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善
傍晚時分,我們從廣東坪返回,在北寬坪街以南向右手進(jìn)溝,來到白家山。白安善老人家就在路邊住,家里還開有小商店,老婆和孫子在家。老白說:“我哥死了,沒人說戲了,也沒戲本子了,只有我安良兄弟會一些,我馬上給聯(lián)系人?!睅啄昵?,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時小賈來過多次,人也熟了,老白也熱情。他說他爺那會兒就弄皮影,解放前,他伯跟著演牛皮影子還到關(guān)中戶縣、華縣。
老白給安良打通了電話,說在山上給飛鼠采柏朵子去了。一位老年婦女引著孫女,娃哭鬧著,她給買了個棒棒糖,這才笑著跑開了。在等安良期間,我們到門口看那一簇簇百合花,各種顏色都有,我們幾個爭相選角度用手機(jī)拍照。百合地里栽著西紅柿、辣椒、豆角,都是果實壓彎了枝干。澗邊上一叢竹子青翠得要流綠油一般。想起蘇東坡詩中所寫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在農(nóng)村與竹子作伴居住很普遍,在城里卻成了奢侈。老白愛好皮影戲,也許精神里就有著竹子的氣節(jié)吧。
我們又到屋里喝水,等著。老白說:“我二大叫白應(yīng)德,也就是安良他大,記性特別好,戲本子看三遍就能記下全本戲?!母飼r,牛皮影子給交一些,偷的留了一些,戲本子全被抄走了。后來自己又做了一些。”老白說他祖先從沙河子白澗搬過來的。
老白小心翼翼地從木樓上把牛皮影子箱子搬下來,也小心地從箱子拿出來,牛皮影做的很薄,很精致,也很逼真。安良回來了,50來歲的人,瘦高個,大眼睛,他家里養(yǎng)著飛鼠,現(xiàn)在一斤飛鼠屎賣到29.5元,效益還行。他從小就跟他大四處演出。后來又跟太子河的長命學(xué),還跟伯父和安治哥學(xué)耍扦子。能唱20多個皮影戲。安良邊說邊耍扦子,他說要把戲背過哩,才能知道啥時候上啥人呢,他是全過程能做的。他先后演過《封神榜》《大鬧天宮》《劈山救母》《楊門女將》等戲。他說唱的是商洛道情,耍武戲好看,文戲沒看頭。小賈說,唱的時候不奏樂,奏樂的時候不唱了。安良喝了一口水,又說道:“記得七幾年就跟老人在各地轉(zhuǎn)的演哩,啥都不懂,瞎學(xué)哩么。我主要是耍扦子。到時候手嘴腦都得用哩。七八個人就能開唱,一個拉胡胡子的,一個吹笛子的,一個敲水靈子的,一個說的,再是耍的。”安良也是在唱皮影戲時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婚生子,日子也踏實。兒子都二十好幾了,在外面上大學(xué)。老白說申遺是2006年成功的,只是現(xiàn)在娃些個都出去打工了,沒人學(xué)了,他擔(dān)心著再沒人學(xué)咋辦。
說到日本人來的那一次,全部過程人家都錄像了。群眾也好奇,日本人到底啥樣子,圍上來一看黑不溜秋的,跟咱沒二樣。老白說,日本人要高價錢買咱的牛皮影子,村上人一口腔:出多少錢都不賣。安良也感慨地說:“這都是祖先給留下來的,一賣就啥都沒有了?!?/p>
白家山姓白的近40戶,在家的人也沒多少了,大家相處的跟一家人一樣。逢年過節(jié)還張羅張羅皮影戲。
天黑了,老白留我們,我們笑著說:“啥時候演皮影戲時,要叫我們哩?!卑擦家残χf:“記下電話了,春節(jié)給打電話來看牛皮影子戲哦。”我們也一哇聲應(yīng)承了。
在返回車上,小賈說,商洛道情皮影戲還有個傳承人叫王建良,他是頭枕丹江水,在河邊柳樹下學(xué)成的。商洛道情是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一種古老的戲種,是道教化緣時的誦經(jīng)調(diào),也是陜西道情的始祖。常常以二人轉(zhuǎn)的擊打形式,用商洛方言演唱,最能表現(xiàn)苦音。道情為“板腔體”,以“說唱體”(靜板)為主。道白、唱詞在音樂的間歇中進(jìn)行,唱詞以7句、10句為主,稱作“穿句子”。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拍成電影的《一文錢》就是商洛道情,很有影響。王建良14歲上跟師傅王彥杰學(xué)習(xí),他很有心計, 把師傅教的內(nèi)容全部用筆記下。一般人得學(xué)10年,他3年就登臺了。連伴奏的板子、漁鼓、簡板手鑼等樂器,他都能熟練操作。有一年正月里,在商州的黑山定了二十場戲,師傅感冒突然發(fā)不出聲,20歲的他登臺,為上千人表演了皮影戲《火焰山》,一下子出了名。師傅過世后,大家推他為班主。他買來牛皮,自己又做了一套新皮影。每到正月,他們皮影戲班一個村挨著一個村去演。一次在洛南演出時,一位老藝人晚上睡在一家,第二天突然去世。房東要索賠,家屬要償命,這事給他打擊很大,從此,他解散了戲班子。如今,他兒女都成家,他還想著啥時候再組建商洛道情皮影戲班。
當(dāng)晚,我從書櫥里翻到《商縣文史資料》(1987年10月?。锩嬗卸蔚鹿φ?、李仁杰口述的《我知道的商縣皮影戲》。讓我對丹江邊的皮影戲有了較全面了解。李老人家是丹江邊麻街史家溝人,祖孫三代唱皮影戲。明末清初,有個外號叫“白米蟲”(愛吃米飯)的單身漢,在商縣與洛南交界的藥子嶺安家,收幾個窮孩子,農(nóng)閑了學(xué)戲。在方圓數(shù)十里演皮影戲。辛亥革命后,皮影戲班發(fā)展到30多個,從藝人員達(dá)到250多人。正月、二月是皮影小戲的旺季,還有每年的7月到11月,農(nóng)村人給蟲臘神、龍王神、馬王神、土地神、火神過會唱戲。每臺戲為四場(兩個晚場,一個中午場,一個下午場),每場是一本三參(一個本戲三個折子戲)?!皯虬咽健笔淄啤罢f戲的”(又叫坐前臺的),再是“扦手”(又叫耍扦子的)和“笛手”。說戲把式就是主唱人,生旦凈末丑到十雜,唱啥像啥。同時,還要敲鼓板,拍漁鼓,捏夾子,敲手鑼。扦手,把皮影戲表演得惟妙惟肖,對臺口人物、下雜(各類道具)擺設(shè)干凈利落。臺口所有人由他調(diào)遣,多么激烈的戰(zhàn)斗,由他指揮??磻蚓涂吹氖乔な值募妓?。笛手,用笛子吹奏指揮樂隊。劇目以傳統(tǒng)神話為主,比如,《封神榜》中的“陰門陣”“黃河陣”;《西游記》中的“白鼠洞”“通天河”;神鬼戲里的“升天橋”“八仙臺”;民間風(fēng)情戲里的“三英圖”“金鐘記”;還有其他傳統(tǒng)劇目。如“金沙灘”“鍘美案”等。每臺戲最后一場,還要加演“捎戲子”,不然,群眾不散場?!吧討蜃印本褪窃诔暌槐救齾⒅?,再加場幾段小折子戲。如“老鼠告貓”“審麗貓”“三怕婆娘”等。多為喜劇,常帶“酸勁”,逗樂。皮影戲的音樂特點是唱時無伴奏,伴奏時不說不唱。板路有:“慢板”“二六板”“緊板”“尖板”“滾板”等。道情還有獨特曲牌,如“栽花”“尖尖花”等。樂器以笛子為主,還有四弦、二胡、月琴等。皮影班人員結(jié)構(gòu),有“七緊、八慢、九逍停”之說。七個人的戲班子較緊張,一個戲頭子(主唱),一個耍扦子的(扦手),一個執(zhí)三件子的(敲大鑼、釵、梆子),一個吹笛、吹嗩吶的(樂隊上手),一個拉四弦或板胡的(樂隊下手),一個擔(dān)箱帶敲梆子的(雜務(wù)),一個外交。八慢,由八人組成的戲班子,除按七人戲班分工外,再增加一個扦手,通常是徒弟。九逍停就在八人組成的戲班子外,再增加一個反調(diào)板胡,較為逍閑。皮影制作以小牛皮為最佳。先把選好的牛皮在水里浸泡(夏天三四天,冬天七八天),然后將牛皮鋪平,釘在墻上。等風(fēng)干后,用刀把毛刮凈,細(xì)心刮掉素肉,將牛皮刮成三張白紙那么厚。制作的樣式多是模仿,還有自行設(shè)計的。刀具很講究,有多少皮影花紋,就得有多少刀具,最少也不下30多種??唐び白钯M工的是眼睛,皮影眼珠小,工藝要求細(xì)。上顏色也難,一般專用透明的顏色。刻好后,進(jìn)行熱處理。把磚塊放到木炭火上燒熱,燒到60多度,把刻好的皮影用白紙夾住,放在燒熱的兩塊磚中間,平放一頓飯時間就行了。
羅公砭是清代康熙十八年(1753),時任商州知州的羅文思,用自己節(jié)儉的奉銀五百多兩,組織人力在山巖上鑿成的一條道。羅文思在《續(xù)商州志》中收有他寫的《新修東路砭記》,文中記載“丹江繞其下,奔流箭激,危石猙獰水中,俯視黝黑”。懸崖一線,行人多有危險。乾隆二十三年(1757)修成了寬七八尺的石砭。后人為了紀(jì)念羅公,叫羅公砭。
那是夏日雨后的一天早晨,地上還濕漉漉的,天陰沉著,我們一塊來到羅公砭。這里是過去的312國道必經(jīng)之地,也就是有了羅公砭才為修國道打下了基礎(chǔ)。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國道改到丹江南岸,這條道也被冷落了,路也被拉沙石的大卡車砸的凸凹不平。丹江河里的石頭在路上也丟了不少。小賈、老喻對石頭感興趣,低頭找著。老喻感嘆道:“那時的官員人品才叫高尚哩,拿自己的工資給百姓修路,讓現(xiàn)在貪官比照比照,真是天地之差呀?!毙≠Z撿到上有一只兔子很逼真的石頭。他開玩笑說:“說不定都是羅文思老人家把玩過的,還能感覺到他的溫度哩?!痹诼愤吙勘庇幸粋€很大的紅砂巖洼洼子,有幾百平米,這曾是古代造錢幣的地方。羅公砭上方半巖上有不少洞穴。北大的考古專家來過多次,初步認(rèn)定是漢代的崖墓群。這一帶全是紅砂巖,山上只有幾個小樹和草,在掙扎地活著。黝黑暗紅的山體,雨后濕潤發(fā)亮,溝槽處水流成小瀑布,很壯觀。
從羅公砭向東沒走幾步,就能聽到水的轟鳴聲。這里就是會峪河改河工程所在地。站在橋上朝下看,剛發(fā)過洪水的隧道口,有黃河壺口瀑布的氣勢,飛流直下幾十米,一瀉入了丹江。震得橋都在晃動。我們從橋左邊下到洞口邊,多年的流水把砂巖沖刷成了深深的壕溝。老師要給學(xué)生講“滴水穿石”,這兒是最鮮活的教材了。洞口上方隱隱能看到用釬子鑿出的:會峪改河工程。邊上的時間模糊地看不清楚。
這個改河洞子,我很熟悉。當(dāng)年在夜村中學(xué)上學(xué)時,學(xué)校的農(nóng)場就在會峪西邊的古路峪。我們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要去農(nóng)場種地。十二三歲的一撥同學(xué),兩個人抬一桶尿水,我個子矮,走前面,大個的根子在后面耍怪,左右搖,拽的我趔趔趄趄,尿水都灑出來了,氣的我罵他。走十幾里路,才能到農(nóng)場。從洞子走,近許多。平常不發(fā)大水時,會峪村人也從洞子出出進(jìn)進(jìn)。記得有一次發(fā)洪水,夜村街一位同學(xué)的父親到會峪種地,回來時剛走到洞子中間,洪水來了,嚇得他抓住洞邊的炮眼。就這樣連驚帶怕,到第二天下午水小了,人才出來。家里以為讓水沖走了,才準(zhǔn)備到月日灘找尋,安排后事呀。對這個洞子的歷史,我知道的不多。站在這里看了半天,也想了想少年的自己。正要走開時,來了一位老人,叫楊福順,73歲,老人清瘦駝背,是東邊楊塬村人。老人說下雨了,閑的沒事,到地里轉(zhuǎn)。老人手里拿著一把鐮刀。小陳上前給老人遞上香煙,點著,老人狠狠抽了一口煙,說:“好煙么。說這洞子么,打了兩三年哩,夜村、楊塬、會峪、樂園、將軍腿大隊都來修來。修了一彎地有300多畝,當(dāng)時全靠人工挖,鋼釬子、鐵錘打。一天進(jìn)不了一米。兩天下來,人手上都是一串串血泡。干一天活,隊里給記13分工,一分工只圖三分錢,一天下來也就是3毛來錢,開始吃飯在自家屋里,隊里一天補(bǔ)助毛糧二三兩。”老人又狠咂了一口煙,笑著說:“修這洞子放炮弄啥,沒死一個人噢。”
我們來到312國道與會峪溝路的交叉口。這里是楊塬村道塬組,也是商州區(qū)蟒嶺綠道的起點。在道塬的村衛(wèi)生室門口,見到一位中年男子,叫楊栓民,57歲。他只記得1972年洞子打通了,讓學(xué)生從洞子抬過土渣。通水時,學(xué)生組成方隊參加過通水儀式,場面很熱鬧。他指著他家樓房后的澗下面說,那就是改河修的地,幾百畝,過去全是稻田?,F(xiàn)在搞大棚香菇,還種了一大片叫啥子薰衣草,香香的,叫人來看哩么。他家門口有花草,還有木柵欄,是旅游公司給弄的。
到道塬北面,見路邊農(nóng)家門口有一堆人在說說笑笑。問改河一事,一個說洞子100米,一個說500米,另一個大聲說:“那得問老村長去,人家一直參加來么?!庇腥司秃皝砝洗彘L于忠善,老人瘦瘦的,高個子,說話不緊不慢。這洞子90來米長,10米寬,5米高,是1969年動工修的,1972年通水的。秋季里開始打的,先頭有夜村、會峪、將軍腿、樂園都參加了。打了一段時間,遇上文化大革命,夜村退了。分兩隊人馬從南北兩邊打。南邊上20多人,北邊30多人,一天上勞也就50多個。用的是鋼釬、鐵錘、鋼鑿子,用報紙包著黑色炸藥,后來才用上黃色炸藥。開始點蠟燭、點煤油燈照亮,人個個被熏得跟挖煤工一樣黑。每天收工前放炮,只有一輛架子車?yán)\渣料,更多的都是靠肩挑背馱。炮打下來大石塊了,四抬的,八抬的都有。后來,水電局給拿來礦壓機(jī)風(fēng)鉆打了三個月,渣子太多出不來,塞的沒法打了,只有人工繼續(xù)打。打透了,縣上才從二龍山水庫、南秦水庫撤來人援助,會戰(zhàn)了三個月。忠善老人在現(xiàn)場負(fù)責(zé)安全,特別對查炮排炮要做到一一登記,誰不登記處罰誰。每回炮一放畢,上一班不清理,下一班不準(zhǔn)接班。這樣才保證了沒出問題。工程修到快一半時,會峪河發(fā)大水,沖走了人,村里人就緊張了,有人說這是挖了霸王寨,嚇跑了金燕子。金燕子居住的崖下跟大海相通,惹怒了龍王爺,這才把人帶走了么。縣水電局安技術(shù)員給大家講科學(xué),叫大家不要信迷信。咱打咱的,一點也出不了事,有啥事他負(fù)責(zé),大家這才又繼續(xù)打了。安技術(shù)員對工作很負(fù)責(zé),還從縣里爭取了炸藥雷管等物資。打了三年洞子,人家一直都在工地上,新修成的370多畝地,楊塬村占七成,會峪跟樂園村占三成。這是拿工分硬分的。老于也是打洞子的功臣,三年里沒一天離開過工地。
又來了一個說話有點沙啞的老人,叫于鐵蛋,73歲。他那時是副村長,后來當(dāng)村長了。那時他還是個小伙子,哪兒苦就在哪兒扛著。洞子打透時才3米高,又繼續(xù)下了2米。最苦難還是吃不飽肚子,給上級匯報后,國家給每人一天補(bǔ)半斤苞谷,還辦了灶。這山叫霸王山,說是啥朝代有個霸王從這兒走過的。他陪安技術(shù)員上寨子架線,測量沒打成洞子的長度。兩邊都打過50多米了,咋還沒透,一邊往上打,一邊往下打,打了2米多就聽見響聲了。不久,一釬子就給打透了。夜村區(qū)公所重視了,縣上蹲點的,區(qū)上蹲點的都來了。省水校學(xué)生六七個來實習(xí),有個小伙子姓易,天天都到現(xiàn)場,兩邊跑,坡上一條窄窄的小路,走一處要一個多小時。到1973年秋季洞子通了,會峪河的水從洞子流到丹江,群眾看到新修的一大片地,高興得流著眼淚放鞭炮慶祝。
三十多年前,家父在郵電所工作,我跟來讀書,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離開這么多年,街上的變化很大。初中同學(xué)魏毛根,學(xué)名叫魏芳良,大我一歲。在街上開了一家門市,辦聯(lián)通業(yè)務(wù),兼賣種子。上初中時他人高馬大,吼一聲都叫人害怕哩。我那會兒人小,加之又是從苗溝山里來的,就有同學(xué)欺負(fù),一旦他得知,大吼一聲,那些同學(xué)嚇得跑地沒影了。他就是我那時的“保護(hù)神”。初中畢業(yè)上高中,我們倆又在高一一班坐了一個多月,我就去上師范了,他繼續(xù)上高中。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了。在村里也算是有影響的人,村委會有啥不到位的事情,他能站出來主持正義,也被選為村文書。加上他善交朋友,聯(lián)系廣泛,聯(lián)通公司在街上設(shè)了個點讓他負(fù)責(zé),他就開了這個店。有一次來找我,說村上要給剛合并回來的四嶺村修路,得要三十多萬,叫我想法爭取。我在市里正好聯(lián)系這一塊工作,讓他以村上名義上報材料,他快言快語地說:“材料你給弄,我不會,要不下錢,咱倆今后就別見面了。”他就是這人,干啥都硬吃硬壓。錢要到了,他卻找我說不讓給了,那些干部不實在。他氣呼呼地來給我說:“老同學(xué),知道你看臉求人,那些狗日的就不是東西,不能讓國家的錢進(jìn)了私人腰包,我放棄了?!惫蝗灰晃淮甯刹烤投琢舜罄巍I蠈W(xué)那會兒,我和另一個同學(xué)偷吃了他家?guī)夏菢淅鏄渖系睦妫篮螅瑳]把我咋樣,狠狠教訓(xùn)了那位同學(xué)。多年以后,他才告訴我說:“你那時小不點一個,打都打不住的么。”
他知道我在調(diào)研丹江的事情,叫來他妻子的姑父,和老同學(xué)何天世的父親。見到天世父親,很親切,老人我過去就認(rèn)識,看著變化不大,只是耳朵有點笨了,畢竟是80多的人了么。坐了一會說還有個事兒,過會兒再來。毛根又叫來天世,他都有孫子了。我倆上學(xué)時是同桌。他現(xiàn)在日子也過得不錯。說話間,過了一會兒,毛根的姑父來了。他在夜村三組,叫李書正,69歲,人紅光滿面,我也認(rèn)識,他一聽說我父親的名字,站起來大聲說:“老李可是個好人呀!可惜過世我都不知道,我們都是好朋友哩?!?說話中間,毛根被人叫去辦手機(jī)號碼了。老李當(dāng)年20來歲,家境貧困,只上過6年學(xué),就回家勞動了。打會峪洞子時,是村上民兵連長,帶領(lǐng)村上十幾個小伙子組成的突擊隊,從南朝北打?;貋頃r架子車連著搭成土火車,從土地嶺一下子就到街里東塬了。他說:“那時做飯的是將軍腿的人,眼睛不好,吃飯時,碗里放一個鐵皮做的簽子,只要聽到‘叮當(dāng)一聲,老漢就給打飯。我街里幾個耍怪哩,拿石子在碗里一砸,哄得老漢給打了飯,簽子還在手里,多吃了不少饃哩?!泵ν瓿鰜砹?,說:“我街里人到哪兒都沒吃過虧?!崩侠钫f他去打洞子,第一炮都是他自己用火柴給點的導(dǎo)火線。一天一個人從家里拿半斤糧,隊上給補(bǔ)一斤,一年油只有3兩。一般都是打進(jìn)多少米,記多少工,一天10分,加班再加2分。老李惋惜地說:“洞子打通時,讓墊地哩,村干部說太遠(yuǎn)了,這就放棄了,沒要地。”毛根也跟著說:“對著哩,那時沒修公路,翻土地嶺去收莊稼,擔(dān)擔(dān)子不劃算么。丹江河南河塬的地也沒要么。”毛根說的土地嶺,就是我們中學(xué)后面的山嶺。那時那兒有一個水磨坊,邊上是一個蘋果園,都是夜村隊上的。我們不上課去看水磨,一塊偷過好幾次蘋果哩,我自然是放哨的了。
過了一會兒,天世他父親又來了,他說打洞子他參加的少,修雙惠渠是他和王世珍一塊跑了好多次給設(shè)計的。說起那些事兒,老人連哪一天干的啥,都記得很清楚。王世珍是個能人,文化不高,靈得很,還當(dāng)過全國人大代表的。老人走路跟年輕人一樣輕快,耳笨了。
問毛根丹江邊上的泉水,他說水還在流,現(xiàn)在都不用了,吃上自來水。那時我們放學(xué)后,天天下到河邊擔(dān)水,河畔有一股浸水有胳膊粗朝出涌,用手掬著喝,甜甜的。其實每到下午說是擔(dān)水,多數(shù)在丹江河里玩,玩夠了,才急急忙忙擔(dān)水去。天又下起雨來,很想去看看那眼泉,毛根說:“12點多了,走到國道后面飯店吃飯走,今兒我請大家。爛泉有啥看的,下次來引你去?!钡骄频?,他掏出500元押在前臺,說:“今兒我買單,多退少補(bǔ),你要收了別人的錢,小心你唩狗頭?!崩习暹B連點頭說是。我也開玩笑說:“到你地盤上了,不吃你吃誰呀,還要喝你的哩么?!泵浪卣f:“上酒,先拿兩瓶六年西鳳。”說得大家開心地笑了。
雙惠渠是引會峪河的水,澆夜村街一帶的地,也是丹江邊上修建最早的人工渠,算是夜村的“紅旗渠”。那天在了解會峪改河工程時,見到道塬的于鐵蛋老人,他告訴我們,這渠是1957年修的。開始是公社水利員王世珍和他的搭檔何新山一塊測量來。一年多時間就修成了,能澆五六個村的地,也在上千畝。在打寨子巖到白虎崖300多米時,中間全是懸崖峭壁,只好把人吊到二三十米的空里打炮眼,跟修紅旗渠時一模一樣?,F(xiàn)在渠不行了,土地嶺國道加寬了,渡槽沒架。
我們上到土地嶺雙惠渠邊。夏日的雨下過地上泥濘,草上有露珠。渠里不是毛草,就是土石,沒有一點水,有好幾處被人種上苞谷,苞谷穗也有一尺長了。土地嶺朝南,翻過去就是夜村中學(xué)。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在那里上學(xué)時,經(jīng)常在渡槽上玩。高考時,坐在學(xué)校操場邊的水渠旁,不到兩個早上,就把100多道政治復(fù)習(xí)題背得滾瓜爛熟。那水渠里還有小魚和螃蟹。
到夜村街見到老同學(xué)的父親,何新山老人,85歲了。說到雙惠渠,老人很自豪地木輪的功能發(fā)電。試驗成功后,自制了水泥管子和雙擊式水輪機(jī),從興平買回一臺20千瓦的發(fā)電機(jī),建成三級水力發(fā)電站,供夜村區(qū)、公社機(jī)關(guān)單位和大隊120多戶群眾照明用電。這一消息傳開后,縣上、地區(qū)、省里,還有國家水利部都來人參觀。陜西日報的記者來采訪,寫了《夜村不夜,夜如晝》發(fā)表在《陜西日報》頭版上。
他又組織群眾移動土石方2000多立方,填平了老街被水沖出的壕溝,蓋了十四間兩層樓房,一座戲樓。買了戲箱,辦起了農(nóng)民戲校,招收了三十多名小演員,請縣劇團(tuán)名家馬忠倩手把手教。先后排演了20多部戲。自己編導(dǎo)的《一只羊》被省電臺錄放??h里在這里召開現(xiàn)場會,在全縣推廣他們的經(jīng)驗。他帶著自家的劇團(tuán)到縣城唱了七天七夜。還跑到柞水、丹鳳演出。
1957年,為了夜村周邊的旱地都能澆上水,他帶上搭檔何新山,跑了好幾天。他說:“七十里會峪腳不干,會峪河才是好水源?!彼麕ьI(lǐng)大隊干部到現(xiàn)場看地形、測水勢。在多次反復(fù)踏勘下,決定修這條能澆地、能發(fā)電,雙重實惠的雙惠渠。沒有儀器,就用大小手指,三點一線測,一人一人向上翻,翻過風(fēng)埡往下翻,一直到河床面,測出落差27米,渠長25里。這才給縣水電局寫了報告。水電局的技術(shù)員在此基礎(chǔ)上很快就拿出設(shè)計圖紙,縣政府批準(zhǔn)了,采取“民辦公助”。在楊塬村中三塬設(shè)立指揮部,王世珍任副總指揮。組建了民兵團(tuán),下設(shè)3個營,9個連,27個排,87個班,800多人。大家吃住在工地,軍事化管理。干部帶頭,群眾也干勁足,熱情高。勞動休息時,還高興地唱著“一把釬子,一把錘,民工干勁增百倍,日戰(zhàn)太陽夜戰(zhàn)星,渠不通水不收兵”。連續(xù)奮戰(zhàn)57個日日夜夜,修成了長25里的雙惠渠,六個大隊1300多畝旱地變成了水澆田。
1973年老人當(dāng)了夜村公社水利員。他跑遍了公社的溝溝岔岔、角角落落,找水源,謀規(guī)劃,他參與設(shè)計的水利工程有十多處。修通了黑溝水庫3000多米的灌溉渠,解決了四嶺、楊塬、夜村、將軍腿四個大隊坡塬地澆水問題。還有2000多米的楊塬渠。修建了高橋、夜村、會峪、將軍腿四個抽水站,灌溉5000多畝,使百分之八十的地旱澇保收。
1984年,老人辭去水利員,60歲上煥發(fā)出新的生機(jī),做他自己想做的事。自籌資金3萬元,辦起了農(nóng)機(jī)具修造廠、面粉加工廠、飼料加工廠。一年下來最少收入也在萬把元。老人先后被評為全國精神文明“十大標(biāo)兵”、全國信得過個體工商戶,還任全國個體協(xié)會理事。1983年被選為六屆全國人大代表。老人先后在人民大會堂開過五次會,每次提議案都沒下過五條。
為了把商洛列為貧困地區(qū),人大會期間和其他代表一塊去找曾經(jīng)在商洛戰(zhàn)斗過的陳先瑞、程志華。為了把老百姓的心聲帶到會上。老人多次騎著自行車下丹鳳,跑商南,過洛南,去山陽,了解更多的真實情況。在丹鳳視察時,聽到群眾埋怨:“連國民黨要員都成統(tǒng)戰(zhàn)對象,他們的墳誰敢挖?可烈士鞏德芳的墳都快被人挖完了?!彼皶r反映到縣里,政府撥錢重修了烈士墳?zāi)埂?/p>
2006年,82歲的老人把他一生的所見所聞收集,寫了32萬字的書。華商報上也刊登了“八旬老人在網(wǎng)上開博客”,也被中央電視臺報道。
王軍善給我抱來他父親的作品,16開印,厚厚四本,《耳聞目睹》一二三四冊,封面是老人打電腦的照片,書里收有家人的照片,詩歌和文章都是寫老人的經(jīng)歷和社會的變遷,很有價值,我收藏著慢慢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