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敦煌寫卷安雅《王昭君》是歷代昭君詩中獨具特色的一篇詩作。關于安雅,之前僅發(fā)現(xiàn)一條墓志資料。通過中古時期安姓來源的梳理以及臨淄安氏與粟特胡人流寓關系的考察,確知安雅為昭武九姓粟特人。結(jié)合安雅所撰《羅炅墓志》和《王昭君》,可以挖掘出更多的安雅生平事跡,尤其是他與開元、天寶之際詩人可能有交往。安雅《王昭君》的直接藝術淵源為杜甫《詠懷古跡》等前人的昭君詩,詩中昭君形象的原型為乾元元年出嫁回紇的寧國公主,漢元帝的原型則可能為唐玄宗。與此前昭君詩相比,安雅詩在思想主題上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一面,這可能與其粟特族裔的身份有關。安雅的詩作是唐代粟特文學的典范,顯示了敦煌文學的多民族性。
關鍵詞:詩人安雅;《王昭君》;粟特;敦煌民族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7.227;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2-0075-09
A Study on the Poem Wang Zhaojun by AN Ya in Dunhuang Manuscripts
LONG Chengs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alian, Liaoning 116024)
Abstract: The poem Wang Zhaojun preserved in Dunhuang manuscripts is a unique literary work written by AN Ya, a poet mentioned in one Dunhuang epitaph. A study on the origin of the surname An in Medieval China and an investiga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n family and the Sogdians in the city of Linzi suggests that AN Ya is a Sogdian from the Oghuz lineage. Further information about AN Ya, especially the possible contacts between AN Ya and other poets during the Kaiyuan and Tianbao eras, has been gleaned from the Epitaph of Luo Jiong and the poem Wang Zhaojun, both written by AN Ya. The poem Wang Zhaojun drew directly from the body of work about the historical personage Wang Zhaojun written by previous poets, including DU Fu. In AN Yas poem, the prototype of Zhaojun is princess NING Guo who married a Uighur emperor in the Qianyuan period, while the figure of Emperor Yuan of the Han dynasty is likely based on Emperor Xuanzong of the Tang dynasty. Compared with previous poems about Wang Zhaojun, the ideological theme of AN Yas poem is unique in that it may be related to AN Yas Sogdian ethnic identity. AN Yas poem shows the multi-ethnic diversity of Dunhuang literature and can be regarded as an exemplary piece of Sogdian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Keywords: Poet AN Ya; Wang Zhaojun; Sogdian; multi-ethnic Dunhuang literature
一 敦煌寫卷安雅《王昭君》
敦煌寫卷P.2673《唐詩文叢抄》(從徐俊定名)有五言詩《王昭君》一首,題下署“安雅詞”[1]。該詩又見于P.2555(徐俊定名《唐詩文叢抄》),亦題《王昭君》,題下署“安雅”[1]686-694。該詩還見于S.2049與P.4994拼合卷(徐俊定名《唐詩叢抄》),題《王朝君》,題下亦署“安雅”[1]464-466。三個版本的《王昭君》,文字略有差異。關于“安雅”究竟是作者名、曲名還是其他,學者們有一些爭議。任半塘先生在《唐聲詩》中提到:“敦煌寫卷伯二六七三有‘《王昭君》安雅,乃五言四句古風十九首,托昭君自述,非歌辭……‘安雅體名不詳”[2]。柴劍虹先生較早對P.2555寫卷進行了詳盡考證,認為:
P.2555寫卷這首《王昭君》為題下有“安雅”二字,我以為這并非作者姓名,而是演唱該詩時的樂曲名稱……早在晉朝的清商樂中,就有著名的表現(xiàn)昭君出塞故事的《昭君舞》;晉以后,關于昭君舞(明君舞)的記載很少,但《明君曲》仍廣為流傳。唐代的清商樂里,就保存了晉朝流傳下來的《昭君曲》……(《唐會要》“清樂”有《明君》等曲)《樂府詩集》卷四十四稱此為“雅歌曲辭,辭曲而音雅”??梢娺@個“安雅”是從音樂角度來講的。我推測因為沙州敦煌地處河西,離安國、康國等昭武九姓故地很近,所以這首《王昭君》有可能是采用安國樂來演唱的《昭君曲》曲詞。[3]
此說得到不少學者的贊同和申論[4-6]。受其影響,一些著作如《全敦煌詩》等,以《王昭君安雅詞》為題稱此詩,又以之為無名氏作。但也有學者認為“安雅”當為《王昭君》的作者。徐俊先生考釋三種《王昭君》,稱“安雅”為詩作者,并以標注,但又引前饒宗頤先生說認為以“安雅”為樂曲“可備一說”[1]125。邵文實認為:
但考察唐朝詩集文獻,很少見到在詩題下方注出其所屬性質(zhì)的,敦煌所存唐詩抄卷,一般也是把作者抄于詩題之后,或者不抄作者,所以按照常規(guī)來說,“安雅”當為詩作者。又P.2555卷“王昭君”題下署“安雅詞”,聯(lián)系上文中《昭君怨諸詞人聯(lián)句》一詩,稱聯(lián)句詩人為詞人,似乎也說明“安雅”更有可能是詩的作者。[7]
在眾說紛紜難定的情況下,2000年西安出土的天寶二年《大唐故定遠將軍右威衛(wèi)翊府左郎將上柱國羅公墓志銘》,提供了關鍵的證據(jù)。墓志署“前國子進士、集賢殿待制臨淄安雅述”[8],證明天寶年間確實有安雅其人。朱鳳玉先生首次指出墓志作者安雅與《王昭君詩》作者為同一人[9],陳尚君先生稍后也提出此說[10]。綜上所述,以“安雅”為樂曲、樂調(diào)或詞調(diào)的說法并無實證,而盛唐時期確有安雅其人,敦煌寫卷“安雅”題名符合詩文后題作者姓名的慣例,而且寫卷詩人與墓志作者安雅的活動時間正好契合,安雅為《王昭君》作者無疑。
安雅《王昭君》三個寫本文字多有差異,主要是抄寫別字、同音假借造成的異文。下面根據(jù)《全敦煌詩》校錄本錄全詩如下:
自君信丹青,曠妾在掖庭?;诓浑S眾例,將金買幃屏。
惟明在視遠,惟聰在聽德。奈何萬乘君,而為一夫惑。
所居近天關,咫尺見天顏。聲盡不聞叫,力微安可攀。
初驚中使入,忽道君王喚。拂匣欲妝梳,催入已無算。
君王見妾來,遽展畫圖開。知妾枉如此,動容凡幾回。
朕以富宮室,美人看未畢。故勒就丹青,所期按聲實。
披圖閱宮女,爾獨負儔侶。單于頻請婚,倏忽誤相許。
今日見娥眉,深辜在畫師。故我不明察,小人能面欺。
掖庭連大內(nèi),尚敢相曚昧。有怨不得申,況在朝廷外。
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思。郁陶乎余心,顏厚有忸怩。
所談不容易,天子言無戲。豈緣賤妾情,遂失邊蕃意。
二八進王宮,三十和遠戎。雖非兒女愿,終是丈夫雄。
脂粉總留著,管弦不將去。女為悅己容,彼非賞心處。
禮者請行行,前驅(qū)已抗旌。琵琶馬上曲,楊柳塞垣情。
抱鞍啼未已,牽馬私相喜。顧思不告勞,為國豈辭死。
太白食毛頭,中黃沒戍樓。胡馬不南牧,漢君無北憂。
預計難終始,妾心豈期此。生愿匹鴛鴦,死愿同螻蟻。
一朝來塞門,心存口不論??v埋青冢骨,時傷紫臺魂。
綿綿思遠道,宿昔令人老。寄謝輸金人,玉顏長自保。[11]
二 安雅的生平
安雅生平的資料,只有敦煌寫卷《王昭君》和天寶二年《羅炅墓志》,盡管如此,也有深入挖掘的價值。
1. 安雅的族屬
安姓并非中國本土的漢人姓氏。中古時期姓氏學發(fā)達,《元和姓纂》《古今姓氏書辯證》《通志·氏族略》等沒有說安姓有漢人淵源,都說安姓來自西域(安息或安國)。文獻中較早記載的安姓人物是漢代的安世高和安玄,他們都來自安息,其安姓是遵循漢人“以國為姓”的。文獻所載漢代內(nèi)遷中國的安息人很少。安息帝國于224年滅亡(魏文帝黃初五年)。此后中土安姓人多來自中亞粟特地區(qū)的安國。粟特地區(qū)在漢代為康居屬國,據(jù)《漢書·西域傳》載有五小王,這些小國在后來的演變中名稱發(fā)生了變化,最為常見的一種稱呼是昭武九姓。漢魏以來,以安為姓的昭武九姓安國胡人便陸續(xù)出現(xiàn)在中國的史書和出土文獻中。盡管漢代以后出現(xiàn)的安姓多源出安國,但在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安息和安國往往混在一起。如《隋書·西域傳》“安國,漢時安息國也”[12]。又如《魏書·安同傳》“安同,遼東胡人也。其先祖曰世高,漢時以安息王侍子入洛。歷魏至晉,避亂遼東,遂家焉”[13]。據(jù)東魏元象元年(538)《安威墓志》:“祖同,鎮(zhèn)西將軍安定侯。父睹,安東將軍咸陽伯。君諱威,字似虎。其先,西域安德國人也。氏族之興,出于西域,帝酷之苗裔?!盵14]安威為安同之孫,墓志所說“西域安德國”當為安國別譯,所以他們?yōu)榘矅硕前蚕⑷?。唐代粟特族裔武威安興貴家族自稱安同之后,意大利學者富安敦(Anotonino Forte)據(jù)此將武威安氏列為安世高之后,榮新江先生已正其誤[15]。以姓氏來確認族別身份雖然存在問題,但將中古時期傳世文獻、出土墓志、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等所見安氏人物視為粟特胡人或后裔是可行的。
從安雅籍貫臨淄可進一步斷定他為粟特安國族裔。魏晉南北朝時期,以臨淄為中心的青州地區(qū),緣濱海交通之便和絲綢名聲之美,成為陸上、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絲綢之路上最活躍的粟特胡人也在此活動,傳世文獻與新出史料都有明證。如青州龍興寺遺址出土盧舍那佛法界人中像上的胡人形象被確認為該佛像的供養(yǎng)人,是以粟特人為中心的胡人商隊[16];臨朐崔芬墓壁畫中有最為粟特胡人所擅長的胡旋舞圖,與西安出土北周安伽墓石棺床和太原出土隋代虞弘墓石棺浮雕胡旋舞圖像一致,而這兩座墓葬都與粟特胡人有關。
魏晉南北朝時期青州的粟特胡人可能已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聚集。庾信《哀江南賦》述先世事跡“河南有胡書之碣”,周一良先生認為“胡書”指粟特文[17],林梅村先生亦申其說[18]。尹冬民也指出“胡書之碣”應當是指庾告云在任職青州刺史期間,青州之地的漢化的粟特人或粟特化的漢人,以粟特文字書寫之碑碣,胡書即為粟特文字[19],其說頗有說服力。庾告云任青州刺史時當東晉末年至劉宋之初,當時青州粟特胡人以粟特文為其立碑碣,從側(cè)面反映當?shù)厮谔睾司奂揭欢ǖ囊?guī)模。
魏晉南北朝時期進入青州地區(qū)的粟特胡人后裔唐以后陸續(xù)出現(xiàn)在文獻中。如武周神功元年(697)《康文通墓志》載:“君諱文通,字懿,青州高密郡人。祖和,隋上柱國。父鸞,唐朝散大夫……萬歲通天元年七月十日,終于安邑里之私第?!盵20]康文通墓志稱其為青州高密人,或許其祖上已遷居于此。康文通宅第在長安安邑坊,其東靖恭坊有祆祠一所(在十字街南之西),為粟特胡人祆教信仰中心,表明康文通家族與長安粟特胡人有聯(lián)系。粟特胡裔還廣泛出現(xiàn)于唐代以后青州地區(qū)造像中。臨朐石門坊摩崖造像觀世音菩薩像龕題記:“維大唐天寶□□□□□亥三月丁丑□□□□□廣饒□□□寧□敬造觀世音菩□□□軀尚為國王帝主師僧父母法界眾生咸同斯福安□延供養(yǎng)?!庇职泊竽镌煊^世音像題記:“維大唐天寶……月丁丑朔十九……為身染時患……愿敬造……國主帝王……福□……安大娘……”[21]這兩方造像的供養(yǎng)人分別為“安□延”和“安大娘”,都是粟特安國胡裔。除了安姓人物,唐代臨淄周邊有不少康姓、米姓等典型粟特胡姓人物出現(xiàn)在造像題記中,證明當?shù)厮谔刈逡崛后w的活躍。他們內(nèi)遷當?shù)氐臅r間可能要追溯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安雅自稱臨淄人,說明臨淄是他的籍貫;而從大范圍來看,臨淄安氏只是青州地區(qū)粟特胡裔的一支而已。
2. 前國子進士
安雅稱“前國子進士”有特殊的原因。一般而言,唐代“及第進士自關試后到釋褐授官前這一段時間,也就是守選期間始可稱為前進士”[22]。安雅在《羅炅墓志》中稱“前國子進士”表明他已登進士第,但還在守選期間。至于“國子進士”則表明他是以國子監(jiān)國子生徒資格參加進士選舉而登第。國子監(jiān)是唐代最高學府,其下有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六學。其生徒資格要求非常高,而國子學為最,“以文武三品以上子孫若從二品以上曾孫及勛官二品、縣公、京官四品帶三品勛封之子為之”[23]。安雅能入國子學自然與其父祖輩的官封相關,從上面的規(guī)定來看至少在四品以上。
安雅天寶二年六月撰《羅炅墓志》的時候還在守選,而唐代守選年限各有不同。王勛成綜合各種資料推斷,唐代進士及第者的守選年限一般為三年[22]51-55。據(jù)此可知,安雅及第時間正常應該在開元二十九年至天寶二年間。當然,也可能由于各種原因他一直沒有釋褐授官,那么他登科及第的時間可能更在開元二十九年之前,這又另當別論。在開元二十九年至天寶二年間(741—743),可考的進士科基本情況如下:
開元二十九年:進士十三人,武殷、周萬、李揆、柳芳;知貢舉,禮部侍郎崔翹。
天寶元年:進士二十三人,王閱、柳載(柳渾)、趙涓、于益、崔珪璋、李□(李符彩長兄之子)、李華(字華)、許登、李挺;知貢舉,禮部侍郎韋陟。
天寶二年:進士二十六人,劉單(狀元)、丘(邱)為、孟彥深、張謂、喬琳、衛(wèi)庭訓;知貢舉,禮部侍郎達奚珣?譹?訛。
這些登第人物可能與安雅為同年,或者說他們與安雅大約在同一時期登第,他們是否有交往需要進一步考索。這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丘為、張謂。敦煌P.4994與S.2049拼合卷《唐人詩文叢抄》,安雅《王昭君》之后有丘為《老人篇》。丘為天寶二年進士及第,與王維、劉長卿友善,官太子右庶子,貞元年間卒。據(jù)此推測,丘為與安雅詩編在一起或是因為同年或者交往的緣故。敦煌P.2555《唐人詩文叢抄》正面安雅《王昭君》之后,有張謂《河上見老翁代北之作》。張謂生平傅璇琮先生有詳考。其一,張謂曾在西北一帶從軍,具體何時去的不詳,但天寶十三載(754)春至十四載十一月之間當在封常清幕中。傅先生認為很可能封常清于十三載春入朝時表薦張謂為其幕府屬官,因而赴安西,也可能像岑參一樣在天寶十三載以前就已在封常清幕中。其二,張謂的代表作《代北州老翁答》最早見于《河岳英靈集》卷上,當作于天寶十三載以前,確切的寫作年代已不可考[24]。敦煌P.2555《唐人詩文叢抄》張謂詩之后有岑參《寄宇文判官》《逢入京使》兩首詩,同卷背面抄錄岑參《江行遇梅花之作》和《冀國夫人歌詞七首》。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安雅、張謂、岑參的詩抄錄在一卷,可能也有他們?nèi)松椒矫娴穆?lián)系,或者他們在天寶二年前后登第,且可能都有西北入幕經(jīng)歷,他們的作品同時流傳于敦煌并非偶然。
除了丘為、張謂和岑參,與安雅《王昭君》同在一卷的P.2555、P.4994與S.2049拼合卷都有劉長卿《高興歌》(后者題名《酒賦》一篇)。劉長卿的生平傅璇琮先生有考,其登第時間有爭議。他在開元、天寶之際曾為東西兩監(jiān)“棚頭”,為士人爭取考試及第而組織朋黨、各處奔走制造輿論[25]。安雅作為國子生在天寶初登第,自然也可能與劉長卿為伍,他們之間更多的聯(lián)系還有待考索。
進士科是唐代最重要的科舉項目,對于應試者的文學水平要求也最高。作為粟特胡裔,安雅以國子生進士登第不僅反映出其家族在社會階層中的地位,也反映出他本人在漢文學方面的造詣。粟特胡人中“走科考入仕道路的后人更是具備了華人的話言和文化心理素質(zhì)”[26]??梢哉f,安雅等粟特胡裔正是通過科舉之路完成了胡人蛻變的。而安雅與岑參、張謂、劉長卿等人的科舉因緣、“朋友圈”聯(lián)系,也是胡、漢文學互動的鮮明例證。
3. 集賢待制
安雅稱“前國子進士集賢待制”是在守選期間,集賢待制并非他的職事官。集賢院是唐代著名的中央文館機構,前身是乾元殿書院,為內(nèi)府藏書之處,實際負責官方修書任務。褚無量與馬懷素在開元五年至八年中曾在此主持圖書校寫與編目工作。開元六年十二月改名為麗正殿書院。開元十三年四月,張說、康子元等修成《封禪儀注》,唐玄宗詔改集仙殿麗正書院為集賢院。
集賢院的官職有學士、直學士等,待制官也是其中之一,仿漢代待詔公車之例,“掌天下之上書”[27]。集賢待制員數(shù)不定,據(jù)韋述《集賢注記》卷下《學士名氏》載:“自韋縚至高瞻,開元十三年四月迄天寶十五載二月集賢院修撰、校理、待制及文學直等總五十九人?!盵28]陶敏先生輯考出五十五人。集賢待制的來源也多途,以新登第進士入集賢院的案例不止安雅。如衛(wèi)包,也是以前鄉(xiāng)貢進士直院,開元二十三年為集賢校理,撰《莊子音義》,天寶初為集賢直學士,與安雅為同時期人物。
安雅為集賢待制的開元、天寶之際,是唐代集賢院的輝煌時期,前后入院的學士、直學士有韋述、賀知章、趙冬曦等,校理、待制、修撰有徐浩、裴朏、李宙等。在安雅入集賢院前后,集賢院參與了一系列重要文學活動。如天寶三載正月五日,太子賓客、集賢院學士賀知章歸會稽鄉(xiāng)里,唐玄宗御制詩餞送,群臣應制和答,名《流云集》,其中不少為集賢院中人。作為集賢待制,安雅也可能參與這些盛事。安雅能入集賢院至少說明兩點:其一,他在當時頗有文名,其二,有人汲引他。安雅進入集賢院參與文學活動,與院中文學名士切磋,對于他文學修為的提升大有裨益。這些是我們考察安雅文學造詣的重要背景。
稍作一點推測,安雅集賢待制期間可能還與唐代文學史的雙子星——李白和杜甫發(fā)生交集。李白天寶元年入翰林院,而在P.4994與S.2049拼合卷安雅《王昭君》之后,就有李白《惜罇空》(即《將進酒》)詩,他們的詩出現(xiàn)在同一卷中可能不是巧合。翰林、集賢諸人都是唐玄宗近侍使職,作為翰林待詔的李白與集賢待制的安雅,存在交往的可能。另外,天寶十一載杜甫曾于集賢院試賦獲得出身,轟動一時。從唐代集賢院官員的任職規(guī)律看,安雅極有可能也一直在集賢院中,如此他就可能與杜甫產(chǎn)生交集了。后文我們還會提到,安雅的《王昭君》與杜甫《詠懷古跡》其三也存在蛛絲馬跡的聯(lián)系。這些線索是盛唐時期長安文人交游網(wǎng)絡的具體表現(xiàn),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安雅的詩歌能與李白、岑參、張謂等人的詩放在一起。
三 安雅《王昭君》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特色
1. 安雅《王昭君》的創(chuàng)作背景
安雅《王昭君》創(chuàng)作背景,需要從其創(chuàng)作時代來判斷。在三個抄本中,P.2673、P.4994和S.2049拼合卷抄錄作品不多,同卷詩文作者的信息比較清楚,似乎屬于盛唐前后。但因為這兩件寫卷為殘卷,不能據(jù)此為整個寫本斷代。P.2555比較完整,內(nèi)容也非常多,提供了寫卷斷代的豐富信息。柴劍虹先生認為P.2555第一部分正、背面所收詩文創(chuàng)作的年代為公元758—781年,吐蕃逐漸侵吞河西地區(qū),而西州、沙州尚為唐軍堅守著。這些詩歌抄寫的年代則在上元元年(760)至建中二年(781)之間,為落蕃人毛押牙所抄[3]22-24。邵文實將安雅此詩放到整個P.2555中進行了分析,認為該詩創(chuàng)作時間至遲應在寶應元年初之前,抄寫時間在此之后。他還將詩中所刻畫的昭君與唐肅宗寧國公主出降回紇事進行了關聯(lián),認為該詩與杜甫《詠懷古跡》其三寫王昭君類似,“是對寧國公主之事有所感慨而作”[7]167。這一推斷對考察安雅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背景具有重要價值。
事實上,前文已指出,由于集賢院的聯(lián)系,安雅、杜甫活動軌跡本可能存在交集。安雅《王昭君》與杜甫《詠懷古跡》昭君詠之間也存在明顯的關系。安雅詩中“一朝來塞門,心存口不論??v埋青冢骨,時傷紫臺魂”與杜甫《詠懷古跡》中昭君詠一首用韻、用語雷同。寧國公主出嫁回紇事,可能是當時詩人詠懷之熱點,單杜甫詩中涉及寧國公主者就還有《留花門》《即事》等。寧國公主事與昭君出塞也有很多共性,所以當時詠昭君的詩本事為寧國公主也就可通了。若安雅借鑒了杜甫詩,那對我們重新認識安雅此詩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首先,杜甫詩作于大歷元年,那么安雅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必然要晚于杜甫。其次,安雅詩中昭君形象出現(xiàn)的原因,也就有所本。當然,我們也不能排除安雅與杜甫冥然相契互不相學,甚至杜甫借鑒安雅的可能。若如此,當又有另外的解讀方向。
前面我們在介紹安雅生平的時候已經(jīng)提到,與安雅《王昭君》出現(xiàn)在同卷的一些詩人,可能與安雅存在聯(lián)系,如張謂、岑參、李白、劉長卿等。而且這些詩人中如李白、劉長卿等都寫過昭君題材的詩;安雅詩還借鑒了杜甫、李白昭君詩的內(nèi)容。如此看來,安雅此詩創(chuàng)作的時間、傳播的背景還有諸多值得深究的地方,有待更多史料的佐證。
2. 安雅《王昭君》的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
不少學者都注意到了安雅《王昭君》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特征的獨特性。柴劍虹先生認為安雅此詩“不僅王昭君的性格特征得到了惟妙惟肖的細致刻劃,而且在其他昭君詩詞中缺乏描繪的漢元帝的形象也寫得比較充實”[3]24-25。項楚先生也指出:“按昭君出塞題材,自石崇《王明君辭》之后,騷人墨客見諸吟詠者連篇累牘,而立意各不相同,或嘆昭君薄命,或憤宮廷黑暗,或斥君王將相無能,或抒懷才不遇之感……而此詩寫昭君……頌揚昭君安邊和戎、為國犧牲的壯志,這首詩受到敦煌人士的喜愛,大概正因為這種壯志引起的共鳴的緣故吧?!盵6]71邵文實對安雅詩不同于其他昭君詩的地方作了較為詳細的分析,認為該詩“從內(nèi)容上看,詩歌一反以往詩作中重在對王昭君悲劇形象的刻畫……從多個角度刻畫了一個感情豐滿、性格堅強的人物形象……是對王昭君形象的全新刻畫,體現(xiàn)了作者卓越的詩才和史才” [7]168。
除了學者們已經(jīng)指出的那樣,安雅此詩在內(nèi)容、藝術等的特色還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內(nèi)容上,安雅詩也有幾點不同于以往的昭君詩。首先是漢元帝的自我批評“顧我不明察,小人能面欺。掖庭連大內(nèi),尚敢相曚昧。有怨不得申,況在朝廷外”。這種批評頗有力度和深度,尤其能從畫師的面欺一事上升到朝廷用人問題,這是歷代詠昭君詩文所關注的話題。詩中的漢元帝能由此事得出教訓,要諫往追來,超越了歷代昭君詩對漢元帝形象的刻畫。若此詩為寧國公主嫁回紇,那漢元帝就相當于唐肅宗的角色。當寧國公主出降之際,史載肅宗流涕孱弱的樣子,恐非安雅詩中漢元帝形象所本。文獻中也未見唐肅宗本人有自我批評的言論。造成寧國公主出降回紇的根本原因是安史之亂。安史之亂爆發(fā)后,作為唐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唐玄宗倒是有過一些懺悔的言論。玄宗出奔至咸陽望賢宮時,有老父郭從謹進言面斥唐玄宗任信安祿山之失,其說當時應該很有觸動,所以雖為平民而其言論被史臣記錄下來。安雅《王昭君》中昭君對漢元帝的批評與郭從謹面訴內(nèi)容頗有相似之處。如“惟明在視遠,惟聰在聽德”即“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奈何萬乘君,而為一夫惑。所居近天關,咫尺見天顏。聲盡不聞叫,力微安可攀”即“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九重嚴邃,區(qū)區(qū)之心無路上達”。唐玄宗聽后,有“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的自我批評[29]。入蜀以后,唐玄宗又宣詔:
[19]尹冬民.庾信《哀江南賦》“胡書”新證[J].文學遺產(chǎn),2011(4):145-148.
[20]吳鋼.全唐文補遺:第9輯[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436-437.
[21]臨朐縣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山東臨朐石門坊摩崖造像群調(diào)查簡報[J].文物,2016(7):48-62.
[22]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1:74.
[23]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159.
[24]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3:203-219.
[25]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44-47.
[26]趙振華.唐代少府監(jiān)鄭巖及其粟特人祖先[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5):69-76.
[27]李林甫,等.唐六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2:279.
[28]韋述撰,陶敏輯校.集賢注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5:267.
[29]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6972-6973.
[30]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34.
[31]鄭炳林.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的胡姓居民與聚落[C]//榮新江,華瀾,張志清.法國漢學:第10輯.北京:中華書局,2005:178-190.
[32]龍成松.新出石刻中的唐代民族文學史料述略[J].民族文學研究,2018(3):157-168.
[33]趙志忠.比較文學論稿[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17-18.
[34]王佑夫.鮮卑匈奴后裔對唐代漢語詩學的貢獻[J].民族文學研究,2000(2):55-60.
[35]張壽林.王昭君故事演變之點點滴滴[C]//周紹良,白化文.敦煌變文論文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623-624.
[36]羅忼烈.詩詞曲論文集[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10.
[37]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87.
[38]陳海濤,劉慧琴.來自文明十字路口的民族——唐代入華粟特人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1-25.
[39]薛宗正.唐代粟特人的東遷及其社會生活[J].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4):62-66.
[40]鄭炳林,徐曉麗.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粟特婦女生活研究[J].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36-40.
[41]麥超美.西晉的粟特聚落:以《粟特文古信札》Ⅰ及Ⅲ號信為中心[C]//本書編委會.敦煌吐魯番文書與中古史研究——朱雷先生八秩榮誕祝壽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40-48.
[42]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365-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