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國黑人文學“寫黑人”到“黑人寫”

本報特約記者 陶短房

非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被警察暴力執(zhí)法致死事件，令美國社會存在已久的種族問題再次暴露出來。有評論稱，這次事件暴露出的所有矛盾和問題，都是兩百多年來一代又一代美國“黑人文學”所寫過的題目。在不算長的歷史中，美國“黑人文學”可分為兩類：第一類為“寫黑人”——作者大多數(shù)是同情黑人的白人；第二類為“黑人寫”——作者本人是黑人，其創(chuàng)作內(nèi)容并不僅限于“黑白話題”。

《湯姆叔叔的小屋》與《為奴十二年》

美國獨立之初，南方各州仍實行奴隸制，即便在廢除奴隸制的北方各州，黑人地位也十分低下。在這種背景下，美國一些白人作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同情黑奴、反對奴隸制為題材的作品。如詩人惠蒂埃自1826年起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詩篇，朗費羅一系列反對白人奴隸主奴役黑奴的作品，以及惠特曼歌頌社會進步、指斥奴隸制腐朽落后的詩作。這些詩人社會地位普遍較高，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上對黑奴予以同情，對奴役和虐待黑奴提出譴責，在很大程度上扭轉(zhuǎn)了19世紀前半葉美國知識分子對奴隸制的主流意見。

相比于“高高在上”的詩歌，19世紀的小說在民間擁有更大影響力。這一時期著名的“白人寫黑人”小說，有海爾德列斯的《白奴》（1834年）、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1853年）?！稖肥迨宓男∥荨烦霭婧笤诿绹l(fā)討論，北方許多人質(zhì)疑“黑奴有這么慘嗎”，南方奴隸主則斥責她“胡編亂造”，迫使斯托夫人特意出版《湯姆叔叔小屋索引》，為小說中的各種細節(jié)描寫羅列證據(jù)。

其實在1865年美國奴隸制廢除之前，就有許多黑人作家指出“白人寫黑人”的文學作品仍是“白人作品”——思想、視角、情感都是白人且居高臨下的。第一部在美國社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黑人寫黑人”奴隸題材作品，是筆名古斯塔夫·瓦薩的恩齊亞諾。他自幼被奴隸販子賣到加勒比海，此后又被多次轉(zhuǎn)賣，直到1766年才被一名英國海軍軍官賦予自由，此后定居英國的他積極投入反對黑奴買賣運動。1789年，瓦薩出版了書名冗長的自傳（圖①），揭露黑奴販賣的罪惡和黑奴們苦難的生活。這部作品在19世紀初的美國北方引發(fā)巨大轟動，成為“廢奴主義者的指南”。

實際上，瓦薩終身未曾踏上過美國領(lǐng)土（1797年死于英國）。第一個生活在美國本土且公開發(fā)表作品的黑人作家，是1761年被一位馬薩諸塞殖民地白人商人買下服侍妻子的西非女黑人菲利斯·惠特利。她在約12歲時開始寫詩，1770年發(fā)表第一首個人詩篇《一首關(guān)于這名偉大人物之死的挽歌》（系寫給一名去世的神父），這讓她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三位發(fā)表作品的女性和第一位黑人。她曾在1775年寫詩贊頌喬治·華盛頓并寄給后者，并受到接見。她的作品大多發(fā)表于美國獨立之前，作為“女黑奴詩人”一度贏得許多關(guān)注，但實際上她并未像大多數(shù)黑奴那樣受到真正的虐待，其作品中幾乎很難看到真正的“黑人色彩”。真正開始直面黑奴悲慘命運的黑人作者，是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所羅門·諾薩普和威廉·格蘭姆斯。

格蘭姆斯是從南方種植園逃到北方爭取自由的黑奴。1825年，已獲得自由的他出版了自傳體小說《逃亡奴隸的生活》，這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真實詳細描寫黑人從南方向北方逃亡尋求自由中艱難歷程的作品，問世后在美國北方各州引發(fā)“是否要廢除奴隸制”的大討論。

道格拉斯生來就是種植園奴隸，20歲時在女友幫助下逃出種植園，在紐約生活下來。1845年，他出版第一部自傳體小說《道格拉斯的生活：一個美國奴隸的自述》，現(xiàn)身說法抨擊奴隸制和種族歧視。

出生在紐約的諾薩普本是自由人，他在前往華盛頓的演出路上被拐賣到南方路易斯安那種植園，過了12年奴隸生涯，費盡千辛萬苦才重獲自由。

1853年，他出版的自傳體小說《為奴十二年》被譽為“影響力延續(xù)三個世紀的作品”——2013年被搬上銀幕（圖③），并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改編劇本等多項大獎。二戰(zhàn)后有人考據(jù)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圖②）中許多橋段，實際上是從《為奴十二年》中借鑒過去的。

廢奴后的“黑人文藝復興”

胡同。19世紀后半葉至20世紀初是美國黑人文學低潮期，在此期間嶄露頭角的黑人作家普遍將“黑白融合”和“自我奮斗”當作新的創(chuàng)作主題。如布克·華盛頓把大量精力放在“在黑人中普及教育”和“讓黑人變得更受白人歡迎”上。這些觀點當時受到白人歡迎，但黑人尤其占種族絕大多數(shù)的底層黑人，對這種“成長的痛苦”很難產(chǎn)生共鳴。20世紀20年代，一批黑人知識分子聚集在紐約哈萊姆區(qū)，形成相對固定的黑人文學創(chuàng)作團體，掀起“哈萊姆文藝復興”（又稱黑人文藝復興）高潮。

這些作者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較高，如提出“新黑人”概念的洛克是哈佛大學博士和著名學者，其代表作《新黑人：一個解釋》是此次文學運動的標志性作品。他們習慣于回避奴隸制、種族歧視等“敏感話題”，而將更多視角放在諸如婚姻、家庭、職業(yè)、心理健康等所謂“每個社會成員都會有的現(xiàn)代都市問題”上，其目的是通過這種方法，塑造“對社會友善的新黑人”形象，赫斯頓的長篇小說《他們的眼睛在看上帝》（1937年）就是其中的代表作。這些作品在文學藝術(shù)上有獨特價值，卻游離于黑人社區(qū)之外，當時有

評論家批評“實際上是寫給白人看的土風作品”。隨著20世紀20年代末美國大蕭條來襲，“哈萊姆文藝復興”突然缺少了白人中產(chǎn)階級這一最重要的消費群體和上層黑人投資者的財源。自上世紀30年代起，赫斯頓被美國文壇和讀者遺忘近半個世紀，直到1975年其作品才重新出版。

奴隸制廢除后，圍繞“蓄奴與廢奴”主題的“黑人寫黑人”文學陷入死新時代“種族以外的問題”

二戰(zhàn)及二戰(zhàn)后的最初20年，是廢奴以來美國種族矛盾最尖銳、“都市黑人”焦慮感最強烈的年代，這一時期誕生了理查德·賴特、拉爾夫·艾里森和詹姆斯·鮑德溫等一批擅長描寫新時代黑人在社會上摸索掙扎的黑人作家。他們的筆重回“種族問題”，卻無形中忽視了“種族以外的問題”。上世紀70年代嬉皮士運動之后，新一代黑人作家開始嘗試更豐富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主題，其中最醒目的莫過于黑人女作家崛起，代表人物包括愛麗絲·沃克和托尼·莫里森等。沃克的代表作《紫色》描述了黑人底層少女自幼先遭繼父凌辱、后被丈夫欺凌，但仍然自尊自強，最終獲得獨立人生的曲折經(jīng)歷。在她的筆下，種族和膚色固然是黑人底層尤其是女性苦難的來源，但“黑人對黑人的壓迫”以及性別歧視、家庭暴力等其他種族也存在的社會問題，同樣是困難的根源之一。

近年來美國黑人文學陷入“滯脹”，即“作品不少，佳作不多”。一些分析家認為，這與時代演變、傳統(tǒng)文學式微不無關(guān)系，也與當代美國社會“波瀾不興”難以激起作者靈感有關(guān)。類似“弗洛伊德事件”等涉及族裔和膚色的新波瀾，在給社會帶來沖擊的同時，或許會重新喚醒黑人作家的靈感與創(chuàng)作熱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