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謀殺”是如何發(fā)生的,我并不清楚。案發(fā)之時,我正與表姐在附近的小公園追逐瘋跑?;叵肫饋碇挥X得羞愧:我自詡為兔子的保護者,卻未能盡到職責(zé)。日落時分,我們一人舉著一只冰激凌回去,在樓下遇見了外婆。她剛剛處理完兔子的尸體回來—拿黑色的塑料袋一裝,丟到最近的垃圾場去了。同時她口氣輕松如常地跟我們講:“兔子死啦。”
7歲那年的夏天,我心中長出了10個太陽,一刻不停地炙烤著,無一處陰涼可避。那天沉悶的空氣中彌漫著冰激凌甜膩的香氣,是它趁我發(fā)愣時悄悄融化,沾了滿手,黏黏糊糊的,像是潑了一層汽油,悲憤遇熱即燃。
我沖上樓去,阿布竟還若無其事地?fù)u著尾巴出來迎接我,我憎恨這無知無覺的惡。我咬牙切齒地瞪著它,從前竟不覺得,它那“地包天”的狗臉其實早已預(yù)示了它的險惡與奸詐;那身再怎么洗都變不回雪白的皮毛,分明就像混跡江湖的惡霸掩蓋不掉的傷疤;它將罪惡的靈魂藏匿于嬌小的身形中,偽裝以憨態(tài)可掬,粉飾以人畜無害,竟騙了我那么久!枉我吃飯時都刻意不把骨頭啃干凈,好多給它留點兒肉!
我可憐的兔子!它脆弱到連誤食了帶露水的菜葉都可能驟然死去,我那么小心翼翼地護著它,每一餐都親自檢查食材,才將一位素食者喂養(yǎng)得如此肥碩。它是柔弱、無辜、被欺凌的弱者,我的憤怒是對恃強凌弱者的憤怒。
然而,身為被害者“家屬”,我卻無法將兇手繩之以法。舅舅已經(jīng)當(dāng)著我的面狠狠地訓(xùn)斥了阿布,它嚇得躲進桌底瑟瑟發(fā)抖;若懲罰再嚴(yán)厲一點兒,恐怕它的主人—我的表姐就要跟我一樣悲痛了。我氣她不肯大義滅親,帶著滿腔怨憤哭哭啼啼地離開。表姐紅著眼沒有和我說再見,反倒阿布竟探頭爬出來,跟過來,搖著尾巴送我出門。
但我絕不能就此罷休。不舍晝夜地為兔子傷心了一整個夏天后,我開始了我的復(fù)仇大計。
阿布再見我,果然還是沒心沒肺地歡喜,尾巴快搖到天上去。我絲毫不費勁兒地將它從表姐家悄悄哄騙出來。我曾試過對它舉起磚頭,腦海中預(yù)設(shè)的畫面嚇退了我。我將磚頭砸碎,換成小石子擲它。它一瘸一拐地回去了,沒有告我的狀;下次再哄,依舊跟我出來。
我也試過七拐八彎地將它帶到陌生且人流密集的地方,命令它原地就座,然后自己溜之大吉。我希望它被人抱走,最好是被菜市場里賣狗肉的抱走。它真是好樣的,竟然自己尋了回去;但下次再哄,它就不跟我出來了,盡管尾巴還是搖。
我繼續(xù)謀劃其他惡毒計策。恰逢從老家來了客人,飯桌上三杯兩盞之后聊天,客人講自己的小兒子被狗崽子咬傷,狗主人為了不賠錢,將罪魁禍?zhǔn)捉涣顺鋈ァJ芎φ呒覍賹π」泛靡环勰ァ?/p>
這故事聽得我心驚,卻也給了我靈感。兔子的死活對于他們而言無足輕重,但若是我被咬了,總該能換來對它重重的一頓責(zé)罰了吧?我倒不想要阿布的命,只希望它得個教訓(xùn),希望它能對枉死的冤魂心生懺悔,日后見了我,能自覺愧疚地縮頭避一避。
我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zhǔn)備,甚至連遺書都寫好了,望世人知道我是為了正義而犧牲的??刹还芪以趺刺翎?,它始終都不肯亮出獠牙。我拔它的毛,敲它的腦袋,將手指戳到它嘴邊,我都將它的嘴扒開,清楚地看見它“地包天”的牙齒了,它還是無動于衷。我就差拎起它的尾巴先咬上一嘴,又怕他們計較我動口在先而減輕對阿布的責(zé)罰。
我們無聲地對峙。也許它未必全然不知我想做什么。
它如此警惕。我明白了,它聰明且清醒地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
果然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
我與表姐因賭氣許久不見。某天狹路相逢,她臉上貼了一塊大大的膠布。追問之后才得知,竟然是阿布咬的。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懂得明哲保身的狗。
“這只瘋狗!連主人也咬!舅舅舅媽知道嗎?”
“別跟他們說!我說是被外面的野狗咬的?!?/p>
“那怎么行?做錯事不用受懲罰的嗎?”
“我把你喜歡的那頂帽子送你!那盒紙疊的星星也送你!那個芭比娃娃你也拿走!”她拉住我,“別生阿布的氣了。我代它道歉!”
我暫且被收買了。如此看來,嫁禍阿布的計劃也是行不通的。
表姐被咬是因為阿布懷孕了。它從乖乖女變成護子心切的“虎媽”,誰靠近都絕不客氣。為免于被波及,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去表姐家。雖然我一度想讓阿布咬我一下,但看見表姐臉上觸目驚心的傷口,還是覺得后怕。
產(chǎn)婦的情緒基本穩(wěn)定以后,我才去看了小崽子們。那么面目猙獰的家伙竟生得出這樣可愛的雪團子。一共四只,一只賽一只的惹人憐,抱在懷里像是要化掉的冰激凌一樣香軟。阿布懶懶地躺在軟墊上,并不介意我們抱起它的孩子把玩。我們兩個人托著四只雪團子去公園草坪上放風(fēng),整個公園的小孩子都被吸引過來。
“叫白雪公主吧?”
“怎么分?小白,小雪,小公,小主?”
“那叫阿布2.0,阿布3.0,阿布4.0?”
“不要像阿布才好呢!”成為母親也改變不了阿布是兇手的事實。
表姐沉默了一陣兒。
“那如果是誤殺呢?”
“怎么是誤殺?”
“兔子死的時候只有阿布在場,可你的兔子在籠子里關(guān)著呢。大家都聽見它‘汪了一聲,但也許阿布只是想打聲招呼呢?奶奶說的,兔子身上沒有傷痕,只有膽被嚇破了?!?/p>
我愣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
或許大人們覺得,死了一只兔子就是死了一只兔子,怎么死的不重要。
可倘若弱者死于懦弱,俠義之士該找誰去伸張正義呢?
沉默的阿布無法為自己辯護。原來,我才是恃強凌弱。
我不恨阿布了,可阿布卻恨起了我們—它的四個孩子都沒了。
舅媽將一只雪團子送人了,表姐將一只雪團子弄丟了。她們抱著它們出去,卻空著手回來。阿布什么也沒有問,仿佛給四只小狗舔毛和給兩只小狗舔毛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也許阿布是不識數(shù)的。
剩下的兩只在一個狂風(fēng)肆虐的夜晚生生被凍成了冰團子。表姐淚眼婆娑地自責(zé):“那天晚上我應(yīng)該去陽臺看看的,可是我太怕冷了……它們也一樣很冷吧?!?/p>
但很多時候,我們并沒有道歉的機會。
一天,阿布悄無聲息地走了。我們張貼懸賞,我們尋訪四鄰,我們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卻不敢想它到底是怎么走的,為什么走的,多久才會回來。我們不敢循著真相去猜想,否則人人有罪。
它自己會爬樓梯,每次我哄它出去,它都跟在我腳邊一級一級躥下去;哪怕是被我打傷了腿,一瘸一拐地,它也能順著階梯爬回家去。
我將它帶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它都能找到家,它怎么可能會迷路呢?
那些日子,我們在大街小巷尋找阿布,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城市里有那么多只白色的京巴狗??匆姸嗌僦话咨┌停覀兙褪硕嗌俅?。我們一聲聲地喚著阿布的名字,觀察著每一只京巴狗的反應(yīng)。表姐突然問:“也許它就在其中,只是決定了不回答呢?就算我認(rèn)出了它,但它選擇不承認(rèn)呢?”
沒有阿布的日子過去了很久。表姐臉上的疤痕也一絲不顯了。
就像我再也不養(yǎng)兔子一樣,表姐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因為送人而僥幸存活下來的那只雪團子倒是越長越像阿布。那家人得知阿布和孩子的消息之后,曾想將雪團子還回來留個念想,無奈家中男孩兒抱得緊。表姐也不勉強,她繼續(xù)尋找阿布。
這些年來她習(xí)慣了在路上遇見京巴都多望兩眼,或是喚一聲。她相信阿布一定還存活在某個地方,也許某一日就能遇上。也許今天喊它它還不理,但也許后天、大后天,它就不氣了。就像我一樣。
某個下午,表姐突然告訴我,她決定放棄了。
“前兩天我看見它了?!彼Z氣平常,“那天我在陽臺的躺椅上午睡,一覺驚醒,發(fā)現(xiàn)它就在樓下。它在樹邊安靜地坐著,仰著頭默默地看著我。我確定那就是阿布。我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我們對視了好久,我終于忍不住沖下樓去,但它已經(jīng)不在了?!?/p>
“它還活著,還在這兒,還認(rèn)得回家的路。它只是決定再也不回來了。它大概是來告訴我一聲,不必再等了?!?/p>
我們替沉默者說了太多的話。沉默者卻比我們想象中更懂得愛恨情仇。