阶砸鞲濉肪砩?,清嘉慶刻本,第20頁b。隆盛莊在今內蒙古集寧附近,乾隆年間由于大量移民、商賈聚集,遂設置市鎮(zhèn),是北方貿易的一個重要集散地。從《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中幾千件文書中所涉及的地名來看,以圐圙為名的村莊有李家圐圙村、小廠漢圐圙、馬蓮灘圐圙等見杜國忠等編:《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2年。

      綜合文獻記載,圐圙實為蒙古人的聚落,既包含游牧中以車帳圍成的營地,也包括定居的村落。大量分布在河北、山西、陜北長城沿線以內的稱為圐圙的地名,多為蒙古人到內地畜牧、墾殖形成的村鎮(zhèn)。從明代中后期起,蒙古各部人民南下進入長城沿線和內地,形成定居的村落。戰(zhàn)爭中俘獲的蒙古人也大多被安置在內地長城沿線的堡寨中。延綏鎮(zhèn)的建安堡曾經安置蒙古降人596口。建安堡在今陜西榆林北部大河塔鄉(xiāng),其明代規(guī)制的城墻尚有遺存。當?shù)鼐用裰两窳鱾饔袧h人生活在堡內南部,蒙古人生活在北部的傳說榆林地方學者李春元《從山海關到建安堡——兩個解官與596名降人的故事》(《陜北》2017年第4期)提到明朝解官即押解降部守備韓國卿,因克扣蒙古降人糧餉、淫人妻子,于崇禎元年被誅。亦見《明實錄·崇禎長編》卷十崇禎元年六月初三日。圐圙這一地名在中國北方地區(qū)的分布范圍,反映了從16世紀起蒙古人逐漸形成定居村落的歷史過程。這個范圍從內、外蒙古一直延伸到長城以南的內地,可以看出蒙古人南下與內地民人混居的過程。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內地民人北上進入蒙古地區(qū),從事農業(yè)和貿易,形成定居村落。這種村落多被明代文獻稱為“板升”。我們可以根據(jù)分布在長城以外蒙古地區(qū)的稱為板申的村莊的形成及特征的分析,重建一幅由南向北人民遷移的畫面。

      (二)板升與圐圙:雙向流動

      明嘉靖十二年,大同鎮(zhèn)發(fā)生兵變,大同總兵李瑾被殺,明朝遣兵平叛。叛兵余部逃亡塞外,大多駐留在豐州灘一帶。嘉靖二十年,白蓮教徒又通過大同集體北逃,也駐留在豐州灘。白蓮教首領丘富、趙全、李自馨等人帶領的大批內地百姓定居在蒙古境內,形成大量聚居村落,并且開展農業(yè)生產。到16世紀后期,“趙全等內地漢人投奔到土默特部以后,他們帶領白蓮教徒和漢人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板升(baising)筑屋,開荒種地。史書記載,他們開‘云田(內)豐州地萬頃,連村數(shù)百,耕田輸粟。形成了相當規(guī)模的板升農業(yè)。板升農業(yè)成了土默特部畜牧業(yè)的輔助經濟”哈斯巴根、杜國忠:《村落的歷史與現(xiàn)狀:內蒙古土默特右旗西老將營社會調查報告》,杜國忠編:《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第三冊,第6頁。

      邊鎮(zhèn)農業(yè)的興起,也與九邊地區(qū)軍屯和軍人家眷移民的營生有關。明代規(guī)定“軍余家人自愿耕種者,不拘頃畝,任其開墾,籽粒自收,官府不許比較”萬歷重修《大明會典》卷一八《戶部·屯田》,北京書同文古籍數(shù)據(jù)庫收明刻本《大明會典》卷一八,第17頁。明代的屯田,大多也處于長城以外,這里實際上是拉鋸戰(zhàn)與貿易區(qū)域:

      二邊乃成化中余子俊所修,因山為險,屯田多在其外。大邊弘治中文貴所修,防護屯田,中間率多平地。(成化七年)七月,命榜諭延綏等處所司嚴飭邊備。每年四月、八月,令守備官軍修葺垣墻墩堡,增筑草場界至,時加巡察。敢有越出塞垣耕種及徙操場界至者,俱治以法。李熙齡纂,馬少甫校注:《榆林府志》卷二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13頁。

      這里提到的“越出塞垣耕種”則指民人采取雁行農業(yè)的方式,春季北上進入蒙古區(qū)域墾殖,入冬帶著收獲物南下。明代中后期,雖然總體上與蒙古處于戰(zhàn)和不定狀態(tài),但內地民人一有機會就北上墾殖,多為文獻所記載:

      明初城勝州,一度經營套地,旋從廢棄。自是及于清初,僅陜晉細民出沒其間,春出秋歸,名曰雁行,其跡甚微,蓋省境東西千余里,復淪為游牧之區(qū)矣。綏遠通志館編纂:《綏遠通志稿》卷三六《水利·綏遠水利沿革》,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據(jù)民國二十六年\成稿)點校本,第588頁。

      這種出去冬歸的雁行農民,也往往形成定居村落。內地民人由于各種原因定居蒙古地區(qū)形成從事農業(yè)的村落,被稱為“板升”?!鞍迳钡暮x,向有兩說:一說為漢語“村落房屋”之意《明史》卷三二七《韃靼傳》:“時(丘)富等在敵,召集亡命,居豐州,筑城自衛(wèi),構宮殿,墾水田,號曰板升。板升,華言屋也?!保ū本褐腥A書局,1974年,第8482頁)明陳仁錫《插酋論》:“嘉靖中,叛逆趙全等為向道,集被虜萬人于豐州灘東西一帶,立為板升,猶華人言村落房屋也。桑種飲食悉如中國,所變者胡服耳?!保惾叔a:《無夢園初集·車集一》,中國基本古籍庫收明崇禎六年刻本,第2069頁),一說來自蒙語音譯漢語“百姓”一詞烏云高娃稱:“來到草原的漢族人自稱百姓,蒙古人也以這個詞音稱呼他們,音譯時就成了‘板申。漢族人聚居的村莊,也隨之被稱為板申。”烏云高娃:《土默特右旗蒙古語地名釋義研究》,阿力木沙比提主編:《全國民族語文翻譯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144頁。,但都用來指漢人定居的村落。日本學者和田清對分布于豐州一帶的板升、宮殿和喇嘛寺廟有所考證,據(jù)述漢人趙全等人所建宮殿有七重,名曰開化府,為歸化城的起源和田清:《俺答汗的霸業(yè)》,《明代蒙古史論集》,潘世憲譯,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27頁。

      “板升”亦作“板申”“板身”。以“板申”命名的地名,廣泛分布在內蒙古中西部農牧交錯帶。比如興安盟科爾沁右旗的高力板鎮(zhèn)有圪老板申村、黑炭板申村、哈奇板身村、辛圪板申村、生根板什、廠漢板申村云廣整理:《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第四冊(上卷),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頁。此外,有些省字的地名,比如位于呼和浩特回民區(qū)的廠漢板村、攸攸板鎮(zhèn)、板定板、牌樓板等地名,其中的板字都是板申之意。地名詞典將板申解釋為“房子”的意思,泛指村莊。這顯示板申的含義到近代已經失去了表示漢民的指示意義,成為普通居民聚落的指稱廠漢即為蒙語查干的轉音,意為白色。見龐啟主編:《內蒙古地名》,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頁。

      此外,部分蒙古語村落的名稱也反映出蒙漢交流的特征。明代白蓮教首領丘富的弟弟丘全,是一位手藝精湛的木匠,來到豐州灘后,為阿勒坦汗制作了許多農耕及日用器具,漢族移民中的弓匠、繡匠、皮匠、鐵匠和文人都受到重視。隨之產生的地名有“老氣”,或“楚魯氣”,即蒙語石匠的意思?!懊邵贇狻币鉃殂y匠,“察素齊”意為紙匠。北只圖、北其格圖、比其格騰,意為“有文化的人”?!爸鞝栛偾摺币鉃椤爱嫿场?。吳壩原名為吳巴格喜、吳巴石,意為“吳姓學識淵博的先生的住所”烏云高娃:《土默特右旗蒙古語地名釋義研究》,阿力木沙比提主編:《全國民族語文翻譯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149頁?!安焕恕奔疵晒耪Z中的“布拉格Bulag”的轉音,意為泉龐啟主編:《內蒙古地名》,第19頁。在榆林境內的地名中有補浪河,亦為此意。

      這個過程一直延續(xù)到清代中后期,“自康熙末年,山陜北部貧民,由土默特渡河而西,私向蒙人租地墾種,而甘省邊氓亦復逐漸辟殖。于是伊盟七旗境內,凡近黃河長城處,所在(皆)有漢人足跡”潘復:《調查河套報告書》,北平:京華書局,1923年,第219頁。蒙漢民人的雜居不僅反映在生產與貿易之中,甚至蒙古境內原游牧村落的名稱也多因內地民人的聚居發(fā)生變化。這個問題引起蒙古佐領的重視,向清廷匯報要求重新編制村落地名作為依據(jù)。乾隆四十年清水河通判上奏:

      查得我土默特二旗蒙古等居住各村屯,原訖均有蒙古地名,嗣因民人來居,語音不同,將地名肆意更改,或有純漢人村莊,蒙古等誤稱者有之,何況七廳內,裁撤二萬,作為五廳分管后,何村歸屬何廳之處,本衙門并無冊籍可查。是以,飭辦某些房田,債款爭議案件時,或誤行,或該廳指稱并非其管轄地方者,亦有之。對此,往來查對行文,需要時日,以改案內人等為之拖累,公務為之宕延。將此,剳付歸化城、薩拉齊、托克托城、和林格爾、清水河廳,將各廳管轄所有村屯,盡數(shù)查勘,造具蒙漢字合璧清冊扱案。土默特檔案館藏:《分駐清水河管理蒙古通判為造送蒙漢合壁村名清冊事呈文歸化城副都統(tǒng)衙門》(滿文),第78卷,第197號,郭美蘭譯,乾隆四十年六月十七日。

      從這份文書來看,內地民人與游牧蒙人的雜居已經是大勢所趨。在另一份文書中,呈報的地名本身即顯示了這種融合性:

      托克托城通判為查明速報事遵將各屬蒙民居住村名理合造冊呈送查核須至冊者計開:

      托克托城:毛不浪、石窯子、甲浪溝、刀旺營、東壕賴、沙河堰、乃同、倒拉忽洞、油房營、豆腐窯、海生不浪、南章蓋營、喇嘛灣、紅廟□溝、南壕賴、西壕賴、打爾嗎營、黑水泉、五犋牛溝、合同營、乃嗎營、石匠營、常家營、忽家圪洞、大羊廠、船廠、馬車窯、東章蓋營、海紅營、大溝水井、北窯子、倒拉討力亥、南得力圖、南園子、那木爾架、臭水圪洞、小羊廠、廟營子、白如恩窯子、五十家子、小溝水井、太歲營、東黑沙圖、氈匠營、東榮壽、白塔村、乃嗎板申、南園子、他布子、什力澄、北臺吉、北斗林蓋、古紅岱、左家營、祝樂慶、三蓋、五把什崖、忽拉格氣、哈拉板申、西主汗白彥、乃嗎板申、乃只蓋、南臺吉、他布板申、克扣板申、三間房、什達岱、五申、乃同營、關四窯、井壕尋、東主力汗白彥、什力圪圖、五蘭井垷、南乃嗎營子、西榮壽、樊三溝、孤子壕、北得力圖。土默特檔案館藏:《托克托城通判造送所屬蒙民居住村名清冊》(滿文),無卷宗號,乾隆四十年六月。

      這些村名中,一類來自蒙語,一類反映了內地民人定居情形,比如石窯子、石匠營、油坊營、豆腐窯,還有大量稱為板申、板的村名。村莊地名具有較高的穩(wěn)定性,其變更比生產和貿易更能反映這種交匯的持久和規(guī)模。這個過程實際上是16、17世紀以來口內外移民交流的歷史延續(xù)。

      此外,清朝前期開始,由于內地民人大量移入蒙古,許多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全是內地人民定居、生產,沒有蒙古人生活的情況。另一份土默特檔案中記載:

      分駐清水河管理蒙古民事通判為查報事遵將本廳所屬分并各村莊造具蒙漢字清冊呈送查核須至冊者計開:黑蛇溝、圐圙圖、康?!跗骸⑽辶妓偬?、喇嘛廟溝、石莊子、葫蘆木石溝、納令溝、胡得廣窯子、燈籠速太、大圐圙。以上十一村現(xiàn)有蒙古居住理合登明。

      達賴哈達、荒地梁、薛家梁、咬刀見圖、青豆溝子、王桂校窖子、小廟子、生地灣、田家塔、劉老婆窯子、善岱窯子、波波代、查漢溝、藺家山、賈家灣、皮家溝、樓窯溝、菜樹背、菠菜營子、神崖村、榆皮窯、張拐窯子、魏四窯子、賀家山、粗糠窯子、宋成美子、史蘭太窯子、上窯子、高桂生窯子、張五坪、新窯子。以上三十一村俱系民人并無蒙古居住理合證明。土默特檔案館藏:《清水河通判造送所屬分併各村莊蒙漢字清冊》(滿文),無卷宗號,乾隆四十年六月。

      可見,到了清代內地、蒙古民人在陜西、山西、內蒙等地移民雜居,形成村落,已為常態(tài)。

      除了蒙、漢村落、市鎮(zhèn)等制度建制的證據(jù)之外,在民間習俗與語言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超越族群界限、各族人民融合生活的見證。1910年,比利時傳教士伊萬·歐斯特在歸化城和鄂爾多斯附近傳教,搜集了大量內蒙古民歌,其后將整理的成果在《人類:國際人類與語言學雜志》上發(fā)表。在這些民歌集中,從曲調和歌詞內容來看,基本上是混合了陜北民歌、內蒙傳統(tǒng)故事的要素而成。歐斯特還編輯有一部《鄂爾多斯南部方言俗語調查》的著作,出版于1918年,用漢語和法文雙語將搜集的一千條方言俗語整理刊布。這部著作卷首是歐斯特的法文序言,序言的漢語標題是《學會名賢集,說話不用力》?!懊t集”這個詞多次出現(xiàn)在他搜集的方言俚語之中《名賢集》是宋以后出現(xiàn)的一部與《三字經》《千字文》等蒙學著作類似的通俗讀物,內容分為四言、五言、六言,流傳廣泛。在這部方言集中,我們看到了大量流行于陜北地區(qū)的俗語和傳統(tǒng)內地的名言警句。比如:“月子女兒衲尿布,閑時做下忙時用”,“越吃越饞,越坐越懶”,“用別人的大方,用各人的手緊”,“有錢的想吃甚是甚,無錢的想說甚是甚”,“有錢難買五月里的旱,六月連陰吃飽飯”參見李亞芳:《透過文本:西方傳教士記錄的鄂爾多斯音樂的歷史民族音樂學考察與研究》,中國音樂學院博士論文,2011年。這些俗語中既有與陜北地區(qū)通用的詞匯,又有中原地區(qū)相同的倫理觀念。這正是陜北地區(qū)作為內地與蒙古商貿重要路線的文化遺跡。

      經過近一個多世紀的變遷,蒙古游牧部落所發(fā)生的變化是天翻地覆的。和田清認為:“這個廣大的板升地區(qū)無疑是俺答汗財富的泉源之一。并不限于這個板升,明末蒙古諸酋全都致力于農耕”,甚至“遼東邊外沃野,早已實行農耕?!蹲g語》里也說:兀良哈‘務稼穡,不事剽掠?!泵晒糯笠?guī)模從事農業(yè),也引起朝鮮使節(jié)的注意,其報告中說:“蒙古春耕時,多聚人馬于平野,累累使之踐踏糞穢,后播黍粟蜀秫諸種,又使人馬踐踏,至耕治收獲時,令軍人齊力云?!焙吞锴澹骸栋炒鸷沟陌詷I(yè)》,第629頁。在這個變化過程中,伴隨的是人口、技術、文化的全面流動。徐凱指出:“趙全等人同眾多中原地區(qū)的農民,來到蒙古豐州地區(qū)安家落戶,將漢族人民的先進農業(yè)生產技術、建筑工藝、文化醫(yī)藥等帶到草原,傳授給蒙古族人民,對蒙古地方的開發(fā)和建設做出了積極貢獻。”徐凱:《趙全其人》,《北大史學》1999年第6期。寧可也認為:“農區(qū)與牧區(qū)之間沒有巨大的自然障礙,而且還有像河套這樣的宜農宜牧的中間地帶,既有利于北方游牧民族與南方漢族的交往,也便于當北方游牧民族占據(jù)這塊地方時,吸收漢族先進經濟文化,迅速壯大力量繼續(xù)南下?!睂幙桑骸兜乩憝h(huán)境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歷史研究》1986年第6期。經過這樣的人口流動,蒙漢融合的局面已經形成。在17世紀中葉的前近代時期,農業(yè)及農商社會依然代表著人類生產技術與社會組織的最高成就,從游牧到農耕,無疑是巨大的社會進步。其背后的有關天文地理的知識、城鎮(zhèn)村落的社會組織、教育禮制、宗教信仰等一系列文化變遷,都在深刻地形塑著北方蒙古的游牧社會特征,不但使其獲得新的社會經濟組織,還從文化信仰上賦予其新的內容。

      三、駱駝城:溝通絲綢之路的貿易樞紐

      從秦漢大一統(tǒng)政權的建立起,中國境內及周邊地區(qū)就開始興建系統(tǒng)的全國性道路交通網絡。蒙元時代由于橫跨歐亞大陸的帝國的出現(xiàn),連接內地各行省和周邊各汗國的驛站系統(tǒng)達到了空前發(fā)達的程度。除了沙漠絲綢之路外,尚有多條官道或者商道連接著北方草原和內地。最著名者為陰山道,又名白道川,是越過上郡長城往北一直穿越大青山的一條軍事、貿易、人員交流大通道?!短藉居钣洝份d:

      《冀州圖》云:云中周回六十里,北去陰山八十里,南去通漠長城百里,即白道川也。南北遠處三百里,近處百里,東西五百里,至良沃沙土而黑,省功多獲,每至七月乃熱。白道川當原陽鎮(zhèn)北,欲至山上,當路有千余步地,土白如石灰色,遙去百里即見之,即是陰山路也。從此以西,及紫河以東,當陰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軌。自外道皆小而失次者多。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四九《河東道·云州·云中縣》,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0351036頁。

      秦漢的直道和馳道從咸陽往上郡,抵達河套附近,越河套即為白道川,穿越大青山入蒙古深處。這條大通道在元代被打通,納入全國的驛站網絡。蒙元帝國除了建立從大都(今北京)到全國的驛路外,還建立了從上都連接各地的驛站道路,其中“木鄰站道,過興和路昌州、威寧、大同路北,自豐州(內蒙古呼和浩特東白塔村)西北甸城谷出天山(大青山),北歷凈州、沙井,過隔壁沙漠,進入嶺北行省,經汪吉河上游,北行到和林”黨寶海:《蒙元驛站交通研究》,北京:昆侖出版社,2006年,第285頁。從豐州往南,即為故陰山道,穿越河套、長城,與長安至上郡的驛路相連接。

      明代繼承了蒙元的驛站網絡并有增設裁革。從長安往北至延安、文安驛、米脂、魚河堡、榆林,皆設驛站,為榆林衛(wèi)重要糧道。榆林往北至黃甫川,為河套沿岸驛路的北端明黃汴《一統(tǒng)路程圖記》卷三《本司東北由延安府至榆林鎮(zhèn)黃甫川路》載:從西安府至黃甫川共28驛,黃甫川渡口在其東九里娘娘渡。見楊正泰:《明代驛站考(增訂版)》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25頁。這條道路往東一直連接著從京師延伸出來的連接九邊的驛路系統(tǒng)楊正泰:《明代驛站考(增訂版)》,第131頁。另一路為連接榆林衛(wèi)三十九堡寨的次級道路,從榆林越長城至建安堡、高家堡,抵河套黃甫川以內各堡、衛(wèi)道路,見《一統(tǒng)路程圖記》卷四《黃甫川由各鎮(zhèn)、衛(wèi)至西寧衛(wèi)路》,楊正泰:《明代驛站考(增訂版)》附錄二,第238頁。穿越黃河即進入蒙古境內的陰山道,可一直通往哈拉和林(今蒙古國杭愛?。S蓙喼薇狈讲菰土执┰矫晒鸥咴パ俨?、咸海、阿得水(Etil,伏爾加河)、得嶷海(黑海)至茀林,稱為草原之路。元代時期又稱為“欽察道”李明偉:《絲綢之路貿易史研究》,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頁。這就是蒙元至明清時代一直往來不絕的歐亞大通道的主要路線。

      由于明代與蒙古地區(qū)和戰(zhàn)不息,明朝官方的驛路系統(tǒng)只到榆林衛(wèi)長城各堡或河套沿岸,給人們的印象是長城內外蒙古交通斷絕。其實,榆林衛(wèi)所輻射的河套地區(qū)的路線,從榆林城北易馬城往北,穿越河套,通過分布在黃河上的渡口,東起黃甫川黃甫川是榆林衛(wèi)三十六堡之一,也是明代驛站的重要節(jié)點,亦為河套的東段界限。黃甫川,明清文獻中又寫為皇甫川。、羊圈渡口除了河套沿線重要的軍鎮(zhèn)據(jù)點承擔渡口、交通的功能外,民間商路亦復不少。根據(jù)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大清萬年一統(tǒng)天下全圖》中的標記,黃埔川以西有名為羊圈渡口的地方。這是內地、蒙古民人往來黃河放牧、貿易的交通節(jié)點。,往西至包頭等地,往北進入豐州灘等草原商路河套地區(qū)為蒙古與明內地人民往復交錯之地,黃河為必經之路。宋元明以來當作漕運水道,沿河造船、水運繁榮。軍民跨越黃河,多夏季乘船,冬季履冰。參見王龍耿:《包頭黃河水運小史》,包頭市志史館、包頭市檔案館編:《包頭史料薈要》第八輯,1983年,第159頁。除了黃甫川、羊圈渡、包頭等著名渡口外,從清代文獻記載來看,河套地區(qū)渡口密布,以供南北往來交通??滴跞甑谌斡H征噶爾丹大軍路線也是經由北京、宣府、大同、榆林這條傳統(tǒng)明代驛站路線:“朕親征厄魯特時,于寧夏回鑾,出橫城口,自船站登舟順河而下,至湖灘河所,二十一日,皆前人未施舟楫之地,波流起瀚,水色黃濁,日光摩蕩,閃爍如熔金,船中上下人員無不目眩也?!毙钪?,李迪譯注:《康熙幾暇格物編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頁。這里所說的船站、河所,就是水陸驛站體系中的水路驛站。其中喇嘛灣渡、揚上渡、榆樹灣渡、元子灣渡、青柳渡、老牛灣渡在清代一直都有著渡口的功能忒莫勒??保骸缎滦耷逅訌d志》,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9年,第20頁。

      在這條線路上,明代成化年間設立的九邊重鎮(zhèn)之一延綏鎮(zhèn)榆林衛(wèi),是溝通南北的重要樞紐?!坝芰值仉U而防嚴,將士戰(zhàn)不貫胄,虜呼為駱駝城?!弊T吉璁纂修,馬少甫校注:《康熙延綏鎮(zhèn)志》卷二之四《食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16頁。由于地處內地與蒙古各部的交通要沖,在蒙古史上亦占有重要地位,在清《蒙古源流》諸書中記多有涉及。陳寅恪曾經考證德國施密德氏(Issac Jacob Schmidt)《蒙古源流譯注》一書中Temegetu一城當為榆林地名,即參考了蒙文、滿文版本的《蒙古源流》陳寅恪:《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8頁。明代的九邊,雖然是邊防重鎮(zhèn),但是又承擔著重要的貿易職能。明代與蒙古戰(zhàn)和不定,戰(zhàn)爭與互市實為以九邊為代表的邊防體系的重要主題:

      有明之互市,惟于西番行之。和好最久。若開原、廣寧、大同、宣府諸市,或開或罷。惟延寧之花馬池市、紅山市頗有利。然未有如今日之盛者也。譚吉璁纂修,馬少甫校注:《康熙延綏鎮(zhèn)志》卷二之四《食志》,第92頁。

      這里提到的花馬池、紅山兩市,即為榆林城北的紅山與西部(今為寧夏鹽池)的兩個市場。延綏鎮(zhèn)總兵涂宗濬曾經上疏建議根據(jù)蒙古人叛降不定的特點采取靈活的互市政策,以收羈縻之效涂宗濬:《收撫已叛請開市賞疏》,譚吉璁纂修,馬少甫校注:《康熙延綏鎮(zhèn)志》卷六之一《藝文志》,第477頁。

      互市貿易雖然在時間和地點方面都有限定,但番商遠道而來,由于天氣等原因,不得不在時間、居留方面有所變通。變通的方法之一,就是在互市地點附近修建寺廟或者道觀,以供番商住宿、喂養(yǎng)馬匹。榆林衛(wèi)紅山市下有關帝廟,即承擔此一功能,是易馬城番人的補給之所西老爺廟,位于榆林市北明長城鎮(zhèn)北臺,始建于明代,內供關帝像??即酥贫龋搜永m(xù)唐宋舊制。北宋時期秦州為宋、番茶馬貿易之所,仁宗天圣三年陜西轉運使上疏:“秦州蕃官軍主策拉等請于來遠寨置佛寺,以館往來市馬人,從之?!崩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仁宗天圣三年,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390頁。宗教場所在古代沖突地區(qū)往往充當公共空間,番商和朝貢使團在寺廟逗留,是地方將官因俗而治的權變之法,保證了貿易和交流的實際運行。

      即便是戰(zhàn)爭期間,由于大量軍需物資的轉運依靠市場來籌集,邊境地區(qū)還形成了一個特殊的軍需貿易群體:“塞上商賈,多宣化、大同、朔平三府人。甘勞瘁,耐風寒,以其沿邊居處,素習土著故也。其筑城駐兵處則筑室集貨,行營進剿時亦必尾隨前進,雖鋒刃旁午、人馬沸騰之際,未肯裹足。輕生而重利,其情乎?”納蘭常安:《行國風土記·商賈》,《瀚海前集》卷五、六,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圖書館善本室藏清刻本。此條內容被選入謝國楨《明代社會經濟史料選編》,惟“尾隨前進”前脫一“必”字。編者按語云:“此條所記,雖系清初宣大商人隨軍營業(yè)邊境情況,但明末遼東、塞北商人經營商業(yè)情況,亦猶不相遠?!保ǜV荩焊=ㄈ嗣癯霭嫔?,2004年,第107頁)這條材料生動地說明了軍事駐防與貿易的關系,亦反映了明朝以來的軍鎮(zhèn)向清朝以來的民鎮(zhèn)轉化的內在機制。

      戰(zhàn)爭與交流實際上是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即便是互相敵對的戰(zhàn)爭時期,雙方的人員和物資都會遵循著傳統(tǒng)的商路或者定居點來進行布局,攻守雙方的路線與民人貿易生產的路線也多重合?!队芰指尽氛f:

      河套地方千里,虜數(shù)萬人居其中,趁逐水草,四散畜牧。欲大舉南寇,則令人專示諸部落,約日聚眾而進。既聚眾至二三萬,夜宿火光連亙數(shù)十里,我之墩軍夜不收,瞭望先知,我兵可設備矣。虜眾臨墻止宿,必就有水泉處安營飲馬,今花馬池墻外有鍋底湖、柳門井,興武營外有蝦蟆湖等泉,定邊營外有東柳門等井。余地無井泉又多大沙凹凸,或產蒿,深沒馬腹。賊數(shù)百騎或可委屈尋路,而行多則不能,故設備之處有限。李熙齡纂,馬少甫校注:《榆林府志》卷二一《兵志》引魏煥《明九邊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16頁。

      可見,戰(zhàn)爭的路線往往也是商貿的路線,這也就能夠解釋邊防之地多為貿易之城的原因。

      就榆林城作為歐亞大陸貿易樞紐的地位來說,除了傳統(tǒng)南北向的官道與商貿中心,還連接著其他兩條重要的絲綢之路。明代官員歐大任曾沿著邊塞路線赴任,作《塞下曲》七首,分別描繪了七個重要的邊塞重鎮(zhèn),由東至西分別是遼陽、居庸關、云中、宣大、榆林、花馬池、敦煌歐大任:《塞下曲(七首)》,《歐虞部集十五種·思玄堂集》卷八,中國基本古籍庫收清刻本,第544頁。這條線路除了花馬池、敦煌,其他都是草原絲綢之路上的重要貿易集散地。由于地形的原因,這條線路入榆林后往西南分布,到花馬池后可通往敦煌,與沙漠絲綢之路相連接。榆林往西至寧夏、甘肅這條路線,與榆林往北經鄂爾多斯進入草原絲綢之路的路線,交匯于此地。

      根據(jù)明代九邊驛站的設置,從黃甫川到西寧,又通驛路。由榆林鎮(zhèn)各堡到花馬池,往西北匯入沙漠絲路,往西南直到青海西寧,為鹽馬貿易孔道。明代沿著今稱為藏彝走廊的貿易路線,開展以茶易馬的貿易:“洮、岷、西寧各設茶馬司,招番易馬。弘治癸丑,巡撫都御史劉公忠題,自弘治六年為始,七年寧夏、八年甘肅、九年延綏,以后各照年份遞領兒扇馬?!编嵢觇档茸胄?,馬少甫校注:《延綏鎮(zhèn)志》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04頁。根據(jù)明朝戰(zhàn)馬的配額,延綏鎮(zhèn)有一部分戰(zhàn)馬通過花馬池貿易而從青海等地籌集。明黃汴《一統(tǒng)路程圖記》對延綏鎮(zhèn)到西寧的驛路有詳細記述:“黃甫川,西四十五里清水營,四十里木瓜園堡,四十里孤山堡。榆林鎮(zhèn)西七十里響水堡,四十里波羅堡,邊營六十里花馬池,安定堡七十里興武營三十五里毛卜剌堡,西寧衛(wèi)?!边@條路線花馬池以西總共由四十一堡衛(wèi)相連。

      明代官方的道路、郵驛系統(tǒng),從洪武初年起就開始逐漸在元代驛站系統(tǒng)的基礎上進一步調整、完備,同時對九邊和四夷之地的郵驛加以重視和補充。歐大任所走的路線正是明代九邊官道和驛站系統(tǒng)的路線黃汴:《一統(tǒng)路程圖記》卷四《黃甫川由各鎮(zhèn)衛(wèi)至西寧衛(wèi)路》,楊正泰:《明代驛站考(增訂本)》附錄二,第238頁。在這條東西向的郵驛路線上,張家口、宣府、大同、榆林等節(jié)點都連接著南北向通往草原和蒙古的商路:

      其內蒙古通驛要口凡五道,曰喜峰口、古北口、獨石口、張家口、殺虎口,以達于各旗。內蒙路近,商旅通行,水草無艱。其外蒙之驛,則由阿爾泰軍臺以達于邊境各卡倫……康熙三十一年,自古北口至烏珠穆秦,置九臺。自獨石口至浩齊忒,置臺六。自張家口至四子部落,置臺五。自張家口至歸化城,置臺六。自殺虎口至吳喇忒,置臺九。自歸化城至鄂爾多斯,置臺八。自喜峰口至扎賴特,置臺十六。《清史稿》卷一三六,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89頁。

      其中,鄂爾多斯至歸化城的驛路,往南過黃河渡口連接到榆林城一直到西安,從榆林城沿長城往東抵達北京,往北則一直延伸到外蒙古至西伯利亞。這些明清時期形成的貿易通道在清代以驛站的形式固定下來,成為草原絲綢之路的大通道。

      這樣,明代延綏鎮(zhèn)、榆林衛(wèi)等陜北地區(qū),實際上成了溝通北方草原絲綢之路、西部沙漠絲綢之路以及南方高山絲綢之路的三線交匯之地。了解了這一傳統(tǒng)上被認為是明、蒙交戰(zhàn)前沿的廣大區(qū)域的多重屬性,才能對這個時代的中原、邊塞、中外關系有一更深入的認識。

      從16世紀中后期以來,傳統(tǒng)上屬于歐洲地區(qū)的羅斯國家逐漸開始向東殖民,進入西伯利亞地區(qū)活動。哥薩克人開始活躍于蒙古北部邊界地帶,與明朝、蒙古各部發(fā)生各種政治、經濟聯(lián)系。在官方建立正式聯(lián)系前,由這些地區(qū)的人民開展的貿易活動實際上早已經存在?!岸韲袊ㄉ淌菑暮瓦@個國家交往的最初年代開始的。首先是由西伯利亞的商人和哥薩克自行開始同中國進行貿易。人們發(fā)現(xiàn)從事這種貿易非常有利可圖,于是西伯利亞各城市的行政長官也參與此項活動。”尼古拉·班蒂什卡緬斯基編著:《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第513頁。由于俄羅斯處于西歐通往中國的中間地位,所以英國也多次派使節(jié)前往俄羅斯要求開通前往中國貿易的商路。俄羅斯外務部保存的1616、1617年間英國使節(jié)麥克利與俄方會談的紀要顯示,盡管俄羅斯設法阻止了英國的請求,但卻下令哥薩克軍人調查通往中國的商路齊赫文斯基編:《十七世紀俄中關系》,第3、第4、第16、17、18號檔案,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3頁。這些活動通過莫斯科的英國批發(fā)商約翰·麥利克傳遞到英國,引起王室和政治家的注意。英國地理學家佩爾基斯記錄了俄羅斯人開辟的通過北方草原通往中國的商路。至少在明代末年起,以明朝北方衛(wèi)所為節(jié)點的南北交流通道已經非?;钴S佩爾基斯:《他的旅行歷程》第三卷《簡述俄羅斯人為繼續(xù)探索通往韃靼地區(qū)及中國經常涉足之路線——由蒙古向東及東北方入西伯利亞、薩莫伊往通古斯之水陸路線》,轉引自沙斯季娜:《十七世紀俄蒙通使關系》,第22頁。中國文獻《朔方備乘》曾經記錄蒙古喀爾喀、車臣二部都曾經進貢俄羅斯鳥槍一事,認為“謙河菊海之間早有通商之事”何秋濤纂:《朔方備乘》卷三七《俄羅斯互市始末紀》,中國基本古籍庫收光緒刻本,卷三七第一頁,總第2932頁。,即指葉尼塞河上游與貝加爾湖之間的貿易路線。

      卡緬斯基《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一書收錄了兩件中國明代皇帝致俄皇的“國書”,其中一件標以萬歷皇帝,一件標以萬歷皇帝之子,文書記載了兩名俄羅斯使臣因通商事前往中國,中國皇帝則表達了鼓勵之意。不管這兩件文書的真實程度如何,該文件收錄在俄皇米哈伊洛維奇的外務衙門檔案中,在反映中俄早期貿易關系的文獻中具有一定價值根據(jù)耶穌會傳教士的識讀,認為這兩件文書時間更早,為明成祖時代致北方王公的冊封詔書。但兩件詔書何以保存在俄皇的外交檔案中,亦為不解之謎。另外,由于明清時代中國特有的天下觀,直至晚清之前,中國皇帝致外國的文書從未以國書的形式冠名。因此西方各國外交檔案中的中國皇帝“國書”,都是翻譯明清時代皇帝的詔書、上諭而來。根據(jù)俄方檔案記載,第一個從莫斯科前往中國的使節(jié)團是巴依科夫使團,1654年前往辦理商務,并奉有探明中國“中華帝國可以購買哪些貨物,可以運去哪些貨物,由水路或陸路達到這個國家有多遠路程”等信息的使命尼古拉·班蒂什卡緬斯基編著:《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第22頁。可見,到17世紀中期官方的外交路線已經暢通。到了17世紀中后期,通過中俄條約的形式將明末以來形成的北方貿易路線固定下來,從此庫倫和恰克圖成為官方貿易的正式場所盧明輝、李燁:《17世紀中葉“草原絲綢之路”恰克圖等口岸中俄貿易關系的發(fā)展》,《三條絲綢之路比較研究學術討論會論文集》,香港:香港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462頁。

      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的官方檔案中,從順治到乾隆期間至少有50件檔案與俄羅斯貿易有關,其中貿易線路涉及黑龍江、嫩江、北京、張家口、鄂爾多斯、伊犁、哈薩克等整條草原絲綢之路商道。這反映出在明清時代,傳統(tǒng)的草原絲綢之路進入了鼎盛時期。由于清朝分別在康熙與雍正年間與俄羅斯簽訂了劃界和貿易條約,尼布楚、恰克圖、庫倫等地獲得了合法的貿易地位,這條線路雖然被俄羅斯所壟斷,但北方絲綢之路并未衰落,甚至還更加興盛。根據(jù)兩件內閣和理藩院檔案《題為遣員至蒙古會盟處傳諭蒙古各眾做貿易不得行騙等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閣滿文題本,順治十二年十月初七日。檔號:02020120008250033?!稙橛赡箍婆汕采倘饲巴袊Q易請照約辦理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閣滿文題本,康熙三十四年八月初二日。檔號:02240010000010004。,可以看出中俄貿易從順治到康熙間已經呈現(xiàn)常態(tài)化,中央部院題奏中這類日常貿易糾紛的內容顯示了貿易的廣泛和深度。

      法國歷史學家謝和耐認為早期中俄貿易“交易主要是毛皮換棉布與絲綢;18世紀末以后,茶葉貿易額大增(1760年為140萬盧布,1800年已達800萬)”謝和耐:《中國社會史》,黃建華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09頁。據(jù)說最早進入俄國的茶葉是崇禎十三年(1640)俄國使臣瓦西里·斯達爾科夫從中亞卡爾梅克汗廷帶回茶葉二百袋,奉獻給沙皇。這是中國茶葉進入俄國之始蔡洪生:《俄羅斯館紀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39頁。即使在海運大開之后,通過陸路進入歐洲的茶葉依然占有重要地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陸路運輸茶葉的質量要遠遠高于海洋運輸茶葉的質量。這一點,《海國圖志》中也有解釋:“因陸路所歷風霜,故其茶味反佳。非如海船經過南洋暑熱,致茶味亦減。”魏源:《海國圖志》卷八三《夷情備采三》,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986頁。這種中國茶質量的差異,在19世紀的歐洲已經成為人所共知的常識。馬克思在《俄國的對華貿易》一文中專門指出,恰克圖貿易中的中國茶葉“大部分是上等貨,即在大陸消費者中間享有盛譽的所謂商隊茶,不同于由海上進口的次等貨。俄國人自己獨享內地陸路貿易,成了他們沒有可能參加海上貿易的一種補償”馬克思:《俄國的對華貿易》,《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頁。

      從榆林、張家口等地形成的圐圙、囫圇、庫倫等貿易集散地和居民定居點,到以位于外蒙古境內的庫倫辦事大臣為代表的官方貿易中心,這個包含人民、村落、道路、城市等因素在內的綜合歷史過程,為我們揭示了一個由明至清跨越南北地理界線的多元畫面庫倫原為各蒙古聚居地的泛稱,在明代后期與清代前期逐漸形成固定的貿易點兒和城市。清代時期將位于今烏蘭巴托的庫倫作為辦事大臣,管轄兩個部落。此后庫倫特指庫倫辦事大臣所在地,早在17世紀初期就已經成為俄國、蒙古、明朝的貿易場所。見波茲德涅耶夫:《蒙古及蒙古人》,第73頁。拉鐵摩爾根據(jù)晚清以來西方探險家所觀察到的中國人口流動的特點,曾經思考為什么中國的漢族農業(yè)人口擁擠在一片比密西西比河還要大的區(qū)域,“漢族卻沒有永久性地成功地移民于長城之外”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10頁。并且認定在近代化以前,中國的移民模式遵循從北向南、從西向東的模式,主要推動力量是政治性的征服活動。歷史地來看,不了解古代中國人口流動與族群構成的實際歷史過程,不能看到中國范圍內更廣闊的、多維度的人口與文化流動,而以某一特定時期的橫斷面作外科手術式的觀察,是近代西方漢學家所犯的根本錯誤之一這一問題還可通過近來學界有關明清時期滿族的內部構成的研究得到證實。例如徐凱指出,明末清初形成的所謂滿洲社會的核心部分的滿洲八旗,是由滿族、漢族、朝鮮、蒙古等幾個民族的人構成的。這反映了中國古代各族群構成的真實情況。徐凱:《滿洲認同〈法典〉與部族雙重構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337頁。

      四、內地與邊疆:被遮蔽的大融合

      通常人們認為,由于蒙古明朝的對立,明朝對絲綢之路的經營局限在沙漠絲綢之路。明朝繼承了元朝對西域的管理后,在西域建立了包括最西部的哈密在內的七個羈縻衛(wèi)所,所謂“關西七衛(wèi)”來管理西域地區(qū)眾多的大小政權與地面。這些部族以時貢市,并連接著中亞、阿拉伯、非洲地區(qū)的貿易網絡,保證了沙漠絲綢之路的暢通。明代規(guī)定了西域貢道的線路,為了擺脫西蒙古的干擾,貢道驛站采取漢唐舊道,入嘉峪關后經甘州、涼州,進入關中出潼關驛,再入山西,河北鄴城、涿鹿等驛到北京楊正泰:《明代驛站考(增訂本)》,第111頁。,但是,圍繞著長城沿線的衛(wèi)所和“互市”所形成的通往北方草原絲綢之路的貿易線路,人們卻所知甚少如有學者提出明朝在陸上絲綢之路的角色問題,只談及明朝對西域秩序,并未涉及其他。參田澍:《陸路絲綢之路上的明朝角色》,《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3期。其實明清時期,一直活躍著一條條東起張家口、宣大,西至榆林、寧夏的通往北方傳統(tǒng)草原絲綢之路欽察道的貿易通道。這些通道跨越邊塞,跨越農牧地帶,跨越地理差異,從更為廣闊的角度揭示了族群融合的壯麗畫面參閱盧明輝、劉衍坤:《旅蒙商》,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5年,第17頁。有論者指出:“在長城地帶,人文地理與自然地理一樣具有過渡性,它是一個滲透著農業(yè)和草原勢力的世界,一個兩種勢力接觸并匯合于此,而不能被任何一方永遠統(tǒng)治的世界?!^渡卻是進行貿易的絕好地方,在這里,貿易永遠是積極的?!碧茣苑澹骸堕L城內外是故鄉(xiāng)》,《讀書》1998年第4期。

      伴隨貿易的是人口與文化的流動與融合。根據(jù)《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1297件土地契約文書中所涉及的商業(yè)店鋪名稱統(tǒng)計,計有大通、和順、集義、元盛、永泰、德豐、德和、德隆、廣義興等50多個常用店名,使用德、泰、豐、盛、義、和、通、昌等字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這些文書中所反映出的清代歸化城街道名稱,多為大東街、小東街、大南街、小南街、鼓樓街等,顯示出歸化城的城市結構與內地城市完全相同杜國忠編:《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第四冊(上卷),第6頁。這些詞匯一方面是中原地區(qū)商業(yè)文化中的典型觀念,另一方面也是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倫理觀念,展示了草原商業(yè)文化與內地文化的趨同性。

      19世紀俄國考察家波茲德涅耶夫觀察到:“這些居民大多是在農村或鄉(xiāng)屯種田,過著定居生活。如今又經常有一些漢商和農戶來到這些土默特游牧區(qū)安家落戶,而且據(jù)說人數(shù)每年都在劇增?!辈ㄆ澋履颍骸睹晒偶懊晒湃恕?,第157頁。這種狀況的延續(xù),從長期來說,使得族群的界限基本模糊、消解。根據(jù)19世紀中期的記載,“蒙古約占全縣的2%強。民性初尚游牧,嗣因蒙漢同居,年久日深,語言文化與漢族無異”張樹培纂,韓紹祖、望月稔修:《薩拉齊縣志》卷四,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據(jù)1934年鉛印本影印,2011年,第89頁。此外,蒙古人漢化的表現(xiàn)還通過通婚、冠漢姓等形式表現(xiàn)出來。比如土默特蒙古孛兒只斤家族后裔都以“云”或“榮”作為自己的姓氏哈斯巴根、杜國忠:《村落的歷史與現(xiàn)狀:內蒙古土默特右旗西老將營社會調查報告》,杜國忠編:《清代至民國時期歸化城土默特土地契約》第三冊,第9頁。雍正十二年(1734)年薩拉齊《新建關圣帝君廟碑記》載:“廠地本系邊陲,近世漸沐王化,華夏之民離故土而徙居此者甚眾,由是德教洋溢,時和年豐,民安樂業(yè)。”刑野主編:《內蒙古十通·綏遠通志》: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04頁。

      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指出:“詞匯經常是比文獻更響亮的證言”,如果沒有這些詞匯(沒有它們賦予其名稱的那些事物和觀念),我們如何去構想人類歷史上自從發(fā)明了農業(yè)和冶金術,發(fā)明了文字和城邦那遙遠的時代以來最偉大的變革?艾瑞克·霍布斯鮑姆:《革命的年代》,王章輝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頁。詞匯所承載的是更穩(wěn)定的歷史記憶,地名則反映了某一時期固化的時空意識,通過分析其來源與內涵,可以揭示地名背后的人員、生產、制度與文化的凝聚,反映更深刻的文化痕跡。

      1926年,丹麥探險家哈士綸在張家口逗留,準備開始跟隨斯文赫定西北考察團的著名探險活動。他住在一個蔣姓旅蒙商的店鋪之中,從南來北往的商人中了解到蒙古王公和部落最新的消息。他觀察到,川流不息的蒙古人從蒙古高原來到山西,他們是以虔誠的信徒的身份到五臺山和云崗石窟拜佛的香客。哈士綸本人在隨后的探險中,深入到最后一個保留固有傳統(tǒng)的蒙古部落土爾扈特部當中。由于精通漢語、蒙語以及長期在中國生活的經驗,他被部落首領僧欽格根認成轉世的兄弟,當作了土爾扈特部落的自己人。土爾扈特上層通過哈士綸向斯文赫定贈送了一部土爾扈特最后留存的金帳,作為禮物。作為一個曾經在中國、日本、印度都生活過的西方人,哈士綸發(fā)現(xiàn)他本人的氣質最接近土爾扈特蒙古人,并見證了最后的蒙古部落在西方沖擊、革命、殖民的大背景下的巨大變遷哈士綸擔任了1927年組建的中瑞西北考察團并擔任副團長,此次考察團長為斯文赫定,中方學者有黃文弼、袁復禮、徐炳昹等十人。一個歐洲人被當作一個蒙古部落的轉世兄弟這一事件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隱喻:族群與人種的交流更多的建立在文化與歷史的認同之上,突破血緣與族屬關系是這種交融的基本前提亨寧·哈士綸:《蒙古的人和神》,徐孝祥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2010年,前言第5頁、第一章第8頁。土爾扈特最后的王公僧欽格根通過哈士綸贈送給斯文赫定的蒙古金帳至今保存在瑞典博物館。

      地理環(huán)境可能賦予人們某種獨特的稟賦與氣質,但這種獨特性本身正如每個個體的獨特性一樣,總是從屬于某種更高的價值認同。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都擁有多樣性的地理環(huán)境,但地理的界限從未成為族群與文化認同的鴻溝。游牧社會與農耕社會表面上看起來具有更多的差異性,但在深層經濟結構中卻存在互相不能分離的互補性需求。這種互補性被巴菲爾德描述為一種基本結構:“這種龐大的內陸亞洲政體無法依靠不進行分工的游牧經濟而獨存,因此統(tǒng)一的草原帝國就迅速轉而投靠新的中原國家,因為這個中原國家的經濟基礎可以用來資助草原上的帝國統(tǒng)治。”巴菲爾德:《危險的疆域:游牧帝國與中國》,袁劍譯,第294頁。這正是多元族群與環(huán)境國家中大一統(tǒng)政治與文化得以形成的基礎,也是中國歷史與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另一方面,人們對世界的認識無不帶有時代的局限與烙印。美國地理學家普雷斯頓·詹姆斯在其名著《地理學思想史》中談到一個基本思想:“(人們)所發(fā)現(xiàn)的世界是他自己頭腦的近似反映,在歷史的長河中,人們發(fā)現(xiàn)并描述了許多不同的世界。人的觀察能力和對所觀察到的事物的概括能力是有很大的限度的。當人的觀察力和概括力改進時,就會產生一個新的世界形象——可是他仍然沒有能把一切可能的世界都描述完。”普雷斯頓·詹姆斯、杰弗雷·馬?。骸兜乩韺W思想史》,第6頁。

      無論從歷史來看,還是從地理環(huán)境來看,中國都是一個空前復雜的共同體,明清以來的中國歷史對當今甚至未來都有著潛在而深遠的影響。學界依然需要深入到歷史深處,回溯和還原這塊大地上激動人心的人類歷史,突破種種束縛在我們思想中的觀念局限與虛構界線,回到歷史的時空中去認識人類的活動。每塊大地上都生活著堅強不息的人群,人類的所有成就都深深地刻畫著先民的印跡,人為的界線并不能阻隔人類的多元交融,更無助于加深對人類歷史的認識。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在全面考察塔里木盆地及其周邊的地理環(huán)境后,指出:“自此以后(漢武帝),西漢控制了這條塔里木綠洲帶上的大通道,持續(xù)超過一個世紀,直到公元初年的內亂導致西漢的滅亡。更多關于漢代西域的記載表明,漢朝在這里政治外交的成功更多地來自漢朝自身先進的文明體系,而非單純的武力征服。塔里木盆地中弱小且缺乏聯(lián)系的眾多邦國,受到北方強敵匈奴的威脅,這些因素使得這些國家持續(xù)對中原王朝開放,并維系中原與西亞文明之間的貿易往來。從經典作家那里,我們了解到絲綢制品由此向西,旅途一直沒有中斷。中國則接受了來自西方,特別是東伊朗地區(qū)的各種物產,包括自然產品和人造產品,在中國文學中常常可發(fā)現(xiàn)來自西方物產的記錄?!瘪R爾克·奧萊爾·斯坦因:《亞洲腹地:歷史中的地理要素》,袁劍等譯:《重新發(fā)現(xiàn)中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第14頁。

      結?語

      從地理環(huán)境來講,長城或者內亞、半月形線只是代表了中國境內復雜地理環(huán)境之一種。謝和耐強調中國的地理環(huán)境的特征:“整塊大陸高原性質明顯,西南部為連綿高聳的群山與高原,由喜馬拉雅山褶皺構成,呈弧形狀,從興都庫什山脈一直延伸到印度支那半島;廣闊的草原地帶夾雜沙漠,覆蓋著西伯利亞森林與華北耕作區(qū)之間的地段;存在著由大江大河沖積層構成的肥沃平原;海岸線漫長,從黑龍江河口直至馬來半島;有著成珠串狀的大小島嶼,從日本群島直至連成片的印度尼西亞各大島嶼……此片遼闊地區(qū)顯示出多種地理條件,對此如無認識,則無從了解中國歷史。”謝和耐:《中國社會史》,黃建華等譯,第2頁。種種差異巨大的地理環(huán)境都存在于中國之內。這些地理環(huán)境差異并未成為人類活動的界限,相反由于共同的文化與歷史,這個共同的地理空間成為融合族群的共同舞臺。明太祖在給西域東察合臺汗國的國書中說:“朕觀普天之下后土之上,雖限山隔海,風殊俗異。然好惡之情,血氣之類,未嘗異矣。”《明史》卷三三二《西域傳》,第8606頁。這是在更廣闊的范圍內,人們跨越地理環(huán)境與人種差異所經歷的共同歷史的說明。

      理解中國,理解眾多族群在這塊土地上的發(fā)展史,需要回到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歷史過程中來,將這些族群的歷史放置在多樣化的地理環(huán)境中。這是歷史學的基本規(guī)定。迄今為止世界上存在的多民族大國中,大多數(shù)是近代形成的,只有中國經歷了二千多年的過程。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正如寧可先生所指出,中國歷史上分散在各地的族群通過“滾雪球”和“波浪式”的方式逐漸融匯到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中:“今天中國的疆域,是在18世紀清代確定的,但在此之前的幾千年中,這個版圖已經在逐漸形成、逐漸鞏固之中,并非簡單地依靠一時的戰(zhàn)爭或征服而來,實際上是各個民族多年交往、融合的結果。這同那些古代多民族大國多靠軍事征服不一樣,同近代多民族大國的形成是靠對殖民地的征服、掠奪或移民的情況也不一樣。”寧可:《歷史上的中國》,《寧可史學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96頁。歷史與文明需要長時段的理解和關照,受近百年前興起的民族主義影響所形成的歷史觀,并不能用來觀察民族交融的長時段歷史近年討論歷史研究中的民族主義危害,比較深入的文章可參考羅新:《走出民族主義史學》,《文化縱橫》2015年8月號?!爸袊壳暗臓顩r其實是漫長歷史的產物和結果。倘若毫不了解自古代、中世紀、文藝復興以來由何種因素促成歐洲各國,則不可能自稱洞悉上述諸國。對于中國,其理亦同:一旦抹去其獨特歷史,中國當前情狀如何,也會茫然無知。”謝和耐:《中國社會史》,黃建華等譯,第1頁。那種徘徊在歷史學家頭腦中的“短期主義幽靈”喬·古爾迪、大衛(wèi)·阿米蒂奇:《歷史學宣言》,孫岳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1頁。,不僅在學術上產生了眾多強加于他者的歷史枷鎖,而且制造了更多的阻隔與界線。麥克米蘭提出忠告:“歷史制造了太多的沖突,當然也能有助于帶來和解……誠實地考察過去,哪怕它對某些人來說難以接受,是社會走向成熟并在社會之間架起橋梁的唯一途徑?!盡argaret MacMillan,Dangerous Games: The Uses and Abuses of History, 75.

      這個忠告,在我們面對近代以來殖民主義史學與民族主義史學塑造的他者歷史時,尤其發(fā)人深省。

      [責任編輯?范學輝?孫?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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