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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面之鏡

      2020-06-11 08:13:04楊映雪
      戲劇之家 2020年16期
      關鍵詞:徐悲鴻

      楊映雪

      上場人物:徐悲鴻1

      徐悲鴻2

      徐悲鴻3

      徐悲鴻4

      小 田

      鐘 馗

      孫多慈

      孫多慈(年邁)

      序幕

      【舞臺燈漸漸亮起

      【這是一個被倒?jié)M顏料的舞臺。四周墻面是白色,地面上涂抹著濃烈斑駁的色彩,空隙間可以隱約看見一些畫被顏料蓋起來。徐悲鴻2坐在一張方形茶幾前,桌面上有一個紫砂壺,兩個杯子。他為杯子酌茶。

      【徐悲鴻1左側上場,踱步,望向徐悲鴻2。站定,有些茫然地看著臺下,鞠躬。

      徐悲鴻1:我是一位畫家,1895年生人,死于1953年。我用顏料賦予紙張生命和意義,我的作品在后世被臨摹,被追捧,被賦予時代的特征。(停頓)

      徐悲鴻2:(輕快地)那您一定是位大師,您喝茶嗎?

      【徐悲鴻2托起手中的杯子

      徐悲鴻1:我不太渴,謝謝。你還是學生嗎?

      徐悲鴻2:是,我攻讀美術。您可以叫我黃扶。

      徐悲鴻1:你還年輕,可以做很多事。

      徐悲鴻2:道理是這樣,但人生太短暫,說不好。

      徐悲鴻1:短暫僅僅是一個維度。我故去多少時日了,還仍然醒著。

      徐悲鴻2:那么先生,您來到這里做什么呢?

      徐悲鴻1:我被人們的認知重新喚起。(停頓)我像一個標簽,被人們拋擲在這里,生活在自己的名字里。這里是一個新的王國,它不屬于過去或未來,而僅僅是大眾意識。在這片時間模糊的領域,我看見自己一生,可是又好像我只是從昨日里路過,順帶念了一段對白,而光陰的風格永遠老套,四季暗淡,情感被沖刷得模糊不清。一大片混亂的理智中,我清理記憶贅余的灰燼,那些真實走過的土地和廣袤的原野,摯友或愛人,仿佛是用力捕捉的風,掠過手心的溫熱,在感知到的時刻便倏而消散了。(停頓)我在尋找過去的來路。

      徐悲鴻2:這樣說來,您更像一個概念,卻匱乏真實的記憶。所以您也只能像開場那樣不斷總結自己,客觀卻空泛地重復被簡化的定論。

      徐悲鴻1:這簡直像是種自嘲……但我不由自主。也或許這才是別人眼中想看到的定論。

      徐悲鴻2:是啊,您聽起來風光無限。(停頓)而我雖然是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卻一無所有。我努力撥開薄霧,還是時常躊躇不前。

      徐悲鴻1:你踏實地守著屬于你的人生階段,精神蓬勃盎然,一切都有待被改寫。

      徐悲鴻2:或許您可以多跟我聊聊。您是位杰出的美術家,而我熱愛美術,我想我們會有一些共鳴。

      徐悲鴻1:那么你喜歡畫什么呢?大多數時候,我只能想到我畫的馬。它們精敏矯健,在精瘦的足蹄上燃起火花,可以馳騁于任何疆域。它們是一種精神力的迸發(fā),在萬馬齊喑的年代里,它們是自由的靈魂,是反抗的力量,它們象征民族的不朽。

      徐悲鴻2:您為什么只畫馬呢?事實上我什么都畫,那些生活里被人忽略的片段和色彩。比如我幼時游玩的山丘和田野,或者勞作的人。他們總那樣謙卑和疲憊,為生計奔碌。我也喜歡待在他們中間,這讓我想到自己少年時的往事,那些漸漸遠去的村莊,還有我的母親。而有些時刻的創(chuàng)作更為隨意,幾乎一個偶爾碰出的詞匯,也可以最終完成一幅作品。

      徐悲鴻1:(沉默)對于藝術本身,我現在是空白一片。而藝術的定義,卻在我的標簽里被人不斷累積,我擔心它們超過負荷,但奇怪的是這種添加進去的概念從未有所減弱。我能數清每一幅自己所畫的畫,但我不懂它們曾經在什么時候被傾注過什么樣的情感。

      徐悲鴻2:(嘆息)不會有藝術家忘記自己賴以維系信仰的載體,那些作品才是我們最后的表達。我想這大概是您苦悶的源頭之一。

      徐悲鴻1:比起苦悶,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被定義成標簽后的價值。就好像一出皮影戲,質地優(yōu)良,裁剪精細,可是一旦脫離藝人之手和白色幕布,完全暴露在光線底下,即可顯露干癟的真相。我躺在人們用概念和傳記搭建的時空里已經太久了。

      徐悲鴻2:您需要回憶的存在。

      徐悲鴻1:是,我需要立體的回憶。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是概念的碎片,妄圖用一種輕盈的質感去加速生命的負重,拼湊出完整的人生。讓我了解自己過去的情感,過去的信念,過去的美夢和流連忘返,哪怕是不幸和失敗的也好。

      【徐悲鴻4從左上,他穿著日常的毛衣,拿著一摞信封。他的語氣有些不平靜,沉溺在自己的情感波動中,緩慢朝徐悲鴻1走去。

      徐悲鴻4:那時候我好像對她一無所知,又仿佛認識她很久了。在那個淅淅瀝瀝下著雨的黃昏里,教室前面的窗臺上懨懨地開著幾朵向陽的白色小花,水滴落在花瓣上彎成弧度,凝成珍珠的光。她走進教室,像一筆到頭的白描,飽滿而又渾然天成。又仿佛是水墨,一筆傾瀉下來的長發(fā)。一切筆觸、勾勒、執(zhí)筆、運筆、掌虛,意到結合點線面,光影和透視,都在短暫的水滴自由落下的瞬間,匯合成我們的對視,終究演變成一場暴雨。生活的積滯讓我變得遲鈍,而刻意回避又顯得軟弱。那一刻成為我人生的一場變故,仿佛謎題一樣降臨,卻再也沒有答案。

      徐悲鴻1:(向前踱了兩步,喃喃道)先生,我們想到了同一個人嗎?

      徐悲鴻4:我想是的,她從未成為你的妻子。

      徐悲鴻1:我知道。

      徐悲鴻4:可你依然記得她。

      徐悲鴻1:因為有很多人記得,所以我也記得。那些唏噓的感嘆和隱秘的流言,都是關于我的這段愛情。夜有月光的回聲,大海是潮汐的浪跡,可她在我杳渺的前塵里下落不明。即使是……我知道結果,可我還是在尋覓答案。

      徐悲鴻4:那么,你認識我嗎?

      徐悲鴻1:(困惑的)我們如此相似,但我并不認識你。

      徐悲鴻4:我們是同一個人。

      徐悲鴻1:那我們?yōu)楹胃鞑幌嗤?。(沉默?/p>

      徐悲鴻4:就像一個破碎的鏡像,不同的碎片卻同樣映射相同的人。你會看見局部,看到細節(jié),或是殘存的最大面積的整體。(停頓)他是一位畫家,同樣也是位杰出的大師。不過最重要的,他是個普通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說,就像是一粒沙或是塵埃那樣微茫。只不過在可度量的生命里他留下為人稱道的畫作,除此之外,他的過往從不為了如今的答案而準備。當生命的洶涌和徑流被切割成無數段落,那些始于鮮活的完整人生,才是站在這里的我們不斷張望的彼岸。而我,我也僅僅是一部分的他,我象征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愛情,這在他另外那些起伏不定的命運浪紋里占據重要的位置,卻始終不被多數人知曉。

      徐悲鴻1:而我則是你口中的多數人。

      徐悲鴻4:你不必感到自責,你只起源于公知的蒼白和扁平,但唯一的好處是,你可以不斷吸納,做出修改。只要你愿意,就能夠了解我,或者他(他把頭轉向徐悲鴻1)

      徐悲鴻1:(緩緩地)如果我也和你們是同一個人的話……那我大概算是這個人的年輕時期?嗯……(沉思)我以后會開始畫馬,然后成為一個大師?這聽起來有些奇怪。我還會在黃昏的雨天遇到一個若即若離最后沒有在一起的女孩兒?(按住太陽穴)真讓人頭疼,你們給我提前透露得太多了!要知道老天爺對年輕最大的恩澤就是無知無懼。

      徐悲鴻4:別擔心,這里只是一場序幕,否則我怎么會和如此年輕的自己重逢。

      【徐悲鴻3從左上,他握著一份報紙,身著長衫,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表情嚴肅。站定,他翻閱報紙。

      徐悲鴻3:東三省迅速淪陷,而前線接連不斷地潰敗和犧牲,讓中國的大部分陣地失守。我曾經工作過的南京,茂盛的梧桐樹支撐起道路的輪廓,那些可愛的石橋和房屋,全都化為焦土。我想我的創(chuàng)作不再為了私人的情感,而應當承擔起歷史的使命。

      總有很多人跟我提起主張的問題,說這個好,那個不行,再引入條條框框的名頭,繪畫的形式就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主張。但如今的中國并不是好壞之分,而是對錯的之別。沒有一種途徑比精神領域的潛移默化更能使人奮起。我們正在被侵略,被壓迫,在無垠的黑夜里被奴役。而現在藝術的可貴之處不是撫慰現實不安,而是踏進去走出來,直面現實,針砭時弊!哪怕是不認得幾個字的村野農夫都能知曉當下的使命,在每一筆力道醞釀出的零星星火里,激發(fā)人們對現實危局的抗爭。

      徐悲鴻2: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一直催促自己畫點兒什么,哪怕僅僅描繪那些窮困的大眾日常的生活狀態(tài)。(停頓,低沉的)早幾年和父親在各處游歷的時候,我一直穿梭在最苦難的人群里,我看見他們?yōu)榱藥卓诎罪埰疵鼊趧樱袒探K日。但我始終做不了什么,因為直到現在,我也和他們一樣疲于生計。

      徐悲鴻1:但在最后你做到了,那是你日后很多傳世之作里橫亙不變的主題,不卑不亢,永遠前進著。為了體會這些帶著溫度的人生,我想駐扎在你們的世界里多待一會兒,撕去標簽,在接受矛盾之后,我希望變得更加完整。

      第一幕

      【舞臺后部立著一扇畫著古典山水人文圖的屏風,但是顏色鮮艷分明,更像日本的浮世繪。旁邊榻榻米上放著紅木小桌。另一面實木墻上掛著一張淡雅的青菊刺繡,繡面的下擺有流蘇。

      【小田戴著能劇面具從左上。他穿著紅色花羽織,刺繡流線的紋理精致,中間夾一層深黃色小袖著物,里面的襦袢和袴是黑色。

      【小田走了幾步,到舞臺中間。他擺出昆曲的手勢,兀自練習。

      小 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他又重新唱了幾句,然后徐徐走到舞臺中間,摘下面具放在紅木小桌上。他白而秀氣,生著清水臉,神情收斂。頭發(fā)捋在耳后,典型的文人樣子。小田從內袋里拿出眼鏡戴上。

      小 田:中國人唱昆曲要斟酌意境。舌尖輕輕回旋,聲音越過嗓口飄出來,百般迂回,一處也不膩。我很喜歡,卻總也學得不好,如同趟進溪澗里摸索鯉魚,我滑稽地重復相同的動作,而它們敏捷、柔軟,帶著顏色詭譎的鱗片從我身側掠過,從我的瞳孔里掠走最后一點兒黃昏的垂憐。(停頓)懊惱的時候,我把這看成一場棲息在美感中的戲謔,但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這始終是他們的東西。

      我見到那些世間的美,它們無私而又無辜,被注入一切藝術形式,成為傳遞的媒介,映照著我目所能及的視野??墒窃诿鎸@個古老的國度時,隱秘的卑微感讓我始終在塵埃里匍匐,像迷途中無所適從的孤魂。他們龐大的根莖舒展得錯落有致,而我永遠無法據為己有。這種無力感使我想起我的父親。

      我六歲的時候,父親葬身于一場海戰(zhàn)。那是個霧靄冥冥的清晨,夏季落入尾聲,林間的靜謐和熱鬧交織著。我的母親帶回父親犧牲和天皇勝利的消息。她顫抖著抱住我,告訴我東瀛的歷史將會被改寫。我在母親的淚水里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壓抑感,狂喜和痛苦的交疊,眼淚紛紛揚揚落在我肩膀上,打濕外衫。我在混沌中第一次觸摸到大和的光輝與疲憊,死亡終于把生命的輕薄填補了起來,這是我們的祖輩一直在尋覓的重量。而被犧牲不斷浸染的自傲感,讓人們更癡迷于開墾疆域,對弈布陣的落棋聲,像一場急于分食那個古老國度的饕餮之筵。

      而對于我的記憶,在斷結并漸漸腐朽的過程里,我只知道我的父親死了,連尸骸也消失了,再也不會創(chuàng)造美感。

      【小田走到了屏風后,徐悲鴻2上場。

      徐悲鴻2:我是一位畫師。畫畫,不停地創(chuàng)作,暫且用精神美感來填補生活的窘迫,繪畫成為我實現抱負的通道。說實話,我不喜歡提前預知命途,因為我對自己的行事早有參照。我出生在江南普通的村莊,那是被傳統(tǒng)禁錮的美麗水鄉(xiāng)。那里貧窮,落后,但是一切歷史的變故和洗禮仿佛從來不曾光顧過,它維系著幾千年來的慣性,在世界已經遍布工業(yè)文明的角落時,這里依舊保持對一切未知的敬畏和因此而延伸出的鄙陋。我的父親是一位當地的畫師,他對中國的傳統(tǒng)美術有種近乎苛求的熱愛,板正工整,筆觸行間都是他生平的處世之道。在我尚且少不更事的時候,父親帶我將四書五經翻閱了一遍。這種預設將我此后的人生割裂成不同的板塊。

      小 田:不,您錯了。我僅僅是我,不代表任何群體。我曾經嘗試融入他人當中,但也只是在違背本愿。對我來說色彩永遠象征飽滿的萬物,它不該作為是否有價值的物品被衡量。我的父親在你口中那場象征侵略的海戰(zhàn)中死去,之后我一直在嘗試和他對話,我收集一切美的樣本,僅僅是想梳理清楚這種生命盡頭的無力感來自何處,如同無根的浮草,隨風傾斜,無可依附。但群體只是在告訴我去爭奪吧,去流盡鮮血來堅守大和的武士之魂。可我沒有這樣做,我來到父親安息的地方,也僅僅想找到他當初離開我和母親時,究竟懷著何種夙愿倒下。

      徐悲鴻2:(沉默)如果我們成為同胞,或許我能理解您。

      小 田:有一天你會覺得遺憾嗎?不計其數在美術領域的榮譽和成就,卻始終沒有突破觀念的束縛。

      徐悲鴻2:我只是個異國他鄉(xiāng)的求學者,你說得太遠了。

      小 田:我總希望你能明白。

      徐悲鴻2:我沒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們是兩類人。

      【小田沒有應聲,他轉身從右下。

      【燈光轉暗,漸漸變成幽藍色的燈光。

      【徐悲鴻1從右上

      徐悲鴻2: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小田先生。

      徐悲鴻1:他試圖讓你理解他,但你沒有留余地。

      徐悲鴻2:我的選擇來源于我那一部分固有的參考系。

      徐悲鴻1:你的父親?

      徐悲鴻2:或者僅僅是對于民族的認同。我違背了自己對美的真實的意愿。

      徐悲鴻1:其實你了解你的朋友。

      徐悲鴻2:我不愿承認。

      徐悲鴻1:事實上你一直有所愧疚。

      徐悲鴻2:(沉默)是,我甚至連那幅畫也沒有留給他。很久以后,我輾轉從一同在日本游學的同窗那里聽到小田的消息,他在1945年死于廣島。

      第二幕

      【回到被倒?jié)M顏料的舞臺,有一些煙霧在腳下流動,亦真亦幻。

      【徐悲鴻3穿得整齊,坐在一幅畫板面前畫畫。

      【地上鋪張散落的都是他畫的鐘馗。

      徐悲鴻3:我想起小時候居住的村莊。到了初夏的夜晚,水田的邊緣便會響起唱戲聲。不像是吳儂軟語的腔調,咿咿呀呀,也不見有人在唱,只是尋著聲音,能依稀辨別出是唱得鐘馗捉鬼那一段的小調。我心里向往,在一次玩耍時用油彩涂了滿臉。我觸摸到色彩的質感,面部仿佛成了容器,而那些本不屬于我的故事被抹上皮膚,我開始本能地模仿傳奇故事里的人物,演繹別人的故事讓我安心。我喜歡演鐘馗,因為他的面譜只需要黑白兩色。我幻想著自己頂盔貫甲的模樣,手執(zhí)折扇和蝙蝠嬉戲??上蚺_上百轉千回了的南柯,下臺仍然只是個畫著劣質油彩的少年。

      從法國留學回來后,我依舊喜歡畫鐘馗,我把他當成另一個自己,花在他身上的筆墨,都是為了填補當初留在自己臉上的油彩。那些劣質彎曲的顏料在肌理細小的紋路上徘徊著,最后殘留在光陰的縫隙里。

      【遠處的鐘聲漸漸逼近,夾雜在轟鳴聲中的,還有細微的鈴鐺聲。

      【鐘馗從左上,他的半面臉是黑色的,什么都沒有。另一面則是鐵面虬髯。身著官袍,腰間佩劍。

      鐘 馗:我是你的畫,我也是鐘馗。

      徐悲鴻3:我還沒有完成你。

      鐘 馗:即使完成,也沒有任何不同。你只是在不斷重復。

      徐悲鴻3:可我畫出的鐘馗樣貌神態(tài)各自不一。

      鐘 馗:那是你以為的。可我真是受夠了,我不斷變換,其實毫無長進,我在你的每張畫紙中穿梭,每一回都無聊透頂,捉鬼,干瞪眼,氣勢洶洶。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嗎?

      徐悲鴻3:你是位神話傳說里的人物,已經為人熟知,而我只是在借典諷今。

      鐘 馗:不,不。你只是在不斷重復自己的遺憾,遺憾沒有成為自己心目中的樣子。

      徐悲鴻3:我生活得不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在戰(zhàn)爭年代我執(zhí)筆為劍,希望喚醒民族氣節(jié),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鐘 馗:看看我,你總是以為自己賦予無數鐘馗生命,但其實你始終在畫同一個我。只擁有一半的面目,穿同樣的衣服。因為你從未跟自己和解過,你不斷排斥,試圖用早已建立完備的說辭來粉碎最后那一點兒可憐的意識。你甚至只愿意用一種技法畫我,那是你自己獨創(chuàng)的,精準的焦點透視,工筆勾線,亦中亦西,線條流暢,再加上陰影和高光,但這一切到此結束了。

      徐悲鴻3:我不懂你為什么置氣,我從不認為自己曲解過鐘馗的樣子,所有人都是這樣畫你的。

      鐘 馗:可你不該重復其他人,你的作品代表的僅僅是你一個人。我記得被你初創(chuàng)的時刻,你把我從混沌里拉出來,擲在一片宣墨上。先是輪廓,然后是頭發(fā),五官和身軀。我感受到自己正漸漸變得生動,我開始渴望自己更有價值,但是你沒有繼續(xù)下去了。那個時候你開始與人在報刊上爭執(zhí)其他畫派的真?zhèn)?,你痛斥了除了寫實主義之外的所有派別,說他們庸俗浮劣,甚至無恥,卑鄙昏聵……激憤之余你開始在我身上花費更多心血,希望將我彰顯成中國寫實畫派的代表作。

      徐悲鴻3:我在法國待了八年,不是一朝一夕。我自然深知他們藝術行當中的功利名頭,打著浪漫主義和現代抽象的幌子做著蠅營狗茍的勾當。況且中國人需要正視現實,而不是永遠躲在千年美夢里睡覺,何況夢已經醒了,該睜眼看看現實。

      鐘 馗:但這些外部的一切并不該遷怒給藝術本身。你其實很清楚,你是在說些偏執(zhí)極端的話。

      徐悲鴻3:我說大多數人更需要聽到的話,我需要喚醒他們。

      鐘 馗:但你自己卻沉睡在過去的繾綣之中,溫柔的水鄉(xiāng)和那些夜空中星河的種子里。你創(chuàng)作我不過是因為你從未擁有過一張像樣的臉譜,大部分的時間你都在練習畫畫,或者看那些教你如何深明大義的書籍史料,多刻苦!偶爾的玩樂都成了不務正業(yè)的理由。那時候你剛剛9歲,習慣了說別人愿意聽到的話,希望不要辱沒父親的威望。

      徐悲鴻3:不是這樣的,我的父親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栽培我的過程中,他沒有錯。他教育我如何成為一個像樣的畫家。

      鐘 馗:還記得你第一次畫的鐘馗嗎?那并不是我,而是永遠被你遺棄在光陰中的自己。你把他畫到自己的臉上,用黑白的油彩。你依附它的神韻終于鼓起勇氣站在戲臺上,你幻想自己經綸滿腹、剛正不阿,踩著一對黑色高幫皂靴,一身戰(zhàn)袍,腳底閃光,正要同幾個小鬼大戰(zhàn)幾百回合。結果,卻看到父親的臉在戲臺下已經沉到了底。

      他只是淺淺告訴你“家里已經買不起那么多顏料了?!比缓箢I著你去了田邊的小池塘,你在那里洗去臉上的污垢,把鐘馗給卷起來,死死地藏在心底。你看到水里細碎的浮萍和微波揚起的褶皺,混著黑色的顏料漸漸漂遠了,那是最后一次。但童年被壓抑的渴望也由此無限被放大,你還是時常在心中演練,巴望著人生變成色澤流動的舞臺,你摘下面具,又合上,不斷地與另一個自己相互審視觀望。

      徐悲鴻3:我不是在為自己活著,民族危亡的時候我應該盡力,鐘馗對我來說是懲惡揚善的神祇,我將他影射在每個中國人的印象里,提醒他們不要忘記。

      鐘 馗:你本不必為他人創(chuàng)作的。

      徐悲鴻3:但我已經這樣做了,這是我的犧牲。

      鐘 馗:你只是在為另一個單調孤獨的自己做最后的遮掩。(停頓)我今天是同你告別,我知道,這是你最后的一幅鐘馗捉鬼圖。而真實的我也將淡化在你的生命里,這是你堅持做出的選擇,再見了我的朋友。

      【鐘聲漸漸響起,遠去,夾雜在轟鳴聲中的,還有細微的鈴鐺聲。

      第三幕

      【這是1975年的美國洛杉磯,在一個擺滿紅木家具的簡歐風格客廳,地上鋪著一條深藍色拼接的流蘇地毯,壁爐燃著火苗。壁爐的上方掛著一幅畫,前面是一組棕紅色的軟皮沙發(fā),上面鋪著一層深灰色羊毛毯。孫多慈靠在沙發(fā)上。她的兩鬢有些許白發(fā),穿著紅色幾何形的毛衣和燈芯絨褲子,衣著整齊,但臉色憔悴,她在翻閱一本畫集。

      孫多慈:我始終無法獲得全知,藝術的輪渡載我渡岸,我卻忘記尋覓歸途。和那個人一起暈染著層層線條的變化,如同一條跌宕起伏的海岸線。我常常嘗試撰寫他的名字,我想如果他不被歲月記住,只有我記住,那么我就能夠重新設計情節(jié),重置一些時間在荒墟上的故土。

      時至今日我時?;叵肱c他共同繪畫的日子。當愛情被給予在理想里,它就變成了描摹萬象最熱情的靈感。

      我曾是他的學生,我們共同去過很多地方,然后共同將每處玲瓏干凈的瞬間一一記錄在紙張里??墒呛髞怼覀儏s在海峽兩頭等待死亡的降臨。最后他先走了。我偶爾恍惚,仿佛仍然置身于40多年前的夏天,在南京梅雨時節(jié)悶熱的午后,我們隔著一扇門,是我先看到他的。

      【燈光漸暗,舞臺很安靜,只聽見孫多慈的一聲嘆息。此時,徐悲鴻1從左上,他隔著一段距離站在聚光燈下。

      (沉默)

      徐悲鴻1:你還好嗎?

      【孫多慈緩緩抬起頭,她不可置信地盯著徐悲鴻1一會,眼神突然暗淡,收回目光。

      孫多慈:你和他很像,但你不是他。

      徐悲鴻1:我是標簽,我囊括了他生平的一切結果。

      孫多慈:你只是個空洞的影子,連鏡像也算不上。

      徐悲鴻1:所以我來尋找答案。

      孫多慈:(沉默)你坐下吧。

      【徐悲鴻1走到另一張沙發(fā)上坐下。

      孫多慈:或許我應該拒絕你,有些答案終究是無解的??墒乔楦袇s壓抑著我,讓我必須坦誠地面對。

      徐悲鴻1:如果我始終無法映射真實的徐悲鴻,那么我終將消亡,或是永遠存儲于二維的文字中,供人隨意評說。

      孫多慈:你對于過往情感的認知是什么?

      徐悲鴻1:我曾登報解除和蔣碧微女士的婚姻關系,將過往共同走過的經歷都付之一炬,之后和廖靖文女士登記結婚。這其中空白的一段歲月,都與你有關。我想把這片空白補全。

      【孫多慈翻到一張畫停下,她捧起畫集仔細端詳,然后把畫遞給徐悲鴻1。

      孫多慈:(笑)我從不在白紙黑字里,你認識這幅畫嗎?

      徐悲鴻1:(喃喃地)《天目山紀事》。

      孫多慈:那時候我們同去天目山寫真,我倚在樹下,遠處云山縹緲。他用了幾筆就將景致勾勒成型,承襲了古人水墨的精髓,又沒有失真。彼時我們還是師生,他鋪天蓋地的渲染迎面而來,藏在畫里,所用的筆觸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當然誰也不會點破。即使沒有這幅畫,我也記得那天的風景。在我之后的人生中,這些樹蔭和遠處的云煙回旋起伏,悲喜錯落,被印刷在無聲的畫集里。我在學生時代沉心研習過不計其數的畫,卻在真正有所頓悟的時候明白,沒有畫家在單純地創(chuàng)作,顏色既是時空交疊,又是世間萬物,還承接了每一份質地溫柔的情懷。

      【孫多慈抬頭,目光出神,無限溫柔地望著前方。

      孫多慈:很可惜你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成為他,你只能做到接近真相。因為他的每幅畫里都有另一個自己。

      徐悲鴻1:(笑)我并沒有多少執(zhí)念,也僅僅是想讓自己變得充沛一些。畢竟人本身就是這世界上最難理清的答案。(停頓)那么后來呢?

      孫多慈: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家室,他的妻子蔣碧微無法忍受情感的背叛,聲勢浩大地出面阻止了我們。世俗倫常和藝術中誕生的情愫不一樣,這并非對錯之分,但卻水火不容。我沒有因此埋怨過誰,也沒有將自己的情感放得更重要。人對于愛情總是有很多曲解,它其實從不該被附加條件。悲鴻曾經追隨我去到漓江,那段時間我們原本希望能挽回感情,我和他泛舟站在江面上的時候,我所能目及的山川和江水都那樣平靜卻又熱烈,蘊含著普世的慈悲,懷抱每個來往這里的人。我們的倒影在水波里被斷開,又重逢,虛妄之間,我突然不再執(zhí)著。在此之后我們分開,終生未再謀面。

      徐悲鴻1:那時候流言四起,外界盛傳的是國立中央大學的女學生和老師的風流韻事,暗中非議者眾多,而你出于世俗壓力選擇離開他。

      孫多慈:(沉默)我們有各自的追求。他所想要的大愛,透過畫與我分享。墜入庸?;蛟S可以留在他身邊,但并不是我想成為的答案。我從不要求自己是隆冬纏綿悱惻的雪,只是希望有一粒雪籽能在他的眼眶里融化,于視線留下溫熱。

      徐悲鴻1:但是后來你獨立創(chuàng)作的畫,運筆或是色彩,基調總歸有他的影子。

      【孫多慈低下頭,她用手摩挲畫集的封面。然后抬起頭看著徐悲鴻1

      孫多慈:他終究也是我的老師。(停頓)現在我和你坐在這里,通過你來面對自我,也讓我為他辯解。我看見很多外界對他的評說,一切都是泛泛,從沒有人真正試圖了解過他。而空洞的話語集結到一起,組成了你。

      徐悲鴻1:也許你僅僅覺得我是空泛的標簽,失去過去又沒有未來,不能讓你懷念。

      孫多慈:不,你只是大多數而已。在我彌留之際,你仍舊是我懷念他的一部分。我的一生像走馬燈那樣在眼前閃過,畫過的畫和有過交錯的故人仿佛撐開了時空的脈絡,徐徐映現。

      徐悲鴻1:你真的只是為了自我追求離開他嗎?

      孫多慈:(遲疑地)是。

      徐悲鴻1:可是你后來給他寫過很多信。

      孫多慈:我僅僅使給他問候。

      徐悲鴻1:你一直在逃避那時的膽怯和瞻前顧后。從那一天開始到日后的每一個節(jié)點,你維持著一成不變的說辭。你用了最不可能被人識破的筆觸,把遺恨全都連同白紙一起,用顏料糊上。

      孫多慈:(急迫地)不!那些我賴以維系生命的斑斕土壤是我的追求。所以我才放棄了!我回到斑斕里!這里……這里……都是我的作品!墻上掛的,桌上的,到處都是。這才是真實的!(緩和,悲傷的)而過去早已枯萎了,是我情愿這樣選擇。

      徐悲鴻1:它們沒有枯萎,它們在你心中從沒有覆滅。

      【舞臺上的燈漸漸熄滅。

      【舞臺燈亮起,這是在漓江邊的岸上,遠處是忽遠忽近的青山投擲的倒影,在江面上呈出相反的倒映。

      【年輕時期的孫多慈從左上,她穿著一件鵝黃的旗袍,外面是米色毛線外套。她一手打著油紙傘和手提包。她迷茫地環(huán)顧四周。

      孫多慈:這里真空蕩,一切都像虛化的模糊影子,使我寸步難行。(停頓)我在等待我的愛人。一切都在幫扶這個美好的愛情故事,下雨黃昏和遠處有些失真的漁火交織,不見月華或日暈,它們藏匿在暗潮里窺視著人間那些縱情聲色的故事。仿佛我要與自己的愛人像紅拂那樣出逃,但這不是每個故事的結局。

      【徐悲鴻4從左上,他走得很急,提著一個大的行李箱。

      徐悲鴻4:我買好了火車和機票,我們可以先去重慶,等躲過這陣子的風頭,我?guī)闳ビ《葏⒓赢嬚?。我都想好了,這次展館的主題就叫……(被打斷)

      孫多慈:悲鴻。(沉默,輕輕搖頭)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徐悲鴻4:為什么?

      孫多慈:我的父母為我承受的已經太多了。

      徐悲鴻4:看來你做出選擇了。

      孫多慈:我不得不這樣選擇,如果可以兩全的話……如果我們能早一點兒遇到。

      徐悲鴻4:假設從來都是無法預演的心愿。(他退后兩步)但我不勉強你。

      徐悲鴻4:或許會。

      孫多慈:你決定去哪里?

      徐悲鴻4:我不知道,但愿我們永遠別再想起今天。

      孫多慈:這真像是噩夢,我已經無力替自己辯駁。有的時候我總是錯覺我們還有希望,還能再靠近些。像兩個在沙漠里跋涉已久的人,因為對彼此過分的急需。現在想來這樣拼命的奔赴,僅僅是因為以為會有綠洲。

      徐悲鴻4:我原以為你是比我更加勇敢的那類人。

      孫多慈:世俗的蛛網網羅了一層又一層聲音,他們藏在暗處蓄積惡意,滋長出莖蔓,攀爬著涌向我。但那些都是最真實的。我不可能忽略這些,我做不到。

      徐悲鴻4:我希望自己能說出挽留的話,我敦促自己,但現實叫囂著發(fā)出最后的通牒,一切無法彌補。好像那些真正能和我共鳴的人,都像漂泊的船帆,我們從海面交匯,又在潮汐的回落里失散。(他走到孫多慈身邊)你不必為此感到傷心,日后如果有一幅畫能紀念我,也不枉相識了一場。你始終是位畫家,至少生活還留下了一隅之光對抗余下的黑夜。我該走了。

      【徐悲鴻4從右下,孫多慈仍舊站在舞臺上。

      【背景轉暗,年老的孫多慈走上舞臺。

      孫多慈:我始終是位畫家,我始終,是位畫家。除了這層身份,我一無所有。

      孫多慈老:是的,你從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是位畫家,你為此付出了余生所有的熱情。

      孫多慈:為了逃避痛苦嗎?

      孫多慈老:我只是說服自己是我自愿不再執(zhí)著,而去追求更高層次的殊途同歸。

      孫多慈:可我沒有那么高尚,我只是想逃避而已。

      孫多慈老:如果終其一生也無法補救,你只能接納自己。不要再哭了,軟弱會斷絕所有的去路。

      孫多慈:(她掩面跪倒)我愛他,我想要回去。

      孫多慈老:那么我只能埋葬你。我總在人生的賭局上孤注一擲,以此來換得心安,來奮力地掩蓋渴求,這變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孫多慈:如果世界就這樣終結,不是一陣爆裂或轟鳴,而是嗚咽。

      【背景漸漸變黑,暗場。

      【重新回到1975年的場景。孫多慈的手中依然握著畫集,她躺在沙發(fā)上,聲音漸漸變小。

      孫多慈: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一切陌生的旅途都變得生動。

      徐悲鴻1:你后悔過嗎?

      孫多慈:過去就當成是沉船前的盛典。仿佛他是真的來過,仿佛他是真的沒有走遠。

      尾聲

      【舞臺燈漸漸亮起

      【這是一個被倒?jié)M顏料的舞臺。四周墻面是白色,地面上涂抹著濃烈斑駁的色彩,空隙間可以隱約看見一些畫被顏料蓋起來。徐悲鴻2還坐在桌前,徐悲鴻3坐在一張畫架前,徐悲鴻4提著行李,仿佛在張望列車。

      【徐悲鴻1左側上場,踱步,他有些茫然地看著臺下,鞠躬。

      徐悲鴻1:我是一位畫家,1895年生人,死于1952。

      (沉默)

      徐悲鴻2:我辜負了我的朋友。

      徐悲鴻3:我不斷地重復自己。

      徐悲鴻4:我遺落了我的愛人。

      徐悲鴻1:這是真相嗎?

      徐悲鴻2:我想這只是個平凡的故事,一場有始有終的人生。沒有人能苛責我,因為他們不是我。

      徐悲鴻3:(望著徐悲鴻1)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嗎?

      徐悲鴻1:我漏洞百出的第一人稱敘事終于不復存在了,名字不再重要,夜晚樹影也不需要認識月光。就像小偷截獲了房主所有的寶物,但卻無法獲得他的人生。

      徐悲鴻4:你不必承受苦難和痛苦,只需要認識自己就好??墒菍τ谌耘f在征途中的我來說,細節(jié)觸目驚心,根植情感的土壤是那樣空虛。

      徐悲鴻1:不,我經歷了所有苦難和痛苦,但也囊括了成就和殊榮。它們在觀念里被建立,被集合,直到更加久遠以后,就像很多書上留下的名字。我們即將落幕,因為舞臺形同虛設,是個不可考量的傳說,只有重重帷幔下的記憶依舊動人,它們被錯置,在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的懸崖邊,向時間里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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