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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樓

      2020-06-12 11:43侯衛(wèi)東
      安徽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姐姐爸爸

      侯衛(wèi)東

      1

      很小的時候,我熱衷于躺在床上思考世界。床像一個本領(lǐng)高強的魔術(shù)師,能夠變化出各種各樣的夢。我喜歡夢中的自己,他總能給我?guī)眢@喜,不像我的白天那樣碌碌無為。認真說來我是一個裝睡的孩子,我找各種理由賴床。外婆說我是瞌睡蟲變的,她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

      每一張床都鋪著厚厚的秘密,這是我用身體睡出來的警句。如果我是包子那么床就是籠屜,它讓我感到溫暖,讓我的身體熱氣騰騰。我對世界的最初想法,對黑夜的認識,都是在床上形成的。毫不夸張地說,假如我是一個發(fā)號施令的君王,那么床就是我最遼闊的國土。

      所以,當(dāng)媽媽動員我轉(zhuǎn)學(xué)時,我只問了一句話,我有床嗎?

      我的問話引起了一家人的哄堂大笑,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匣镄ξ摇V辽偻馄哦梦业囊馑?,我不想跟別人睡,我需要一張屬于自己的床。

      小傻子,怎么會沒有床?我媽笑得花枝亂顫。我必須承認,媽媽的笑與眾不同。后來我知道,她經(jīng)常登臺演出,訓(xùn)練過各種各樣的笑。正因為她的笑恰到好處,令人難以拒絕,我選擇相信了她。

      我上當(dāng)了,媽媽訓(xùn)練有素的笑欺騙了我。

      從外婆家來到父母的身邊,一切都要從頭適應(yīng)。我天生反應(yīng)遲緩,對陌生的環(huán)境抱有本能的恐懼。最不能接受的是,我和哥哥吳經(jīng)擠在一張床上,媽媽卻沒有給我任何解釋。人在屋檐下,我無能為力。她正在組織縣里的文藝匯演,整天不著家。姐姐淘米做飯,哥哥掃地洗碗,家里的事都不用我插手。大家既然把我當(dāng)成客人,客人怎么好挑三揀四?

      思想通了,并不等于解決了身體的問題。只要一鉆進被窩,我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哥哥無意碰我一下,我都會起雞皮疙瘩。這是別人難以體會的痛苦,我深陷一種莫名的恐懼中。我只能緊緊貼著墻壁,保持著麻木的側(cè)睡姿態(tài)。我盡量壓縮著自己的空間,只恨自己不能變成一張紙,用糨糊貼到墻上去。

      夜深人靜時,我能聽到很遠處傳來的聲音。我所在的城關(guān)鎮(zhèn)屬于老城區(qū),少有汽車通過。最活躍的聲音,是對面炸爆米花鋪子的狗叫。最有規(guī)律的聲音,是麻紡廠女工下夜班的腳步。她們一行一般三到四人,其中一個人特別活潑。她沙啞的笑聲一直會傳得很遠,好像每天都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恍惚中我會追隨她們的步伐,在腳步聲漸行漸遠的時候,我會出現(xiàn)一種奇異的幻覺。我相信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回外婆家的路。

      但我總是走投無路。我不熟悉這個陌生的地方,我也失去了曾經(jīng)騎跨的竹馬。站在可能通向任何地方的十字路口,或者誤入一條被墻阻斷的小巷,無助的清冷感會慢慢流過我的臉頰。我突然害怕起來,我怕再這樣胡思亂想,有一天會變成一個瘋子。

      惴惴不安中,開學(xué)在即。新的學(xué)期,能讓郁悶的日子云開霧散嗎?

      跟隨姐姐我第一次來到新的學(xué)校,我驚呆了。這哪里是什么小學(xué),它莊嚴的樣子就像是中山陵!整個學(xué)校巍然地建在一面巨大的坡地上,像中山陵一樣有著數(shù)不清的臺階。拾階而上,一個年級占據(jù)不同高度的一方平地。一年級在最低一層,五年級在最高一層。

      我和姐姐走上了臺階,我們受到許多人的關(guān)注。這和我無關(guān),大家注意的是姐姐。起初我和她并排前行,但沒有人關(guān)心我的存在。我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在姐姐的身后仰望她的背影。她苗條而挺拔,她的身體像春天的樹,朝氣蓬勃。她站到哪里,哪里就會出現(xiàn)樹葉一樣茂密的圍觀。

      吳瑚來了!看,吳瑚怎么會來我們班上?!

      我的新班級嘰嘰喳喳,充滿了小鳥般的叫聲。大家都在議論姐姐,仿佛插班的新生是她而不是我。我習(xí)慣了這樣的冷落,姐姐鶴立雞群,哥哥表現(xiàn)優(yōu)異。當(dāng)他們的弟弟,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做一個失敗的教材。

      我習(xí)慣接受這樣的安排,上課的第一天,我就扮演著失敗者的角色。

      在歡迎新同學(xué)的掌聲中,我站在全班同學(xué)的面前。按照班主任白老師的要求,我要向同學(xué)作一個自我介紹。我姓吳,叫吳墨,我硬著頭皮上場。沒想到一開口,就引起了大家的一陣嘲笑。我知道他們笑話我說話土,正像我聽不慣他們的話一樣。

      正在我成為笑話的時候,另一個新來的同學(xué)站了起來。

      我叫金銘春,來自新疆烏魯木齊市。他一張嘴,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把全班都震住了。他的皮膚很白,眼睛又大又亮。他穿著一身鮮艷的天藍色運動外裝,褲子上還有兩條醒目的白杠,一副蓮蓬出水的樣子。同學(xué)都愣住了,就像班上來了一個王子。

      下課后很多同學(xué)圍上了金銘春,都想搶先引起他的注意。我在一邊默默地感謝他,因為他的出現(xiàn),我暫時躲過了眾人的奚落。我別過臉,默默地注視著窗外,他們的對話卻不時傳到我的耳邊。

      新疆有多遠,要坐多長時間的火車?

      什么,要三天四夜?!

      一個女聲發(fā)出尖叫,大家都沉默了。

      坐這么長的車,真快活。是呀,我從來都沒坐過。是烏魯木齊大還是南京大?江蘇呢,有沒有新疆大?

      最后一句話把我逗笑了,他們奇怪地看著我。難道你知道?沒有人相信我知道新疆。我不想理他們,但看到金銘春眼中的期待,還是回答了。

      新疆有多大,它占中國的六分之一。我驕傲地說,三個法國才比得上一個新疆。

      關(guān)于新疆,同學(xué)們除了一片陌生就是一無所知。我不同,我早就有一本地理教材。當(dāng)我還在外婆家里,爸爸就把它寄給了我。在我們班上,毫不吹牛地說,我是最了解中國的人。

      我的一席話,贏得了金銘春的好感。他常在課后找我,放學(xué)后我們也結(jié)伴回家。

      這一天天氣晴好,天空藍得像洗過的一樣。我們不知不覺地往前走,一起跨過了衛(wèi)星橋。晚霞鋪滿河水的一側(cè),就是他的外婆家。

      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我是第一個上他家門的同學(xué)。他家的門不大,門口貼著一副有意思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有病不悲讀毛選”,下聯(lián)是“無才肯學(xué)鉆地質(zhì)”。難道他家里有病人?我嘴上沒問,心里疑惑不解。是我舅舅寫的,金銘春說。他在家休假療養(yǎng),是一個地質(zhì)工程師。

      這是多有意思的一家,有來自新疆的外甥,還有一個搞地質(zhì)的舅舅!我進了門,像一步踏進了一個秘密里。比起看見戴眼鏡的工程師,我更吃驚的是他家本身。大!這個家真大!多么不可思議,他家竟有前后兩個院子,院子里還有一棵果實累累的柿子樹。

      金銘春的屋子也一樣,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寬大敞亮。金銘春一進屋就趴在地上,一頭鉆進了床肚子里。我的注意力不在床下,而是在寬大的床上。這是一張鋪著暗綠色床單的床,它屬于金銘春獨有。它在我的眼里就像一片寬闊的草地,我滿腦子里都是自己在上面翻滾的樣子。

      金銘春的頭伸了出來,他把一只稻草編織的飯焐子舉到了我的面前。我揭開蓋子一看,里面全部裝著紅紅的柿子。柿子明顯地熟透了,紅得誘人。在他的催促下,我撕開皮嘗了一口。酸甜甜的,涼絲絲的,我體會到像絲綢一樣順滑的口感。我只嘗了一個,便不再貪吃。

      為什么不吃了?金銘春感到奇怪。

      它涼,我說。外婆說過,它是涼性的。

      哦,金銘春不再堅持,但意猶未盡。他又在翻箱倒柜,尋找自己珍藏的新疆特產(chǎn)。他找到了一袋葡萄干,大方地給我抓了一大把,這是三級的,他如數(shù)家珍。三級紫色的多,不像一級的,全部是碧綠的。說完他像變魔術(shù)一樣舉起一只綠色的盒子,你看看,這就是一級的!這上面有外文,它是出口貨。

      他沒舍得打開,而是鄭重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不想接,比起接受這個珍貴的禮物,我還有一個更加迫切的愿望。我吞吞吐吐,我不大好意思說出口。金銘春急了,說你有什么事就說么,別像撒尿一樣只撒一半。

      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終于,我鼓足了勇氣說。

      2

      別人的床再好,也不能圓自己的夢。

      幾乎每一個夜晚,我都會為睡不好覺而苦惱。而白天,更為上課打瞌睡而著急。因為要補夜里的覺,白天的課堂就成了睡覺的主戰(zhàn)場。我從早上就開始撐,撐到上午第三節(jié)課時,黑板上的字就會在我的眼前變得模糊。像堅守陣地一樣,我努力用手托住耷拉的腦袋。但在無比強大的睡意攻擊下,我的防線不堪一擊。

      我的屢教不改激怒了白老師,她把我?guī)У搅宿k公室。她把我的檢查揉成一團,狠狠地扔向鋼絲紙簍。她沒有扔進去,她會音樂不會投籃,她是學(xué)校宣傳隊的指導(dǎo)老師。紙團滾到了我的腳下,我把它撿了起來。我不能再把它交給老師,而是看了一眼紙簍。不用瞄,我手指輕輕一彈,紙團應(yīng)聲落網(wǎng)。

      住手!給我老實站好!白老師拍了一下桌子,她不敢用勁,桌上有一塊漂亮的玻璃板。但她很生氣,高高的胸部一起一伏。我知道她對我的檢查不滿意,我感到愧疚。但我無法幫她,因為沒有人能夠幫我。我需要床,一張自己的床,這是在我檢查中寫了一百遍的理由。沒有它,我晚上就睡不好,我就會在課堂上睡。

      我在學(xué)校的不良表現(xiàn)傳到了家里,爸爸很沒有面子。他在中學(xué)里當(dāng)老師,還是一個教導(dǎo)主任。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不能接受吳老師的孩子會成為一個后進生。但他氣歸氣,卻沒有對我大打出手。他畢竟大學(xué)畢業(yè),懂得以教育為主。

      他問我,你確定自己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就是因為一張床嗎?

      我毫不遲疑點了點頭。

      媽媽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床怎么了?兩個人就不能一起睡了,好多人家還三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呢!

      我不理她,她騙了我。我想,一個騙子憑什么理直氣壯?

      這個晚上媽媽做出了妥協(xié),她在床上鋪了兩個被窩筒。鉆進屬于自己的被子里,我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這樣的敷衍了事與預(yù)期的目標相差甚遠,我是一個認真的人。在熄燈之后我睜著眼睛注視著黑乎乎的屋頂,我使勁地看,想讓自己的目光穿透它。我想一眼看到未來,這樣就可以知道沒有床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迷迷糊糊中,通向未來的路被一條大河擋住。這一條河和穿城而過的河流很像,只是沒有橋。我沿著河流奔跑,這河上一共有五座橋,我不相信它們都能藏起來。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我還是一無所獲。這時天慢慢亮了起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河里的水又清又淺,淺的恐怕連松鼠都能趟過去。

      我倍感振奮,脫下褲子立即下水,很快就趟過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到岸上了,前進的腳卻突然踏空,我的身體立即被吸入水中。在我爆發(fā)出叫喊時,一股暖流從我體內(nèi)奔涌而出!

      全家人都被我吵醒了。燈亮了。我尿床了。

      你都多大了,還尿床?我媽氣不打一處來,上來就要擰我耳朵。姐姐護住我,冷靜地說,媽,你打他有什么用,該尿的都尿了。

      尿了,也要留個記性。你看,新?lián)Q的被子全都濕了,你今天別想睡了!媽媽惡狠狠地兇我。

      這個夜里,姐姐收留了我。

      這個夜里,是我來家后睡得最香的一次。

      第二天當(dāng)我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教室時,金銘春傻了,睜大的眼睛像牛一樣。史無前例,這一天我沒有在課堂上打瞌睡。更讓同學(xué)們震驚的是,白老師提出的問題別人答非所問,我卻答對了。下午發(fā)下來的語文作業(yè)本上,白老師給我批了一個大大的“好”字。

      好花不常在,我的反常表現(xiàn)曇花一現(xiàn)。

      我依舊在白天里昏昏欲睡,我的睡姿漸漸成為課堂一景。我能夠用雙手舉起課本,擋住老師的視線,掩護自己進入睡眠狀態(tài)。慢慢地,我甚至可以端坐著沉浸在夢鄉(xiāng)。別人難以判定我是睡是醒,很多時候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似睡非睡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教室外的鳥鳴漸漸稀疏。染上秋色的樹葉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校園里已是金黃一片。我在課堂上的睡覺本領(lǐng)百煉成鋼,更加爐火純青。

      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大家等待公布成績。白老師踩著腳踏琴,兩只手靈巧地敲擊鍵盤。琴聲在班上無拘無束的回蕩,這是揭開謎底的前奏。同學(xué)們一個個正襟危坐,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與好奇。大家的目光瞄來瞄去,盯上了幾個尖子生,猜測誰會奪得總分第一。

      我一動不動地假裝看著黑板,上面沒有一個字。我感到很多同學(xué)把目光投向了我,他們不懷好意。我的身上寄托著他們的另一種期待,他們要看一個瞌睡蟲的笑話。他們在心里給我打著分,甚至認為我可能會得零分,吃一個鴨蛋。如果一個整天睡覺的學(xué)生不得鴨蛋,不就等于饒恕了一個壞人?

      一曲終了,白老師神色莊重站上講臺。她嗓音出眾,語調(diào)悠揚地宣布成績。不一會,她念到了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停頓了。她可能沒有想到,很多同學(xué)也不會想到,我的成績竟然中等偏上。在五十六名同學(xué)中我名列第二十二名,這樣的結(jié)果讓全班發(fā)出了“嗡”的一聲感嘆。

      課堂一片寂靜,我讓不少同學(xué)失望了。

      一次考試,改變了全班同學(xué)對我的印象。從睡覺怪人到睡覺奇人,同學(xué)們不再簡單地把我當(dāng)作一個笑話。他們觀察我入睡后的種種表現(xiàn),談?wù)撐宜扑撬耐祵W(xué)本領(lǐng)。更有同學(xué)認為我是裝睡的大尾巴狼,一個徹頭徹尾的小騙子,竟然讓那么多人蒙在鼓里。

      關(guān)于我的議論,從班上傳到校園,又從校園傳到家里。對我的期中成績,家里人都不滿意,尤其是我媽。她是一個常常站在舞臺中心的人,一個聽?wèi)T別人掌聲的人,一個習(xí)慣姐姐哥哥名列前茅的人,她怎么可能忍受我?guī)淼钠鎼u大辱。

      你還是不是家里的孩子,拿這個分數(shù)還好意思回家?

      我不吱聲。

      你不要以為你丟的是你一個人的臉,你丟的是全家人的臉!說完這話,她的目光掃了一眼飯桌上所有的人。

      大家都不吱聲。

      這飯沒法吃了!媽媽把飯碗向前一推,不滿地向爸爸發(fā)火。你還是當(dāng)老師的,也不管管他,他好歹是你們吳家人!

      床,還是因為床吧?爸爸問我。

      我點點頭。

      我們兩間房子已經(jīng)隔成了四個小間,沒法再隔了是不是?

      是的,我說。我對爸爸的話從來沒有什么抵觸情緒,他講理。

      說這些有什么用?媽媽憤憤地說。我就不相信,兩個人睡在一起就一定考不好。那吳經(jīng)怎么考的,人家全年級第三名!

      要不你來?爸爸將了她一軍??此跗鹆送?,繼續(xù)對我說,辦法倒有一個,就是有點麻煩。

      我不怕!我不知道爸爸是在欲擒故縱,立即中了他圈套。

      不怕就好。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3

      爸爸給我安排了一張床,一張單獨屬于我的床。

      按理說我應(yīng)該感謝爸爸,畢竟是他拿了主意。但我高興不起來,這個解決方案終歸有點不倫不類。我覺得此時的處境,好比啞巴吃黃連。我有苦說不出,不知道該怎樣向要好的同學(xué)來介紹這張床。我總不能對金銘春說,我有床了,它就搭在修鞋鋪子里面。真好玩,它是一張活動床,晚上鋪早上拆。

      通過床的安排,我基本上認識到,爸爸他就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刁德一。

      他是典型的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對我們姐弟三人作出了細致的分工。他鼓勵我們自力更生,不要指望父母插手。一早一晚,我和哥哥每天負責(zé)搭床收床,姐姐負責(zé)收拾鋪蓋卷。盡管這樣很麻煩,盡管我睡在修鞋鋪子的怪味里,但我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爸爸早就打了預(yù)防針,說要向人家杜祥學(xué)習(xí),在艱苦的環(huán)境里鍛煉自己。

      杜祥是對門杜家抱養(yǎng)的兒子,我叫他祥子哥。從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起,我看到他每天都要臨時搭鋪。他家小,只能放一張床,實在放不下另一張了。他都上初一了,總不能跟養(yǎng)父母擠在同一張床上吧。隨著我的加入,他的日子不再孤單。我們兩張床一前一后,我和他在夢中并駕齊驅(qū)。白天這里是修鞋鋪,晚上成了我們的臥室。

      從長凳和床板的準備,到床擺放的位置,爸爸早就胸有成竹。以后我才想明白,他早就留了這么一手。他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讓我睡得心服口服。他把選擇權(quán)交給我的同時,也教了我一個道理——追求想要的東西,哪怕是必不可少的一張床,都要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睡在自家大門的外面,這是我自找的結(jié)果。我謝絕了哥哥的客氣謙讓,我不會答應(yīng)讓他睡在堂屋。雖然我不是班長,但我也不能表現(xiàn)出太低的覺悟。我要像祥子哥那樣,樂觀地對待這一切。我要帶著笑容入睡,我希望好的心情可以伴我一覺到天明。

      自從我的床和杜祥的床搭在一起,共同的命運把我們兩家聯(lián)系到一起。圍繞住房,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正悄悄進行。我家和杜家,聯(lián)手發(fā)起了這場持久戰(zhàn)。兩個叱咤風(fēng)云的女人,我的媽媽和杜祥的媽媽,開始了親密的合作。

      杜祥的媽媽姓蘇,我平常叫她蘇媽媽,背地里別人都叫她“一口酥”。

      只要生活在城關(guān)鎮(zhèn),你就不可能繞開一口酥。她不是賣糕點的,她是賣魚的。老街唯一的魚行里,她擁有至高無上的掌秤權(quán)。無論買魚的還是賣魚的,都要經(jīng)過她這一關(guān)。她右手提起秤毫,左手挪動秤砣的吊線,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最絕的是報價,她從不讀出斤兩,而是直接報出價格。

      價格永遠掌握在她的口中,沒有人可以挑戰(zhàn)她的權(quán)威。如果有人膽敢質(zhì)疑,她立即把魚倒進魚筐,然后朗聲叫道,來,下一個!

      如果說蘇媽媽稱雄在生活現(xiàn)場,那么我媽媽則是活躍在高高的舞臺。我媽最深入人心的形象是阿慶嫂,她經(jīng)常在臺上扮演這個開茶館的女人。很多人都知道她是阿慶嫂,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真名叫周毓英。

      一個是稱霸魚行的一口酥,一個是開茶館的阿慶嫂。兩個不尋常的女人,為了同一個目標,結(jié)成了戰(zhàn)斗同盟。她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把鞋匠鋪子的主人趕出去。

      在這一場特殊的戰(zhàn)斗中,爸爸一直躲在暗處。阿慶嫂的任務(wù)是支起八仙桌,憑一張嘴造勢。一口酥的武器離不開一桿秤,利用魚引實權(quán)派上鉤。我爸爸從不拋頭露面,在我看來都是他在出謀劃策。只要有了風(fēng)吹草動,阿慶嫂回來就會向刁德一匯報。

      別看阿慶嫂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拿主意的都是刁德一。我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端倪,在鉆進被子之前,得意洋洋地向祥子哥發(fā)表我的見解。

      祥子哥正在洗臉,他露出濕漉漉的臉問,那我媽是誰?

      我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總之,她和我媽是一伙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兩家的努力沒有白費,有人終于上門了。這天修鞋鋪一開張,有兩個人就找上門。讓師傅們失望的是,他們不是來修鞋的。讓我和祥子哥高興的是,他們是房管所派來的。他們是公家人,手上捧著比鐵餅還大的皮尺盒,包里面還裝著表格本。

      我從家里找出了雪峰牌香煙,祥子哥給他們泡好了茶。我們倆屁顛屁顛的,圍著他們像兩條哈巴狗。他們見怪不怪,公事公辦地四處察看。年紀大的那位對年輕的說,這個房子是有點奇怪。皮匠楊爺爺在一旁插話說,房子本身沒什么奇怪的,是你們分得奇怪。

      他的話像小錐子,聽起來有點扎耳。楊爺爺拍拍腿,從馬扎上站了起來。他走到大街上,指點著杜家、鞋鋪、我家四間屋子,像一個歷史老人在交代來龍去脈。這四間房子原來本為一體,都是清一色的門面房。我家住的地方是兩間商鋪,杜家的那一間則是賬房。連接兩邊的鞋鋪子,原本有兩個功能,后門關(guān)上時會客,后門打開就是通向后院的通道。

      這么一說我總算搞明白了,我的家為什么這么古怪。無論是我家和杜家,初來者一般都摸不著門。為什么呀,就因為我們兩家的門不是對著大街開的。大門都不朝南,一東一西都開在修鞋鋪里。鞋匠鋪就像兩家共同的堂屋,里面藏著兩個家庭。難怪爸爸說,如果是解放前,我家最適合做秘密聯(lián)絡(luò)點,就像阿慶嫂的茶館一樣。

      真相大白之后,我對楊爺爺另眼相看。越看越覺得他不簡單,不像一個普通的鞋匠。

      平日里他對人友善,從不倚老賣老。他不吸煙,喝茶。工余時他手握一把紫砂茶壺,不時地慢慢呷上一口。他的壺很袖珍,一掌可握,和他的身材很般配。壺經(jīng)多年的摩挲,發(fā)出細膩的光澤。他的眼睛也很有光澤,不因為年老而渾濁。

      楊爺爺每天從事的工作,大多是釘鞋掌,換鞋底。但他愛學(xué)習(xí),聽收音機,看報紙,關(guān)心國家大事。我慢慢和他走近,我喜歡和他吹牛。傍晚放學(xué)回到家時,鞋店里沒有什么顧客。楊爺爺一般會坐在鞋鋪對面的樹下,翻看剛剛到手的報紙。

      一把茶壺一張報紙,構(gòu)成了他一天中最愜意的工余時光。毫無疑問,他手中拿的是《參考消息》。整個修鞋鋪,只有他一人看這份報紙。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就會湊上前去,要么和他一起看,要么天南海北地亂扯一氣。

      我們一老一少坐在小皮扎上促膝談心,很快成為街頭一景。

      認真說來,楊爺爺并不是我談話的首選。我最初選定的對象,是父親和他的朋友們。這是一個由清一色教師組成的談話圈,有時也會在我家聚會。談話深入時,他們會低聲交流一些小道消息。這種時候我可以選擇在一側(cè)默默旁聽,而一旦忍不住插話,就會引來輕斥或哄笑。

      相比之下,楊爺爺是一個完美的對話者。他有足夠的耐心,能夠傾聽我的表達,也能夠心平氣和地和我交流。盡管我們之間的年紀相差有六十歲,但并不影響我們相談甚歡。起初的話題都是由報紙上大事引起,談著談著就會落到眼皮底下的房子。

      房子測量都幾個星期了,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實在沉不住氣了,一次次地問楊爺爺,鞋鋪有沒有要搬的意思?

      我們也想搬,誰也不想耽誤你們兩家。楊爺爺苦笑,冤有頭債有主,找我們沒用。房子都屬公,搬不搬,只有房管所說了算。

      那房管所能幫我們嗎?

      他不占理,欠著你們兩家的老房子。楊爺爺壓低了聲音,現(xiàn)在有政策,公家占的房子要么還,要么補。只要盯得緊,不怕他不松口。

      只要我和楊爺爺一談到房子,祥子哥十有八九會湊上來。他的耳朵像毛驢一樣豎起,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他當(dāng)然比我更關(guān)心房子的進展,他沒有任何退路。我知道他怕的不是麻煩,而是雞飛蛋打。我們兩家已經(jīng)達成君子協(xié)議,房子要回來一家一半。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這意味將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樹葉紛紛飄零的深秋,房管所終于有了動作。只不過動的不是鞋鋪子,而是后面的院子。這一次的調(diào)房,終于讓我看到了一絲曙光。媽媽也高興,一連幾天在家里哼起了《沙家浜》的唱段——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4

      行駛在深秋的路上,我沒有想到會有一張?zhí)貏e的床在等著我。

      坐在自行車的后座,車子飛快地離開縣城。這是我回歸家庭之后的第一次“外交”活動,我要去參加大表哥的婚禮。大表哥是大姑的長子,在同輩的兄弟姐妹中,他的婚禮打響了第一槍。我的爸媽當(dāng)然不可能缺席,他們決定帶我一起參加。媽媽給我換上了嶄新的外套,一件帶拉鏈的夾克衫。

      我和爸媽一起來到車站,和二姑會合。老遠我就看到了表哥顧家亮,他騎跨在自行車上,腳上的一雙大白籃十分醒目。他是中學(xué)籃球隊的主力,經(jīng)常在燈光球場打比賽。我看過他在場上的表演,一手投籃的本領(lǐng)簡直沒人蓋得了他。我平常很想跟他后面玩,可是他太大了。這時他問我愿不愿跟他一起走,我喜出望外,一骨碌地爬上了自行車的橫梁。

      隨著車駛出縣城,公路兩邊一下子寬敞起來。天灰蒙蒙的,光禿禿的田地里看不到什么人。風(fēng)冷颼颼地從我的臉上吹過,我明顯感到有點冷。亮子哥把車停了下去,讓我坐到后座去。我試了幾次卻跳不上去,我為此感到害羞。他把我抱上去,讓我騎跨在后座上。我摟著他的腰,感到暖和了許多。

      從縣城到大姑家有三十里,亮子哥問了不少話。我喜歡和他講話,他問的話都能問到點子上。我們不知不覺說到了床,我的話明顯多了起來。我從睡不著覺到睡到了鞋鋪子里,除了尿床的事沒說,其他的都和盤托出。在我一堆廢話的陪伴下,我們進入了鄉(xiāng)間小路。等到大姑的村莊出現(xiàn)在眼前,亮子哥鄭重地對我說,晚上要給你安排一個任務(wù),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到了以后就是吃,一個大屋子好幾桌。我們小孩子屬于趕馬燈,吃完一撥再換新一撥。飯前飯后我見到了許多親戚,大姑大姑父大伯大媽,還有一眾表哥表姐堂兄堂姐。所有的親戚中就數(shù)我的年紀最小,又是一張新面孔,大家把我呼來喚去只圖一個開心。

      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里,天卻下起了雨。大人神情嚴肅地討論,明天的婚禮雨會不會停止。大伯抱著袖珍收音機,專注地收聽天氣預(yù)報。爸爸指揮哥哥們在大門口墊上磚頭石塊。我跟著堂姐來到村頭的草屋,看一頭牛在吃草。我問堂姐牛怎么睡覺,是站著睡還是躺著睡,又問,哪里是牛睡覺的地方,地上就是它的床嗎?

      楊爺爺告訴過我,我們住的地方過去是大戶人家。臨街的四間門面,通著后面的院子。院子兩邊是廂房,后面還有正房。后面的住戶要上街,穿過鞋鋪一抬腳就到了。如果從后街繞,就要多走十分鐘的路。

      俗話說,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在瘦猴子來之前,大家回家晚了寧可繞路,都不會大半夜的選擇打門。一是體諒杜祥,二是也不愿得罪一口酥,畢竟生活中還要吃魚??墒鞘莺镒訋Я藟念^之后,別人的心思也跟著活絡(luò)起來。以至于到了夜里,門竟然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就算祥子哥能忍,一口酥她也不是一個吃虧的主。

      先禮后兵,她找到了我爸。她說吳老師,你要寫一個安民告示。

      家里有一個小黑板,爸爸拿起粉筆寫了一句話——時間約好九點半,過了鐘點走后門。趁著街上人多,一口酥親自把黑板掛了出去。對著滿大街的人撂下一句話,遠親不如近鄰。我姓蘇的請大家?guī)蛡€忙,今后晚上九點半以后,各位請高抬貴手!祥子他雖說是我抱來的,那也不能讓他睡不好覺是不是?

      牌子掛了幾天,果然再也沒人無事生非。還是一口酥厲害,連我媽都暗暗地給她豎起了大拇指。沒想到等我們放松警惕之后,這天夜里又出現(xiàn)了敲門聲。聲音雖然不大卻有耐心,大有不開此門不罷休之勢。

      瘦猴子又來了,我和祥子低聲嘀咕,這狗東西怎么來得這樣晚?祥子哥不敢私自開門,因為一口酥有過交代,今后由她迎戰(zhàn)瘦猴子。

      里屋的燈亮了,一口酥應(yīng)聲而出。她頭發(fā)蓬松,內(nèi)衣內(nèi)褲的外面披著一件空蕩蕩的外衣。只見她一臉怒色慢慢走到門口,猛地一下打開了門。隨著一陣寒氣逼人的冷風(fēng)襲來,門里門外的人都有些吃驚。來人不是瘦猴子,而是一個陌生的少婦。

      一口酥虎著臉問,都什么時候了,沒看到黑板上的字嗎?

      看到了,女人怯怯地回答。要是沒有黑板,我還真怕敲錯了人家。

      這算是什么事,我的祥子哥不解,這個奇怪的女人究竟在說什么?

      哼,一口酥冷笑了一聲,我倒是小看這個瘦猴子了。她從門口取下黑板,我們湊上去一看,原來有人把安民告示改了。字寫得很周正,也是一句順口溜,叫作“修鐘修表修眼鏡,半夜上門更便宜?!?/p>

      瘦猴子的聰明,很快迎來了一口酥的無情反擊。一個夜里,當(dāng)他故伎重演再敲大門時,一盆洗腳水劈頭蓋臉地迎頭澆上。我和祥子哥知道,一口酥的洗腳水已經(jīng)連續(xù)準備了好幾天,就怕這個瘦猴子不上門呢。

      瘦猴子氣得哇哇大叫,一口酥卻不急不躁地又補了一刀。

      記好了,她說。下一次,迎接你的是馬桶。

      一口酥的果斷出手,狠狠打擊了瘦猴子的歪風(fēng)邪氣,在我們兩家激起了一片叫好聲。為褒獎她的英勇行為,我媽托人幫她買了一塊緊俏的鐘山牌手表。這塊表戴在一口酥的手腕上,很快成為魚行的一大亮點。她的眼光更加銳利,動作更加麻利,一口價的聲名更加熠熠生輝。

      瘦猴子不甘心失敗,他的搗亂還在繼續(xù)。他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作對,卻躲在背后做一些鬼鬼祟祟的小動作。白天的鞋鋪一切如常,到了夜晚大門之外卻是不得消停。有時是小孩子敲門搗亂,有時門外會拴上一只小狗,發(fā)出無家可歸的凄婉叫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一口酥一時也無從還擊。

      這天晚上又有人敲門,三下輕三下重。暗號對上了,我知道是姐姐回來了。我已經(jīng)洗好了臉泡好了腳,卻沒有上床。她晚上去學(xué)校排練節(jié)目,我一直在等她回來。她帶著一身冷氣進了門,在我的床前站了一會。然后拍拍我的頭,說過一小會過來找我。

      我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估計還是檢查我的作業(yè)。我找出了作業(yè)本,掀開了里屋隔間的門簾。姐姐果然坐在桌前,在燈光下皺著眉頭。我怯生生地遞上作業(yè)本,站在一旁低眉順眼。她說我今天不看你作業(yè),我要問你話。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么,不敢大聲喘氣。她讓我坐下,我遲疑了一會屁股才在床沿上落下。她的床無比整潔,平常從不讓別人碰。

      參加婚禮時,聽說你和堂姐睡在一起,睡得怎么樣?她問。

      還好。

      我記得,你以前跟姨媽跟表姐都睡得很好,怎么就跟吳經(jīng)不能睡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上次在我的床上,睡得怎么樣?

      我睡得也好。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當(dāng)然睡得好,還打呼了。姐姐笑了起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你的毛病了,你就是不能和男孩子睡。只要跟女的睡,你什么事都沒有。

      姐姐的話提醒了我,好像我真的就有這個毛病。還是姐姐聰明,她都看出來了,我卻還在糊里糊涂。

      從今天開始,你跟我睡。姐姐笑著說,這里可以讓你一直住下去,直到你有自己的床,怎么樣?

      她的笑來由不明,讓我心生警惕。難道會有這樣的好事?我在揣測她是不是在說反話。我猜不出她的心思,也不開口,總之不能招惹她。姐姐很滿意我的局促不安,她站起來刮了我一下鼻子,然后動作麻利地在床上鋪了兩個被筒。

      你睡里面,靠著墻。她說。

      我心里一陣激動,正要脫衣服,卻被她阻止了。

      別急,你要答應(yīng)我三件事。她說。

      她把紙和筆推給了我,你要做到以下三條。一是睡前洗干凈,二是不準尿床,三是不準在學(xué)校調(diào)皮。如果你保證做到,就簽上自己的名字。記住了,我沒有逼你,你是自愿的。如果有一條做不到,哼,你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

      毫不遲疑,我寫好了保證書,然后交到姐姐的手里。

      姐姐接過去看了看,很有成就感。她用圖釘把它釘在墻上,排在課程表的下方。

      和她一手娟秀的字一比,我的字丑得像蜘蛛一樣難看。此時我感到自卑,雖然我們是姐弟,但她在學(xué)校好比一朵最引人注目的鮮花,而我基本上是一堆狗屎。此刻她和我即便在一張床上躺著,那也等于是一朵鮮花開在狗屎邊。

      6

      跟著姐姐睡,讓我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我不是必須獨霸一張床,只是我不能跟男的在一起睡。姐姐收留了我,無異于藥到病除。

      我想愛清潔的姐姐能這么幫我,這么寬容地讓我睡在她的床上,主要還要因為她要強。她表現(xiàn)那么出色,從來都不會接受平庸二字。她學(xué)習(xí)好,懂文藝,還會做家務(wù),好比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和她在一起,我還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秘密。她經(jīng)常抱著收音機,跟著后面嘰里咕嚕地學(xué)外國話。對此我感到吃驚,我不敢對任何人說。我怕她想當(dāng)特務(wù),但她又不像電影中女特務(wù)那樣妖艷。她天生就是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我這樣告訴自己。她把我安排在身邊,是不想讓弟弟做一個提不起來的豬大腸。

      從我懂得自己比別人傻的時候,我就熱愛學(xué)習(xí)。現(xiàn)在睡眠有了保證,聽起課來我全神貫注。我有一百個理由表現(xiàn)好,沒有一個理由當(dāng)差生。早晨一睜開眼晚上閉眼前,我都能看到自己寫下的保證書。我是教師家庭中的一員,爸爸又是一個大學(xué)生。我可能比姐姐哥哥笨,那笨鳥也該好好地飛。

      我的努力和進步,老師和同學(xué)都能看得到。雖然我沒有金銘春那樣搶眼,但白老師說我有一股后勁。金銘春很高興我在追趕著他,他想知道原因。我支支吾吾,我不想說現(xiàn)在睡在姐姐床上,我覺得這種事情傳出去不太光彩。我也不想對他隱瞞,于是就說自己掌握睡覺的秘訣了。

      我很滿意我的策略,既守住了秘密,又沒有欺騙朋友。

      我和金銘春來往越來越多,簡直就是形影不離。他當(dāng)了班干部,我也做了小組長,我們經(jīng)常成雙入對地進入白老師的視野。有一次交完了作業(yè)本,白老師心血來潮地留下了我們。她問金銘春會不會跳新疆舞,金銘春當(dāng)即就做了扭頭擺手的動作。白老師說就是你了,本來我還發(fā)愁呢。

      白老師的一句話,就把金銘春選進了學(xué)校宣傳隊。看到我傻乎乎地站在一邊,她愛心爆發(fā),說吳墨你也來吧,我就不信就找不到適合你的位置。

      金銘春和我雙雙進入了宣傳隊,他是主角,我是配角。他參加的節(jié)目是《火車向著韶山跑》,在節(jié)目中他又唱又跳。我參加的是一個純粹的舞蹈,叫作《摘棉舞》。舞蹈中的摘棉花摘得很花哨,一會把腰彎得很低一會把手伸得很遠。我跳不好,大家都說我動作不協(xié)調(diào),跟別人跳不到一塊。

      我被換下來了,白老師讓我不要灰心。我含淚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我不能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老師們也不忍心讓我離開,她們說我畢竟很認真。她們只是不解,為什么我媽的文藝細胞給了吳瑚卻沒有勻一點給我,難道是傳女不傳男?

      本以為在宣傳隊能夠見到姐姐,但我們根本不在一起練。姐姐吃的是小灶,她參加的節(jié)目不用選拔,直接參加縣里的會演,說不定還能演到市里去。晚上睡在床上,我問姐姐演的是什么。姐姐說元旦演出時,你就能看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元旦演出,我被安排在后臺打雜。我無所事事,基本上是一個多余的人。透過幕布,我看到臺下的同學(xué)黑壓壓的一片。后臺卻一片忙碌,即將上場的同學(xué)打扮得花花綠綠。我看到了畫上兩撮小胡子的金銘春,他完全變成了一個維吾爾族的小伙子。在東張西望的人群里,我沒有看到姐姐吳瑚是一個什么樣子。

      演出就要開始了,哥哥吳經(jīng)把我叫了出去。床來了!他告訴了我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我們毫不遲疑,撒腿就往家跑。遠遠就看見一輛三輪車停在家門口,表哥顧家亮同時進入我的眼簾。我的表哥送來了屬于我的床,一張上下鋪的雙人床。他的身旁還有兩個高大的同伴,和表哥一樣腳穿大白籃。他們從車上卸下了幾個鐵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床裝起來了。

      床不是很新,但非常結(jié)實。表哥使勁地搖了搖,它穩(wěn)如泰山頂上一棵松。我激動地要睡上鋪,哥哥不答應(yīng),說你太小,爬上爬下的,摔下來怎么辦?我說不可能,我睡覺時也很警覺。表哥說,你們別吵,誰成績好誰睡上鋪。

      一錘定音,哥哥睡了上鋪。盡管如此,我也沒有什么不快。我終于有了自己單獨的床,我可以大聲地告訴金銘春,我有了一張自己的床。這個晚上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迎來元旦,開始新的一年。唯一的遺憾,我與姐姐的表演失之交臂。

      新床給我和我的全家?guī)砹撕眠\氣。

      白老師知人善任,為我在宣傳隊安排了一個新角色。新排的獨幕劇里,要我扮演一個愛睡覺的小淘氣。接到這個任務(wù)我很有自信,別的不行,課堂上睡覺我一定能演好。我不用多教,很快進入了角色。我能把各種睡覺姿態(tài)表演得惟妙惟肖,我的表演贏得了“奶奶”和“哥哥”的一致好評。

      演我“奶奶”的叫倪云,她在學(xué)校幾乎和姐姐齊名。宣傳隊里的人都說,她這個人很挑剔。又說幸虧有吳瑚壓她一頭,要不然她的尾巴就翹上天了。我沒有看到她的尾巴,我只看到她演得很認真。她化妝以后很像一個老太,走路和說話的樣子都像。甚至有的時候,她會讓我產(chǎn)生和外婆在一起的錯覺。

      再一個好消息,就是鞋鋪子鐵定要搬到南街去??粘鰜淼奶梦?,房管所決定我們兩家各得一半。我媽和一口酥大獲全勝,祥子高興得成天合不攏嘴。我家也關(guān)起門來搞小慶祝,媽媽主動給爸爸斟上了酒。爸爸只小咪了一口,說現(xiàn)在慶祝勝利還為時過早。

      我們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爸爸接著說,只有房子真正到手的那一天,才叫算數(shù)。

      媽媽說,你把話說清楚,別像刁德一那樣陰陽怪氣的。

      爸爸笑了笑說,你們別忘記了,后面還住著一個猴子呢??h城就這么一點大,那么多住戶誰還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們能眼睜睜地看著路被堵上?

      那怎么辦?我們都停下了筷子。

      怎么辦?爸爸云淡風(fēng)輕,還是古人說的好,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事實證明,爸爸不愧是一個老狐貍。本來說好春節(jié)前就搬的鞋鋪,還是雷打不動照常開張。一口酥打探到了,房管所遇到麻煩,后面的住戶聯(lián)名寫了人民來信。她找到了我媽,咬牙切齒地說,就是那個瘦猴子掇弄的,害得我們現(xiàn)在騎虎難下。

      計劃沒有變化快,關(guān)于房子的分配很快有了新的說法。房管所征求意見的方案,被爸爸不幸言中。三一三十一,修鞋鋪子一分為三:正中間留一個通道,兩邊分屬兩家。說的是征求意見,其實就是最后通牒。房管所的人說了,只要大家簽字畫押,春節(jié)前保證一切就緒。

      如果不呢?姐姐歪著頭問。

      沒有如果,媽媽說。白紙黑字寫著,“如有異議,暫時維持原樣”。

      這個暫時是什么意思,一個月還是一年?一口酥找到我爸,說吳老師你水平高,給我們解釋解釋。我爸爸搖搖手,說這和水瓶茶杯沒任何關(guān)系。這不是解釋題,這是一道選擇題。好比一只鴨子,本來我們一人一半?,F(xiàn)在呢,又有一個人過來一起分。你同意分,就會感到吃虧委屈。你若不同意,就可能連湯都喝不到。

      照你這么說,我要不同意,這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

      這要看鴨子到底有沒有熟。

      吳老師,你不要跟我打啞謎。我就問你一句話,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一口酥急了。

      辦法嘛,也不是完全沒有。爸爸的回答,讓所有的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看我們能不能下決心。

      能!大家?guī)缀醍惪谕暋?/p>

      通道讓他留。這個房子,我們家不要,全部歸你家!

      爸爸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像一塊大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水里。

      爸爸語驚四座,一口酥卻變得語無倫次。她急忙辯解,吳老師,我絲毫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給我一句實話,你愿不愿意?

      我,我……一口酥支吾了一會,還是果斷地點了點頭。

      那你愿不愿意也做點犧牲?爸爸步步為營。

      一口酥想了想,又點了點頭。

      那就好,你把魚行讓出一間來,它是我家的老房子。爸爸終于攤出了底牌。

      7

      寒假放假了,我和金銘春一起拿了成績單。他考了全班第一名,我正好是第十名。白老師在班上表揚了我們,說他一直學(xué)習(xí)扎實,說我有進步。樂得我們屁顛顛地跟在白老師的后面,把班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直到鎖上門,我們把鑰匙交到老師的手里。

      我們一起來到金銘春的家,他的舅舅打開了門。我感覺他的氣色很好,心情也很好。他的病基本上養(yǎng)好了,他說到了春天就可以歸隊了。他把我們兩個的成績單看了看,說了一句還不錯就還給了我們。

      我說金銘春考了全班第一,我大聲地提醒他。他舅笑了笑說,讀書的關(guān)鍵是要弄懂,不見得非得爭什么第一第二。

      他舅舅的話我聽了不太服氣,我覺得他這個人不太上進。他也不跟我解釋,帶我們到他屋里看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奇形怪狀,排列整齊地擺滿了一個書櫥。有的里面發(fā)出金燦燦的光,有的像一把劍直插云天。還有一種藍色的半球體,里面包著一塊塊藍色玻璃,讓我連聲發(fā)出贊嘆。

      金銘春笑了,說這不是玻璃,而是水晶。

      東海龍王就住在這樣的水晶宮里吧?我想起了《西游記》。

      你看過《西游記》?他舅舅問我。

      我點點頭,我看出他舅舅很高興。我沒說自己只看過一本,還是殘缺不全的。

      那你說說,這些石頭是什么?他好像對我產(chǎn)生了興趣。

      我用目光向金銘春求援,誰知他根本不睬我。我想了想,硬著頭皮回答說,它們一定是不普通的石頭,它們是石頭中的優(yōu)秀份子。

      他舅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是對的。這些都是礦石,它們是巖石中的精華。它們一直埋在地下,已經(jīng)好幾千萬年了。如果把大地比成書,它們就是書里面最美的文字。對我們搞地質(zhì)的來說,你不僅要認識不同的巖石,更要善于從里面找到最有價值的線索。這樣才可能從成千上萬的石頭中,把它們發(fā)掘出來。

      這個上午,我們面對一群石頭說話。我聽到了許多石頭的故事,我似懂非懂。帶著對地質(zhì)工程師的崇拜,我離開了金銘春的家。我隨身帶著兩件禮物。兩盒剛剛從新疆寄來的一級葡萄干,和一塊紫色的水晶石。

      回家以后,我把水晶石送給了姐姐,把葡萄干全部上繳給家里。姐姐拿到水晶石,用一塊綢布把它擦得亮晶晶的。她又對著太陽光,仔細地照了好半天。我在旁邊呆呆地看著,我為姐姐高興而興奮。只見姐姐打開了一個裝雪花膏的空瓶子,把它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姐姐長長地伸出胳膊。她像跳舞一樣把身體打開,一臉陶醉的樣子。她的姿態(tài)很好看,她的陶醉也感染了我。就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姐姐緊緊地摟住我,嘴巴一個勁地往我臉上親,連聲說,吳墨你真好!下午就帶你到二姑家去。

      姐姐帶我進了縣委會大院,我們一起住進了二姑家。

      二姑家在新城區(qū),我喜歡這里。這里又大又安靜,有院子還有自來水。二姑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姑夫很喜歡姐姐。家里一個表哥當(dāng)兵去了,空下來的房子長期給姐姐留著。亮子哥一般都在家,每一次他都會帶我一起上球場。家里有一個嶄新的籃球,我可以一個人抱著它,在球場上拍來拍去。姐姐喜歡喂金魚,她給每一條魚都取了一個名字。

      晚上吃飯的時候,奶奶問老房子怎么樣了。姑父說聽說差不多了,春節(jié)后就能搬進去了。奶奶很滿意,倒了一杯酒說,你這個縣太爺,總算給家里落實了政策。姑父笑著說,這事是你兒子辦的,我可不敢貪功。

      回到房間里,姐姐和我都不想睡。我們興奮地談?wù)摲孔?,憧憬面貌一新的生活?/p>

      眼看勝利在望,我們重溫起了鞋鋪爭奪戰(zhàn)。我說當(dāng)時爸爸說不要房子,我真以為家里面出了一個活雷鋒。姐姐說我知道他話中有話,卻不知道他將了一口酥一軍。你一言我一語,我們回味起爸爸出手的情景。姐姐最后說,一口酥管著一個鎮(zhèn)子上的魚,沒想到還是像魚一樣,上了爸爸的鉤。

      從縣委會大院回來城關(guān)鎮(zhèn)的家,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修鞋鋪竟然搬走了。

      空出來的寬大堂屋,圍著興高采烈的兩家人。只有祥子哥一個人,用一雙凍瘡紅腫的手在勞動。他利索地在灑水掃地,大家看著他,像地主看著長工勞動。我不想做地主的小崽子,抄起鐵棍和鐵環(huán)出了門,加入了大街上的滾鐵環(huán)游戲。這個下午我有點心不在焉,我感覺自己像搬出修鞋鋪的房子一樣,身子有點空落落的。

      迎著河畔彌漫開的暮色,我和鐵環(huán)一起脫離了比賽的隊伍。滾動的鐵環(huán)滾過衛(wèi)東橋,把我?guī)У搅四辖帧hF環(huán)下了橋,向著東沿河街飛快地滾過去。我沒有跟上去,而是任它慢慢地倒在水泥地上。

      我的腳步停在拱形的石橋上,打量著一幢最醒目的建筑,矗立在老房子中間的閣樓。

      縷縷淡藍的炊煙正從它的四周升騰,一旦超過它的高度很快就會被風(fēng)吹散。窗戶的里面黑乎乎的,像是古代人的藏身之處。自從知道這里是老家后,我經(jīng)常遠遠地觀察著它。但這一次,我的心里卻澎湃著一種沖動。

      我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向著閣樓走去。一路上人來人往,大都是淘米洗菜的婦女,腳步中帶著臨近節(jié)日的充實與忙亂。沿街的門店前,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一如平常地坐在門口,安安靜靜地在看報紙,仿佛門口的嘈雜和他無關(guān)。

      楊爺爺?shù)某霈F(xiàn),讓我料想到這里應(yīng)該是修鞋鋪的新址。雖然屋里有些亂,但楊爺爺安靜得猶如石雕,讓整個門鋪變得安詳。我從他的身邊走過,我沒有打破這難得的平靜。我家的老宅就在旁邊,這讓我感到一切如常。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繼續(xù)自己的秘密使命。

      魚行的門虛掩著,我慢慢地把它推開。一股魚腥味撲面而來,我喜歡它的味道。我熱愛江面上的風(fēng),它們夾雜著魚的鮮活氣息。我知道此時一口酥正站在空出來的堂屋里,像一個將軍在檢閱勝利的戰(zhàn)場。而我則是一個偵察兵,已經(jīng)來到了前沿陣地。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我就能站到一條街的最高處。

      屋子里一男一女在說話,他們的聲音很低。我聽到男人吃吃的笑聲,和女人忸怩的輕呼。我并不關(guān)注大人的游戲,穿過了空空的房屋。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木頭的樓梯,我不聲不響地往上爬。

      快爬到樓上的時候,我感覺到上面?zhèn)鱽磔p微的呼吸聲。我愣在黑洞洞的樓梯口,沒有想到上面還會有人。我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情況在等著我,心怦怦亂跳。我下意識地就要落荒而逃,卻又有一點不死心。我在回憶電影情節(jié),如果偵察兵遇到這種情況會怎樣。一會我找到了答案,他們可能會觀察一下敵情。

      我鬼鬼祟祟地探出了頭,目光慢慢地掃過地板。我看到了一個背影,映襯在窗前的暮色中。她的一只手在翻動,做出各種好看的動作,像鳥在飛,又像是波浪在運動。我放下心來,慢慢地走上去。我不想驚動她,但我好奇。我想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居然能變得這樣情不自禁?

      哦,原來是河。

      我的聲音把姐姐嚇了一跳,她狠狠地刮了我一下鼻子。她說你怎么像一只貓,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把偵察兵比作貓我也能接受,一只貓總比一個鬼要好。我踮起腳尖,像貓一樣安靜地站在她的身邊,我們默默地看著窗戶外面的世界。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冬天的河流很瘦,好像睡不好的樣子。我不喜歡它這樣,我希望水能漲上來。爸爸忙的時候,我和哥哥經(jīng)常會到河里抬水。冬天要走很多臺階,讓我覺得水桶很重。哥哥在后面,他的肩上一定比我更重。我們鎮(zhèn)上的人都靠這一條河,只有少數(shù)的單位和工廠自備了高高的水塔。

      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搬進來,姐姐說。你看每天早晨只要一醒,站在這里,就能看到這一條河。它就在你眼前流,一直流到長江去。姐姐越說越興奮,連我聽的都激動不已。

      我能在這里住嗎?我不禁脫口而出。

      姐姐奇怪地看著我,說你不懂,這個閣樓呀,過去都是小姐住的。

      姐姐懂得多,人也好,我不能跟她爭。這么多年,除了一張自己的床,在家里我早已習(xí)慣了不爭不搶。整個沿河路上只有這一間閣樓,要是我住了還真是配不上。但姐姐可以,如果發(fā)動全校投票讓誰住,最后也一定是姐姐住。

      姐姐看我不說話,轉(zhuǎn)而莞爾一笑。她說你住一住當(dāng)然可以,你不是經(jīng)常跟我住嗎?

      我也笑了起來,我們離開了窗子,開始打量這個閣樓。姐姐用步子量來量去,然后說這里比我現(xiàn)在的房間大得多。我也看出來了,它的確很大。我們開始討論,這個屋子怎么擺放。最重要的床,它的位置一定要好,其他的都好辦。我不需要多動腦筋,有姐姐在,我只要對她的決定鼓掌就算是一致通過了。

      我們又一次站在窗前,沒想到天完全黑了。昏黃的路燈,勾勒出了河流彎曲的樣子。閣樓上的時間怎么這樣快?我問姐姐。她笑了起來,從她的笑中我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很愚蠢。姐姐拉住我的手,我們摸著黑下了樓。大門早已從外面鎖上了,我們站在魚的腥氣里。

      怎么辦?我有點慌。

      爸爸一定能猜到我們在這里,姐姐鎮(zhèn)定地說。

      8

      二月二,龍?zhí)ь^,我家搬進了老房子。對于我的住處,爸爸給了兩個選項。一個是院子一側(cè)的廂房,另一個是臨街的門面房。我沒有猶豫,我當(dāng)然選擇住在門面房。這里離閣樓近,一轉(zhuǎn)屁股就能爬上樓梯。爸爸搖著頭說,講你傻你還真傻呀,前面跟魚行是隔壁。一大早就吵個不停,還有一股魚腥味。

      我昂著頭說,我不怕!

      你就是倔!媽媽說,你也不是屬貓的。

      我當(dāng)然不屬貓,我屬龍。我看過《西游記》,魚呀鱉呀還有蝦兵蟹將都被龍領(lǐng)導(dǎo)。我既然是魚的領(lǐng)導(dǎo),我為什么要嫌棄它?就要像姐姐學(xué)習(xí),她從來不嫌棄我。她支持我的選擇,她說這是吳墨自己選的,就讓他住下試試看。

      全家各就各位,我們迅速地安頓起來。每個人都很高興,就像是我們共同打了一個大勝仗。

      新家應(yīng)有盡有,不僅有閣樓,而且還有一個大院子。大院子套著一個小院子,比金銘春家的更大。一口老井已經(jīng)清理干凈,我和哥哥去河里抬水的日子一去不返。井的旁邊,爸爸已經(jīng)找人搭了一間廚房。它是我們單獨的廚房,里面有一張小桌子。我們一家人可以在小桌子吃飯,正式一點的飯可以到屋里的大桌子吃。

      媽媽愛干凈,帶著我們在院子里繼續(xù)清理。我們在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只有爸爸一動不動。媽媽不滿意,她叉著腰說,你也不是新四軍傷員,怎么就不伸一下手。爸爸不理她,他沉浸在少年往事的回憶中。

      他對著院子指指點點,說這里曾經(jīng)有一株高大的臘梅。過去一到這個時候,滿院子里都是一股清香,又說這里有一株天竹,這里有一排竹子。他用手指,把我們引到了一個花花草草的世界里。姐姐被說得心動了,那我們也種一些吧。爸爸不動聲色地問,你們可都有這個想法?

      我們舉手支持,我還舉起了雙手。哥哥笑我,你是贊成呢還是投降?爸爸看我們積極性很高,像布置作業(yè)那樣,開始了具體分工。哥哥和我利用剩下的磚頭和土,搭兩個大花壇。全家一起上,一起動手挖坑植樹。

      媽媽當(dāng)即反對,說縣里的會演就要開始了,吳瑚她不能動。萬一手弄破了,她還怎么跳舞。爸爸征求我們意見,說就由我們男丁來負責(zé)行不行?哥哥一口答應(yīng),他是班長一貫吃苦在前。我也心甘情愿,能為姐姐做事我從心里樂意。

      長大后我才意識到,爸爸其實是一個動員的高手。他常常不露痕跡,把你引導(dǎo)到他的圈套之中。他善于調(diào)動我們對美好生活的熱情,在不經(jīng)意中實現(xiàn)他蓄謀已久的計劃。別人都說我媽會表演,其實這完全是假象。我媽表演的智斗,是從劇本里學(xué)來的。爸爸不需要劇本,卻一次次把我們玩得團團轉(zhuǎn)。

      這個早春,一項雄心勃勃的園林工程正在家中庭院展開。第一次參加這個宏大的工程,讓我覺得自己幾乎成為家中重要的一分子。為顯示自己存在的價值,我向哥哥提出由我一人負責(zé)一個花壇。哥哥沒有諷刺我,他痛快地答應(yīng)了。但他一直按兵不動,在地上裝模作樣地畫來畫去。而我早已披星戴月,忙得不亦樂乎。

      我的花壇鋪上了好幾層磚頭,但看上去歪歪扭扭。哥哥的不同,雖然才鋪了一兩層,卻是筆直筆直的。我發(fā)現(xiàn)他的訣竅是用一根繩子做參照,一頭用釘子釘在墻上,另一頭用木棍插在地里。真是不比不知道,我直接就把自己丑陋的花壇一腳踢翻。

      躺到床上的我恨鐵不成鋼,我想我連鐵都算不上。別看我考到了第十名,我和哥哥的差距至少十萬八千里。他干事動腦筋,所有人都夸他有板有眼??晌揖褪且粋€豬腦子,連幾塊磚頭都砌不正。

      就在我的工程遇到技術(shù)瓶頸的時候,金銘春伸出了友誼之手。我奇怪他有如神兵天降,卻不知道他是哥哥暗地里為我找來的幫手。我們重起爐灶,從基礎(chǔ)工作做起。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畫線,拉繩,對準,砌磚。我有蠻勁不怕出力,他腦子靈活善于總結(jié)。我們?nèi)¢L補短,悄悄地和哥哥展開了一場競賽。

      在做瓦匠活的間隙,我們經(jīng)常爬上閣樓。姐姐的閣樓一般人都不準靠近,金銘春是一個例外。他手勤嘴甜,一聲聲姐姐叫得如魚得水,仿佛吳瑚就是他親姐姐。再說他人又充滿熱情,所以家里人都喜歡他。只要我們一站在閣樓窗前,面對大河就會有說不完的話。

      金銘春說這一條河代表老城的靈氣,過去城里的八景四景都是因河而生。我指著衛(wèi)東橋說,聽說這座橋就是一景,叫作“長橋半月”。我們都沒見過它是什么樣子,只是聽說一年中的某一天半夜,橋的兩側(cè)河水同時會映出半個月亮。我們展開討論,它到底是哪一天。我們伸手拉勾,達成了不看就是小狗的約定。

      在我們目光的注視里,河畔的柳樹開始發(fā)芽,細細的枝條在窗前搖擺。院子里花壇已經(jīng)完工,樹坑中殘留著早春的雨水。一個星期天的上午,一群中學(xué)生涌進了我家的院子。他們帶著鐵鍬,押送著挺拔的樹苗和各種各樣的花草。他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勞動,把我家的植樹種花工程推向了高潮。

      春風(fēng)吹拂的時候,縣里的文藝會演拉開帷幕。這是我家的重要節(jié)日,一個家里有三人登臺。演出在縣電影院里舉行,媽媽打頭炮,還是阿慶嫂。我有些遺憾,在后臺我只能見到她的背面和側(cè)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很好奇她面對真正的刁德一時會是什么樣子。接下來姐姐就要上場了,我悄悄地溜到了臺下。

      “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喲一道道水……”,姐姐的聲音響了起來。姐姐人還沒上舞臺,聲音已經(jīng)回蕩在影院里。臺上的演員擺出了造型,迎接著姐姐上場。姐姐是領(lǐng)唱,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紗裙來到舞臺中央。臺上群星拱月,圍著姐姐載歌載舞。姐姐身體輕盈地邊舞邊唱, “一桿桿的那個紅旗喲一桿桿槍……”

      我在臺下激動地看著姐姐,我把頭伸得老長,我想讓姐姐發(fā)現(xiàn)我。我感覺姐姐的目光掃到了我,她神采飛揚地笑。姐姐始終帶著笑意,她面對著所有的觀眾。我只不過注視她的觀眾中的一員,我的掌聲淹沒在一片掌聲之中。

      我的手掌拍得通紅,回到了后臺。“奶奶”倪云一看到我,就把臉拉下了。你是豬腦子呀,現(xiàn)在還到處跑?她毫不留情地訓(xùn)斥我。我有點不服氣,雖然我知道自己是豬腦子,但是我不需要她來說。連姐姐都不這么說,她又憑什么,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奶奶了。我?guī)е榫w上了場,我的態(tài)度有一點吊兒郎當(dāng)。

      沒想到歪打正著,我的情緒正符合小淘氣的定位。臺下的觀眾不時爆發(fā)出笑聲,表示出對我的肯定。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能演得這樣帶勁,簡直就是超水平發(fā)揮。我在一片掌聲中到了后臺,一貫驕傲的白老師居然狠狠地親了我一口。我就知道,我不會看錯人!她狠狠地進行著表揚與自我表揚。

      在我這個小淘氣的名聲外傳之時,姐姐和“奶奶”的競爭已經(jīng)到了臨門一腳。同學(xué)都傳開了,說外國語學(xué)校要在我們學(xué)校招一個人?,F(xiàn)在大局已定,吳瑚和倪云兩人二選一。金銘春興沖沖地對我說,倪云怎么能跟姐姐比。姐姐會講外國話,只要她一張嘴,就把倪云比趴下了。

      別姐姐姐姐叫得這么順口,她是我姐姐!我氣呼呼地說。

      我氣的不是金銘春,我氣的是我的親姐姐。大家都知道的事,連倪云都讓我下不了臺了,可我竟然毫不知情。別人拿我當(dāng)傻子就算了,難道姐姐也把我當(dāng)成白癡。我越想越氣,回家就上了閣樓。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必須讓姐姐給我說清楚。

      9

      誰也沒有想到,姐姐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機會。她不戰(zhàn)自敗,主動舉起了白旗。

      倪云成為唯一的人選,她在學(xué)校的呼聲一下子超過了姐姐。她走在校園里的臺階上,一路被羨慕的目光護送著。我和金銘春也在看她,我們站在坡地的樹林間。她這個樣子,好像是走向聯(lián)合國。我們說著她的壞話,以此表達內(nèi)心的不平。倪云也看到了我們,她遠遠地朝我笑,她笑著朝我們走來。

      她來到我們身邊,用奶奶般慈祥的目光看著我。她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只嶄新的文具盒,一把塞到我的手里。我感覺她像是要收買我,不想接過來。拿著,聽話!她聲音不高,卻帶著長輩一般不容置疑的口氣。我不敢和她對抗,她身上依然散發(fā)著“奶奶”的威儀。

      那,你干嗎要給我東西呀?我本想說你應(yīng)該給姐姐,但我做不了姐姐的主。

      該給的,我自然會給。我話雖然沒說,但這一點小心思,怎么能瞞得了她。倪云粲然一笑,說完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幾步,她在一棵雪松下停了下來。她招了招手,讓我一個人過去。我估計她有秘密的話,只能告訴我一個人。果然她問我,你知道吳瑚為什么放棄?我眼前一片空空茫茫,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倪云的嘴湊向我的耳朵,她說了一句話。她的聲音太低,低得估計連她自己都無法聽見。但她一定說了,我的耳朵上還殘留著她呼出來的熱氣。她的熱氣很舒服,給我?guī)戆W癢的感覺。分手前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對我的又一次提醒。

      天氣變得陰沉的下午,我在課堂上魂不守舍。我基本上復(fù)原了倪云的話,她的話只有五個字——她是為了你!這一句話在我的腦子里嗡嗡地響個不停,像有成百上千馬蜂圍著我轉(zhuǎn)。姐姐為什么要為我放棄,我并不是十分明白,但又不是一無所知。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在這個家里,我究竟能不能離開姐姐?

      我面對的黑板,像一塊遮掩秘密的幕布。我茫然地看著它,上面寫著小英雄雨來的名字。老師在問,雨來面對鬼子的槍口,他是為了誰?我不由自主地舉起了手,我在恍恍惚惚中站了起來。我聽到了自己的回答,他是為了我!

      班上的同學(xué)笑了一下,迅速又止住了笑。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習(xí)慣笑話我,他們在思考我話里究竟有怎樣的深意。好在老師聽懂了,他說你的回答也有道理,算是聯(lián)系自己的實際。其實每一位英雄的付出,都是為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

      在我們上完雨來的這一課后,雨真的來了。放學(xué)后我沒有和金銘春一起同行,而是一個人投入在暮春的雨中。這場雨為我而下,它讓我心涼如水。雨水從額頭模糊了我的視線,但并沒有模糊我的神志。它讓我看到自己是一塊沉重的石頭,擋住了姐姐前進的路。

      我站在雨中的衛(wèi)東橋上,隔著雨幕打量著沿河街。屋檐之下站著少許看雨的人,他們佇立在一排老房子前面。他們站在姐姐的閣樓下,像是站了很久。這中間有瘦小的楊爺爺,他今天沒有看報,他在觀察傍晚的雨勢。他認真眺望的姿態(tài),讓我突然加快了腳步。我迅速回到了家,翻出了一把傘。

      舉著傘我來到鞋鋪,我執(zhí)意要送楊爺爺回家。楊爺爺堅決不答應(yīng),他說你都濕透了,趕緊回家換衣服。我們一老一少僵持著,誰也說服不了對方。這時楊奶奶送傘來了,我再也沒有理由和楊爺爺在雨中同行。

      帶著落空的愿望,我站在雨中的路口。我不想就此離開,我在等待需要雨傘的行人。我在雨中尋找機會,一次能夠幫忙別人的機會。在我固執(zhí)的等待中,雨慢慢地小了下來。驟然停止的雨,讓我?guī)椭鷦e人的想法徹底落空。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打傘了,我只好收起了傘,收回了一個空空蕩蕩的愿望。

      天很快就晴了,可我仍然籠罩在陰雨的氣氛中。一連幾天,我都沒能走出陰沉的情緒。我變得懶洋洋的,懶得說話,也懶得動。我覺得渾身無力,放學(xué)一回家就往床上躺。家里的飯都做好了,哥哥喊了我?guī)状?。我不想起身,也沒有胃口。

      媽媽坐不住了,我聽到她拍案而起。這是誰慣出的毛病,吃個飯還要三請四邀。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準備強打精神起床。姐姐進來了,她問不舒服嗎?我說也沒什么,就是身上沒有勁,感覺有點酸。哪里酸,手上還是腿上?我苦笑了一下,我還真說不好。姐姐也不怪我,伸手就在我的腿上捏著。

      這樣,感覺舒服點嗎?她問。我點了點頭,姐姐這樣關(guān)心讓我不好意思。我不能讓她再捏,我必須馬上下床。

      別動!姐姐突然叫起來。你們快來呀,吳墨他的腿好像腫起來了!

      爸爸親自動手,屋里換上了一百瓦的大燈泡,照亮了我們一家人。我們都看著爸爸,他在看著我。他首先和我面對面,仔細地觀察我的面部。然后手指壓在我的腿上,再迅速地拿開。我知道他懂一點醫(yī)術(shù),他經(jīng)??础冻嗄_醫(yī)生手冊》。他結(jié)束了觀察,卻沒有宣布對我的診斷結(jié)果,而是對媽媽說,你明天帶他去醫(yī)院化驗一下小便。

      其實爸爸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他讓姐姐重新給我炒了一個菜。菜里沒有放鹽,加了一點糖。我吃著奇怪的甜味,不知道糖能夠治什么病。帶著這個疑問,我等來了化驗單的結(jié)果。爸爸的判斷沒有錯,我得的是腎炎病,急性腎炎。對于我的飲食,醫(yī)生向媽媽叮囑了許多。我只曉得,要少喝水,不吃鹽。

      一場毫無預(yù)兆的病,在初夏季節(jié)闖進了我的生活。好在我一貫勇敢,能夠經(jīng)受各種考驗。身體浮腫,四肢乏力,我忍著。不能吃鹽,我也忍著。但是每天上醫(yī)院打青霉素,實在讓我感到恐怖。

      青霉素注射液有兩種,一種是乳劑,一種叫水劑。乳劑注射后,沒有什么反應(yīng)。最可怕的水劑,一針打下去,那是一生都會記得的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被打得鬼哭狼嚎。只有我沒喊叫,我咬住嘴唇。一針打完,我早已淚流滿面,嘴唇上也咬出了血絲。

      比打針還可怕的,是班上同學(xué)對我的刻意疏遠。他們都躲得遠遠地,他們不想跟我在一起。盡管金銘春大聲疾呼,說腎炎不會傳染,可沒有人理會他。大家寧可信其有,不愿信其無。有人振振有詞地駁斥金銘春,你又不是白求恩,你拿什么保證?還有人陰陽怪氣地說,白求恩也不能保證,他自己就是被傳染的。

      醫(yī)生讓我臥床休息,我堅持去學(xué)校。但是在班上,我已經(jīng)影響到別人了。我的同桌請假了,前后座也擠到別的座位了。他們怕傳染,他們害怕得要死。同學(xué)中都傳開了,得了我這個病,男的不能結(jié)婚,女的不能生孩子。雖說結(jié)婚生子還早,但每一個人都不想毀掉自己的明天。

      我沒有勇氣賴在班上,只能灰溜溜地回家。這是我最沮喪的日子,我那么熱愛學(xué)習(xí),卻被無情地隔絕在課堂之外。姐姐安慰我,說你可以在家里學(xué),我負責(zé)教你。金銘春給我拍胸脯,保證及時把我的作業(yè)本交上去。其實我擔(dān)心的不是落下課程,我為離開校園的氛圍而不安。

      姐姐搬下了小姐的閣樓,把寶貴的空間讓給了我。哥哥偷偷地找到了一只木箱子,吃力地把它塞到床下。這是爸爸封存的書,他悄悄地叮囑我,不要讓大人知道。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擔(dān)心我一蹶不振。他們讓我在高高的閣樓上,一眼就能看到生動的生活。他們用最好的東西來陪伴我,希望我不至于度日如年。

      我拖著虛腫的身體,來來回回地在樓上轉(zhuǎn)。從床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床是七步。窗前能看到兩排樹,一排是柳樹,另一排也是柳樹。我面對著連綿的雨天,這是我經(jīng)歷的最長的梅雨季。在風(fēng)聲雨聲之中,我想象著課堂上的讀書聲。

      為打發(fā)百無聊賴的日子,我打開了箱子。里面都是我從未聽說過的書,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霉味。我不喜歡這種味道,我把它們一本本地攤在窗前的地板上。然后我坐在床上,遠遠地觀察著這些書。我感覺到很為難,一下子出現(xiàn)了這么多書,我竟然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本了。我閉上眼睛,慢慢地摸過去。

      我手里拿到了其中的一本。我沒有想到,一本書會影響我的一生。

      10

      一個遙遠的村莊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和我熟悉的村莊不同。我一直不知道,閣樓能看得這樣遠。

      這個村莊里有一個有錢的女人,她是寡婦。她和她的女兒們在一起,生活在莊園。她家是一個女兒國,她對女兒管教很嚴。她的大女兒都18歲了,卻很少見到外人。這一天大女兒病了,請來了鄉(xiāng)村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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