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文學大家蘇東坡因為一生創(chuàng)作了巨量的作品,所以被人們喻為一條大河;后來又有人把他比作一片茫茫的海洋,所謂的“蘇海韓潮”。這里的“韓”指為文充沛激越的韓愈。我們且把蘇東坡看作一條生命的長河,從源頭做一回溯,把目光投向那個叫做眉山的地方。
它是蜀地的一個富饒之鄉(xiāng),自古以來物產(chǎn)豐厚,文化發(fā)達,植被茂密,是一片有著強大生長力的肥沃土地。人文在這里是同樣豐饒的,這就說到了蘇氏家族。從記載上看,這個家族素以學問深厚著稱,遠祖蘇味道是唐代著名的文學家,是歷史上頗負盛名的初唐“文章四友”之一。此人極為早慧,九歲能文,武則天時曾躋身相位,唐中宗時被貶為眉州刺史。到了蘇東坡這一代,蘇氏家族已經(jīng)在此繁衍了三百多年,為當?shù)赜忻氖考澣思摇?/p>
蘇東坡的祖父蘇序為人慷慨,樂善好施,少時性格頑皮,讀書不求甚解;成年后喜歡寫詩且身手敏捷,詩作多達數(shù)千篇,是一位民間詩人:上自朝廷郡邑,下至鄉(xiāng)間漁耕,皆能入詩。蘇軾的兩位伯父都高中進士,大伯父蘇澹早亡,二伯父蘇渙是第一位由眉山出仕的人。
可見眉山蘇氏詩書傳家,淵源深遠。蘇東坡的母親程氏也出自眉山名門望族,外公程文應是眉山首富,舅舅程濬與伯父蘇渙為同年進士。當年蘇東坡父母的結(jié)合并非偶然,雖然當時蘇家已經(jīng)敗落,與程家財富地位頗不搭配,但蘇氏家族從學問積累到精神氣質(zhì),仍別于一般鄉(xiāng)紳。蘇程兩家可謂世家聯(lián)姻。
眉山的文人士大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或修身于家,或為政于鄉(xiāng),都不肯走科舉之路。唯有蘇東坡的伯父蘇渙勤奮問學,及第入仕,開一時一地之風氣。繼他之后,眉山出仕者多達數(shù)百人,蘇氏家族也從此崛起,并由“三蘇”發(fā)揚光大。史書上記錄的蘇洵是一個老來發(fā)奮、終成大器的典范,還被編入家喻戶曉的《三字經(jīng)》:“蘇老泉,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笨梢娞K洵雖然在科舉上不像他的兩位兄長那樣成功,但一直懷有著作心和為仕志。
作為蘇軾的父親,蘇老泉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杰出人物。他在衰落的家道中一直暗暗積蓄力量,未曾懈怠。他博學多聞,四處游歷,遍訪名山大川,結(jié)交一些重要的文化和官場人物,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而且勢在必得。
蘇洵與夫人程氏對蘇軾和蘇轍從小進行嚴格規(guī)范的培養(yǎng)教育,夫婦倆一個嚴肅刻板,一個慈祥溫厚,但都是飽讀詩書、深懷報國之心的人。他們深深地影響了蘇軾兄弟的成長,對其世界觀的形成、人生價值的取向,都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蘇軾兄弟立志遠行,以入仕進身為最終目標,這其中當然有著儒學的強大規(guī)定力,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必然取向。后來蘇東坡在詩中回憶自己的家庭時,寫道:“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答任師中家漢公》)
蘇東坡在青少年時代,居然將一百二十卷、八十余萬字的《漢書》手抄兩遍,用功之深令人驚嘆。他一生手抄《漢書》三遍,最后一遍是謫居黃州寂寞之期所為。關(guān)于努力治學,這只是許多記錄中的一點而已,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例子。比如晚年謫居海南,他在《夜夢》一詩中寫到自己兒時讀書不專,耽于嬉戲,突然被父師發(fā)現(xiàn),夢醒之后竟驚慌如吞鉤之魚。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幼年師從眉山道士張易簡,在天慶觀讀書三年。張易簡收有學童百人,東坡和后來載入《仙鑒》的道士陳太初,是深受道長喜愛的兩個學生。東坡被貶黃州時,陳太初在漢中羽化仙去,此事被其記在了《陳太初尸解》一文中。天慶觀的啟蒙教育,使詩人自小蓄有玄志,為后來的世外思想打下基礎(chǔ)。
世人一再強調(diào)的“童子功”,實際上來自天地人三者。蘇軾的童年非同一般,家庭環(huán)境一派向上氣象,既有強勁的入世進取之力,又能夠放任自然,見識玄人。蘇東坡曾經(jīng)在《洞仙歌》一詞自序云:“仆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边@個老尼姑引起蘇東坡的極大好奇,因為她自言隨師父進入蜀主孟昶的宮中,敘說當年見聞。這在少年眼中,玄人與宮廷合二為一,散發(fā)出神秘的光暈,讓他心曠神怡。
后人面對蘇東坡這樣一位奇人,會一次次設問由來,就像感嘆黃河長江之浩而必要追尋其源一樣。但有一部分奧秘或許是無法挖掘的,因為所有天才人物都是個案,后天的一些緣由好像都是一些表象。仿佛一切都有更深的淵源和設定,是一種自然宿命。
如果以童年為源頭,少年為初流,青年為沖蕩而去的激浪,那么到了壯年則變?yōu)閷掗煹拇笏咸?到了老年,就成為無聲的闊漫之水,直到入海,展現(xiàn)出平湖一般的澄明,漸漸與無邊的冥淼匯為一體。
當世人看到一條巨流的時候,感嘆最多的是其波濤洶涌的氣勢,一瀉千里的豪邁,卻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夠追根溯源,臨近源頭做一番實際而周備的考察。這種考察需要經(jīng)歷辛苦的跋涉,因為它的源路遙遠而復雜,不可能匆促覽過。它是一種客觀的呈現(xiàn),可以量化,可以分析,或直觀地羅列眼前,或隱去了重要的部分。我們知道真正的源頭是更為繁復、瑣屑和神秘的。它如何產(chǎn)生在這樣的時空中,實際上是無解的。我們將依據(jù)能夠把握的部分,運用自己的智慧去梳理和考察。這一段是洶涌闊流,那一端是涓涓溪水,二者之間有著不可割斷的牽扯。先是緩慢地匯聚合攏,最后形成滔滔之勢。
我們相信一切巨流皆有淵源,可實勘時又難免陷于惶惑:滴水涓流,無數(shù)支流與小溪,沒有波瀾,沒有驚人的氣象,只流向一個未知的方向,曲折蜿蜒。我們無法將它的中游、將宏大的氣象與眼前聯(lián)系在一起。沿途不斷有支流匯入,還在含納和接受;不過它最終在大地上刻成的那道驚人的痕跡、那沖擊山岳的力量、那在整個山川中留下的永垂史冊的濃墨重筆,還是讓人有些始料不及。
我們?yōu)榱鞫?,為源所惑,久久不能平靜。蘇東坡離去千年,倔強的身影難以被塵埃淹沒,仍然清晰地矗立在那里。在當下這樣一個物質(zhì)主義和娛樂主義時代,他的詩文與傳奇更加引人注目,更能惹人喜愛,也更容易成為許多人的偶像。但我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這樣一位文學巨擘,還是一個問題。關(guān)于他有多少空想、浪漫和誤解,還須從頭盤點。這是一項并不輕松的工作。
“三蘇”作為歷史上通用的一個稱謂,將蘇家三位杰出人物統(tǒng)而括之,似乎此等人品、才具和成就齊聚一家,這個現(xiàn)象本身就凸顯了一個世所罕見的人文奇觀。它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為人津津樂道。與此相關(guān)的還有一個驚悚的傳說:眉山地區(qū)本來綠色蔥蘢,青翠欲滴,卻因為“三蘇”的誕生而變得貧枯荒寂。原本是土質(zhì)肥沃之地,卻因為三棵碩大的植物而耗貧,偌大一片土地竟然不再有茂密的繁殖。這三個人作為人中翹楚,百年不得一遇的曠世奇才,對一片土地具有這樣的剝奪力,真是讓人驚嘆中又生出幾分恐懼。如果偉人出世,一方土地必得付出這樣大的代價,該是多么悲慘。不過這種悲慘卻伴隨著時代的欣悅和地方的自豪。這個洋溢著夸張與豪邁的傳說,讓我們窺見了一個時代驚羨的表情。
“三蘇”文學成就巨大,父子三人同享文名,飲譽天下,與此類似者,歷史上還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從這種奇跡中我們可以窺見什么秘密,還需要到個體中去尋覓。首先是老來成名的父親蘇洵,他比較起兩個兒子,似乎有著一副冷苛的面容。他雖然興趣廣泛,但少一些幽默感,更為正統(tǒng),是儒家傳人的典范,治學、修身、出仕,繼承了嚴格的詩書傳統(tǒng)。他具有恒志,雖然二十七歲才發(fā)憤讀書,屢試不中,卻絲毫沒有減弱濟世之心。他不僅將報國之志落實到自己的行動中,而且更深入地貫徹到兩個兒子身上,他們最終在“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超越了父親,在仕途上官至三品甚至更高,且著作等身。當然在一些細部,比如個人志趣、性格特點、天賦高下等,兄弟二人仍有較大區(qū)別。他們共同點很多,不同處也非常多。
我們以最具有代表性的蘇軾為例,做一個分析。從他身上仿佛可以看到蘇洵的影子,如執(zhí)拗、堅定和正統(tǒng),如強烈的儒家情懷,更有輔佐君王的忠耿,似乎完全繼承了蘇洵;在其他方面,則又顯出了一些不同:更幽默、更隨性,把那種堅定和執(zhí)拗的品性,發(fā)散到較長的生命過程中;當進入某個生活的局部,又顯得松適散漫。他那么寬容,又那么偏執(zhí),時而激情滔滔,時而閑適松弛。他像父親一樣欣悅美麗的山川,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能夠于外物之中汲取靈感和樂趣。他的興味幾乎遍布一切事物:從“云煙湖寺”到“船閣荒村”,從“溪上青山”到“細草軟沙”,從“嶺上晴云”到“西軒月色”,舉不勝舉。他與綠竹相伴,與水鳥同眠,堅韌樂觀,于悲苦中尋找自己的精神依托,在寂寞中驅(qū)趕沮喪,一生取悅于筆墨。他是一個善于在現(xiàn)實中做出妥協(xié)、做出建設,在為政生涯中大有作為,同時又是一個閑情自娛的大玩家。僅僅從記載中,我們還難以從父親蘇洵身上看到這一切。
我們再看和他處于同一時代的蘇轍。他們生長于同一片山水、同一個家庭,接受同樣的教育和熏陶,但作為弟弟的蘇轍卻自有面貌。無論是從政為文還是其他,蘇轍既不同于嚴格的父親,又不類似復雜的東坡,他更像一個規(guī)范的官場人物、一個我們所能理解的詩人、文章高手。他在仕途發(fā)展方面要好于東坡,但在文采方面卻不像兄長那樣恣意飛揚,那樣無邊無際漫卷一切、涵蓋一切。蘇東坡的才情,會讓我們稍稍地忘掉其他二蘇。蘇東坡從“三蘇”的籠統(tǒng)中走出來,走向我們,他的面部更清晰,特質(zhì)更突出。他的步履時而緩慢,時而匆忙;他的神情一會兒舒展,一會兒激烈,一會兒憂愁,一會兒又變得狡黠和曖昧。在“三蘇”中,我們常常忽略另外兩個,而更多地鐘情于一個東坡。
因為蘇東坡繁復到了無法言說,后人把他比喻為一條大河或一片大海再恰當不過。因為它的茫茫一片,因為它在朝陽和夕色下泛著火焰,在中午的烈日下閃著眩目的銀光,暗礁與溝壑都掩入無邊的大波。我們可能傾注半生泛舟其上,探索和搜尋,時而淹沒于局部。當有一天回到彼岸,仍然會為這段經(jīng)歷所震驚:在蒼茫的不測中有過怎樣的喜悅和歷險,是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
蘇洵的雄文《辯奸論》,在歷史上頗負盛名且稍存爭議,它筆調(diào)嚴峻,指向清晰,言辭苛刻。在這篇犀利的文字中,王安石不點名地受到斥責,不留情面,毫無余地,以致于后來連東坡兄弟都不能茍同。從諸多方面分析,蘇洵的文字峻急而苛責,黑白分明,嫉惡如仇,又稍稍褊狹。他除了詩文,更愛著述,喜歡研究《易經(jīng)》《論語》等大典,興趣持久,去世前因為沒有完成這些著作而感到愧疚,不得不把接續(xù)的重任留給了兩個兒子。兄弟二人沒有辜負父親的囑托,特別是蘇軾,似乎是在最艱難的人生旅途中完成了《易傳》《論語說》《書傳》三部書。
蘇東坡在青壯年時期好像沒有多少著述的志向,其人生著力點主要是為政,其次是筆墨自娛。但越是到晚年,越是不能忘卻父親的重托,著述就成為一個重要事業(yè),也是很大的慰藉。他不僅以此打發(fā)時間,而且還進入了歷史和人生的嚴肅思考與總結(jié)之中,成為必做的、最后的一門功課。這對他來說是非常值得的。他這個時段也許更能理解父親的夙愿,明白這項工作是多么重要。到了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蘇東坡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三大著述”,因為它連接著父親的希望,認為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文字結(jié)晶,有了它們便可死而無憾了?!暗珦嵋暋兑住贰稌贰墩撜Z》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保ā洞鹛K伯固》)
可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后來人對這“三大著述”并沒有給予更多的關(guān)注,矚目的還是那些詩文,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是“一蓑煙雨任平生”,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樣一些佳句;甚至對他那些嘔心瀝血的策論和奏議,也都選擇了忽視和緘默。這也許表現(xiàn)了當代人不重理路,只求娛樂的特征。我們更喜歡有趣的文字,喜歡個性,喜歡傳說,喜歡在一些委婉多情或性格鮮明的抒寫中獲得共鳴,尋取快感。我們不愿意涉足深沉的思考和思辨,在許多時候,將它們留給那些專門的學問家,讓他們?nèi)ャ^沉探微、總結(jié)和生發(fā)。我們只愿做一個欣賞者,一起快慰、慨嘆、暢飲和歌唱。奇怪的是那些所謂的學術(shù)人物對于蘇軾,包括蘇洵和蘇轍的學術(shù)著作中關(guān)于歷史和社會的沉思,也沒有給予更多的回應。至少這方面的研究著述我們看到的不多。
翻開“三蘇”文集,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三個人一生最用力的不是曼妙的辭章,不是詩,不是詞,也不是散文,而是那些數(shù)量龐大的策論,甚至包括他們?yōu)榛始移鸩莸囊恍┲普a。這些文字數(shù)量頗大,文思縝密。蘇軾尤其激情萬丈,在策論之中表現(xiàn)出逼人的才華:深入的思考、強大的辯才、一瀉千里的氣勢。而這一切在詩文中似乎并沒有表現(xiàn)得這樣充盈。
蘇東坡繼承了父親的豪放與思辨,也繼承了母親的和藹與隨性。他十歲能詩,二十通經(jīng),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少年天才。弟弟蘇轍似乎更為沉穩(wěn),但文辭非常銳利。人們通常以為蘇轍要溫和一些、中庸一些,實際上也會怒而疾言。他在政爭中所表現(xiàn)出的勇氣,某些時候甚至超越了東坡。不過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持重的。蘇東坡的敏而多辯一度成為習慣,其靈魂始終活躍。
蘇老泉發(fā)奮求仕較晚,只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著意培養(yǎng),使他們在仕途上更早啟程,可以說作為父親的蘇洵準備周全,成竹在胸。這是一條為仕的傳統(tǒng)路徑,也是僅存的報國之途。蘇東坡和蘇轍在這種強大的傳統(tǒng)之力的推動下,最終放棄了上山為玄的世外奇志,走出眉山。就東坡而言,他在這條道路上傾注了最大的熱情,但對其他方面似乎又有不舍,結(jié)果一生都在張望、神游和飄移。與兄長相比,盡管弟弟子由也喜歡修道,卻更能夠安于官場。有一次一個瘋癲道士治好了子由的病,他便把此人推薦給東坡。兄弟二人經(jīng)常交流修煉心得。由此可見,少年喜好玄事,追慕道家,是兄弟兩人共同的經(jīng)歷,這大概也受到父親蘇洵的影響。
好玄修道,似乎與出仕為官并不矛盾。中國歷史上不只一位君王喜歡玄事,比如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等。這些具有雄才大略的鐵腕人物,決定著天下人的生死,唯獨不能掌控自己的陽壽,所以全都向往世外玄術(shù)。還有一些特異的生命像李白、王維、孟浩然、白居易等,一方面深受儒家思想浸染,渴望濟世報國建立事功,一方面又向往“處士風流水石間”(蘇軾《與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其一》),要隱居修道。最典型的例子是唐代中期的名相李泌,幼年穎悟異常,有世外之志,仰慕神仙之術(shù),曾數(shù)次隱遁山林,又數(shù)次被帝王詔回。就是這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前后輔佐了肅宗、代宗、德宗三代皇帝,幾次挽大唐于既倒。好玄修道在中國士大夫身上竟能和諧統(tǒng)一,可謂奇觀?!叭K”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將二者融合,難以考察,不過從他們的人生旅程上,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二者的交融與互補。
子由小東坡三歲,視兄長為終生榜樣,謹記父訓,一生追隨左右。他的命運一直為兄長所籠罩,這使他吃盡了苦頭,也享盡了榮耀。一般人看來在從政、家庭、著述等諸多方面,蘇轍都是一個模范人物,他愛家、愛友、愛君,兢兢業(yè)業(yè),不像東坡那樣常陷爭議的漩渦,當然也缺少東坡那樣的名氣和華彩。蘇轍不像兄長一樣多情多趣,勤于政務,寡欲清心,婚姻方面也是從一而終?;蛟S是平穩(wěn)健康的生活彌補和化解了仕途上的跌宕,他最終得以長壽,晚年隱居潁濱,筑室“遺老齋”,讀書寫作,默坐參禪。那時北宋的元祐大臣大多在迫害中郁郁而逝,所剩無幾,蘇轍卻能夠在世俗生活中安度。這在那個時代顯示了其特異性,也是一種難得的人生格局。
蘇洵之冷峻、嚴厲、激烈,在東坡身上大多得到了繼承,只是在外部表現(xiàn)上有些不同而已。蘇轍既不同于父親,又不同于兄長,似乎較為平和穩(wěn)健,是一個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接納的政治人物。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沒有東坡宦海風波的激烈顛簸,蘇轍一生將會平穩(wěn)許多。不僅是蘇轍,即便是蘇軾的子孫也無不為其裹挾,晚年流放嶺外,一個孫子死在惠州:他們的人生也隨東坡劇烈起伏?!叭K”之中,蘇洵更像一位父親,而東坡卻不像一位兄長,若將蘇轍和蘇軾調(diào)換一下位置,我們會覺得更妥帖一些。作為一位小弟,子由如果像東坡那樣頑皮嬉戲、多才幽默、不拘小節(jié),也許更合情理,因為兄長應該更踏實、更穩(wěn)重、更像父親。但果真如此,東坡就不成其為東坡了。在私生活方面蘇轍也更像父親,沒有納妾,沒有緋聞。對于命運和兄長,他都無可奈何,不知應該欣悅還是痛苦,只一味遵循父訓,敬仰兄長,愿做一個跟隨者陪伴身旁。
兄弟兩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走入了渾茫莫測的旅程。他們在這段崎嶇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身不由己,一生難得見面,大部分時間都在相互遙望。他們青年時代有過“夜雨對床”之約,命運卻將兩人遠遠地分開,于是就引出了彼此那么多的懷念和憶想,那么多的書信往來和詩文互答,也有了蘇東坡的千古佳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保ā逗妥佑蓾瞥貞雅f》)“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保ā端{(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這樣的一對兄弟,古往今來溫暖了多少世間人心。我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血脈的力量,倫常的力量,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感受到人間無處不在的溫情暖意。他們相互激勵支持,走完了輝煌而多舛的一生。
蘇洵對于新黨人物的變革充滿了厭惡,對王安石等人的惡感直接影響了東坡和蘇轍,這種影響是致命的。他們?yōu)檎牧鲆约八麄兊脑娢?,將三個人緊緊地連接在一起。他們無愧于眉山這片豐腴的土地,最終化為她的符號,成為她的代表。他們大致有著共同的厄運、不幸和光榮。這父子三人又是互補的:風格的互補,思想的互補,矛盾和差異的統(tǒng)一。他們既已打上“三蘇”的印記,許多時候也就難以剝離:人們面對蘇東坡這樣一條浩瀚的大河時,會想起另外兩條河流。
他們不是支流,而是各自蜿蜒、時而會合時而分離的兩條河流。
蘇東坡從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眉山開始,就踏上了一條北上之路。總結(jié)他的一生,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只要北上就是幸運,就是美好的旅程。因為京都在北方,那兒意味著權(quán)力和榮耀。比起南方,那里更高也更清爽。南方有濕瘴,而且趨近蠻夷,北方似乎更靠近文明。然而北方之北卻是另一番景象了,那里意味著更強悍和更粗獷。以北宋京城汴梁為坐標,蘇東坡一生為仕,除了定州算是任職邊塞,幾乎所有北上的經(jīng)歷都是美好和欣悅的。相比之下,所有南下的經(jīng)歷都充滿了不祥,是一次次災難。
在當時的朝廷眼中,南部是疏離的,多用于不端之臣的流放,只有東南方的蘇杭是一個例外,它們離繁華的都城不遠,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杭州曾經(jīng)是蘇東坡用心經(jīng)營和鐘愛的地方,這里在當年算是富裕和開放的代表,北宋仁宗皇帝曾經(jīng)有一句詩:“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保ā顿n梅摯知杭州》)蘇東坡對杭州的喜愛無以言表,曾在詩中說,自己好像前生已經(jīng)到過這個地方似的,到處都像舊地重游一樣。他在這里感到了空前的喜悅。此地飲食與風光俱佳,也留下了蘇東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政績,成為他最留戀的歲月。好像杭州是為數(shù)不多的美地,甚至讓他覺得超過了故鄉(xiāng)眉山。他把這里比喻為“山水窟”,即自然風光的圣地。
說到對北方的向往,還不僅僅因為權(quán)力,也還有自然氣候之益。在當年,北方氣候與今天稍有不同,洛陽與黃河中下游的城市都溫暖可人,有繁茂的綠色。比如元好問曾經(jīng)贊揚濟南富有江南氣象:“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長作濟南人。”(《濟南雜詩十首·十》)當時的黃河中下游城市雖無蘇杭一帶的濕潤和繁華,但也絕非苦寒之地。蘇東坡自從走出眉山的一刻就心向北方,直到走進那個夢想的都城。這對于南方人尤其是蜀地人來說,就尤其如此。眾星環(huán)拱的北極星下有一處最為神奇威嚴、華美隆盛之所,這種想象激勵了天下多少莘莘學子。
北方是儒學發(fā)源地,是源遠流長的正統(tǒng)文化的誕生地,也是威權(quán)的象征。沒有嚴謹肅穆的北方,就沒有正大的中華思想;沒有干爽嚴肅的北方,就沒有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沒有權(quán)力的籠罩,大地就會渙散以致于傾斜。華夏似乎因為北方而變得更有希望、有條理。蘇東坡最痛苦的幾個人生階段都是向南的流放,向南再向南,苦難也就隨之層層遞進。從京城汴梁到黃州、到惠州、到雷州,最后到瓊州、儋州,也就達到了苦難的頂點。蘇東坡一生很少發(fā)出哀嘆,但到了海南之后也不得不說:此地無藥,無吃物,無朋友,更無文友。沒有可以傾心交談的人,真是痛苦寂寞到極點。在這個遙遠而枯寂的孤島,四顧途窮,登高遠望,水天無際,似乎沒有生還的可能。他凄然傷懷:何時得出此島?
他渴望北上,直等到生命的最后歲月才踏上了北歸的道路。
地理與心理有一種奇怪的聯(lián)系,心理空間與地理空間的關(guān)系也頗費思忖。東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分別代表著不同的氣質(zhì),連接著不同的幻覺。它們的不同究竟由什么造成,作為一個概念又有著怎樣的內(nèi)涵,形成的過程是怎樣的,一切都值得細細尋索。從古到今,“北方”的內(nèi)涵和外延多有變化,但有一部分至今未變,即北方的力量與權(quán)威仍然在想象和認知中得到確立。當年蘇東坡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與弟弟一起跨向北方的時候,可能并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是一生僅有兩次的返鄉(xiāng)機會,這在我們今天看來真是不可思議。離開故土難得回返,該是人生的多大遺憾。但是在當年交通工具極不發(fā)達,還有繁忙的政務及其他阻礙,難返也就變成平常之事。回家之路遙遠又遙遠,北上之路坎坷又坎坷,父子三人當年所能夠想象的那種壯志得酬、一展宏圖的境況,實際上只有一小部分得到了實現(xiàn),更多的還是一場空想。
當年好像所有的機遇都在北方,那是一個發(fā)展之地、實現(xiàn)之地,是邁向人生巔峰的一個方向。這盡管與今天的想象稍有不同,但大抵還是沒有多少變化的:北上仍然是一個強烈的吸引。
從東坡的旅途記錄中我們發(fā)現(xiàn),當年最舒適的交通工具是舟楫,陸地行走往往是艱苦的。在少水的北方,他只能騎馬或乘坐馬車赴任,道路崎嶇,敝裘羸馬,風刀雪劍,旅程將變得格外漫長。蘇東坡晚年貶放嶺南,一路南下困苦倍增,部分原因就是陸路顛簸,無奈之下不得不向哲宗皇帝乞求舟行。他的一生似乎都是水陸輾轉(zhuǎn)、停泊或休整,從他的詩作中,可以看到好幾次除夕之夜奔波在離任赴任、南下或北上的旅途上。北上、南下,再北上、再南下,從最北走到最南,從榮耀走向淪落。在北宋最南端的“夷獠”之地,蘇東坡度過了風雨飄搖的三年,也走向了人生的末路。他的最后日月讓人惋嘆:再一次北上。
在矛盾重重、坎坷叢生的旅程中,他作為一個大智者何嘗沒有悔悟、沒有痛心疾首的反抗與追問。這一再重復的北上之路似乎昭示了希望,卻更多地埋下了絕望。真正的悲劇其實是從離開故鄉(xiāng)眉山開始的,北上之路不過是一條傷絕之路。他在一道道詔宣之下不得不重蹈覆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踏上彼岸,踽動,挪移,像最初離開眉山一樣,向著一個方向。
等待他的是最后的時刻。詩人的榮耀始于北上,詩人的生命止于北上。
在中國歷代讀書人的心目中,朝廷是一個莊嚴端正之所,是治理的中心,是理想的基礎(chǔ),是安頓個人肉體與精神的最高堂宇。在這里似乎可以擁有一切,可以真正地施展抱負。這是一個讓人生變得更加闊大充實,是無所不能的一個場域。他們不由自主地將其當成了最大公器,于是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封建專制社會的朝廷其實并非一般的政體設置,而是天下“最大人家”,即一個大家庭的內(nèi)部辦事機構(gòu)?!凹姨煜隆敝膳拢挥猩钊肫渲械娜瞬艜钗?。
蘇東坡所進入的實際上就是這樣的一戶“最大人家”,它比起朝外的那些強悍聚集,在許多時候要“莊重”一些,比如梁山和太平天國之流,二者比較起來差異是很大的,然而在本質(zhì)上仍舊相似,都屬于叢林法則之下強蠻爭奪的結(jié)伙?!白畲笕思摇奔僖詴r間,逐漸會有一些規(guī)范的積累,盡管已經(jīng)十分畸形,但畢竟有了規(guī)制,甚至在上升時期還會有一些“大家氣象”,有所謂的“政治傳統(tǒng)”。但它的原始屬性,一定要在特別的時刻現(xiàn)出原形,表現(xiàn)出強虜?shù)谋举|(zhì)?!凹姨煜隆钡奶刭|(zhì)任何時候都不會隱匿到無影無蹤,甚至會暴露無遺,如瘋狂的壓榨和掠奪,如窮奢極欲,殘忍鎮(zhèn)壓,上行下效;如成群的性奴,如群蠅競臭,等等。投身于這樣的體制之中,與一個讀書人的報國之志相去甚遠,與儒家的仁治之心相去甚遠。這種報國無門的痛苦,其實是所有身懷家國的讀書人的最大痛苦。一個個王朝由盛而衰,更迭換代,只是鮮有例外。
一個英明有為的君主會使朝廷氣象為之一新,整個國土變得生機煥發(fā),置身其中的讀書人覺得生逢其時,覺得大有作為,自己十年寒窗的辛苦是值得的。他們像所有誠實的人一樣,開始踐諾。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往往誤解了自己身處何地,忘記了自己進入的仍舊是天下“最大人家”。在這個“家天下”的巢穴里,他們開始一點一點品嘗痛苦人生。
北宋初年算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治世,開國之君趙匡胤重文抑武,通過“杯酒釋兵權(quán)”,從藩鎮(zhèn)主將手中收回軍政大權(quán),直接掌握軍隊,并推行文人領(lǐng)兵的范例。他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君主,喜歡讀書,馬上得天下之后即以文治國,給后代子孫立下“勒石三誡”,其中之一就是“不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者”。力倡政治文明,尊崇儒家學術(shù),因此頗受歷代文人的贊揚。宋代官員俸祿非常豐厚,三四品以上薪水更高。如宰相和樞密使正俸的月錢是明朝宰輔的數(shù)倍,并有服裝絹綾及各種補貼??傊未墓俚?,沒有哪個朝代可以比擬。這時國家版圖雖小,科技和經(jīng)濟卻非常發(fā)達,活字印刷、火藥和指南針,都是在這個時期取得了重大突破,算學、天文學、醫(yī)藥學等領(lǐng)域也遙遙領(lǐng)先于世界。
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認為中國北宋時期,其科學與文化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是人類偉大的創(chuàng)造時期。英國著名史學家湯因比說:“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生活在中國的宋朝?!北彼味汲倾昃┦钱敃r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都市,據(jù)考證有一百五十多萬人口,超過了盛唐時期的長安人口。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這樣描述:“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彼位兆谀觊g的畫家張擇端所繪《清明上河圖》,生動地再現(xiàn)了當時汴京的富麗景象和多姿多彩的市民生活。
唐代曾實行“里坊制”,將居民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加以分隔,而且閉門鼓敲過之后市民不能上街。北宋仁宗時代廢除了里坊制,整個都市的商業(yè)生活從此無比紅火,汴京即成為一座不夜城:夜市開到半夜,凌晨接續(xù)早市。京城的娛樂業(yè)非常發(fā)達,通常把黃金地段用一個個勾欄隔開,夜夜上演評書、戲曲、雜藝、相撲等節(jié)目,最熱鬧時可吸引上萬人,連仁宗皇帝都出宮與民同樂。最不可思議的是當時的女子相撲表演,她們著裝火爆,仁宗皇帝看完表演竟十分興奮,吩咐“賜予銀絹”。據(jù)記載皇帝此舉激怒了司馬光,他曾上《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婉轉(zhuǎn)地批評了仁宗。
現(xiàn)代人使用的牙膏和牙刷也在北宋出現(xiàn),蘇東坡就是一位善于研制牙粉的行家里手,記載中就有“蘇軾牙粉”和“蘇軾刷牙法”。北宋人不僅愛惜牙齒,還發(fā)明了美容和鑲牙術(shù),當時稱為“染須術(shù)”和“種牙術(shù)”,如南宋詩人陸游寫過“染須種齒笑人癡”的句子(《歲晚幽興》)。當年還有專職牙醫(yī),陸游在此詩自注中說“有醫(yī)以補墮齒為業(yè)者”。這都是高度文明的例證。兩宋都城的餐飲業(yè)也格外發(fā)達,上層人士熱衷于享受名廚和名店。據(jù)《東京夢華錄》和南宋吳自牧的《夢粱錄》所記,當時宋人的烹飪技巧已達數(shù)十種之多,而且酒店還有歌舞助興和外賣生意。
除了豐盛的物質(zhì)享受之外,宋人還有讀報的習慣,《靖康要錄》記:“凌晨有賣朝報者?!眻笳率且粋€較為繁瑣的行業(yè),印刷發(fā)行需要諸多環(huán)節(jié)的緊密合作,在南宋《西湖老人繁盛錄》和《武林舊事》描述中,“早報”業(yè)務已經(jīng)成熟,許多都城人家不僅看官府的“朝報”,還可以看到私人小報,后者主要登載各種花邊新聞之類,屬于“朝報”不屑于報和不敢報的內(nèi)容。西方十七世紀才出現(xiàn)了《法蘭克福郵政總局報》《新到新聞》《萊比錫新聞》等,比宋代晚了七百多年。
汴京的體育賽事格外發(fā)達,相當于現(xiàn)代足球的“蹴踘”,在當時非常興盛;高爾夫球在宋代叫“錘丸”,這種高雅的體育活動也流行于朝野。與這種奢靡生活相匹的還有妓館,據(jù)《西湖游覽志余》記,每一州府只要新太守上任,營妓們都要出去迎接;太守離任之時,與之交往密切的營妓會難分難舍。當年蘇東坡任杭州通判時,就曾派杭妓前往蘇州迎接新太守,并專門為此賦詞《菩薩蠻·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寄蘇守王規(guī)甫》:“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不用許飛瓊,瑤臺空月明。清香凝夜宴,借與韋郎看。莫便向姑蘇,扁舟下五湖?!边@種群妓迎接新任的情形,可謂宋代的一道風景。
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保ā多噺V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蘇東坡在父親蘇洵的指引下北上,懷有報國壯志,卻誤入了“最大人家”,這對他而言既始料不及,又自然而然。他在這種靡靡之音中或有迷失,但冷寂中會悟徹許多??上б磺卸紴闀r太晚,心身之矛盾已不可調(diào)和。有時他會被一些假象所迷惑,如“最大人家”的秩序、森嚴氣象,會加深恍惑。他宛若置身于一個神秘的場所,這里的一切似乎都值得付出。只有真相顯露的時候,詩人才會產(chǎn)生出陣陣驚悚,但這時已經(jīng)無法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