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來來
認(rèn)識何冀平,很早,30多年前。因為她寫的話劇《天下第一樓》,在北京由北京人藝演出一炮而紅,震動劇壇。我有幸采訪了她,那時她年輕,我也年輕。我驚訝她那么年輕,居然能寫出這么有歷史厚重感的作品。
后來她去了香港,因為她的愛人在香港工作。
香港那個地方是個“認(rèn)才(作品)不認(rèn)人”的地方,雖然她和她的先生的上輩,也算得上有顯赫的地位。
她沒有得到任何“庇蔭”,她也沒有想過要得到“庇蔭”。她用她的一部部作品,包括紅遍內(nèi)地的影視劇《新白娘子傳奇》《新龍門客?!贰锻睹麪睢贰洱堥T飛甲》等,在全球華人影視界贏得了聲譽、贏得了尊重。當(dāng)然更多的是她的話劇作品,因為諸多不便(諸如道具布景的搬運、眾多演員的出行、演出成本的提升),使得內(nèi)地的觀眾無緣一見。
2019年,何冀平不負眾望,又交出了一部經(jīng)典大片《決勝時刻》,向新中國70華誕獻禮。9月,國慶前夕,在宣傳推介《決勝時刻》的期間,她又把極受觀眾歡迎、好評的話劇《德齡與慈禧》,帶到了北京、上海先后演出。
在北京、上海、香港多地往返飛行的間隙,我得以再次會見了久違的老朋友。
寫一個生活中的慈禧,歷史真實的慈禧
德齡是誰?德齡是清朝大臣裕庚之女,出生在武昌。因為父親受命先后出使日本、法國,德齡得以從小隨同父親一起“外漂”。在西方生活的這段時間,德齡的眼界得到了極大的開拓,她學(xué)習(xí)了外國的語言,懂得了外國的禮儀,又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外國的國情。
公元1902年,德齡隨同任滿歸國的父親,回到北京。德齡、容齡兩姐妹,受慈禧太后召見,精通八國外語的漂亮、聰慧的德齡公主,走進了充滿神秘、詭異又異常險惡的紫禁城,成為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幫助慈禧了解西方,在外國公使夫人入宮覲見的時候,在一旁擔(dān)任翻譯的工作。
“慈禧和德齡在一起的日子,是慈禧生命中最有光明的一段歷史”,何冀平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是我想不出來寫什么,因為主題,我就一直放下了,沒動彈。后來到97年的時候,我在香港已經(jīng)生活八年了,能夠更深地感受到中西文化的這種交融;香港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個典型的地方。我覺得我找到了要寫的,所以我開始動了?!?/p>
怎么動?“德齡的那部《御香縹緲錄》讓我開始關(guān)注晚清這段歷史,全書的最后一句:‘我站在龍床邊想應(yīng)該用我所處的位置做一些事觸動了我,德齡沒有做的,我替她做?!?/p>
于是,就有了《德齡與慈禧》,她讓德齡生活在她的戲里,從頭到尾再用德齡的觀點、德齡的思想、德齡的純真,身體力行地去感染慈禧。
戲的故事不復(fù)雜,19世紀(jì)末,飽受西方殖民者蹂躪、欺榨的清朝的統(tǒng)治下的中國,包括那個慈禧老佛爺,根本不知道西方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為何物的時候,一個自小生活在西方,飽受西方教育的清朝宗室格格——德齡郡主,來到重門深鎖的紫禁城,來到了至高無上的老佛爺身邊。她青春逼人,充滿活力。面對身處深宮、卻又專橫跋扈的老佛爺,懦弱絕望、卻又期望維新的光緒皇帝,一群爭風(fēng)吃醋、卻又鉤心斗角的后宮眷屬,德齡用自己的智慧、真誠和愛,帶來了西方世界的先進文明,引發(fā)了改革意識與宮中的陳規(guī)舊律發(fā)生的激烈沖撞,詮釋了東西方文化的交融互通,點亮了紫禁城的曙色韶光。一老一少、一尊一卑,相遇在此歷史的一刻,她們相悖相惜,引發(fā)一段可笑又可悲的故事……
有人說,《德齡與慈禧》就是一部講述“多棲”公主和專橫老佛爺傳奇故事的話劇。
在何冀平眼中,德齡是中國人,但在西方的生活方式中長大,有著中西文化的沖突和融合。通過對慈禧的重新詮釋,何冀平試圖表達出自己的看法——通過該劇體現(xiàn)多種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互學(xué)互融。
在這個戲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有別于以前見過的老佛爺,似乎有了些“改革”的意識,如果她不死的話,會不會……
“不會,因為清朝大勢已去,回天乏力了。她(慈禧)都說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她也知道就是不行了,只不過是再努一把力。好比所有的人,在遇到極端的、不可抗拒的災(zāi)難時,都是心存希望,不甘心最終的結(jié)局。”何冀平仔細分析了慈禧晚年的心態(tài),“到后來看到大勢所趨,慈禧還是做了一些‘維新的事,比如說解放婦女小腳、廢除科考、開放女子學(xué)堂、準(zhǔn)許中國的子弟出國留學(xué)……這些都是慈禧容許的,這是歷史真實。我的戲里邊雖然有些情感方面的戲劇的結(jié)構(gòu),事件全是真實的?!?/p>
我更愿意從人物的細節(jié)入手,生活的細節(jié)入手
有人說《德齡與慈禧》這部戲是用家事寫國事,就是從慈禧和德齡生活中幾個小事情,講到當(dāng)時風(fēng)云變幻的時代。
何冀平的回答是,她不會刻意要這樣做。確實如此,在她的很多作品中,都不是把那些大道理或者很沉重的史實放在作品里。她說:“我更多愿意從人物的細節(jié)入手,人物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入手?!?/p>
從何冀平最近抒寫的紅色經(jīng)典大片《決勝時刻》,就會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相比以往的獻禮片,《決勝時刻》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點,是花了更多篇幅來刻畫開國領(lǐng)導(dǎo)人作為普通人充滿人情味的一面,而不是只講他們身為領(lǐng)袖的功績與成就。比如毛澤東想去城內(nèi)看梅蘭芳的戲,毛澤東現(xiàn)場指點女兒如何抓麻雀,毛澤東為警衛(wèi)員陳有富和播音員孟予當(dāng)紅娘……
在《德齡與慈禧》中,展現(xiàn)了慈禧與老情人榮祿一段柳暗花明的宮廷愛情,尤其是其中慈禧耍女人小性子沖榮祿嚷著要坐火車,更讓觀眾小受感動。
據(jù)說,慈禧坐火車在歷史上還真是確有其事,傳說性質(zhì)的版本也有不少。在《德齡與慈禧》劇中,何冀平的處理非常聰明,她并沒有、也不可能將慈禧坐火車的過程呈現(xiàn)在舞臺上,而是把戲放在了與自己青梅竹馬的情人榮祿商議此事上面。在夜色彌漫的御花園中,慈禧好像又回到了戀愛中的姑娘,牽著榮祿的手,撒嬌地要榮祿替她籌備生日當(dāng)天坐火車的事情。面對榮祿竟流露出款款深情,說出女人也要人疼、要人愛的話。慈禧與榮祿青梅竹馬的這段戀情,以前的影視、戲劇作品似乎都沒有表現(xiàn)過。怪不得有人說,看慈禧在文藝作品中“談情說愛”,好像是第一回,倒也是借了何冀平的光。
以往,我們了解的慈禧是一個“歷史”的慈禧,在風(fēng)云變幻的歷史浪潮中,一個權(quán)傾一時的女人。她的內(nèi)心世界怎么樣?是不是也很蒼涼?這個問題歷史沒有回答,于是,戲劇家們接管了這個權(quán)力,由他們通過藝術(shù)想象、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完成。
何冀平認(rèn)為,慈禧高高在上,管朝政也好、要殺人也好,這都是君王要做的事情。但是慈禧是人,而且是個女人,她也渴望愛情,也希望有人疼她、愛她。臺上表現(xiàn)慈禧和榮祿的那段戲也是基于歷史上影影綽綽的記載,不是要寫私情,而是寫一個久居深宮的帝王如何打開心扉。
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是何冀平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安还苁菍懬宄瘜m廷也好,是寫紅色經(jīng)典也好,是寫歷史也好,這是我的一貫的筆法,我自己認(rèn)為這個筆法才能夠讓老百姓,讓觀眾真正接受?!焙渭狡竭@樣解釋她的這種“風(fēng)格”:一個戲“老在臺上說大道理,你說得再好、再正確,人們不愛聽,你也沒用;不進劇場,不進影院,根本不看你的作品,你有再大的想法,再宏觀的什么觀點,你也傳達不出去,就是這樣?!?/p>
選對了演員,是完成編劇心愿的最后保證
盧燕已經(jīng)是第四次與慈禧這一角色結(jié)緣,先前曾經(jīng)在電影《瀛臺泣血》《傾國傾城》《末代皇帝》中扮演慈禧,但她最鐘愛的還是何冀平的話劇《德齡與慈禧》的版本。因為這個劇本把慈禧性格中各個方面都呈現(xiàn)出來;以往的劇本里的慈禧都是自私的、毒辣的,這個劇本寫了她作為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她對德齡的感情,對光緒、榮祿的感情,是別的版本的慈禧所沒有的。
2008年7月,《德齡與慈禧》在國家大劇院上演。那一年,82歲的盧燕出演慈禧,成就一段舞臺佳話。誰也沒有想到,時隔11年后的2019年,她還能重登舞臺,再演此劇。而且,她的氣場之大,令觀眾始料不及。
盧燕飾演的“老佛爺”是坐著龍椅出場的,身旁宮女、太監(jiān)跑過來攙扶她,沒想到,她竟然甩出一句:“說過多少次了,平地不用扶!我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殊不知,她何止七八十歲,已是93歲高齡了,全場的觀眾免不了發(fā)出會心的笑聲。不唯如此,這次演出,她詮釋的慈禧更全面了。特別是慈禧和榮祿的這一段感情戲,老太太流露出少女之情態(tài),打情罵俏撒起嬌來,引得全場笑聲一片。
一般來說,演員的選擇,是由制作人,或者導(dǎo)演來確定的。但是這一次《德齡與慈禧》演員的遴選,連舞美、燈光、布景……制作人居然把所有的選擇權(quán)交到了編劇何冀平的手上。除了盧燕、濮存昕以外,無論是江珊扮演的慈禧、鄭云龍扮演的光緒,香港演員黃慧慈扮演的中西文化交融、外文了得的德齡,還是兩位天津人藝的資深演員扮演的榮祿和李蓮英,通通表現(xiàn)出扎實的表演功底。所選的演員很好地把握了劇中人物的性格、心理。
尤其是面目威嚴(yán)、權(quán)傾天下的慈禧,在這部作品中,卻由盧燕展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慈禧的情感狀態(tài)。面對眾人時,她足以威嚴(yán);面對純真的德齡,她顯得好奇與信任;面對皇后處理后宮的事務(wù),她采取了和稀泥的方式;面對皇帝(盡管不是自己的兒子),她表現(xiàn)出母子真情卻又唯恐被奪權(quán)的時刻警惕;面對兒時的情人榮祿,她就是一露無遺地親近與嬌嗔……盧燕在每一場她所在的戲中都得以充分展現(xiàn)。
說起盧燕的表演,何冀平感觸挺深:“你看她(盧燕)坐在那里不演不說話,她的氣場都在。她嘴里的臺詞,身上的架勢,不怒而威在那里。而且她周身有一種帝王氣,這個帝王氣就是貴族氣,就是她這么多年的修養(yǎng)造成的?!?/p>
寫作成功全靠經(jīng)驗和技巧還是不行的,我覺得最主要的是靠個人的修養(yǎng)
俗話說,十年磨一戲,好戲要靠“磨”。事實上,何冀平的《德齡與慈禧》何止“磨”了十年,它的構(gòu)思、創(chuàng)作的歷史,遠在《天下第一樓》之前。直到香港回歸后,各方面的條件成熟了,她終于重新執(zhí)筆,完成多年的心愿。何冀平認(rèn)為,德齡是中國人,但是,是在西方的生活方式中長大,有著中西文化的沖突和融合。何冀平曾經(jīng)如此詮釋她的這個戲:“我希望德齡像一股清風(fēng),吹進重門深鎖的紫禁城”。她覺得香港應(yīng)該是一股清風(fēng),這么多年來,接受西方文化,融合中華傳統(tǒng),終于回歸祖國,應(yīng)該推動我們偉大的中國更好發(fā)展。
四十年來,何冀平的作品成了成功的品牌,肯定離不開她的創(chuàng)作技巧。她自己也認(rèn)為,起碼有了四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技巧總還是有一些的?!暗牵拷?jīng)驗和技巧還是不行的,我覺得最主要的是靠個人的修養(yǎng)?!焙渭狡教貏e強調(diào)修養(yǎng):“個人的修養(yǎng)不是說學(xué)富五車怎么的,你自己心要正,心正人才正,心大你才大,東西(作品)才大?!?/p>
何冀平說的“修養(yǎng)”,和她的家庭、她先生的家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何冀平的先生程治平,是香港鳳凰衛(wèi)視的新聞主持人;程治平的父親程思遠先生(生前曾擔(dān)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年輕時跟著李宗仁先生,后來又全程參加了1949年的“國共談判”(因為蔣介石的原因,談判破裂),為和平解放全中國作出了貢獻。何冀平的父親,和程思遠先生是同事,一起協(xié)助李宗仁先生。
新中國成立以后,兩位老先生去了香港。從1956年起,到1965年的十年間,程思遠先生接受周恩來總理的重托,多次到北京,兩赴歐洲,歷盡驚險,終于在1965年7月陪同李宗仁夫婦一起回到了祖國,并隨李宗仁先生到北京定居。程、何兩位老先生為李宗仁先生的回歸祖國大陸,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據(jù)何冀平說,她小時候在北京,還見到了海外回來的李宗仁先生。
雙方老人的愛國情懷,對祖國、對民族的情感,潛移默化傳到何翼平身上。為了這些初心,她秉承著父輩的初衷,她謙遜地說,我們也沒有別的本事了,不像他們叱咤風(fēng)云辦大事,就只能用這支筆,來回報了。
何冀平的劇本,在香港引起了巨大的震動。2001年,香港所有主流劇團同時上演何冀平的幾部劇本,到了晚上謝幕時,她要像電影跑片一樣,幾個劇場趕著去謝幕。這被評論界稱為“何冀平現(xiàn)象”。
這一盛況,又在內(nèi)地上演了。
2019年的9月,話劇《德齡與慈禧》分別在北京、上海各演7場,其中,上海大劇院演出采用全場實名制購票觀看,每個身份證限購一張,票房依然火爆。頭天晚上演出結(jié)束,何冀平還在北京趕回上海的飛機上,那天下午,她出席在北京的《決勝時刻》新聞發(fā)布會,結(jié)束以后趕回上海出席上海的《德齡與慈禧》的謝幕見面會??墒?,她還是沒能趕上與上海觀眾的見面交流。觀眾遺憾、何冀平更遺憾。
何冀平告訴我說,2020年,已經(jīng)有三部電影劇本等著她創(chuàng)作、編寫,全是現(xiàn)實題材的。
我跟她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年輕了,創(chuàng)作要搞,身體也不能太累。
她對我說,人家來找我,總是有些“大的事件”來找我,我也不能推卻了,就像這次《決勝時刻》一樣。這種事情,我覺得我是有責(zé)任的,不光是完成一部作品。我對國家是有情感的,希望能夠用我的筆,為國泰民安出點力,能夠為老百姓提供一些他們想看、愛看的作品。
30年前,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驚訝她那么年輕,居然能寫出《天下第一樓》這么有歷史厚重感的作品;如今,她不年輕了,我還是驚訝,她那么瘦小的身軀,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耐,提供她源源不斷的能量,寫出一部,又一部的好作品。
“我也沒有別的本事,只能用我這支筆作一些貢獻。我真的是用心寫出來的!”何冀平是這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