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丹
摘 ? ?要: 《庇護所》是艾麗絲·門羅最新短篇小說集《親愛的生活》中聚焦中年女性生活困境的短篇小說。小說的顯性進程,是女主人公不遺余力地把家營造成丈夫的庇護所。表面上,女主人公極度克制情感,完全喪失自我;但貫穿小說始終的隱性進程,是對男主人公徹頭徹尾的諷刺,揭示了女主人公無聲但堅決的反抗。這一明一暗的雙重敘事,顛覆了男女主人公的家庭地位,更好地傳達了門羅的婚姻觀。
關鍵詞: 艾麗絲·門羅 ? ?《庇護所》 ? ?雙重敘事
艾麗絲·門羅是加拿大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史上首位以短篇小說文學體裁獲獎的作家,其敘事策略是不少學者的關注點(周怡,2014)。發(fā)表于2012年的《親愛的生活》是門羅最新的短篇小說集,《庇護所》是其中一篇。門羅的很多小說都表達了對婚姻中兩性關系的思考,隨著年齡的增長,門羅的婚姻觀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這在她晚期的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林玉珍,2015)?!侗幼o所》表面情節(jié)仍然跟大多數(shù)門羅作品中一樣,女主人公在家庭婚姻中處于弱勢地位甚至完全依附于丈夫,因此兩性矛盾成為首要關注點。但其實另一隱藏的沖突即女主人公對理想婚姻的追求和現(xiàn)實婚姻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同樣貫穿小說始末。我們只有同時看到表面情節(jié)的兩性沖突和隱性敘事中的自我沖突才能更全面地解讀主人公這一人物形象及門羅對小說結(jié)局的安排。
雙重敘事運動由申丹提出并不斷運用于很多經(jīng)典作品的解讀。申丹指出,由于批評傳統(tǒng)及作者的障眼法等,研究的關注點一直是基于表面的情節(jié)運動,而掩藏在情節(jié)背后的隱性進程則長期被忽略(申丹,2018)。隱性進程是作者通過敘事策略和語言選擇所呈現(xiàn)出的隱藏在情節(jié)發(fā)展之后的敘事暗流,和情節(jié)發(fā)展并行,在主題意義上對情節(jié)運動進行補充甚至顛覆(申丹,2013)。只有同時關注這一明一暗的敘事運動,才能對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主題意義進行全面可靠的解讀?!侗幼o所》以小女孩第一人稱作為敘述視角,同時發(fā)表其對其他人物的評論,包括敘述者內(nèi)心想法的呈現(xiàn)。敘述者大量推測性的評論引導讀者參與到閱讀中對主人公進行解讀,正是這一策略使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的隱性敘事從頭至尾推動敘事的發(fā)展,決定故事看似模糊實則確定的結(jié)局。本文將從敘事中的人物形象、反諷對象和主題意義三個方面探討小說的隱性敘事進程是如何顛覆顯性的情節(jié)發(fā)展的,這一明一暗的敘事活動是如何呈現(xiàn)老年門羅對兩性關系的思想轉(zhuǎn)變的。
一、雙重敘事中的人物形象
故事開頭,敘述者的父母要到非洲去“做高尚的工作”(姚媛譯,2014:104),把敘述者送到小鎮(zhèn)上的姨媽家。小鎮(zhèn)是門羅很多故事的發(fā)生背景,符合邊緣文化向中心文化靠近的觀點(苗福光,2015)。小說中敘述者和其母親代表的是中心文化,而女主人公道恩姨媽則代表邊緣文化。因此,情節(jié)運動從一開始就奠定了女主人公的弱勢地位。在姨媽家用餐,“我”和賈斯珀姨父就餐前禱告的問題進行交流,姨媽的一舉一動都讓我為之吃驚,“她習慣于忍住不開口,直到她確定姨父說完了所有他想說的話。即使我直接對她說話,她也會等,同時看向他,看他是否想回答”(105)。通過敘述者的視角,姨媽在姨父面前的卑微顯示得淋漓盡致。在他人眼里,姨媽是一位完全失去了自我的女性,她對生活的全部追求就是“為他的男人提供一個庇護所”(106)。故事的高潮是道恩姨媽秘密籌備并舉辦一個小型家庭宴會來招待鄰居和姨父妹妹的樂隊。所有的準備和邀請工作都在姨父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宴會只能在姨父外出參加醫(yī)生年會的那幾個小時內(nèi)舉行并結(jié)束。對于普通家庭主婦而言,籌備舉辦家庭宴會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但對道恩姨媽而言,卻是一件需要鼓起巨大勇氣冒險的事情。
從顯性的故事發(fā)展,我們不難看出道恩姨媽在婚姻中處于自我壓抑的狀態(tài),她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迎合丈夫,家是她丈夫的“庇護所”,而隱性敘事中的道恩姨媽則呈現(xiàn)出和情節(jié)運動中截然不同的形象。小說中的隱性敘事主要通過敘述者的文中評論實現(xiàn),而且讓讀者和敘述者一起加入對人物的重新定位。道恩姨媽在餐桌上的言行在隱性敘事中另有解釋?!八坏┱f話,那話語總是那么令人愉快,而當她知道自己可以微笑的時候,她就立刻微笑,因此很難認為她感到壓抑。也很難認為她是我媽媽的姐姐,因為她看上去比媽媽年輕得多,青春得多,整潔得多,而且經(jīng)常露出燦爛的微笑”(105)。敘述者引導讀者再次思考道恩姨媽的言行和微笑并不是姨父壓迫下的產(chǎn)物,相反更像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敘述者進一步加入自己的評論,“我慢慢意識到,這樣的生活規(guī)則可能令人非常愜意”(106)。敘述者對姨媽的態(tài)度開始轉(zhuǎn)變,道恩姨媽營造的“庇護所”并不一定是為其丈夫營造的,而是自己的庇護所。在隱性敘事中,道恩姨媽很清楚自己對于婚姻和生活的要求,她并沒有隨大流走出家門工作或者在家中與丈夫爭吵爭取平等的地位,因為她想要守住的是一份簡單的生活,她享受著這樣的生活。她并不是進步女性眼中婚姻中被丈夫壓迫的對象,她全心全意營造的家實則是她的庇護所。
二、雙重敘事中的反諷對象
在同一部作品中,情節(jié)發(fā)展的反諷對象可能是針對某一個角色,而隱性進程的反諷對象則可能是另外的角色甚至整個社會?!侗幼o所》中顯性的情節(jié)通過姨父在屋內(nèi)屋外截然不同的處事態(tài)度及特定場合下滑稽的行為諷刺其大男子主義。在事業(yè)上,他是小鎮(zhèn)上遠近聞名的好醫(yī)生,不僅醫(yī)療技術高超,更重要的是他為了病人和小鎮(zhèn)的醫(yī)療事業(yè)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昂退诩依锏膽B(tài)度相比,他在診所里看上去那么隨和。仿佛在家里需要時刻保持警惕,而在診所里任何監(jiān)督都毫無必要”(107)。姨父在診所面對病人的隨和態(tài)度和在家中面對姨媽的嚴肅苛刻形成鮮明對比,諷刺姨父表里不一,對妻子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當姨媽秘密舉辦的宴會因延遲而被參加年會回來的姨父撞見時,姨父夸張粗魯?shù)男袨樽屓舜蟮坨R。敘述者回憶姨父從來沒有如此吃過東西,他一直以來都舉止得體。姨父面對家里的客人,其中還包括自己遠道而來的妹妹,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最基本的社交禮儀,反而讓自己成了小丑般的笑柄。參加妹妹葬禮時,姨父趕走原本正在演奏的風琴家和大提琴家,讓自家的女傭取而代之,姨父在從講壇返回座位時被唱詩班隊伍碰上,他居然擠到唱詩班隊伍里并飽滿地歌唱?!八瓷先ゲ幻庀袷窍萑肓死Ь场保?23),這一幕更是諷刺了姨父在葬禮這種嚴肅的場景下毫不適宜的行為。
與情節(jié)發(fā)展平行的敘事暗流則諷刺了社會對女性的既定期望。當敘述者的媽媽評價道恩姨媽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了丈夫時,敘述者補充道“這是當時人們常說的話,并不總是意味著輕蔑”(105)?!叭藗儭贝淼氖且环N社會力量,“常說”則說明這種觀點是社會的普遍認識。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人們指的是敘述者及敘述者的媽媽所代表的中心文化的社會意識,所以他們自始至終都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上評價道恩姨媽。隨著隱性敘事的發(fā)展,敘述者對于賈斯珀姨父對音樂的評價進一步揭示了社會大流對個人的施壓。“很多人都那么想。尤其是男人。有很多東西是男人痛恨的。它們毫無用處,用他們的話說。這非常正確。他們用不上這些東西,于是痛恨這些東西”(116)?!叭绻闶桥?,獻身任何東西都會讓你變得荒謬可笑”(119)。這兩處仍是以敘述者的自我觀察和思考作為切入點,一方面諷刺了社會對于女性的性別固化思維,另一方面諷刺了人們總是以自我為中心衡量他人所選擇的生活模式或興趣追求。在顯性敘事中,賈斯珀姨父的大男子主義及他對妻子的壓迫被徹頭徹尾地諷刺,在自己的“庇護所”中卻成了眾人的笑柄。而隱性敘事則諷刺了社會對于性別的固化期望及以自我為中心的道德批判。
三、雙重敘事中的主題意義
在顯性情節(jié)發(fā)展中,故事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男女主人公在婚姻中極不對等的地位,一方面批判了男性在婚姻中對女性精神上的壓迫,另一方面呼吁女性自我覺醒才是實現(xiàn)婚姻平等的根本出路。文中多次提及姨父和姨媽一起用餐的情景?!坝幸淮?,他說:‘我不喜歡。并且拒絕詳細說明,于是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緊繃的嘴唇和英勇的自我控制”(110)。用餐是家庭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夫妻相處情形之一,一般用餐時刻一家人應該是比較放松的狀態(tài),但姨父用餐的舉止明顯是把自己的情緒肆意發(fā)泄到姨媽身上,姨媽在精神上備受煎熬。讓讀者為姨媽這個角色感到悲哀的是她似乎從來都是極力地壓制自己的情感,根本沒有想過要反抗姨父這種壓迫,如像敘述者的媽媽一樣自由地表達觀點甚至提高嗓門蓋過他人的聲音。姨父在妹妹的葬禮上陷入困境,故事的最后“或者也許她在賈斯珀姨父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留意到了他臉上失意的陰影”(123)更凸顯了姨媽自我麻痹的狀態(tài)。雖然門羅年輕時的大部分作品都呼吁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但分析《庇護所》中的隱性敘事會發(fā)現(xiàn)門羅晚年時期的思想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更強調(diào)每個人對婚姻的理解和對生活的追求都各不一樣,不應站在道德制高點隨意抨擊他人的選擇。敘述者雖然只有十幾歲,但因深受母親的影響,剛開始對道恩姨媽的態(tài)度和母親是一樣的,認為姨媽這種生活模式是一種落后的自我壓抑的婚姻壓迫,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讀者可以感受到敘述者態(tài)度觀點的轉(zhuǎn)變,“也許她第一次意識到她不在乎。完完全全,一點都不在乎”(123)。此處的不在乎在隱性敘事中傳遞的是道恩姨媽對于外界對她的評價毫不在乎,她選擇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并不需要他人的理解,也不用在意他人的評論。
四、結(jié)語
雖然門羅表示自己并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但在她很多早期作品中都能發(fā)現(xiàn)她呼吁女性以不同的方式在兩性關系中爭取平等話語權(quán),因此,《庇護所》很容易被詮釋成婚姻中男性對女性的壓迫,丈夫的“庇護所”實則是妻子的受難地。這的確是故事的顯性情節(jié)展現(xiàn)給讀者的最初印象,然而隱性敘事下老年門羅對兩性關系的思考發(fā)生了改變,表面上妻子不遺余力為丈夫營造的“庇護所”實則是妻子踐行婚姻觀的產(chǎn)物,她根本不是旁人眼中的被壓迫者,相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婚姻模式不同于大多數(shù)人。通過一明一暗的雙重敘事門羅希望引導讀者思考和諧的兩性關系需要的是遵從內(nèi)心,探索適合自己和彼此的相處之道。兩性關系中沒有絕對完美的相處模式,社會對于女性和婚姻模式的既定期望并不能成為評判婚姻是否幸福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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